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类别:游戏动漫 作者:谢却山 本章:第20章

    “还是得仔细盯着——”章月回提起水壶,将水冲入茶盏中,“能在谢家那摊浑水里搅和的人,没有一个是简单的。越是不可能的人,越得留个心眼。”

    “喏。东家,还有一事,”长嫣犹豫了一下,道,“属下无意间在沥都府的街头,看到了一位逃亡而来的汴京故人……”

    “谁?”章月回好奇起来。

    “宋牧川。属下想着,他出生自匠人世家,又曾在工部任职,精通建筑、造船术,参加过督造“文鳐”龙骨船的工程,没准他能解完颜大人当下困局。”

    章月回哂笑一声,摇了摇头:“他离了官场六年,早就是废人一个了。我听说沈执忠曾经给他连发好几道密信,希望他回来为朝廷效力,都石沉大海。一个人心死了,纵有多少才干都救不了他。”

    “东家的意思是,拉拢不了他?”

    “这位宋七郎啊,才是真正下凡来历劫的仙人,他太干净了——”章月回嘴角挂着笑,语气却谈不上讥讽,隐约还有几分钦佩,“这个世上,怎么能允许有这么干净的人存在呢?恐怕,他命不久矣了。”

    房中沉寂了须臾。

    似是忆起了什么往事,章月回半晌没说话,末了抬头,已是换了个话题。

    “我让你查的人,可有下落了?”

    “东家找的那个人……”长嫣脸上露出一丝犹疑,“有人说曾在曲绫江渡口处看到过这样的女孩,但听说她遇到了一队岐兵……后来再也没人看见过她。”

    “再找。”

    他没半分犹豫地命令,眉宇间的从容消失了。

    长嫣不敢再驳,在她的猜测里,一个女孩如何能逃出岐人的蹂躏?人定是死了。可她鲜少见到什么都不太在乎的东家露出这般神情,他说找,那便必须找,直到找到尸体为止。

    ——

    此时,南衣正在街上游荡。

    她是随谢小六一起出府的,谢小六借着置办年货为名上街,去花朝阁送佛经,让谢铸题字,而南衣寻了个由头,便与谢穗安分开,自己偷偷去坊间当铺。

    她整理了这段日子攒的首饰和赏赐,还带上了秋姐儿送她的那只端砚,打算全部换成金银傍身,寻到时机便立刻逃走。

    别的商铺生意冷清,只有当铺门庭若市,各家各户将家里最后一点值钱的东西搜刮出来,流水一般地送去当铺,换来一点能填饱肚子的口粮钱。

    当铺的定价自然是越来越离谱。

    南衣带来的那些首饰,统共只换了三十两银子,倒是那只端砚,想来成色确实非常不错,当铺的掌眼先生爱不释手地看了又看,最后却是惋惜地摇了摇头。

    “这端砚是梅花坑的上品货,应是宫廷供料,十分罕见,若不是砚面上刻了字,我能出五十两收。”

    当铺如今愿意给五十两,说明这砚起码能值个二三百两。

    南衣困惑:“刻了字怎么就还不值钱了?”

    “这是夫人的小姑子亲手雕刻的吧?你瞧这字迹的刻法与莲花纹的刻法一致,应是出自同一人之手。”掌眼先生将砚台递过来,指了指砚面上的字。

    砚面上刻着两行清灵娟秀的字,南衣也看不懂,就没太当回事。

    “这上面写了什么?”

    “‘愿长嫂平安喜乐、长命百岁’,”掌眼先生又惋惜地叹了口气,“所以啊,这转手就不好再卖了呀,你说谁愿意高价买走赠别人的私有之物呢?”

