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嫣点了点头,故作不经意地问起:“六姑娘,今日在城墙下救下谢铸大人的……似乎不是你?”
谢穗安欲言又止,想到南衣让她保密她的身份,犹豫了一下,道:“怎么不是我,隔了太远,你看错了吧?”
长嫣不动声色地笑了笑:“也许是吧,我还以为是计划出了什么岔子。”
“怎么会——”谢穗安遮掩心虚,“长嫣,那我就先回望雪坞了。”
“六姑娘,小心府中的细作。”
谢穗安凝重地点了点头:“我会想办法将那人揪出来,否则我们行动处处受限。”
这番话里,假长嫣确定望雪坞里的细作还没有暴露,但至于救下谢铸的究竟是不是谢六,她并不能完全相信谢六的话。
——
谢穗安和南衣一起从后院翻墙回望雪坞,这条路南衣也走得轻车熟路了。然而今晚却有些不同……
一翻上高墙,似乎触动了什么机关,便有细微的风铃声响起。
很快,花园中便火光大作,有岐人守卫朝着这边来了。
鹘沙的防备并不单单布在城墙上。他猜到谢家必有人会参与行动,在谢家后院高墙处也设置了机关。
谢穗安和南衣已经落到地上,意识到踩中了敌人的防备,谢穗安要立刻拔出剑准备迎敌。
这时,一个小巧的身影从灌木丛后钻出来。
“跟我来。”声音细细绵绵的,还有几分怯意,但带着十足的坚定。
南衣和谢穗安定睛一看,竟然是秋姐儿。
“秋姐儿?”谢穗安惊讶。
“我看到了,在城墙处。”秋姐儿怕生,看了一眼南衣,就迅速低下了头,自顾自道,“谢谢你们救了我爹,我一直在这里等你们回来,我知道怎么走能避开岐兵的巡逻。”
“秋姐儿,你带小六回去,我住的院子跟你们方向相反,我自己走。”
“不成!”
“都回望雪坞了,我自己可以,”南衣推了谢穗安一把,“我们三个人一块绕路,目标更大,快走!”
谢穗安犹豫了一下,接受了南衣的方案,她说得是对的,分开走,更容易隐藏。
“嫂嫂,从花园里走,遮挡物多。”秋姐儿意简言赅。
南衣点头,与两人道别,将她们走后,南衣从抬手去摸自己的左肩,摸到了一手黏稠的血。
刚才从墙上跳下来的时候,她中了一支飞镖。但她硬生生忍住了,并没有告诉谢穗安,并非她有什么高义,而是她料想若自己拖了后腿,谢穗安为了保护她,很可能会正面和岐兵起冲突。
在望雪坞里动手,百害而无一利。她想赌一把自己的游击能力,只要能回到柘月阁就没事了。
南衣捂着肩膀的受伤处,躬身穿行在夜晚的花园中。正如秋姐儿所提示,凭借假山、乔木和草丛作为遮掩,南衣躲开了几队搜寻的岐兵。
刚想从一座假山后探出身,忽然,她被一股巨大的力拉了回去,那人在她惊呼出声之前就捂住了她的嘴。
南衣惊惧地看着眼前的人——是谢却山。
借着不远处廊下灯笼的微光,谢却山低头看了一眼南衣肩膀上的飞镖,伤口在往下滴血,衣襟已经红了一片。他果断地撕下她的一片裙角,衣帛撕裂声在安静的夜里显得格外刺耳。
巡逻的岐兵闻声寻了过来。
“忍住。”谢却山的手扶上了飞镖的尾柄,毋庸置疑地命令南衣。
南衣明白过来,他要就地帮自己拔出这支飞镖,她暂时不明白他的意图,但不敢有一点的反抗,咬着唇强忍着。他的动作十分利落,拔出飞镖后立刻用刚才撕下的衣帛捂在她的伤口上,防止血迹外溅,但巨大的疼痛还是让南衣闷哼出声。
假山外,火光已经摇曳了过来,凌乱的脚步声将至。
“谁在这里?!”首领的火把已经探进了假山。
倏忽一阵呼啸的风声起,火把被熄灭了。岐兵首领一惊,紧接着看到一颗石子落地,想必就是这颗石子飞出来打灭了火把,那人内力十分深厚。他抬头朝假山后望去,却听到黑暗中传来一男子震怒的声音。
“老子月下风流,你们也要看吗?”
