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文港愣了片刻:“节哀。”他安慰江彩,“有什么能为你做的吗?”
听到这句话,江彩若无其事的脸上终于慢慢露出一丝裂痕。
但她没有哭,隔着并不清晰的摄像头,看不出眼眶里有没有水。
她顽固地维持着镇定,吸了吸鼻子:“没有。就是他们不让她回国办葬礼。”
陈文港叹了口气。
江晚霞女士已经是尿毒症晚期,出国之后,病情骤然恶化,虽然来得十分突然,也算不上特别让人意外。江彩出国陪她过了最后一个中秋,然后迟迟没有回来。
现在,她一个人在异国他乡离开了人世。
这个女人并不光彩的一生到此就结束了,去世前她死缠烂打,总算给女儿托付了个前程。
霍振飞的秘书传达他的意思,就在当地火化,骨灰带回来即可。把她的遗体运回国安葬需要大费周章,国内又没有她的亲朋好友,有什么必要?没人会给她操这么麻烦的心。
能办一个葬礼已经是很周到的安排。
陈文港倒是可以想象这个葬礼能办得多凄凉。江晚霞和江彩母女俩孤儿寡母,举目无亲,如果她死在国内,至少他和罗素薇及其他同事会出于善意露个面,或许她还有个别其他朋友。
在国外,整个葬礼告别仪式大概就只会有江彩和Amanda两个人。
陈文港问:“你现在怎么样?需要我过去陪你吗?”
江彩突然觉得委屈,看着他红了眼圈:“我不知道,怎么办,陈哥,我真的没有妈妈了。”
作者有话说:
第90章
第90章
过了半小时霍念生爬上阁楼。他来叫陈文港:“什么电话还没打完?”
陈文港说:“稍等一下。”
江彩警觉:“还有谁在?”
她絮絮叨叨扯着陈文港说了半天。出国以前她也不见得把他看在眼里的,现在不一样了,千辛万苦才有个说母语的能信得过的人交流,她再看他就突然珍贵得像大熊猫。
江彩脑子里都是乱的,讲话也没头没脑,陈文港插不上什么嘴,只是听她倾诉。
直到霍念生的脸也出现在那一边,她才尴尬地顿住:“就这样,不说了,挂了。”
霍念生嗤笑一声。
陈文港拽着他的手,跟在他后面,一步一步走下楼去。
俞山丁送了一套茶具当贺礼,拆开,拿开水烫了,在泡他自己带来的高档茶叶。
电视机开着,哇啦哇啦的,卢晨龙带着弟弟看动画片,指着屏幕给他看。俞山丁把茶杯递给他一只,又招呼其他人来尝。郑宝秋和戚同舟在下跳棋,戚同舟也从俞山丁手里接过一杯。但他喝不出好坏,他那张嘴巴平时是习惯喝咖啡的,只觉得还行,挺香的。
郑宝秋也对茶不感兴趣,托着腮摆摆手说不要。
这么多人待在屋里显得有点拥挤,转身都不太自由,但是热闹得紧。这就是为什么暖房要用人气来暖,人多了,气才会旺,冰冷的老房子才会活泛过来,为住在里面的人遮风挡雨。
郑宝秋兴奋地招呼陈文港:“你快来,我要赢了,下局我们玩三人的。”
不由分说,陈文港被扯着加入战局。
霍念生也接过只茶杯,慢条斯理抿了一口,坐在他身后旁观,一只手始终放在他腰上。
只有戚同舟心神不宁的,他老忍不住偷偷去看那只手和那截腰,没几下就走得一塌糊涂。
五颜六色的玻璃球在他眼前滚成一片,他心里也像棋盘一样纷繁杂乱。
戚同舟忍不住去猜,这人到底拿了什么要挟陈文港?真的是要挟吗?
别人不接受他,他可以不纠缠。难道霍念生就可以了吗?
这是不对的,是人品恶劣!
戚同舟在纠结中接受了小宝的示好,他踉踉跄跄跑过来,献宝递上手心里攥着的东西。
戚同舟伸手去接,小宝一伸手,给了他一把吃空的螃蟹腿。
背地里,郑宝秋瞅了个空子告诉陈文港:“我知道牧清找的房子在哪了。”
“你怎么知道,你去问的他?”
