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是个输得起的人,不低头这场博弈他只有一败涂地的份。
闭了闭眼,霍念生又舒出一口气,换成用拇指摩挲:“我向你道歉。”
陈文港反倒笑了:“怎么了?就因为刚刚车丨震了一回?”
“对不起。”霍念生把他的肩膀揽进怀里,“我刚刚吓着你了,是不是?”
然而怀抱只持续了几秒就被推开——“热。”
陈文港把他推出冷气泄逸的范围,重新抱起手肘,抽了口烟,视线转向远处。
霍念生讨个没趣,嘴角却翘了翘,把他的手抓过来,包裹着,低头吻了吻他的指尖。
手指条件反射般蜷缩一下,陈文港把手收回来。
听到他说:“下次给我一巴掌。文港,别心软。”
他转回眼,直勾勾看着霍念生,终于浅浅笑了一下,旋即哑着嗓子,咳了两声。
霍念生还在跟他说话,声音像悬在半空,陈文港开始还听着,实在忍不住,后面便走了神。困倦其实已经剥夺他大部分思考能力,他靠手上这支烟提着劲儿,机械性掸了掸烟灰。
霍念生察觉他眼里的空洞,不由又笑了笑。还是他玩世不恭的那种笑法。
但有些心情终究是不一样了。只是不知道是发现了,还是没有发现。
突然陈文港手上一空,不防备被他缴了烟。
霍念生将剩下半支凑到嘴边,深吸一口。火星缓慢而坚定地往上撩了一点。
再吸一口,差不多便要燃尽了。
然后他用手指直接将烟蒂掐灭,走了两步,随手丢进门边垃圾箱。
“脸上还有伤,烟就别抽了吧。”他说,“我带你去吃点东西,然后回去睡觉。”
“嗯……”陈文港想了想也没什么更好的意见,“走吧。”
霍念生带他就近找了家餐厅,点了清淡的上菜快的几样,两人用过便往郑家而去。
陈文港在车上闭目养神,过了一会儿,听见霍念生关掉交通广播。
这条去郑家的路,霍念生已十分熟练,到了附近,他突然扭头看向副驾,陈文港却其实没睡,仍然半睁着眼。霍念生挑了挑眉问他:“你在想什么?”
“没想什么。困得厉害,反而睡不着。”陈文港打个哈欠,这会儿也开始头疼了。
“那就到床上再好好躺躺。”霍念生说,“放松一下,听听音乐。”
“好。”陈文港心不在焉答应了,突然问,“那个货车司机还在抢救?”
霍念生想起郑宝秋的话,斟酌了一下——“不确定。我回去问问再告诉你。”
陈文港声音带着困倦的低哑:“其实我们在现场看到了,车头凹得不成样子,好容易把人救出来,地上都是血……估计难了。”他扯了扯嘴角,“你以后开车注意安全。”
霍念生安抚地笑了笑:“那当然。别琢磨那么多了,回去你好好睡一觉。”
*
到了家,陈文港再也没精力管霍念生不霍念生的,匆匆洗了个澡便躺到床上。
他本来睡眠质量就不好,浅眠多梦,疲惫过了头,辗转反侧,反而无法入睡。
不知翻了多久的身,房间门咔嚓一声——
陈文港一惊,坐起看清来人:“你怎么进来了?”
