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己出事的视频,他看了没有什么感受,过去了就是过去了,甚至可以反复观看,分析车辆轨迹。
但盛悉风的视频,他只看了一遍就不忍再看。
平时连打针都害怕的盛公主,居然为了他,不惜将生死置之度外,试图冲到一辆随时可能爆炸的车旁。
他的后怕在这一刻攀到顶峰,甚至平生头一次,对自己的梦想产生了动摇。
*
次日早上,江开醒的时候,盛悉风正趴在他床头目不转睛地盯着他看。
“在想什么?”他拉过她的手,“别怕,我没事了。”
盛悉风若有所思:“我在想,幸亏你脸没事。”
江开忍俊不禁:“我要是毁容了,你还要我吗?”
“不知道。”她重新靠过来,脸贴着他的脸,“因为光是想到你的手会留疤,我就很难过了。”
江开没有奚落她的“肤浅”,再度道歉:“真的对不起。”
“以后别犯傻,我不值得盛公主陪我死的。”
她说:“那你就好好活着。”
“盛悉风,你可以骂我,可以打我。”江开始终觉得她的情绪太反常了,“有什么怨气不要憋在心里,我没有大碍,你可以尽情出气。”
盛悉风作势轻轻往他脸上打了一下:“你急什么,你爸妈马上就到了,不愁没人打你骂你。”
车队前来找江开的时候,盛悉风正在给他小苹果。
他们要给他拍照录像,给车迷朋友报平安,复盘昨天的事故,并讨论接下来的打算。
江开的伤势不重,今明天就能出院,手烧伤加上脚扭伤,接下来两场分赛是别想参加了,但那之后还有两场分赛,届时应该能够回归赛场。
当然,缺席两场分赛,总冠军是无望了。
江开没有异议,说:“可以,其实下下场我说不定也能上。”
盛悉风就是这个时候出声打断他们的,她搁下拿在手里半天一直没递出去的苹果,看向众人:“做这种决定之前,没有人问我的意见,还有他父母的意见吗?”
所有人一下噤声,齐齐看她。
她一字一顿,掷地有声:“我不同意江开继续比赛。”
车队几人面面相觑,房间里安静了好一会。
车队经理劝她:“盛小姐,这次是个意外,相信你也知道,赛车经过改良,已经很多年没有发生过失火的情况了,昨天真的是不赶巧,种种因素堆到一起了才发生那样的事,而且我们向你保证,接下来会更加小心地规避风险……”
“我说,我不同意。”盛悉风冷冷打断。
经理还想再劝,江开抬手示意:“你们先出去吧,我跟她聊聊。”
盛悉风的反对,算是在江开的意料之外,情理之内。
他早有预感,这件事情没有那么容易过去,她心里必然堆了情绪没有爆发,趁着这个时机摊开来讲,总比以后再说好。
等房间里只剩下他们两个人,他看着他,开门见山地问:“你希望我放弃赛车吗?”
盛悉风一个“是”滚在喉咙口,却怎么都说不出来,像把钝锯子来回拉扯,扯的她喉口生疼。
她只能客观称述实情:“你差点死在我面前,差点让我看着你粉身碎骨……”
这话一旦宣之于口,她心里那根弦猛然断裂。
像一座埋藏在海面下的火山轰然爆发,昨日种种浮现眼前,她仿佛身临其境回到那万念俱灰的30秒,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恨不得插翅飞到他的身边,却只能眼睁睁看着火苗吞蹿,她的心都在滴血,痛到痉挛。
差一点,今天的太阳就不会再升起。
她眼泪掉下来,失控地冲他吼:“你哪也不许去,就待在我的身边。”
第
76
章
这是盛悉风生平第一次阻挠江开的梦想。
早在孩提时代,
他还只会开着玩具电动车耍酷的时候,她就偷偷觉得他握方向盘的样子很帅。
她是他最虔诚、最初代的粉丝。
她没有想过,有一天自己会对着他声嘶力竭,
亲口说出那些反对的言论。
而且就在伊斯坦布尔,
他们的信念合二为一的地方。
情绪宣泄,短暂的畅快过后,随之而来的是难以名状的负罪感。