首领一怔,目光瞟到假山后是谢却山和一个女子,光线太暗,他看不清那女子的脸,但也迅速反应过来,难怪刚才有衣帛撕裂和女子的呻吟声,他连连退后几步,挡住身后的士兵,低头行礼。
“却山公子,卑,卑职冒犯了。”
“滚!”
首领转身,招呼士兵掉头。
“走走走,赶紧走,你们什么都没看到没听到。”
谢却山解下身上大氅罩在南衣身上,将她整个人拦腰抱起,光明正大地走出假山。
南衣被他的温度铺天盖地地裹住了。夜幕飘起纷纷扬扬的小雪,直奔人的眼睛而去。她第一次从这样的角度看他,他是十二月冰冷的无尘雪,冰冻了少年郎张扬的轮廓,将目光削得像冰川一样寒冷,可在某一些瞬间,他也是大雪中的薪火,火舌温暖地跃在炉中,虽不能融化千山寒,却能暖一人手。
第33章
花影乱
岐兵首领还有些狐疑地回头看,也只看到谢却山抱着美人离开的背影,坦坦荡荡,确实看不出什么破绽,只得去别处搜。
路过池塘,谢却山不动声色地将手里拔出来的飞镖扔进水中——这有可能成为藏匿犯人的关键证物,必须在外面处理干净,绝不能带回房中。
但就连谢却山也没有注意到,不远处的走廊拐角处,有人惊讶地捂着嘴躲了回去。
正是听到动静出来查看情况的陆锦绣,她站在谢却山的斜前方,好像看到他怀里抱着的人似乎就是南衣——他们竟在“月下风流”?
看到这一幕的陆锦绣手都在抖,身后跟着的女使忍不住问了一句:“陆姨娘,您看到什么了?”
“没什么……回去,快回去……”陆锦绣不敢相信,强行让自己忘掉刚才看到的那一幕,失魂落魄地转身,一刻不停地回到自己房中。
——
谢却山抱着南衣回到景风居,贺平只惊讶了一下,迅速就配合地找出抽屉里的药箱放在案上。
“贺平,你去外面守着。”
贺平“喏”了一声,转身出去,带好了门。风雪被隔绝在外,屋内恢复了安静和温暖。
谢却山把南衣平放在榻上,问道:“三叔安全了?”
南衣犹疑了一下,还是点了点头,紧接着又找补道:“今日出现了意外,谢六姑娘临时改变了营救计划,我事先也不知道……而且是谢六姑娘安顿的三叔,我也不知道他人在哪里。”
说到最后,南衣有些心虚,只能转移话题:“不过,你为何要救我?”
谢却山平静又认真地看着南衣:“谢谢你救了我的家人。”
南衣脑子嗡的一声炸开了,这句道谢颠覆了她对谢却山的认知,她惊讶问道:“所以你跟岐人不是一伙的?”
“我虽为岐人做事,亦不想我的家人涉险。”
南衣默了默,言下之意,他依然是岐人的人。
“那你那几个晚上把我赶的满城跑……也是故意的?”
“熟悉地形,任何时候都是一个有用的技能。”
“那你为什么不早同我说!”南衣有些懊恼。
“求生欲是最好的动力。”
南衣哑口无言,他是一个无情的老师,但不能不承认,他的方法很管用。
谢却山拿起了一把剪子,准备剪开南衣受伤部位的衣服,好为她包扎伤口。
南衣连忙拦住他:“别剪!这衣服是新的,拢共没穿几次,我洗洗补补还能穿呢,你剪了就没法补了。”
谢却山愣了一下,收回了剪子。
“那你把外袍脱了。”
剪开衣襟其实是最简单的法子,脱外袍难免要牵扯到伤口,但南衣为了保住这件衣服,忍着痛,一点点褪下外袍。好不容易脱完了,竟已是满头大汗。
谢却山自然地伸手接过她的外袍,她也没多想,就这么递了过去。但她完全没想到,谢却山下一秒就把她的衣服丢进了火盆中。
南衣瞪大了眼睛,着急地想扑过去挽救,肩上的伤口痛得她不得不中止动作。她怒视谢却山。
“你干什么?”
