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增面色愁苦。他最近的确麻烦缠身。
之前他的老板跟人合伙开新公司,唆使他当了个挂名法人,又怂恿他将积蓄投进公司,做了挂名的股东。然而那其实是个皮包公司,这才过了几个月,合伙人卷款跑路。
陈增发财的美梦才刚开了看头,就被告知公司的债务不能清偿。他作为法人,无疑首当其冲要被起诉,同时可能要承担出资额之内的赔偿责任。要不然不会变卦跟女儿要工资。
但陈文港索性跟他摊了牌——
“就是这样,她现在办了休学,至少今年,学校那边肯定不会有工作分配给她。”
陈增先是错愕,然后肉眼可见,额上青筋暴凸:“这个不肖女,她哪来的胆子?”
他一拍桌子,酒杯便跳一下,发了阵脾气,陈文港始终冷静旁观。
火发够了,他才看陈增:“您也不必这么生气,也不用骂她,这事从一开始就是我怂恿的。方式不对我道歉,但这个大学她是一定要上的。”
陈增责备侄子的语气轻了一些:“文港,你也太叛逆了,你怎么能这么干?”
陈文港垂下眼睛:“也不妨实话告诉您,爸爸在世的时候喜欢铃铃,让她好好读书,前阵子我还梦到他……如果做不到,这就是我一辈子的心病。和大伯母要负责光宗和耀祖的学业,负担也重,她的事既然我揽了就会揽到底,以后学费、生活费,我会给她出的。”
他似乎很伤感地说这些话,面上挂着一丝惆怅的微笑。
服务员进来添茶时瞟了他好几眼。
陈文港跟她说谢谢,她红着脸出去了。
陈增咳嗽两声:“总之……哪有让你出钱养她的道理,说到底,是我这个当爹的不争气。”
陈文港给他倒酒:“哪里,怎么会。”
又是几杯下肚。陈增搓着脸,露出了中年人的疲惫和迷茫来:“但家里现在就这么个情况……别说供她读什么复习班,现在光宗和耀祖下学期的学费都不一定有着落了。文港,人家要是真的起诉,我就是被执行人,你知道这是什么意思吗?出门连飞机火车都坐不了!”
“您这个股东,算是投了多少钱进去?”
“八……九十万。”
八十万还是九十万,没说很细,不过也差不多,陈文港知道这大概是他半辈子攒下的全部身家。他不觉得意外,人都是贪心的:“我推荐几个好一点的律师给您。”
“律师?什么律师?”
“要应诉的嘛。我们先看看能走到哪一步吧。”
陈增有点把他当救命稻草的意思:“文港,你认识的人多,就没有什么好办法吗?”
陈文港只说:“办法当然要想,不过您也要做好结果不那么乐观的准备。”
陈增有点懊恼他的冷心冷肺——怎么可能没有办法,难道求到郑秉义头上也没办法?
吃过饭,陈文港说还要回去上班。
陈增亦步亦趋,跟他直到郑氏总部楼下。
陈文港不得不抬高一点声音跟他告别:“大伯,回去吧。”
陈增站在门口,背微微有点驼,肤色黑红:“那我去了。文港,这件事你记在心里,帮大伯问问。我们现在老了,不如你们年轻人懂得多,以后要靠你们的。”
正这时,旋转门里走出一个年轻模样的后生,西装革履,英俊挺拔。
紧随其后的是一个都市女郎,打扮得精致妩媚,四人相遇,都是一顿。
陈文港点点头,让开路:“何小姐。”
陈增感到了空气中的尴尬和冷凝。
那个精致女郎看他的眼神充满说不出的耻笑,连带轻蔑地望了陈文港一眼。
倒是那个年轻后生令陈增觉得十分面熟,名字就挂在嘴边,但还未想到,便见对方先反应过来,带着一些迟疑,跟旁边的侄子打招呼:“文港,这位是你伯父?”
与此同时,陈增已然明悟了那人的身份——
他的背更弯了些,满脸堆笑,伸出手:“你就是玉成吧?我们文港平时多亏有你照顾。”
何宛心红唇边溢出一个漠然的冷笑。
郑玉成反应过来,把公文包腾到一边,去和陈增握手:“哪里哪里。您是文港的亲戚,跟我的亲戚也差不多。我还要谢谢你们照顾他。您今天是过来办事,还是专门来找他?”