霍念生侧身溜进来,微微笑着,食指比在唇边:“嘘——”
如今老管家不在,郑秉义也不在,倒给了这人可趁之机,也不管符不符合礼节,径自登堂入室,坐到陈文港床边:“放心,宝秋放我进来的,不是翻墙。”
说着抬头环视他的房间。
窗前一个书桌,上面摆着笔记本电脑、笔筒、马克笔,手机正插在数据线上充电,红灯微微闪烁。旁边几本书摞在一起,贴着图书馆的标签,最上面一本是《社会工作项目管理》,侧面露出五颜六色的便条。靠墙一面通顶的书柜,也摆满了书,有一层看着都是以前的课本。
这是霍念生第一次闯进他的私人空间,陈文港莫名有些紧张:“你……”
霍念生收回视线,按着他躺倒:“我不打扰你。我就是想看看你,等你睡着了我就走。”
他哄小孩一样给陈文港拉上毯子。陈文港迟疑着,终于在他坚持下合上了眼。
他不知霍念生打算什么时候走,躺得也不甚安稳,眉头不自觉蹙着,假装已经睡过去。
神经绷得越来越紧,突然有只手放到他的发顶,轻缓抚摸。
一下接一下,脑海中的叫嚣不知不觉被抚平下来。
陈文港不知自己躺了一个小时还是两个小时,被这样一直摸着,竟真的渐渐睡着了。
这次梦魇都没来缠绕,他在霍念生的气息里径直陷入一片黑沉。
作者有话说:
第52章
第52章
再睁眼几乎已经是二十小时之后。
陈文港看看手机才确定时间,房间已经空了。
霍念生不知何时离开的。
他半醒不醒进了洗手间,望望镜子,才仔细看清脸上的几道伤。
都是很轻的表面伤,医生说注意一点不会留什么印子。捡回这条命是托了林伯的福,直到这时,他似乎才后知后觉生出后怕——他怕的不是死,但不愿失去终于拥有的很多东西。
想起别人说过一句话,世上之喜莫过于失而复得,世上之苦莫过于得而复失。
出了卫生间才想起什么,陈文港突然看向床头,之前的纸条还原样贴着。
下楼的时候,听到郑宝秋在客厅接电话:“好,好……这样,我知道了。”
陈文港走下最后一阶楼梯,听见她扭头告诉郑茂勋——
“那个肇事司机不行了。在ICU住了两天,听说救不回来了。”
“哦,那这是危险驾驶啊。人都没了,警察还能怎么处理?”
陈文港道了声早。
见他下来,那两人却很快转移了话题。
其实他是不在意的,只是郑宝秋似乎当成了一回事,连带郑茂勋也闭嘴不提车祸的字眼。
当然这小子平时哪是这个脾气,说不定被妹妹镇压了。陈文港想到这点还是不由笑了一下,故作不察,接受了这份好意,坐下跟他俩一起吃了早餐。
肇事司机的家属据说是从外地赶来的,得到了一些保险理赔。但失去了家里的顶梁柱,家属哭了个昏天黑地,这些事后续都是王叔在和交警方面打交道,听他回来以后说的。
林伯是在医院住满一周之后回的家。
他出院那天得到全家人英雄般的欢迎,家里挂着Wele的彩色字母气球,几个小辈挨个和他拥抱。郑玉成跟他走到角落,单独说了几句话,林伯抬手,宽慰般敲敲他肩头。
看见陈文港,林伯又拄着拐向他走过来。
陈文港要去搀他:“您感觉怎么样,手脚还麻不麻?”
林伯把他给甩开:“扶什么扶,就是用拐杖过度一下,我又不是老佛爷!”
陈文港莞尔,林伯指着他的脸:“你这个伤得注意,这几天别忙着见水,别吃酱油。”
“我知道,这几天谁见了我都要问一遍,我注意着的。”
他老人家满意了,马不停蹄又忙着找其他人交代,他得休息一阵子,活要交代下面的人。
老管家在郑家服务多年,地位超然。这天郑秉义心情也高兴,甚至同意郑宝秋叫了披萨和派对汉堡,平时根本入不了他法眼的东西。林伯笑着嗔她鬼马,说都不知是谁给谁庆祝。
趁着氛围好,全家热热闹闹在客厅沙发前合了个影。
过几天,这张全家福被洗了裱起来,挂在照片墙上。
*
夏日蒸腾的暑气里,生活还是一样继续。
陈文港偶尔在爱心之家遇到过戚同舟,他还真的向刘院长报了名,经过面试来做义工。
之前陈文港想要跟他说清一些事,对方反像察觉了什么,循规蹈矩,收起了殷勤手段。
只不过陈文港看了眼他朋友圈——里面牧清出现的频次越来越高。
两人时有合影,行程俨然高度重合,早茶店、蹦极场、高空热气球、海滨浴场……
看起来戚同舟过了个丰富充实的暑假。
李红琼为了旧城改造的项目找陈文港吃饭。
隔行如隔山,做地产开发他是不懂的,他了解的范围就是老城区他住过的和走过的地界。这附近没有大型商超,有的是大大小小的街市,新鲜蔬菜,活鸡活鱼,餐饮老字号,泛着一股带腥的市井味,每一家招牌掉漆的老店后面可能都有传统,李红琼就是看中了这个情怀。
吃饭是李红琼请的客,但陈文港定的地方,带她去一家炸乳鸽的二十年老店。从头到尾都是随意在聊天,吃到尾声的时候,李红琼擦擦手,想起什么,顺道又向他打听了一声牧清。
陈文港只是揶揄:“June小姐又想亲自调查?”
