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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睡着的时候,霍念生刚回到自己办公室。
助理Amanda使了个眼色,示意有客人。
他的弟弟霍京生在里头等着,已经待了一阵子。
霍京生手里无聊地把玩着一支飞镖,这是他办公室里的小玩意,圆形的靶子挂在门边。
见到他,霍念生迎上去:“等很久了吗?要过来怎么不提前打个招呼?”
兄弟俩假惺惺地拥抱。
霍京生笑道:“本来就是路过,临时起意想来看看你。大哥这里还是气派。”
他对面是整面巨大的落地窗,半城景色一览无余,远处能望到黑茫茫的海面。
Amanda走进来,给他面前的茶杯续茶,又给霍念生端来一杯浓缩咖啡。
霍念生的热情只爆发了那么一下便收放自如,往宽阔的实木办公桌后一坐,顺手打开一份文件夹,懒得理人。霍京生被硬生生晾在会客沙发上,脸上有些僵硬,眼珠子转了转。
他把飞镖扔回茶几上:“大哥,其实是二叔让我来的。”
“他老人家怎么样?”
“他这两年身体不如从前,年纪大了容易心软,让你不忙的时候回去见见家人。”
闻言霍念生却问:“不好,是有多不好?”
“什么意思?”
“脑梗?心梗?肿瘤?半身不遂?还有几年活头?”
“你……他……”霍京生一口茶岔进气管,呛咳起来,脸色憋得通红。
霍念生噗嗤笑出声,重新走过去,一弯腰,把他扔下的飞镖捡起来,手指捻着转了两下:
“开玩笑的!这么惊讶干什么?你又不是头一天知道,我这张嘴说话不中听。身体不好,该退休退休,该疗养疗养,老年人就该钓钓鱼,溜溜鸟,不要操那么多咸淡心。”
霍京生咳了半天才缓过来:“大哥。”他干笑两声,“你是不是还记仇?”
霍念生在他旁边坐下,两条腿一伸,搭在茶几上。他胳膊长腿长,这么一来就把霍京生挤到沙发一角。霍京生不欲跟他亲密地挨着,可怜巴巴地往旁挤,颇为局促。
霍京生试探道:“二叔他……”
嗖地一声,磨得锐利的镖尖刺入七环的位置。
“手生了。”霍念生啧了一声,扭头看他,“你刚刚说什么?”
霍京生讷讷。
前几年他们父亲去世,一众子女遗产大战,他和二叔私下结盟,但,霍念生不也早就勾结了三叔?二叔想将他们一军,最后在三叔的斡旋下,霍念生拿股份,去彰城,一气呵成。
霍念生负责霍氏在那边的地产开发和风险投资,霍京生来之前,二叔让他打探,但不要问生意,闲聊即可。然而这也聊不出什么来,霍念生俨然甩手掌柜,只有吃喝玩乐信手拈来。
霍京生换个策略,张了张口:“二叔希望你能……”
又是嗖地一声,另一支飞镖脱手,比刚刚离靶心近一点,擦着边算是个九环。
霍京生皱着眉叫了一声:“大哥!”
他面前茶几上几份娱乐小报,霍念生来之前,霍京生已经无聊地翻了个遍。
此时忍不住低头再看一眼。
这份调侃马某公子请了一堆公关讨好霍念生,结果弄巧成拙,惹得人翻脸就走,在知情人士中传为笑料,那份爆料隔天霍念生便跟当红女星深夜出入酒店,揣测房内何其香艳……
助理不知怎么想的,大大咧咧摆在这里。当然,也能是就买回给老板过目的。
但她的老板看到了,显然也并不放在心上。
霍京生无奈地说:“二叔也是想劝你收敛一点,你在彰城,天高皇帝远的就算了,现在回来还整天被人传些荒唐事。你还想进董事会,股东们怎么可能放心?股民的信心就是墙头草,难道我们都要为了你一个人提心吊胆,天天起来看报纸上有没有你的丑闻吗?”