陈文港看了眼郑玉成:“你跟何小姐打算出门?”
郑玉成生硬地说:“她自己有车,我去见客户。我们不是一路。”
说完他见陈增站在台阶边上,脸上缓和了些,有风度地笑了笑:“伯父是要去哪?我的司机已经到了,要是没开车的话,我正好送您一程。”
陈增自无不应。
何宛心走之前剜他一眼。陈文港已经上楼去了。
司机一脚油门远去。陈增捏着名片,在路边下了车,冲郑玉成的车屁股挥手。
郑玉成望着窗外发了会儿呆,被司机叫回神,低头找曹律师的联系方式。
刚要解锁,屏幕忽然跳出霍念生的电话,险些将他吓一跳。郑玉成厌烦地皱起眉,接通了,霍念生声音却很亲热:“今晚的品酒会你有没有计划参加?”
郑玉成不咸不淡:“我还不确定晚上有没有时间。”
霍念生说:“是吗?那你最好快点确定,我本来是想带文港来玩的,但他跟你见面可能会觉得尴尬。你来我就不带他了。”
郑玉成眉心拧出两道沟壑:“霍念生,你想找我大可以直说。知道了,我会去的。”
霍念生声音轻快愉悦:“不见不散。你来喝酒,我正好有话跟你聊聊。”
作者有话说:
第58章
第58章
李红琼托着高脚杯,沿红毯走来,里面一层桃红的酒液,杯口折射着头顶灯光。
霍念生正靠在栏杆上往下看,一条胳膊往后搭着,另一手晃着一个威士忌杯。
她不无好奇:“你跟郑玉成鬼鬼祟祟都在屋里说了什么?”
“没什么,就聊了聊过去的青葱岁月。”
“想象不出你这种人还会有青葱岁月。”
“你想象不出的事情多了。你肯定也想象不出我还能当个居家好男人呢。”霍念生冲她举了举杯,看到她无言以对的表情,“至少给人当男朋友当得还可以吧——你喝不喝?”
“不了。”李红琼拧起秀眉,有点嫌弃的表情,“你的泥煤怪兽,自己留着吧。”
“我倒觉得这个口味有故事感。”霍念生说。
身边的朋友来来去去,似乎有人在那边逗了什么趣,引发一阵笑声。
李红琼停在霍念生身旁,两人闲聊了些其他的事。最后又回到刚刚离开的郑玉成身上。
让李红琼觉得疑惑的是:“他和何宛心是不是走得又近了?我还以为没戏了。”
霍念生道:“这个我也不是很清楚。我很少关心别人无关紧要的八卦。”
李红琼对他的胡说八道报以一贯的嗤之以鼻,笑了一下,把酒喝干。
至于在她看来,倒觉得何宛心做的都是逆风翻盘的局——
本身一个私生女,能牢牢笼络生父和异母哥哥的信任,手段就算是不小。如今她是何家的小姐,郑氏、何氏两家业务领域合作繁多,联姻是最有力的稳固合作的方式,郑玉成是她能给自己挑到的最合适的联姻对象——前途无量,感情用事,能掌控得了他,她就一步登天。
此前何宛心对郑玉成痴情不改,搞了多出闹剧,虽然谈不上好看,但还是有用的,这下何家亲族里就算有其他适龄女孩儿,稍微要点体面,也不会再跟她横刀夺爱。
但有一利必有一弊,郑秉义未必会喜欢一个不识大体的儿媳妇,想必也要因此更多衡量。
或许就因为这样,在排除外敌以后,她最近开始装乖了。李红琼听说何宛心近来热衷公益事业,一时参加环保组织活动剪彩,一时筹款推动市立公共图书翻新,总之忙碌得很。
有人爱情至上,有人只爱钱权。但不知道最后几个人能得偿所愿。
李红琼把视线转向霍念生,突然说:“如果当初郑世伯收养的不是男孩是个女孩,可能现在情况就不是这样了。你认为他选儿媳会更倾向于哪一个?有家世的?贤内助的?”