“这衣服满是血迹,你拿出去洗洗补补,生怕别人看不到你有问题?”
南衣心虚,她有时候确实局限在一个小老百姓的格局中,难免目光短浅,她总以为她可以“偷偷”地去完成一些事情,哪怕冒险一些。
南衣嘟哝:“那你刚才就该跟我说啊,我还能省了脱衣服的力气——你这不是耍我吗?”
“不痛你就长不了教训,下次你还敢为占一点便宜冒险。”
南衣说不过谢却山,只能乖乖闭了嘴。
谢却山取出药箱里的酒,倒在纱布上,刚抬手准备为南衣清创,又顿了顿,从袖中拿出一方手帕,团成一团,递到南衣嘴边。
他意简言赅:“会很痛,咬着,别出声。”
南衣乖乖张嘴,咬住手帕。
浸满酒的纱布碰到伤口,一阵钻心刺骨的痛立刻蔓延至全身,南衣下意识便揪住了离自己最近东西。
谢却山垂眸,那只苍白瘦弱的手抓住了自己的袖子。
她很听话,一点都不敢出声,喉间哽着破碎而隐约的呻吟,胸膛不自觉起伏着。
她未着外袍,只穿一身单薄里衣,香肩半露,跃动的烛影在她似雪的肌肤上来来回回,像是挠痒痒似的在人心襟上摇晃。
一瞬间,不知道怎么的,房中烛火和银炭噼里啪啦的声音变得格外清晰,眼前的声色仿佛都被放大了。
谢却山本是心无旁骛地为她处理伤口,莫名觉得胸膛血气翻涌。他深吸一口气,手里的动作快了起来。
终于为她处理完了伤口,谢却山松了口气,冷不丁抬头,看到她噙着满眼的泪。
他取下她嘴里的方帕:“不许哭。”
她忍得很辛苦,眼泪还是掉了下来,嘴上嘟哝:“凶死了。”
谢却山假装没看到,低头收拾药箱。
“今晚你先睡在这里。”
“我不能回柘月阁吗?”
“今晚你我出现在花园里,虽然当时掩人耳目了,但不可能不叫人起疑。现在景风居外有许多眼睛盯着,你一出去,必有危险。”
南衣立刻就接受了:“反正在你身边肯定是最安全的——那我睡床上还是睡榻上?”
谢却山顿了顿。她太过坦荡,显得他心里莫名的旖旎十分龌龊。他甚至有些恼,她心里就没有男女之防吗?
南衣并不知道他此刻心中的波涛,而她只是在强行表现得若无其事。她再没心没肺,也知道孤男寡女共处一室意味着什么。
虽然这是无奈之举,虽然谢却山是她惧怕的大魔头,但她也总能看到他有神秘而脆弱的一面,不管怎么说,他确实给了自己很多次活下去的机会。
她是感念他的,今晚尤甚。
谢却山白了南衣一眼:“做戏就要做全套,我带了一个女子回房,却让她睡在榻上,若被人看到,别人会怎么想?”