霍念生笑而不语,既不生气,也不在乎,俨然对他的话全不往心里去。
霍京生有些沉不住气:“大哥,这些你是要考虑清楚的。”
霍念生微笑:“先听说你好事将近,看来你是考虑清楚了?”
霍京生扯出个笑:“还不算,只是有合适的对象,还在相互接触。”
霍念生把脚从茶几上放下来,改为跷起二郎腿:“恭喜恭喜。”
霍京生劝道:“结婚这个事情,虽然都说是围城,该进还是要进的。重点是找到合适的人。像你,就适合那种温柔贤惠的,懂事,不闹,家里头给个名分,私下又不耽误你玩……”
男人终究懂男人的想法,霍念生面上不显,眼神浮动了一下。
Amanda突然敲门,提醒霍念生马上有会要开。
霍京生正欲再接再厉,见状只好先行告辞。
Amanda送他回来,一推门,便见老板吊儿郎当坐在沙发上,捏着一只飞镖向自己比划。
她面不改色,耳边只听咻地一下,飞镖尾翼旋转,裹着气流,正中靶心。
她侧头往靶子上看了一眼,语气平平地说:“这种行为很危险。”
霍念生从善如流:“你教训得对。其实我想扎的是霍京生的后脑勺。”
他踱步过去,把三支飞镖拔下来,走回来,扔在收纳盒里。Amanda低头看了看茶几,要把小报收起来,放回旁边的书报架。霍念生先她一步,随手叠了叠:“我自己来就好。”
他一手抄兜,一手把那叠纸折了,哐啷一声,扔进废纸篓。
她出去后,霍念生随手拉开办公桌的抽屉。
角落里叠着几张陈文港的照片。
最上面的那张边缘歪斜,细看是因为被剪开了,原本是合照,如今只剩单人的这一半。
但这是拍得最温馨的一张,照片中的人望向镜头,目光缱绻,眉眼像海上缥缈的雾气。
霍念生低头看了片刻,讥诮一笑,把所有照片都拿出来,找了个空信封装好,然后又丢回去。他继续把抽屉清理了一下,扒拉出几张作废的票据,一并丢进了废纸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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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文港不久收到了大伯陈增诉苦的电话。
普通人的劳苦愁烦无非那么几样:车子,票子,房子。
家里新换了一辆代步车,车贷每个月好几千,油价也一直在涨;计划在新城区买学区房,以后给光宗耀祖上学用,可首付还没攒齐;兄弟两个虽然还小,将来给他们俩买房子也要一人一套,不然不好讨老婆,可房价不等人,现在就要开始攒,买了房还得有彩礼……
曹律师手笔漂亮,大伯抱怨归抱怨,但和大伯母两人未曾敢无理取闹。
电话打了几次,见陈文港没有因为心软要松口的意思,这件事也只能如此了。
房子本身是登记在陈文港名下,只是使用权在大伯手里,按照约定清空租客后归还。
他最近没顾得回去看,陈香铃还主动帮他盯着,确保父母没有偷偷又把房子租出去。
遗产的计算复杂一些,但也没有纠缠很长时间。
曹律师雷厉风行,一分一厘算得清楚,还加上了利息,陈文港信任他,直接签了字。
一切发展得迅速而顺利,快得甚至让人觉得缺乏真实感。
对陈文港来说,父亲最后留给他的东西,就是某天突然到来的银行短信,提醒他户头上入账了一大笔钱。
他看着那条短信心里徒生几分伤感。
