谢却山转动手中酒杯递到嘴边,杯盏挡去了他大半思索的神情。
如果没有宋牧川看他那一眼,他还不会这么快想明白今日的事情怎么就突然发展成这样。
他演得滴水不漏,可偏是太面面俱到,谢却山才看出来,宋牧川在演,将他那软弱的士人形象表演得淋漓尽致。只有在这样的境况下,他答应为岐人做事,比主动投诚更可信,没有人会怀疑他。
如果他真的不愿意接手船舶司,他会想尽办法送他走。但他此刻才意识到,宋牧川是愿意的。
他太了解自己的好友了。这个满腹经纶的文人看着儒弱,但对自己决定好的事情,有着难以撼动的决心。只要他不想,即便在完颜骏如此高压的逼迫下,他依然有办法拒绝。
比如以死明志。这是他能做出来的事。
可他非但没这么做,还在这局中忍辱负重地走下去。除非……宋牧川是以猎物的姿势,故意闯入这个陷阱。
谢却山的目光沉了下来。
宋牧川,是铁了心要入局。他早已脱胎换骨,所图甚大,而他在面对过去的旧友时,到底是失了分寸,被拿捏了。
谢却山饮尽杯中酒,一阵刺骨的疼扎入脑中,他皱了皱眉,抬手轻揉太阳穴,目光无意间一扫,落在窗边的少女身上。
她倾身关上窗,偷偷将钉在窗框上的袖箭拔下,藏回到袖子里。鬼祟地回眸一看,正好与他的目光撞了个满怀。
她的目光立刻暗了下来,带着不解和怨恨,但很快她就藏好了情绪,若无其事地回到了自己的席案前。
看来连她都认为,是他和岐人联手逼宋牧川就范了。
嗯,倒也不是件坏事。
——
里屋,甘棠夫人心疼地掀开徐叩月的裙角,她细弱的脚腕上已经被粗重的铁链磨出了一圈血痕。
这曾经是个多么恣意的少女啊,在皇城的琉璃瓦间奔跑,裙摆像是天边的风筝,跟着她的脚步翻飞。
她心疼极了,唤道:“杳杳……”
听到这熟悉又遥远的呼唤,徐叩月空洞失神的脸上才有了一抹实实在在的哀色。
甘棠夫人想给徐叩月脚上的伤口涂药。
“舅母……”眼泪如断了线似的往下掉,徐叩月抬手去拦,“他不许我给伤口上药,要是被他看到……”
甘棠夫人呆了呆,脸上的表情从惊讶到心疼,再到愤怒,这瞬间千言万语掠过舌尖,却是无语凝噎。
她捧着徐叩月的脸,喃喃道:“杳杳,别怕。”
可她是无力的,她怎么才能让她不怕呢?她不敢再去看徐叩月的眼睛,只悲伤地将额头抵在她的额头上,试图传递一些微薄的力量。
“舅母会想办法杀了那个畜生,把你救出来,你再等等舅母,好吗?”
徐叩月心如死灰:“舅母,不要以卵击石。我这辈子已经如此了,我甚至都是幸运的……”
话说至此,又再次哽咽了。
甘棠夫人当然明白她指的幸运是何意。大半个天家,死的死,俘的俘,在大岐过着暗无天日的生活,而徐叩月被带到沥都府里,好歹是回到了故国,好歹是衣食无忧……
“只要你们能好,我便没别的念想了。”
“还没到认输的时候!”
甘棠夫人这句话太过坚决,让徐叩月都不由一愣。
“活着。”
徐叩月喃喃地抬头:“方才谢……谢却山也对我说了一句话。”
甘棠夫人愣了一下。
“方才……到底发生了什么?”