    南衣一愣。

    她长这么大,还从没收到过这样的祝福。平安喜乐、长命百岁,每一个字眼都代表着世间最美好的东西。

    她救了秋姐儿的爹,秋姐儿感谢她,不知道送她什么,又不好意思开口问,偷偷观察她,看她似乎在练字,便花了好几日的时间为她雕了一只珍贵的砚台,刻下了她最真挚的祝福。

    “夫人,您这砚台还出当吗?”见面前的夫人在出神,掌眼先生又问了一句。

    南衣将砚台收了回来:“我不当了。”

    饶是南衣铁了心,让自己跟世家的一切都切割开,也舍不得将这只砚台贱卖出去。

    刚要出当铺的时候,南衣听到了另一个柜台前两个伙计的聊天。

    “对,那书生就住在江月坊,好像姓宋……”

    这人耳熟,南衣的脚步停了下来,循声望去。

    伙计们正在把玩一只晶莹无瑕的天青色汝窑瓷杯。

    “当时他拿这杯子来当的时候,也没说出处,我们只当是宫里的御制汝窑杯。没想到,他竟然是好多年前的登科状元,高中后的鹿鸣宴上,官家欣赏他,专门赐了他这盏瓷器,让他以此物饮酒——啧,多少风光啊。”

    “他要说这是状元杯,当价可立刻翻番,他竟没说?”

    “读书人脸面薄呗,哪会讨价还价。这么珍贵的东西都拿来当,想必是状元郎一路从流亡而来,实在是囊中羞涩,连饭都吃不起了。”

    “那怎么不去找谢家呢?谢家如此大族,定会接济他。”

    “可能是太要脸面了?”

    “你说这人也奇怪,这么要脸面,却去偷了一袋米,还当场被抓……啧啧啧。”

    南衣站在门口听了半晌,总算将这事听明白了,他们在议论的,正是她偶然认识的那位宋予恕。

    宋予恕曾是风头无两的状元,不久前流浪到沥都府,落魄得和几个穷书生挤在一间破茅草屋里。

    前路茫茫,不知何往,饶有满腹才学,却不得不困于眼前的苟且。他将身上能当的东西全当了,盘缠所剩无几,甚至连一口饭都吃不上了,迫不得已,铤而走险去偷了商铺一袋米,被当场抓住。

    原本城里没人在意一个穷书生,因为偷了东西,关于他的事才沸沸扬扬地传开。

    议论者大多都是指责和辱骂——读书人怎么能偷东西呢?哪怕饿死,也不食嗟来之食,更不能做偷鸡摸狗之事,这状元郎真是毫无风骨可言。

    南衣想起和宋予恕的一面之缘,那个甚至连自己衣冠脏污都会介意的书生,总觉得有些唏嘘。

    她回到街上,犹豫着要不要去江月坊看看那书生,却听到不远处的河边传来一声声惊呼。

    “有人跳河了!”

    第39章

    人间世

    “扑通”一声,又一个身影从桥上一跃而下。

    入水的瞬间,人世间所有的声音都变得缓慢而遥远。

    水泡从水底浮上来,南衣看到了那袭白袍。

    宋牧川放弃了挣扎,闭着眼沉向水底。她奋力朝那片衣角游去。

    ……

    终于抓住了。

    濒死之际的宋牧川感觉到有人握住了他的手,他睁开眼,看到了那个少女的脸庞。

    他本心如死灰,抱着必死的决心跃入河中,甚至拒绝过往所有的回忆在他脑中如走马灯般闪现,可这一刻,似乎忽然有一缕不甘和求生欲跃入了他的四肢。

    他想起了金榜题名时一日看尽长安花的风光,想起和两三挚友月下吟诗的洒脱,想起文德殿外那场大雪……

    永康二十二年,惊春之变发生前七日。

    他的好友谢朝恩在幽都府死战,但官家摇摆不定,想降,又怕岐人狮子大开口,犹豫不决,前线一日三道求粮求援的加急军报,都被压在了翘头案的底下。

    武死战,文死谏。

    彼时他是御史台文臣,长跪文德殿外七天以求官家力战到底,增兵幽都府。

    那年的冬天特别久,日近春分仍下着大雪,万物了无生机。

    最后八百里加急的马蹄声掠过他的耳边,传来谢朝恩叛国的噩耗。

    一切尘埃落定,无力扭转。

    可他总想,是他没有做到文臣的使命。他若能再努力些,能劝动官家出兵,是不是就不会把谢朝恩逼到那样的境地里?