冲淡这种伤感的是陈香铃悄悄给他发的消息。
陈香铃偷偷买了套高中课本,在利用空闲时间自学。这件事她没有别人可讲,连跟朋友都是保密的,只好跟堂哥商量。陈文港已看好了补习学校,跟招生老师谈过,学籍可以搞定。
不知不觉半个月过去。
郑家所有人都在忙活。
郑氏集团成立一百二十周年,逢十逢百的纪念日,总是格外隆重。最近郑老爷频繁会见老友,上门拜访的人明显多起来。郑夫人霍美洁则流连美容院,珠宝店,高定店,诸如此类。
庆典是正式场合,光鲜亮相必不可少。
陈文港成年时定制过一套晚礼服,用以应对此类场合。定制西装通常留有放量,以备穿着者随岁月流逝身材发福。他瘦倒一直是瘦的,但这两年身量还在成长,又高了个三四厘米。
他在店里量了新的尺寸。老师傅委婉向他说明,这次再怎么放,裤长也勉勉强强了。
若讲究到每个细节,以重做一身为宜。然而一身高定价格不菲,恐怕能达六位数,完成周期又需两周到几个月不等。
陈文港犹豫片刻,也委婉表示下次再说,这次还是改原来的衣服就行了。
然而两三天后,店里的人就又给陈文港打电话,请他去试白坯,选面料。
“上次不是溅了你一身水吗?”霍念生在电话里解释,“这算赔礼道歉。”
陈文港在学校见到霍念生的助理Amanda,对方等他下课,开车接他去店里。
此时她看陈文港的眼神还是个陌生人,最多觉得这是老板想泡的对象。
陈文港温和地向她道谢,Amanda面对他的笑容时有所怔忪。
她有些疑惑地端量他片刻,确信脑海中没有跟这个年轻人打过交道的印象。
两人客套礼貌地握了握手。
这是他们这辈子的第一次相见。
毫无疑问霍念生是擅作主张。说实话Amanda最开始也有犹豫。直到见过陈文港,方隐隐摸到,似乎也不是想象中那么回事。他对霍念生有一种近乎无底线的包容,仿佛霍念生做什么都不能惹出他的脾气。
既然如此,这就只能是一个愿打一个愿挨的情趣了。
她见到的不是真正二十岁的陈文港。
年轻的时候要讲自尊,所有尊严维系在一个敏感的平衡点上,仿佛多染一点铜臭、被别人多说一句拜金就不堪重负。直到过尽千帆,道尽途穷,终究他对霍念生是什么都不在乎了。
霍念生也把能给的都给过他了。到这个份上,还有什么好矫情的呢?
所有人对他的警告也都不是错,霍念生的底色是一片混沌。
可难道陈文港不知道他是什么人?
他没准才是知道最清楚的那一个。
陈文港的礼服解决了,之后郑宝秋找了一个下午,拽他陪自己去试新的裙子。
男士礼服款式大差不差,可以一套来回穿着,每次更换配饰即可。
时尚界和社交圈对女士要苛求许多。
宴会礼仪没有明文规定一条裙子不能穿两次,但始终会被视为不郑重。越隆重的场合,越在有钱人之间,攀比风气越为严重。风气如此,没多少人能完全潇洒地跳出藩篱。
郑宝秋定了一条香槟金的礼服,裙摆上缀了大朵的缎带玫瑰。
陈文港从小到大对陪她挑礼服这件事已经驾轻就熟。这些高档礼服美则美矣,上面往往使用各种刺绣、薄纱、手工花边,清洗和熨烫就变成很不容易的工作。
它们从设计阶段就几乎不考虑后续保养问题,只管怎么绚丽怎么来。
这是昙花一现的消耗品。
出门的时候,郑宝秋却悄悄对陈文港说:“其实我上次在这家店里遇到大姐。她……”
她左右看看,压低声音:“她好像想问店员能不能借礼服,但是被拒绝了。”
陈文港也低声问:“她有没有跟你说为什么?”