“好嘞,那今晚就委屈谢三公子了。”
南衣麻利地爬下榻,直接就往屏风后的卧房里去了。
两个人各怀鬼胎,面上却极力维持着井水不犯河水的距离。
走到屏风边,南衣忽然回头,收起了面上戏谑的神情,显出几分认真。
“今晚才知道,原来你不是无恶不作的大坏蛋。”
“你也不是没情没义的小混蛋。”
南衣忍俊不禁,但谢却山下一句话就让她的笑容凝固在了脸上。
“此事过后,我要你从谢穗安口中套出陵安王的藏身之地,若下次再有假……我会叫你笑不出来。”
今夜的月光仿佛只是一种错觉,他们只是短暂地和解了一下,又迅速回到了各自的位置上。
第34章
共昼夜
这一夜,南衣的伤口开始发炎,她先是浑身冰冷瑟瑟发抖,凌晨的时候又觉得燥热难消,翻来覆去。
在她迷迷糊糊的时候,她并不知道谢却山守了她一夜未眠。她做了许多个破碎的梦,梦里有章月回,也有谢却山,甚至还有死去的庞遇,仅有一面之缘的宋予恕,被朱门隔绝的令福帝姬。
然后,她被鹘沙聒噪的声音吵醒了。
“谢却山,我倒要问问你,城防图是军中机密,只有我和你看过,但昨日逃跑的秉烛司余孽,却对城中兵防了如指掌,你告诉我,这他娘的是为什么?”
谢却山故作惊讶:“鹘沙将军,此言差矣,城防图可不止你我看过。”
“当然不止,怕是你泄漏给了秉烛司党人吧!”
“你也不曾告诉我,城防图不能给别人看啊。我昨日便将城防图交给知府黄延坤了,秉烛司余孽要劫人,沥都府知府必然也要配合我们布防,不是吗?”
“你——”
鹘沙吃了个瘪。他就是怀疑谢却山,将城防图给他也是想试探他的立场,他已经十分可疑了,说的每句话都像是在狡辩,但他却抓不到他的一点把柄,甚至还被他带偏了思路——确实,黄延坤也不是一个完全能信任之辈。
南衣已经彻底清醒了,听着谢却山这番话,心中咋舌,他可真是个老狐狸啊,每一步都有后招。
鹘沙的面色阴沉下来:“昨晚守卫发现有人闯入望雪坞,循着踪迹找过去,却发现你在和一女子月下风流,这事倒是巧得很。”
鹘沙转脸望向屏风:“不会是同一个人吧?”
谢却山冷笑一声:“怎么,我的女人你也想看?”
鹘沙和谢却山僵持着,这一刻,比的就是谁更有底气。
躺在床上的南衣也紧张起来,若是鹘沙真的敢来检查,说不定会认出她……
谢却山先发制人,将手中的杯子往屏风上一掷,力道很大,屏风应声倒地,卧房一览无余。
南衣惊呼一声,忙背过身去,乌黑的头发散落在枕上。
“——给你胆子,你敢看吗?”
鹘沙扫了一眼床上的女人,最终不冷不热地笑了起来,还是服了个软:“是我冒犯了,却山公子。”
“谢铸被劫走,鹘沙,你这个负责守卫的,不好好反省自己,却跑到我这里来胡言乱语,丞相大人那边,我很难为你说话啊。”
鹘沙咬牙切齿地拱手:“卑职以后必定恪尽职守,毕竟,谢铸只是一个饵,丢了就丢了,最后的目标,还是陵安王——我们,来日方长。”
鹘沙没讨到好,丢下一句半是威胁的话,气急败坏地走了。
南衣惊魂甫定地坐起身,看着谢却山:“鹘沙疑心这么重,我还能离开景风居回去吗?”
“现在还不行。”
“那要等到何时?”
谢却山走过去,不紧不慢地扶起屏风:“等着。”
……
午后谢却山就出去了。
谢铸在岐人眼皮子底下被救走的消息很快就飞遍了全城,可谓大快人心,沥都府上下的心更齐了。据说完颜骏想要接手船舶司,却被船舶司里的那群文人骂得狗血淋头,谢却山正是为此事出门的。
南衣等得坐立难安,想跟贺平聊天,但贺平根本不理她。最后南衣蹲在院子里,百无聊赖地看着花坛里一只落单的蚂蚁,又扒开积雪,开始玩泥巴。
泥巴塑成了一个人形,南衣拿着枯树枝使劲地戳,把它当成谢却山用以泄愤。
“不写上名字,诅咒是没有用的。”
谢却山的声音从背后传来,南衣也懒得抬头,又狠狠戳了一下小泥人。
“那你教我你的名字怎么写,我咒死你。”
“对哦,我差点忘了,你说要我教你识字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