黑暗中,徐叩月决然一头撞柱,她以为下一秒会是头破血流,没想到撞到了一个温暖的怀里。
他迅速将衣袍披回到她身上,在周遭的混乱之中在她耳边留下两个字——“活着。”
她这才听出来,这是谢却山的声音。
“我本以为,他如今位高权重,会公报私仇,对我落井下石。”
甘棠夫人知道这件往事,徐叩月和谢却山之间,虽然素未谋面,但过有一段不轻不重的恩怨。
谢却山考上举人后,头一年便能参加会试了,原本不会有什么差错的,偏偏他的文章被徐叩月看到了。
彼时徐叩月是个有才情的女子,拜当朝大儒为师,她的才学在东京城都赫赫有名,她偶然间看到谢却山的文章,大为欣赏,一打听却得知他叛经离道,与家族决裂,态度立刻一百八十度大转弯,认为此人有才无德,不忠不孝,不配入朝,便命人将他的名字从春闱考生名单中划去,不许他考。
这硬生生让骄傲的少年又等了三年。后来还是宋家父母和甘棠夫人在其中转圜,三年后的他才有了再次参加会试的机会。
可他上了考场,还没等到结果,便远走他乡。
自他叛逃后,徐叩月也会零星从别人嘴里听到这个人的名字,她恨透了这个逆臣,认为自己当年的判断一点都没错。
年少跋扈又千娇万宠的她,那时哪里知道做人留一线的道理。
如今见谢却山,他们地位颠倒,她对他又惧又怕,当年的旧怨成了她头顶的一把刀,随时都可能让她已经极其不堪的处境变得更糟糕。
但她没想到,那个在她心中颠倒伦理纲常,做事心狠手辣的男人,会出手救她,给她留了一分体面。
“朝恩他……到底身上流着谢家的血,”甘棠夫人的话打断了她的思绪,“但很多时候,我也看不透他。有时候我隐约会有错觉……三弟还是那个三弟……”
“他在大岐的地位很高……”徐叩月还是给甘棠夫人泼了盆冷水,“完颜骏十分相信他,他们都是大岐丞相韩先旺的人。”
甘棠夫人叹了口气,内忧外患的局势,让她也难看到一丝希望。
这时,外头有人敲门。
“令福帝姬,宴席结束了,完颜大人要回府了。”
徐叩月眼中又升起那种要回到牢笼的绝望,她不敢耽误半点时间,旋即站起身。
“舅母,别挂念我。”她低声道。
别管我是死是活,只要自由的人能好好活着,便是她如今最大的心愿。
——
车厢四角上的风铃随着马车的疾驰摇晃着,铃声在夜间无人的街道上飘摇,倒像是从阴曹地府传来的索魂之音。
完颜骏和徐叩月同坐在马车里,徐叩月尽量往角落里缩。
完颜骏心情甚好,丝毫没有要跟徐叩月计较的意思,眼角还有点笑意,懒懒地将她拉过来,搂到怀里。
语气温柔道:“你舅母都同你说什么了?”
徐叩月紧张地往后缩了缩,摇了摇头。
完颜骏在徐叩月面前蹲下身,拉起她的裙角,看她脚腕上的伤口。
看到伤口没有上药,他露出了一个满意的笑容。
“真听话。”
平时不可一世的完颜骏就这么好脾气地蹲在徐叩月身前,从袖中拿出一方小小的药膏,极其耐心地帮她上药:“你说你,今晚不就是逢场作戏么,怎么还当真了呢?”
徐叩月不敢说话,她摸不透完颜骏的脾气,时而对她粗暴,但有时又会很温柔,甚至会对她道歉。
“你不高兴了?我把张知存叫过来陪你好不好?”
徐叩月瞳孔骤然放大,听到这句话,像是受到了极大的羞辱。
完颜骏漫不经心道,语气里藏着极其刻薄的讥讽:“他现在特别的听话,像我养的一条狗。”
“我不想见到他!”她第一次露出这么激烈的情绪。
张知存是徐叩月的夫君——或者是,是在昱朝时的前夫。
自从他们被掳到大岐后,什么夫妻纲常,父母纲常,都被岐人踩在脚下践踏,这些高贵的天家人们甚至连一块遮羞布都没了。
“哦?你不是日日都想着他吗?”
“我……没有……”徐叩月只能哆嗦着摇头,一句完整的话都说不上来。
完颜骏说着,语气在字里行间阴沉下来,他微微起了身,阴影压在徐叩月身上。
他掐着她的下巴,逼她看向自己:“整日哭丧着脸,对我也没有好脸色,你不是在想着他……那在想什么?”