霍念生漫不经心但实打实地瞪她一眼:“我认为你这种假设全是糟粕。”
*
司机老李为霍念生打开门,他坐进后排,听到对方询问:“霍先生,您今晚去哪?”
霍念生正要说云顶大厦,忽然改口:“回御水湾吧。”
云顶大厦是他上回带陈文港去的公寓。御水湾是霍家老宅。
路上霍念生闭目养神,带着一点不至于醉的微醺。
这晚他见到郑玉成,酒也灌了,心理战术也打了,使劲解数却也并没从对方嘴里套出什么。诚然郑玉成有些支支吾吾,无法否认他的朋友的确有些不把陈文港放在眼里。
但肉体上的伤害,霍念生始终没得到十分切实的证据。
这种挫败感对他来说还是罕见的。也或者只能说明,郑玉成根本不清楚有这些事。
霍念生有点冷笑。
陈文港的惊恐障碍总不会是无缘无故产生的。
他也很难把那个噩梦仅仅当成噩梦。霍念生一闭上眼,那个伤痕累累的陈文港,更像一段清晰得纤毫毕现的记忆,不断地悬在头顶威胁他。
霍念生无所挂怀,很少为无谓的事自我折磨,这倒成了其中一桩。
但无所谓,做个杞人忧天的蠢人,总比做个追悔莫及的蠢人好些。
司机把车停在门口:“霍先生,到了。”
进门的一瞬间,霍念生突然想到,如果有什么会对陈文港造成威胁,也未必不会是从霍家内部兴起的祸端。霍恺山一走,发生什么都不是没可能。
他皱了一下眉头,旋即松开。
客厅里,堂哥霍振飞在一板一眼地教训儿子:“所以你为什么不能及格?”
七八岁的小男生,看到霍念生进来,立刻投来祈求的目光:“堂叔——”
霍念生笑道:“差不多可以了。这个年纪,你让他学拉丁语,有没有这个必要啊?”
霍振飞大马金戈坐在那,脸拉得像大家长:“我这是为他好,等以后他长大会谢我的。”
如今老宅住着的是霍念生三叔一家,霍振飞是三叔的独生子,今年三十有五。
霍三叔结婚早,他这个儿子也效法父亲英年早婚,加上眼前这个小东西,四世同堂。
霍念生对孩子不感冒,但大约他游戏人生那种态度,反而让小孩觉得酷。
因此霍振飞的儿子霍予翔很黏他:“堂叔,你什么时候带我出去玩?”
霍念生脑海中倏忽浮现一个清瘦的身影。
他唇边绽开笑意:“有机会吧。带你去认识新朋友。”
霍振飞把儿子打发上楼,跟霍念生面对面在吧台坐下。
“喝一杯?”
“不了,晚上喝了不少。”
于是霍振飞只给自己倒了一杯:“真要谢谢你,最近总算不再绯闻连天的了。”
霍念生挑了挑眉:“打趣我呢。”
霍振飞道:“是真的。光爷爷病危这个消息,对股民信心的打击已经够大了,四叔那房还曝出离婚丑闻。实话说,我本来最担心你不安分,哪知事到临头,你这边反而是最消停的。”
霍念生轻笑:“不怕我当年的旧事被翻出来?”