    此后他被罢官,拒绝了家族的庇佑,将自己放逐,改字“予恕”。

    予恕,予恕。

    他亦不知,究竟是谁在求谁的宽恕。

    流浪六年,可也总有家中接济,他仍能不愁温饱,衣冠整洁。这六年间他醉心儒书,又去了寺庙,待过道观,习八万四千法门,仍是一个放不下执念的人。

    终于累了,想要回家。却在回东京的途中,听说国破家亡。他全家人死在战火里,他这个不孝子,六年未曾见父母。

    南冠北望,举目无家。

    一路流亡到沥都府,听说谢却山也来了。街头巷尾都在骂这个叛臣,可他始终沉默。他骂不出口,因为这其中也有他的罪过。

    可他也不敢跟他相认,他们已不是同路人。

    他藏身市井,浑浑噩噩度日。

    家里的接济断了,他从云端跌落,第一次尝尽温饱之苦,他乱了方寸,可放不下的身段也有很多。中书令来密信请他掌沥都府秉烛司,帮助陵安王南渡。

    他拒绝了。觉得自己无德无才,不配为臣。

    直到跟在他身边形影不离的侍卫阿池也被连日来的饥寒交迫压垮,生了病,他没钱买药,甚至连一碗粥都买不起。他不知道自己是怎么鬼迷心窍,为什么要去偷那袋米,将读的所有圣贤书抛之脑后。

    他本认了命,他就是一个万死不足惜的罪人。

    可是,可是,她在向他靠近,要将他带离幽暗浑浊的水底。水面上斜射下一缕天光,她就在天光里。

    她要带他共赴那缕天光时,他瞬间惊觉,他还不想死。

    ……

    南衣终于将宋牧川拽到了岸上。

    新鲜的空气涌入口鼻,宋牧川剧烈地咳嗽起来,将呛进肺中的水悉数咳了出来。

    “夫人,你为何救我?”

    他望向她,自怨自艾的语气里还藏着一丝希望。他亦在恳求那一点垂怜和肯定,听她说“你不要死”,“你没有那么不堪”,“你值得活着”这样的话。

    南衣麻利地拧去衣服上的水,五官因用力而蹙在一起,动作与端庄没半分关系。她抬眼看他,平静又愤怒。

    “我救你上来,就是想问问你,你们这种读书人,为什么看不起好死不如赖活着的人?”

    “……不是。”

    但宋牧川也知道,自己的辩白非常无力。他不就是因为受不了一时的羞耻而寻死吗?

    他若能坦然接受赖活着,就不该有这种行为。

    “我凭什么不能这么活着?你看不起谁呢?”

    宋牧川怔怔地望着她,他似乎明白了什么。

    她救他,也许是因为他们在某种相似的困境里,却做了不一样的选择。而他的选择,于她而言是一种振聋发聩的指责。

    “你知道吗,如果你都要去死的话,那么这个世界上很多人都不配活着。”

    他错觉她脸上有泪,但他们浑身都滴着水珠,也分不清究竟是不是泪水。

    “那些被世道羞辱的人,他们全都应该去死。”

    他站起身,个子比她高出大半个头,却像个犯了错的小孩一样,手足无措地立着。

    “但是凭什么?活着就是一件比死还要难的事,你做不到就放弃,还顺带鄙视了那些在挣扎的人。”

    “夫人,不是这样——”

    “我说完了。你如果还想寻死的话,找个没人的地方跳河,不要被人发现。”

    说完,南衣转身要走。忽然意识到什么,伸手去袖子里寻,却发现那个装砚的锦盒丢了。

    她错愕了片刻,望了一眼河面。

    应该是掉在河里了。

    秋姐儿送她的砚台,兜兜转转的,最后还是没守住。

    她又摸了摸腰侧,那装银子的荷包倒是还在,里头是刚当出来的银子。她这么一个爱财如命的人,也不知道此刻抽了什么风,觉得人间的事也不过如此,没什么重要的。

    竟大手一挥,将荷包扯下,丢给了宋牧川。

    “明明是这世道的错。”