不等她回答,掠夺的吻便如狂风骤雨般压了下来。
马车已经到了府邸外,但马车里的人还没有下来。车帘摇晃着,女人破碎的声音从帐子里传出来。
侍卫们习以为常,低着头在马车外等待着。
过了许久,完颜骏才扶着腰带从马车上下来,大步流星地步入府中。
人已经拐过了照壁,看不见影子了,一个颤抖的声音才从马车里传出来:“请……给我拿一件衣服……烦劳。”
第53章
天道悲
客人都走了,但谢家的春宴还不算结束。家主不发话,女眷们哪敢散去,坐立不安地等着,窃窃私语。
而谢却山这会竟开始吃饭,方才只顾着喝酒,桌上的佳肴几乎都没怎么动。他吃得优雅,不疾不徐,仿佛全然没心事似的,谁也没法从他脸上看出一丝端倪来。
大家桌前的菜几乎都是原封不动,出了这么大一件事,谁还有心思吃饭。
唯独南衣桌前的盘子都空了,对她来说天大地大,都没有吃饭的事大。扫一圈大家的饭案,南衣心里叹了口气。
这也太浪费了。
“二姐,”谢却山停下筷子,擦拭了一下嘴角,“父亲那边,也派人去问个好吧。”
后山佛堂的那份贺岁点心,甘棠夫人自然是准备了的,但那边都是谢却山的亲兵守卫着,不经过他的首肯,她也送不进去。刚才兵荒马乱的,她竟忘了问。
没想到还是谢却山主动提起来。
甘棠夫人看了眼谢穗安:“小六,贺岁点心你去送吧,顺道去给父亲拜个年。”
谢穗安一愣,怀疑又难以置信地看向甘棠夫人。
甘棠夫人只是朝她轻轻点了点头。
两人之间这微小的互动落在南衣眼里,她觉得有些奇怪。
后山佛堂难道藏了什么秘密?
*
谢穗安只身一人提着点心盒入了后山的佛堂。
这里有重重府兵把守着,长宁公就被软禁在此。是因为过年,谢却山才松了口,允许外人进去。平日里,只有送食材的小厮才能进出。
谢穗安的脸色却格外紧张,脚步都不自觉快起来。因为只有她知道,后山佛堂里到底藏着什么人。
她忧心忡忡地往前走着,心里盘算着二姐怎么会突然把这个差事派给她?
谢穗安抬起层层的食盒草草看了一眼,这里头准备的点心量不小,远不是为一个人准备的。二姐定是发现什么了。
但二姐分明没进过后山,她到底是从哪里发现的?谢穗安盯着手里的食盒,模糊间找到了一点思路——父亲礼佛,终年吃素,但陵安王又不是个居士,所以送进去的食材总会偷偷藏着荤腥。佛堂和前院的食材是分开准备的,比起谢家整个大家子的吃喝拉撒,佛堂的这些吃穿用度根本没人会留意。
但二姐心细如发,回来之后又管了家里后院的事,没准就从这些食材上的细枝末节里注意到了端倪。不过幸好是二姐,若是谢却山发现……那她想都不敢想。
佛堂是一个二进的小院子,前头供着菩萨金身,饶是谢穗安平时不太信这些,也规规矩矩地拜了拜,才打帘进入后院。
谢钧就站在后院里,看到谢穗安并不惊讶。
“父亲,新年好。”
“进去吧。”谢钧朝谢穗安点了点头。
谢穗安站在门前,即将推门的瞬间,她竟恍惚了一下。她为里面的人奔走,却从没见过他,不知道他的脾性和样貌。
“奴谢氏拜见殿下,愿殿下福寿安康,新春如意。”
陵安王徐昼,就藏在岐人的眼皮子底下,也就是谢钧被软禁的后山佛堂里。
谢钧原本没参与到秉烛司的事里,他是到了佛堂才发现陵安王在这里,身为纯臣,自然会毫不犹豫地帮他遮掩。
也得亏谢却山下令将谢钧软禁在此,他这么无心的一笔,反倒阴错阳差,让后山佛堂成了更安全的灯下黑之地,平日进出送衣食物品,都有了由头。岐兵将前头的宅院盯得滴水不漏,独独忘了后山还有漏网之鱼。
“六娘子,不必多礼,起来说话吧。”
谢穗安抬头看向徐昼,这是她第一次见到这个少年皇子。
饶是她再粗心大意,也知道在所有关于陵安王的事情上,都要极其谨慎。当时接应陵安王的任务,她负责传递消息,发送信号,而贴身护送陵安王的是谢衡再亲自挑选的死士。在他进入后山佛堂后,死士们就一直守在这里。