李红琼向他道歉:“之前的行为我有不妥当的地方,以后不会再有了。至于打听他,是有别的原因,他们想跟美术廊合作,我毕竟有股份在里面的,想了解一下合作对象无可厚非。当然,这样让你背后嚼舌,你恐怕不是这样的人,是我刚刚想岔了。你就当我没问过吧。”
东忙西忙,暑假转眼就过了一个月。
老街那边,卢晨龙帮陈文港请到一个施工队,负责将他家的旧宅翻新改造。因为漏水严重,终于还是选择了大改硬装,租了个仓库把家具都搬出去,重新走水电,以及铺设地砖。
陈文港不方便天天来回跑,大部分时间是卢晨龙代为监工。
施工队跟装修公司不挂钩,是包工头自己接活,全靠熟人之间口碑推荐,卢晨龙不知哪个门路找来的,性价比很高。工程质量可以打包票,只是审美上就少了一道设计师把关。
霍念生收到陈文港发给他的几张照片,问他哪个地砖合适。
他笑了笑电话打过去:“要我帮你参谋?”
陈文港问:“那霍少爷愿意帮忙么?”
霍念生让他安排时间,开车带他去家居城看样板间。
“我想搞得简单一点。”路上陈文港提前看官网,“所以就不用全屋定制了,那些从设计阶段就要跟施工队沟通,也有点来不及。原来的老家具可以继续用,甲醛还少一点。”
霍念生转着方向盘,目视前方:“你说了算。”
说出这话的时候他心里有种微妙感,仿佛就是寻常夫妻在去五金市场的路上,商量家里未来的模样。考虑到陈文港他们家的房龄,还是买不起新楼盘,只能买一套二手老房。
这个想法会让霍念生暗自发笑,但其实那个感觉并不坏,或许是足够新奇。
整整一天他们逛了有五六个家居旗舰店,高端品牌和大众品牌都走了个遍。
霍念生展露出十分的耐心,哪怕要货比三家,换句话说就是什么都没买,他也没有太不耐烦。陈文港有时回头看他,见他心不在焉地在展台边上,跟其他低头挑选的顾客都不是一个状态。但他时不时又拿起点什么,跟导购比比划划,仿佛下一刻就准备拿去付账。
霍念生倒真的在思考他那套房子。
可能他自己的房产里,都不曾有一套需要如此费心。毕竟只要他说出个意思,自然有大把的人给他搞出尽心合意的效果。只是两个人转悠的时候,和坐享其成的感觉并不太一样。
看到一个玻璃造型的壁灯,看到一个浅色的布艺沙发,看到图案别致的马赛克墙边柜……脑中不免要想,这个东西抬到家里要摆在哪,放不放得下,跟风格搭不搭。
因此家里还得先确定个风格,现代简约还是美式田园,要不要把墙刷一面波西米亚蓝。
又或者,以后住的时候是不是顺眼又顺手,跟谁一起在里面生活……
无怪做广告策划的人讲这年头卖的不是产品,是场景。
他一转头,陈文港在试坐床垫,双人床上铺的是一套花色很典雅的床笠。导购小姐还在怂恿他躺下试试。而霍念生代入那个场景,就只想把那几个绵软白胖的枕头叠在他腰底下。
但其实自从上回在车里,霍念生还真的没再碰他。
那个要哭不哭的表情在他心里浮现了好几天,威力太大。过后霍念生还是来找他,大概有四五次。约会依然是俗套的行程,订个餐厅吃饭,看刚上映的电影,看芭蕾舞和听音乐会。
或者陈文港想干什么,霍念生也像今天这样陪他一下。
照之前某些心照不宣的默契,最后一站总是在酒店房间。现在似乎改了步调,不想再每次见面都为了上床。就算分别前亲得难舍难分,霍念生都没做到最后一步。
对此陈文港却也没提任何意见。
他甚至不觉得奇怪。
相处越久,才越显出他身上一种超脱凡俗、宠辱不惊的特性——有肉体关系,可以,没有,他也无所谓。好像什么都随着霍念生来。可到头来拿捏的还是霍念生。
霍念生想想就算有人在陈文港面前俯首称臣,他可能还是一样微微笑着,说:“是吗?”