“不是。就是他搬东西的时候,林伯带了个人帮忙收拾,我跟着去看了一眼。”
陈文港没多意外他自己搞不定这些事。一个富家少爷,自理能力差到多令人发指好像都不奇怪。他还认识很多人都是这样的,从小到大住在大宅,佣人围绕,没经历过集体生活,就算去住校的,也不用自己动手洗一次袜子,铺一次床,学校会有人代劳。
陈文港至今记得他小学刚转到郑玉成学校的时候,有的同学午餐不知道怎么吃鸡蛋——他在家里见过的鸡蛋都是软嫩的,发现还需要自己敲碎剥壳,认知都受到了不小的挑战。
郑宝秋说牧清:“他挺会享受的,租了个酒店式公寓,不是照样过得挺滋润。”
她又补充:“但肯定不如你这儿好。他孤家寡人一个,现在谁还爱理他。”
陈文港笑了:“我这有什么好的?”
郑宝秋揶揄他:“我都看出来了,你往哪走,表哥就往哪跟,你还有什么不满意的?”
到了傍晚,又吃过晚饭,来作客的客人一个个该告辞了。
走前众人帮忙把垃圾收起来。陈文港提着黑色的垃圾袋,里面装满黄澄澄的螃蟹壳,俞山丁伸手跟他要过去:“给我吧,我们路过垃圾站顺手就扔了。”
人走,茶凉,屋里终于安静下来。
华灯初上,周边有人家吃饭晚,刚响起炒菜刺啦下锅的声音。
陈文港挽着霍念生的胳膊,两人出去散步,像对寻常情侣,沿着石板路走到江边。
这一带的环境都是他熟悉的。
白色的房子鳞次栉比地排在水畔,有高有低,错落不平。大部分家里侍弄了花花草草,枝繁叶茂地从窗户栅栏里伸出来。有些民居后门就对着江边,陈文港指给霍念生看,好多年前有的人家就是在江水里洗衣服的,木质搓衣板中间搓得圆润光滑,主妇赤着脚在木盆里踩。
霍念生低头吻了他一下,又凉又软印在嘴唇上,在江风中像透明的一滴雨。
往回走时,眼看快到家,天上真的开始落雨,陈文港拉着霍念生紧跑两步。
他们算是走运,刚关上门,大雨就轰然落下,夹着凄清的凉意,一场秋雨一场寒。
陈文港摸黑去找开关,霍念生抄着兜,慢悠悠跟在他身后。
光芒柔和,充满房间,他一回头就撞进一双幽沉的眸子里。
陈文港心里突突直跳,他想,躲得过初一躲不过十五。
霍念生按着他,让他坐在沙发上,从兜里重新把首饰盒掏出来,下午这回事还没说清楚。
陈文港喉结动了动,霍念生也在旁边坐下来。
原本是个惊喜,好好的却像成了个惊吓。其实这事算起来还是霍念生不对,他有错在先——他有什么权力随便要走别人的东西?偏偏陈文港的反应,活像他才是那个有罪的人。
他在霍念生面前又露出那种欲言又止的、画地为牢的表情。
霍念生希望他跟自己坦白的不是两个指圈,是所有他心里隐藏的秘密。他知道肯定有的。
破碎的记忆像一副拼图,他摸到几片,大部分破碎地散落一地。他不知道陈文港抓住了多少,但看着他的模样,终究是心软了。他不是非要逼陈文港说什么,想怎么样就怎么样吧。
霍念生拍了拍他的背:“真不是给我的?我以为你要求婚用的。”
陈文港不想骗他:“这是心血来潮,我还没想过你会不会接受。”
霍念生问:“那现在怎么办,拿都拿来了,你不打算给我戴上?”