谢穗安怕自己的行踪被人盯着,一直没敢靠近这个地方。
直到今天,借着新年的由头,总算能来拜见这位未来的新帝,顺便将往后的安排也同他商量一番。
在此之前,陵安王被大家反反复复地提起,他更像是一个符号,一面旗帜。他是什么样的人,长什么样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他身上流着正统皇室的血,于是他就成了王朝的独苗。哪怕之前,他只是一个不受宠的皇子,正因为太不受宠,被排挤到封地,也因此逃过一劫。
然后他忽然就被捧到了一个摇摇欲坠的高位上,所有人都认为他应该百折不挠,应该逢凶化吉,应该有着钢筋铁骨,但大家都忘了,他不过是一个不到二十岁的少年。
此时此刻,他的形象才第一次在谢穗安眼里清晰起来。
长期以来的担惊受怕让他看起来有点孱弱苍白,他并不凶悍,但眉眼之间透露出对一切的警惕。
不过,他看着谢穗安的眼神是温和的。
在进来之前,谢穗安是非常紧张的,担心自己说错什么话,做错什么事会惹这位新帝不高兴,但在见到徐昼之后,她心中的忐忑没有了。
谢穗安热络地打开了带来的食盒。
“殿下,父亲往日在礼佛,送进来的吃食难免要掩人耳目,简陋了一些,今日我特意选了一些点心菓子来,给殿下换换口味。”
“多谢六娘子。”
徐昼只是简单地每样都吃了一点,忍不住少年心性,好奇地抬头看了看谢穗安,“今日是在办春宴吗?隐约听到了前头的丝竹声。”
“是的殿下。”
徐昼一下子就出了神,有些艳羡:“真好,真热闹。”
“今日……令福帝姬也来了。”犹豫了一下,谢穗安还是告诉了徐昼。
“杳杳阿姐?”徐昼眼睛亮了亮,“她怎么会在沥都府?她还好吗?可有带回父皇和其他兄弟姐妹们的消息?”
谢穗安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徐昼眼里的光黯淡了下去。他已经懂了。
“殿下,您宽心。沥都府秉烛司来了新的首领,今日他已经成功获得了岐人的信任,在他的谋划之下,一定能将令福帝姬救出来,将您平安送到金陵。”
“那我能做什么吗?”徐昼急切地问出了口。
“殿下,你只要平平安安地等待就好了。”
徐昼叹了口气。
谢穗安察觉到他的沮丧,心里还是难过起来。
这个看起来柔弱不能自保的少年,寂寞地藏在这个方寸之地,担惊受怕地等待着外面递进来的情报。他身上的担子那么重,能做的事情却那么少,他一定很无助吧。
她安慰道:“剩下的事情,就交给我们,赴汤蹈火,也会渡您一程。”
这些话,徐昼听过很多次了。多到他渐渐无法被这些话鼓舞,然后陷入更大的自责中,可由这位谢六娘子说出来,他却实实在在地感受到了力量。
他不由仔细地端详她。
庞遇一直跟在他身边保护他,他们年纪相仿,自然聊的天也就多一些,庞遇经常会说起他的未婚妻谢六姑娘。
在逃亡过程中,庞遇是他唯一一个朋友,在那些极少数不用担惊受怕的时光里,两个人偶尔还会争吵,庞遇说他的未婚妻是全天下最漂亮的女子,他说他的王妃才是最漂亮的。
然后在这些无聊的问题上费半天口舌,竟觉得无比轻松快乐。
通过庞遇的那些描述,他在心中已经模模糊糊勾勒出一个女子的形象,但那个形象是死板的,直到见到人后,才一下子生动起来。
难怪庞遇这么喜欢她,她是一个叫人见了就能联想到蓬勃生机的人,她的力量是外放的,充满感染力的。
可庞遇死了,他再也没有机会跟庞遇说,我见到你的未婚妻了,果然跟你说得一样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