这想法同样让霍念生为了自己发笑。
这天行程的尾巴上出了一点小意外。
导购小姐当他们是一对置业的情侣:“这个乳胶床垫我们在做活动,如果二位今天就决定下单,可以送一对摆件。做工精致,你看这个小衣服,都是手工缝出来的……”
陈文港拿过她说的那对小人,一个西装新郎,一个婚纱新娘。衣服可以穿脱,放倒时眼睛会闭上,是小朋友喜欢玩的东西。她说:“其实单这个摆件就不便宜,只有今天有赠……”
霍念生突然说:“你自己先看一会儿。”说完抽身而去。
陈文港等了两分钟,意识到什么,把人偶还回去。
他一路找去了安全通道,但里面空无一人。楼梯间下面传来一点动静,他循声下了两层,才看到一个人在地上躺着,额头上一片红,破了皮,头顶红色消防箱凸出一个可疑的锐角。
霍念生正蹲在他身边,翻看他的手机。
陈文港推开门又反身关上,静悄悄到他旁边。
霍念生淡淡笑了一下:“你来干什么。”站起来,打开相册,直接全选所有文件夹,删除,回收站清干净。然后才把手机丢回狗仔身上:“相机呢?”
狗仔连声道“没有了没有了”,在他冷峻的目光下,终于又摸出个卡片机。嘴上却一时怂,一时狂,把相机叫出来,又叫嚣这是妨害人身权利,毁坏他人财物
只是仍躺着不爬起来,不知是从楼梯上摔了,还是怕爬起来要挨顿打。
霍念生抽出SD卡,正要折了,想了想,又只是塞进自己兜里,嗤笑一声,把相机也扔回他肚子上。相机和手机撞在一起,狗仔嗷一声,打了个挺,接着嘴硬,骂他侵犯言论自由。
陈文港看着这一幕,没说什么。
霍念生把门推开,让他先出去:“行了,走吧。”
作者有话说:
第53章
第53章
两人便没再逛卖场,搭乘直梯回地下停车场。
“这阵子不太平?”陈文港问。
“这些记者你也知道,还不就是那么回事。”霍念生不以为意。
所谓那么回事,就算他仍旧一字不提,陈文港都很难再装不知道。
不止他知道,整个金城能识文断字的都会看。从霍念生回归那个时候,报纸上已经日见风声,他的爷爷、霍家当家人霍恺山肝癌复发,身体有虞,病床上一天天耗着。
只是当时声音还不算密,断断续续有讲而已。但人总有天命将至之时,霍恺山癌细胞日复一日扩散,这些天传出的消息便一重接一重,捂是已经捂不住的。稍微灵光一点的记者,都开始在医院外驻点守候。每日报刊杂志上,例行专题都在细数这位前代船王生平。
并津津乐道地猜测,偌大家业将如何惠及儿孙,谁占多些,或者谁占少些。
现今但凡沾个“霍”姓的都要被扒出来抖一抖。
连已是郑太太的霍美洁新怀了BB的事都占了个不显眼的边角。
生老病死本是人间常事,这些记者像群秃鹫虎视眈眈,等着叼口肉回去养活一窝。
所以霍念生送陈文港回去:“也就是这一阵的事。别在意,过去就好了。”
陈文港问他:“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吗?”
霍念生却反问:“你要怎么帮我?”
陈文港不语,听他不怎么正经地畅想:“当然,也是有个办法……去个私人小岛上,就你和我,世外桃源住上半年,再回来一切风平浪静。哦,我又忘了我不能出海。”
这句陈文港也没理会,只是喟叹:“这些记者,不知道什么时候能不再打交道。”
他看窗外,突然说:“将来等我快入土为安的时候,就安安静静找个岛……不放一个记者进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