她仿佛背叛了她心底那个一战封神的少年赛车手。
更像背叛了那个为他背水一战的自己。
这种认知让她更加痛苦。
她不明白自己做错了什么,
为什么到了这个地步,她还是不能拥有想把他拴在身边的任性权利。
“我知道。”江开把她抱进怀里,“我都知道。”
他细数着她为着他的梦想做出的牺牲。
“每次我要走,你明明很舍不得我,
但从来没问过我可不可以多留两天。”
“再想我都不会在我工作的时候打扰我,只要知道我在忙,都会主动说再见。”
“一个人备婚,处理很麻烦很琐碎的小事。”
“甚至连金毛走丢的时候,心急如焚都不能打一个电话给我。”
“明明是我的梦想最大的受害者,却愿意做这个世界上最支持我的人。”
所有的一切他都看在眼里,
记在心里。
“你一直在让步。”
“我欠你的。”
这些盛悉风从来没有抱怨过,她为他在赛场上的每一次荣誉骄傲,
默默消化了孤独和失落,
连思念都不敢都说,
唯恐带给他心理负担。
相恋一年半,
寻常情侣早已进入平淡期,
而她热恋期还没过瘾。
“你知道……”她苦笑,“你既然知道就应该明白,
除了平安,
我什么都没有要求过你。可你怎么可以连我唯一的要求也做不到。”
“如果你没能从车里出来……”说到这里,
她再度失声痛哭,“当时每个人都在说你完了,我也以为我要永远失去你了,我甚至不知道自己现在是不是在做梦,我真害怕我一醒,就再也见不到你了。”
“不是梦,真的,我保证,你每次醒来都可以放心,我还好好活在这个世上。”江开拉着她的手贴到自己脸上,要她感受自己的体温,又带她的手到自己胸膛。
里面,他的心脏正在鲜活跳跃着。
“我还没娶到你呢,还要和你白头到老的,我怎么舍得死。”
盛悉风在他怀里渐渐平息,到后来,两个人都说累了,只是静静拥抱着彼此。
他们默契地没有提及他该不该继续逐梦的话题。
打断他们的是两记叩门声,江开的父母和沈锡舟到了。
于知南一看到江开就红了眼眶,坐到他床边忍不住掉眼泪,江邵则是站在床尾深深看了他一会,颔首回应了他的“爸”,然后走到窗口抽起了烟,全程闷声不吭。
江开没忍心提醒江邵医院不能抽烟,一边轻拍着母亲的背安抚她,一边和沈锡舟碰了个拳,确认存活。
沈锡舟看似云淡风轻的,但碰拳的力道轻了又轻,仿佛他是个瓷娃娃。
江邵在窗边抽完两根烟回来,眼眶有一丝微不可察的红:“还比吗?”
江开看了盛悉风一眼,说:“看情况。”
盛悉风估计他是怕刺激到她,才选择模棱两可。
预想之中,江邵勃然大怒的场景并未发生,他只是长久地注视着江开,好像26年过去,他从来没有真正认识过自己的儿子。
“就真的这么喜欢赛车吗,我不理解。”良久,他叹息,似是和儿子剑拔弩张地斗了那么多年终于认输,承认自己不可能扭转儿子的心意,也意识到自己面对着怎样超凡的意志,“连直面死亡的恐惧,都不能打退你吗?”
江开选择沉默。
房间里汇聚了他在这世间最牵挂的人们,包含亲情友情和爱情,因为他,他们每个人都陷入了战兢恐惧的风暴之中。
他不愿逞口舌之快带,给他们二度伤害。
盛悉风借口说自己出去透透气,慢慢走出了病房,因为扭伤,她的脚很肿,走得不太利索,沈锡舟过来扶她。
走出病房,反手关门之际,她听到江邵问江开:“那么悉风呢,准备和你共度余生的人亲眼看到你身陷火海,她同意你继续赛车?”
她关门的动作不由停住。
里头安静了两秒,江开说:“她确实受了很大的惊吓,没有她的允许,我不会继续比赛。”
盛悉风自嘲地笑了笑。
无暇为他至少把她的感受看得比赛车重高兴,因为选择权到了她手里,而她面临的是一个无法两全的选择。
折断他的翅膀,把他困在自己的身边,看他日益黯淡,失去光芒,她不知道他可以忍耐多久。
险些死在火海里未必会给他带来阴影,但如果他就此放弃赛车,这会是他真正的终生阴影。
他是自由的风,要怎么一直停留?