霍振飞看他:“其实我们都知道,当年……”
当年霍念生那个风流成性的亲生父亲,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总之的确是早早地去地府做了风流鬼。霍念生和霍京生等于无父也无母,扔在大家族中,跟着保姆过活。
他们这一辈里,霍振飞是最年长的。往下是霍二叔的儿子,霍英飞,与霍念生年纪相仿。
霍振飞至今记得,爷爷霍恺山不知为何,总对霍念生诸多不满。
和霍念生形成对照的就是霍英飞,翩翩少年,温润如玉,霍恺山曾夸这个孙子“文质彬彬,然后君子”。但问题也就在这里。他越看霍英飞知节懂礼,越衬得霍念生顽劣不堪。
时间长了,霍振飞似也看出端倪:二叔时常在爷爷面前搬弄口舌,毁谤霍念生。
只不过奇怪的是他不怎么针对霍京生,或者因为霍京生年纪小,始终相安无事。
那桩旧事发生在霍英飞成年生日宴的时候,叫了同学和朋友上门庆贺。少男少女一大群,不少都喝了点酒,乌央乌央地在客房留宿。第二天有个女生哭着出来说半夜遭到猥亵。
监控只录下一个背影进了她住的客房,霍念生与霍英飞身形都与背影相似。
体型符合的也只有他们两个。
霍二叔在霍恺山面前指天发誓:“英飞不可能做得出这种事。”
霍三叔说:“那女孩子喝了酒也认不出是谁,或者是外人做的,还需要找多点证据。”
这时候霍京生突然开口:“我昨天看到我大哥……半夜离开房间,悄悄进了她的门。”
霍振飞还能想起那个时候的场景。霍京生说完就紧紧闭上了嘴,低着脑袋。霍念生一声也没辩解,始终抱胸靠在墙边,露出一个吊儿郎当的笑容:“说完了?没我的事了吧。”
他转身便走,霍恺山摔了茶杯:“再不管这个孽障就无法无天了!”
到底没有发生实质性侵害,就没报警验DNA,女方也不愿闹大,以免损伤名誉。为了掩盖这桩可能发酵的丑闻,霍家给出了十足的私了诚意,并且将霍念生遣去国外避风头。
霍振飞在书房外听到二叔跟霍恺山提的这个建议。
他一回头,不知何时霍英飞也来到身后,依然挂着温文尔雅的微笑。
“只是可惜了那个女生,受了委屈也只能忍气吞声。”霍英飞拍拍霍振飞的肩膀,“他捅出的篓子,反而我们要帮他藏着掖着。没办法,谁让这是自己家的人……你说是吗?”
但霍念生出国后似乎索性自暴自弃。他不怎么和家人联络,霍振飞再得到他的消息,也只剩下通过各种风言风语。传闻说他放任自流,成日花天酒地,只管过着朝歌夜弦的生活。
渐渐再提到霍念生,都是说霍家又出了一个浪荡子。
前一个是他的父亲。
忆及往事,霍振飞平添几分唏嘘,将杯子搁下,眯眼打量堂弟。
如今已是十年过去,中间又发生过不计其数的事,有过种种样样变故。比如当年那场拙劣的构陷和指认,回头看看,很多地方自然早就站不住脚。又如霍英飞大学时性丨骚丨扰多个学妹被联合揭发,清誉不保,时常还被小报翻出来嘲笑,这些年也不再热衷装什么君子了。
霍振飞喟叹:“我知道你因为霍英飞,最讨厌那种道貌岸然的道德标兵……”
霍念生却道:“也不尽然。”
霍振飞扬眉:“上次是谁嘲笑别人,越是表面看着清高,越一肚子男丨盗丨女丨娼?”
霍念生无谓笑道:“霍英飞是霍英飞,其他人是其他人,我又不会搞连坐,一竿子打翻一船人。现在或许我的审美变了,偏偏就喜欢清高的、文雅的、不慕名利的呢?”
霍振飞眼神变得探究:“我看你是有情况。”
霍念生不否认。
作者有话说:
理一下霍家四世同堂的主要成员
第一辈:霍恺山
第二辈:霍二叔、霍三叔
第三辈:霍英飞、霍振飞、霍念生、霍京生
第四辈:霍振飞的儿子
注1:较真的话霍振飞其实应该管他爸的哥哥喊“二伯”,但霍二叔和霍三叔基本等于这俩配角的代称了,为了减少障碍,就不再叔叔伯伯地横跳了,就当他家习惯这么称呼
注2:霍英飞和霍振飞,霍念生和霍京生,这个起名方式有笼统划分阵营的意思,因为霍英飞和霍振飞是婚生子,霍念生和霍京生是抱回来的,姑且理解为他们俩没被划入飞字辈吧
第59章
第59章
墙边那台人高的古董座钟一连敲了九下。
霍振飞回头看看:“都已经这个点了。”
他重新把头扭回来面向霍念生:“那件事以后谁都不会再提。霍英飞我谅他自己也没脸再出去讲,那个女孩子我前阵子让秘书和她联系过。她现在长大了,也成熟了很多,也已经知道不是你了。她和她的家人都不会跟媒体乱说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