陈文港接过盒子,里面静静躺着两个银色的戒指,做工是精致的,是他想要的造型。
其实这个设计跟霍念生前世带来的那枚有点像,未尝不是一眼打动他的原因。但到底真的像不像,原来那两枚具体什么样,已经无从对照,只剩下隐约模糊的印象。
不是不后悔,甚至是懊恼,他曾经亲手戴过——前后加起来不到一分钟。
霍念生有多想给他戴上,他就多急着拔了丢回去,仿佛多套一刻都要灼手。
如今陈文港自己成了准备戒指的这个,他才体察到一点将心比心的感觉,他不敢回顾那是多伤人的举动,要是霍念生下一刻就报复地把戒指扔还回来可能还让人舒服一点。
他抓着霍念生的手,一点一点往上套,呼吸不稳,心尖也是颤的。
但霍念生毫不知情,并没那么干。
陈文港垂着眼,看着霍念生把另一枚戒指戴在他无名指上。
上天的确重新给了他一次机会,他却不觉得特别轻松。这是侥幸。
陈文港扯了一点笑意出来,骑在霍念生腿上,把脸埋在他颈窝,急切地亲吻他的喉结和脖子,霍念生不明就里,找到他的嘴唇,激烈回吻。两人进了卧室,霍念生就把他按在床上。
床品干燥柔软,带着阳光的味道。
窗外暴雨如注。
……
情事后的男人容易说胡话,霍念生突然道:“既然戒指都戴上了,下一步是什么,结婚?”
陈文港瞪大眼看着他,神色懵懂空白,还没从余韵和他的意思里反应过来。
霍念生翻了个身,把玩他的手指,一下一下捏那个硬圈,又问了一遍:“要结婚吗?”
陈文港终于理解了,鬼使神差,怔怔地问:“怎么结啊?”
霍念生心血来潮,但兴致勃勃地谈起这件事:“到拉斯维加斯或者别的地方,总有能举行仪式的地方嘛。不管在国内承不承认,也是个定下来的意思,想不想?”
陈文港觉得他像在开玩笑。但这个玩笑开得太大,他一时没敢回答。
霍念生跟他抵着额头:“怎么,不然你还想找别的男人?我以为普通人走到这一步,都是要栓根绳子定下来的。你看,所有人都觉得我不会结婚,我倒觉得走进婚姻试试也无妨。”
陈文港微微笑起来,抱着他脖子收紧了双臂:“好,但普通人不会栓绳子。”
霍念生跟李红琼开玩笑说结婚是往脖子上吊根绳,他现在自投罗网了:“以后跟你解释。”
陈文港还是轻柔缥缈地回视他,躺在枕头上,面容映着台灯的光,腼腆而温柔。
霍念生想到句话,都是虚空,都是捕风。
他胸中涌起求而不得的躁动,他是在捕风,陈文港也是在捕风,因为人都是茫昧的动物,总是不知道自己要什么。但为了手中握住一点东西,还是要孜孜不倦地追逐不休。
雨还在下,声音催人入眠。
陈文港眼皮渐渐沉了。
翌日睁开眼,一切重新想起来,他躺了一会儿,将手伸到眼前。
天还没亮,戒指还在。其他的不确定是不是做了一场虚幻的梦。
霍念生被弄醒了,翻个身懒洋洋把他捞回怀里:“起这么早干什么。”
陈文港含糊地应一声,扭着头问他:“你还记得你昨天说什么话吗?”
“什么?哦。当然记得。”霍念生意识清醒了一些,“你要反悔了?”
“没有。”陈文港撑起半个身子,珍重地亲他眼睑,“我爱你。”
*
Amanda带江彩回国是在一周之后,陈文港亲自开车去机场接她们。
那天接到江彩的电话以后,陈文港跟霍念生提过一次:“你是她哥哥,你是怎么想的?”
霍念生依然一副游离的态度:“生老病死,各安天命,让她节哀吧。”
江彩好像瘦了一点,但也不太明显,下颌尖尖,一张巴掌大的脸上好像就剩两只眼睛。
陈文港接过她的行李箱,调侃:“在国外你吃不饱饭吗?”