何况她喜欢的,本就是恣意的江开张狂的江开,信念坚定闪闪发光的江开。
还是放他离开,然后在他每一次比赛的时候回想起昨天的场面,胆战心惊。这一次他活下来了,那么下一次呢,谁知道还会不会发生意外。
她迟早会在这样的猜疑中变得神经质。
“你怎么想的?”沈锡舟问。
“不知道。”盛悉风不想再想了,“过几天再说吧,万一我过几天就忘记害怕了。”
那就皆大欢喜。
江开当天就跟着家里的飞机一起回了申城,住在江家,由家人照顾。
盛悉风每天都会过去陪他,她走路不方便,家里给安排了轮椅。
等过了大约一个礼拜,江开的脑震荡症状所剩无几,根据医嘱可以正常下床活动,家里也给他准备了轮椅。
他不太乐意:“就这点伤,坐什么轮椅啊?我都快好全了。”
“你这脚金贵着呢,得养好。”盛悉风说,“我的脚可能就是因为上次道路塌方的时候扭过,现在才又扭了。”
他的脚有什么特别金贵的,除非他要踩赛车的油门。
事发一个星期,这是他们第一次似是而非地聊到赛车相关的话题,江开隐约从中听出她态度方面的松动,不由偏头打量她。
“别看我。”盛悉风率先推着轮椅往前滑,“我没有答应,但你可以不管我的不答应,我也不会拿分手威胁你。”
“没有你的答应我才不去。”江开慢悠悠滑上来,“你不开心我就不开心。”
盛悉风不满:“你少道德绑架我。”
江开对她的反对意见毫无失落,还能笑眯眯拿出手机,撺掇她一起拍照:“诶,盛公主,别个夫妻七老八十了才一块坐轮椅,我们两个20几岁就体验白头到老的感觉了。”
“我不要照。”盛悉风本来是拒绝的,但等手机凑到她眼前,自拍对女生的吸引力就苏醒了,她觉得自己挺好看的,不拍一张可惜了,于是她干咳一声,一边说着“烦死了”一边配合地冲镜头比了个耶。
拍完照片,江开开始捣鼓手机。
盛悉风脑袋凑过去一看,发现他在编辑朋友圈。
「等到八十岁,会一起大步流星」
短短数十字道尽了两个人最温馨的结局,厮守到老,而且都平安健康。她脑海里想象着跟他一起老去的场景,很是唏嘘。
“在想什么?”江开摸摸她的脸,他手上的绷带已经拆除,手背的伤口还在恢复期,她最近每天都想着法子给他用各种各样的药,试图将疤痕祛到最浅。
盛悉风抓住他的手腕:“想到了一首歌。”
江开试探着唱了一句:“我怕时间太快,不能将你看仔细?”
她眼睛一下子亮了,没想到他居然跟她想到一起去了。
“继续。”
他唱歌还不错,但兴趣不大,很少开嗓,她正儿八经第一次听他完整唱歌,还是高中时候的文艺汇演。
沈锡舟和庄殊绝报名一块合唱,结果表演前俩人大吵特吵,谁也不肯上台跟对方同台飙戏,最后是盛悉风和江开给救的场子。
江开这人有时候会有些莫名其妙的羞耻心,比如盛悉风叫他唱歌,他就有点不好意思。
盛悉风央了好几次他也不肯继续,后来她都放弃了,不缠着他了,他才肯主动唱给她听:
“我怕时间太慢,恨不得一夜之间白头,永不分离。”
她眼神柔软地望着她:“会吗?”
我们会永不分离吗?
江开说:“当然会。”
*
江开继续在申城待着。
身体已经恢复得差不多,而他错过事发后的第一场分赛,第二场分赛,眼看着第三场,也已经来不及进行训练和模拟,他一直没有给出明确的回归时间,车迷甚至整个赛车圈流言四起,都在猜测他的情况。
他置之不理。
盛悉风和江开像一对寻常未婚夫妻,谈恋爱,备婚,好像全无龃龉。
可这只是假象。
他们一反常态,一直没有上-床,并非刻意压制情-欲,而是两个人之间真的产生不了往常的干柴烈火,处处透着诡异的粉饰太平。
彼此都有心结。
盛悉风仍然没能走出那道阴影,明明她一直是个没心没肺的人,遭遇道路塌方还能在地下嗑狼耳夫妇的cp,可当事情发生在他身上,她没法泰然处之,更何况起火的视觉冲击力太惨烈,午夜梦回时常惊扰她醒来。
她在等着江开按捺不住,自己跟她提。
他的套路,她大概能猜到。
先说她想听的,再说他该说的,最后说他想说的,这是非常经典的话术心理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