郑宝秋摇头:“她怎么会跟我开口。可惜我的衣服她穿不了,不然可以把我这身给她。”
这姑娘依然敏感而体贴。
郑冬晴作为郑家长女,几年前嫁给自己的大学同学。当初她是自由恋爱,郑秉义虽然不甚满意,还是遂了女儿的意。姐夫项豪出身小康之家,后来自己做生意,经营一家货代公司。
郑冬晴婚后经济与娘家分割。如今她不愿花高昂的价格定制一套礼服,或者至少买一身奢牌成衣,或许说明他们夫妻经济状况不那么理想。当然,穷绝对谈不上。
应该是处于仍过得比一般人好的水平,只是无可避免掉出了这个圈层。
但她身上还有家族信托,以及各种理财分红,本不应该落魄至此。
作为家里的老幺,郑宝秋不适合开口,便把这事推到陈文港头上。
陈文港叹气,去了郑秉义的书房。
郑秉义并非对长女毫不关心,只是不会注意这么多细枝末节,听罢表示知道了。
在陈文港出门前,又被郑秉义叫住:“你何世伯去了国外,但到时何家会有小辈出席。”
他没有明说是何宛心还是何家骏,还是两者都来,更没有说什么意思。
陈文港却不多问,只管点头:“我知道怎么做。”
郑秉义是满意的。他打开抽屉翻了翻,把一把雷克萨斯的钥匙放到他手里:“这段时间茂勋长进很快,我都看得到。这车你自己用,已经停在车库里了,有时间你开出去试试。”
陈文港待要拒绝。
郑秉义说:“拿着,早就该给你配的。你以前说用不着,现在出门没个工具总不方便。”
转头管家林伯拿了几份文件给陈文港签,这辆车直接买在他名下。
与此同时,霍念生送的那身晚礼服,店里派人送到郑家。
这次再试穿的时候,陈文港才发现衣服领底绣了字。
定制西装,要么绣自己的名字,要么绣配偶的名字。
他的衣服上却赫然绣着霍念生的姓名缩写。
对此陈文港也只是无奈地笑了笑。
他装作什么都没察觉,挂回防尘袋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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郑氏集团庆典的日子如期而至。
当日皇冠大酒店门口车马辐辏,里头热闹喧天。
到处车和人进进出出,身穿红色制服的礼宾员和泊车员忙得脚不沾地。
郑家人和郑氏集团本部高管自不必说,到场的还有各地分公司和办事处代表、旁支亲戚、合作伙伴、媒体记者,挤挤挨挨全是人头。给郑秉义面子的不乏名流大腕,政商人士,现场还请了若干当红明星走红毯,酒店内外的安保工作相当繁重。
陈文港规规矩矩地与郑玉成、郑茂勋和牧清站成一排,跟在郑秉义身后接待客人。
郑宝秋笑意盈盈,亭亭玉立,蹬着小细跟,一朵郁金香似的跟在郑太太身边。
打眼望去,一个比一个标致,宛如芝兰玉树之家,令人艳羡。
郑冬晴携丈夫到场,和父亲及一众弟妹拥抱。
她珍珠白的晚礼服像一泓雅致的月光。
一家人熙熙融融,在记者的闪光灯下熠熠夺目地合影。
郑秉义老怀欣慰。
下午已开过面向媒体的新闻发布会,宴会及慈善拍卖将从傍晚持续到晚上。
来宾源源不断到场,而接待实则是件极其累人的工作。
陈文港立在门口,见到许多认识的面孔——郑家的旁支亲戚,他基本都认得,记得每个人的姓名和辈分。世交家的孩子,他大部分也见过,尤其是郑玉成熟悉的同学和朋友。
最早的时候对他来说,每回这样的场合都是一场大考。
他会精神紧张,怕闹笑话,怕不记得人,怕丢郑秉义的脸。
那时候郑玉成会尽量跟他贴着站,在耳边偷偷提醒他,仿佛是他的一个救星。
现在他谈吐得体,应对自如,不会在任何一个熟悉或陌生人面前露怯。
时间差不多了,大部分重要来宾已经进入内场。
最后几波宾客到访,陈文港悄悄对了下名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