    她扔下最后一句话,一身轻地走了。

    宋牧川怔怔地望着她的背影。

    诵经三千卷,曹溪一句亡。

    这么多年,他都以为是自己的错。他被困在方寸之间,捧着那些微不足道的错误,日夜惩罚自己,却忘了抬头看一看这世界。

    他还是被保护得太好了,衣不沾尘,挺着无用的风骨,说着苛刻的道义,却让自己成了一个废人。

    杀人放火金腰带,修桥补路无尸骸。他要去改的,是这个世道。

    天不渡我,但我可渡世人。

    回到那间茅草屋,宋牧川用南衣留下的银子给阿池买了食物和药,又翻箱倒柜从行囊里翻出一封信笺。

    阿池恢复了些精神,不解地看着宋牧川。

    “郎君,你这是要做什么?”

    第40章

    何所去

    南衣在外头桥边放空地坐了很久,没有再听到有人坠河的消息,想着宋牧川应该是想开了,才回去望雪坞。

    她也是个嘴硬心软的人,天生就仰慕读书人,那些话口不择言,她担心自己说得太过了,他还真的再去求死。幸好没有。

    不知道为何,救了宋予恕之后,逃跑的念头又冷了下去。这乱世里,人人都寸步难行。她一只小蝼蚁,跑去哪里能活?

    但回去又能怎么样?那些人喊着她“少夫人”,却将轻贱鄙夷的目光砸在她身上。

    她德不配位,自然没人把她当回事,没人看得起她。而谢却山不肯放了她,非要榨干她的最后一点价值。

    别看南衣对着宋牧川的时候字字铿锵,真回到自己身上,何尝不是迷茫。

    回房路上,她听婢女们议论说,陆姨娘丢的那个宝贝物件都找了两天了,还没找到。

    陆姨娘的母族百年前是前朝贵族,灭国后落魄了,但仍有宝贝传了下来,就是陆姨娘丢的那块玉佩。她正发动满府上下一寸寸地找,甚至还将院内的女使们都聚到一起搜身。

    南衣脚步匆匆地回到柘月阁,刚进门的时候都没意识到房里坐着一个人。

    冷不丁抬头,看到谢却山就这么端坐在房中,脸色阴沉,让人心里顿时一凉。

    南衣愣了几秒,察觉到极大的压迫感,她下意识地便想要跪下,却被谢却山一把扶住。

    他的手紧紧箍着她的手腕,目光里含着怒意。

    “我同你说过什么?”

    “什么?”南衣愣了一下,很快便反应过来了,心虚地回答,“除了长辈,不跪任何人。”

    “还有呢?”

    南衣茫然地看着谢却山,确实想不出来了。

    谢却山嫌恶地丢开她的手,扔过来一句冰冷的话:“把外袍脱了。”

    南衣像一只惊弓之鸟往后一退,恐惧地看着谢却山。

    谢却山懒得跟她多话,直接抽出腰侧的剑。剑光飞快地闪过,刷刷几下,她的腰带碎了,衣袍散开来。他什么都没说,只是拿剑尖逼着南衣,南衣无措地往后退,退到门框上,再也无处可去了。他的剑尖挑开她的外袍。

    她藏在外袍里的那个东西也掉了出来。

    是一只成色极好、雕工精致的玉锁腰佩。

    南衣身上只余一件白色中衣。里衣还没干透,皱巴巴、黏稠地贴着身子。她颤抖着站在原地,害怕,更是难堪。

    她是鬼迷了心窍了。昨日在太夫人院落里看到陆姨娘掉的这个东西,鬼使神差地藏在了自己的袖子里。

    她半是想报复,半是想换成点私房钱捏在手里,为以后出府的日子做打算。

    结果今日出府的时候,就听说了这玉佩是如此贵重,南衣不敢在沥都府的当铺里出手,怕追根溯源会找到她头上,只能将玉佩带了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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