江彩连连抱怨累死了,但终于知道要懂一点人情世故,突然想起来什么,又邀功似的说带了榴莲糖、椰子糖和其他当地特产,箱子里有分给陈文港一份。
她压根不擅长这些人情世故,寒暄得很刻意,不知谁教给她的。
回到市区已经是晚上八点,三人打算吃点东西,在火锅店落座。
江彩情绪平定,讲起那天的失态,甚至有点不好意思。
她表现得满不在乎:“其实挺好的。至少我过去见了她最后一面,到最后是我在病房伺候,罗姐让我跟我妈把话都说开,好的坏的确实说开了,已经没什么遗憾了。”
陈文港翻了翻菜单:“人这一辈子没几个亲近的人,尤其是父母,能珍惜还是要珍惜的。”
江彩说“哦”了一声,把两只手放在桌上。
陈文港问:“你之后有什么打算?”
江彩又“啊”了一声,这次声调是往上扬的,她茫然地看回来。
陈文港看就知道她根本没概念:“你要明白现在就你一个人了,你母亲不在,只能你自己为自己打算,以后的日子怎么过,霍振飞怎么给你安排,这些你都要去跟他商量。”
江彩想想都十分抗拒:“我为什么要听他的?最不济等我成年,他总不能再管我了吧。”
陈文港遗憾地告诉她:“他只要想管你就可以管你,他有的是办法。不用我说,你自己也能感觉到,你现在的处境就是夹心饼,霍家认了你是认了你,对你有善意的人可没几个。你只要进去就不自由了,身不由己这是肯定的。”
他给她倒了杯茶:“你妈妈是不是也跟你解释了?”
江彩讪讪。
在最后的日子里江晚霞的确不停在耳边念叨这些,而且拽着她的手叮嘱,要去讨好陈文港,跟他拉近关系。她是个没怎么被生活善待过的女人,因此非常清楚谁有善心可以利用。
但江彩觉得不是那样的——这段时间的经历难免让她多想一些事,陈文港是好人不假,如果她想跟他改善一下关系,也是出自真心的。她没想讨好谁,也不是想博取同情的意思。
作者有话说:
第91章
第91章
江彩琢磨了一下:“那你说我怎么办呀?”
她等Amanda出门跟服务员要纸巾的时候才开这个口。
陈文港只说:“你能做的就是好好读书,这是为了你自己。虽然别人不会把你当自己人,但只要你不惹事,也不会有人特别跟你过不去。剩下的就走一步看一步吧。”
江彩还在思考,又听他说了一句:“之后等你上大学,他们应该会送你出去留学。”
就像霍念生当年一样,远远往国外一送,最简单的办法,眼不见心不烦。还有个好处,天高地远的,到时候任她再怎么折腾,负面消息也没那么容易传回来,省得狗仔惦记。
但江彩不乐意,她对国外之行心有余悸。
对她来说英文字母就是一群天书似的蝌蚪,她既不是学习的料子,也没那个兴趣,让她长期在外生活不如杀了她:“我不要去。”
陈文港宽慰:“你可以待在唐人街这种华人聚集的地方,光说中文都可以生活。”
她却反应很快:“可我本来就不用受那个洋罪啊!为什么非要出去自讨苦吃!”
他问:“你想留在国内?”
江彩的确是这么想的:“你能去帮我说说吗?”
陈文港说:“你记不记得以前跟你说过,给你提供必要的帮助,是因为你还是未成年人。至于你提其他的要求,我可以考虑,但我们还是要约法三章。”
江彩同意了,等他开口。
陈文港单刀直入:“血缘关系上霍念生是你哥哥,你在霍家生活,以后可能就会有人来有意无意地利用你。不管别人怂恿你干什么,哪怕很小的事,比如向你打探他的行踪,让你说什么跟他有关的话,你都不能照做,必要的时候来告诉我。你永远不能跟他站在对立面。”
江彩嘴巴撅得老长:“我就一个小透明,还能害他不成……这样我就不用出国了?”
陈文港给她捞了一勺牛肉:“现在只能说,帮你争取试试。”
“那我可以保证,我可以给你写保证书。”
Amanda推门进来的时候,听到江彩又问了一句:“对了,你手怎么了?”
她寻声看去,陈文港的手好好的。他持着漏勺,修长的无名指上一圈银戒十分显眼。
火锅吃到尾声,江彩跑去卫生间。
陈文港跟Amanda结了账先出门,在门口等她,这会儿才单独说上句话。
陈文港记着跟她的情分,虽然两人现在不熟:“你这段时间跟着在国外,也辛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