卢晨龙发愁:“还是那样,时好时坏的,有时候看着懂事一点,过几天又退回去了。”
陈文港还记得一些:“之前你们不是在康复中心进行干预了吗?效果不好?”
“之前上课的那个康复中心倒闭了。”卢晨龙解释,“也问了几个新的机构,收费都不是一般的高,一个治疗周期就小十万,感觉没有太合适的。”
“贵就贵,还是要治的。你需要钱的话……”
“打住,我开口不是跟你要钱,真不是。只是钱的问题还能勒勒裤腰带,挣得出。还有其他的呢?一方面是贵,一方面是远,他们又需要有家长全天候跟着。我又要干活,又要一个人照顾他,怎么顾得过来?现在只是暂时没上课了,我再找找其他的吧。”
陈文港便没再说话,和他碰杯。
朋友已经尽力,没法再苛责对弟弟不够上心。
要照顾一个特殊的孩子有多难,如果说别人不知道,他是很清楚的。
念生基金会资助过的项目里就包括特殊教育推广,他也接触了大量类似的家庭。每个有问题的孩子,他们的需要都像一个黑洞,只有往里付出的份,那里面却未必看得到希望,很多亲生父母都未必坚持得下去。
然后就是夫妻反目,婚姻破碎,互相攻讦,抛妻弃子……
看太多了。
上次他和郑茂勋闲闲地提过一句,以后离开郑氏要去干什么,当时郑茂勋当他开玩笑。
但实际上陈文港肯定是要走的,他也早想好了将来何去何从。
陈文港把剩下最后一点米酒倒给对方:“我帮你也留意一下合适的机构。”
“不说那些不高兴的了。”卢晨龙往外面看了看,问,“你回不回你原来的家看看?”
“明天再去吧。”陈文港低着头,没在意,“租出去很久了,感觉也不算自己的家了。”
卢晨龙“哦”了一声:“你大伯租的吧,他那个人——”终究议论别人长辈不太好,他舌头转了个弯,“就是套房子而已。像我妈以前倒是啰嗦,天天说什么,人在哪,家就在哪。以后你跟你那个郑少爷出来自己过呗,重新买套房,反正也不会在这买,咱们这片区都老掉牙了。”
陈文港说:“成家可以考虑,但不是和他。他已经是过去式了。”
卢晨龙诧异地看他,在朋友脸上找不到任何疑似失恋导致的失意。
陈文港托着下巴,反而挂着一丝近乎朦胧的笑意,淡淡的令人捉摸不透。
“真分了?”
“真的。他干了对不起我的事。”
“他干什么了——哦。”卢晨龙骂了句扑街,“真的跟别的女人好了?”
“还没有。”陈文港说,“但他对不起的我也不只这一件。”
见他不想多说,卢晨龙便不再问,但高兴地改口:“分了好啊。以前你们好,我也就没敢多嘴,又不是什么靠谱的人,不就有几个臭钱?大少爷当自己是个什么人物呢。”
陈文港笑着跟他碰杯。
在卢晨龙跟郑玉成之间,向来有种莫名不对付的气场。这陈文港是知道的。
卢晨龙是看在他的面子上才接受郑玉成,郑玉成是连卢晨龙这个人的存在都看不顺眼。
曾经陈文港接济卢家的时候,郑玉成便劝他,说文港,我知道你重视友谊,可是金钱和感情混在一起是不明智的,你们之间只是童年的交情,人长大都是会变的。这些年你们的成长环境已经南辕北辙,你确定你真的还了解他吗?你确定他不是故意讨好你吗?
陈文港不想和他吵架,他从那以后就没在郑玉成面前提起过自己朋友。
但前世卢晨龙又一次因为弟弟进ICU急需用钱的时候,郑玉成背着陈文港给了他一百万,条件是希望他不要再来找陈文港。
这事陈文港直到入狱都不曾知道。后来他住在霍念生那,某天忽然收到张一百万的支票。
到那时候才听说,卢晨龙的弟弟早就没了,没救回来。卢晨龙卖了老房子,把钱凑了凑,都寄回来,技术移民去国外当厨师了。此后一辈子未归故土,两个人也没再见过一面。
小宝被周奶奶洗干净了手和脸,推开门,自己又跑进来玩。
他安分了一点,屋里两个大人也就没再管他,放他自己在沙发上和玩具奋斗。
陈文港把铜茶壶拎到桌上,忽听卢晨龙一声大喝:“臭小子,你又在干什么好事?”
还没反应过来,卢晨龙已经一个箭步冲上去,从他手里把陈文港的手机抢救下来。
陈文港的手机设置了图案锁屏,大概解锁时被孩子看到了,竟然被他胡乱试出来。
卢晨龙把手机塞给他:“你快看看,他动没动重要的东西。”
陈文港看了看屏幕,重要的东西倒是应该没动。
但显示的是和霍念生的聊天界面,小宝刚刚锲而不舍地给霍念生发了几十条消息。
作者有话说:
第15章
第15章
自从加好友那天起已经过了半周,霍念生还从没找陈文港说过话。
后来的场地对接是俞山丁出面与郑氏集团联系。
霍念生不主动,陈文港也始终没想到有什么由头找他。陈文港本来就不是擅破冰的人,隔一层屏幕更难开口,索性也不吭声,直到今天被无意义的字符和短语音刷屏。
陈文港点开其中一条,一路听下来,并不意外全是“啊、啊”的呓语。
他摸了摸孩子的脑袋:“你是不是给哥哥惹麻烦了?”
小宝兴奋地往他怀里爬,执着地想从他手里抢回手机。
被卢晨龙一把镇压,提溜到其他房间去了:“你快跟人家解释一下。”
霍念生状态显示为在线,只是任凭骚扰,没做任何回应。
陈文港给他发了一条消息:“抱歉,刚刚有小朋友拿我的手机玩。”
结果这次对方活了过来。没两秒钟,直接一通电话拨给他。
陈文港看着屏显跳出的“霍念生”,一时失神。
手指缓缓移向接听键,一划。
那边轻笑:“猜到了。你这是去了哪,手机都被小孩给抢去了?”
陈文港推门出屋,在院子里找了个藤椅坐下,手机贴在耳边。
“是朋友的弟弟,我来他们家做客。”
“哪个朋友?你们认识很久了?”
“是我小时候的邻居,从小一起长大的。”
“那真是让人羡慕。”霍念生说,“年纪越大,越难跟人深交,动不动就要你防我我防你的。能有交情这么久远的朋友,值得好好珍惜。”
陈文港笑了一声。霍念生也笑了:“怎么了,我哪里说得煽情?”
“不,我是想起小时候,零花钱不多,糖水一人买一份换着吃。他总是让我吃最后一口,说我像豆丁。说到这个,我那时候真的很矮,他还会帮我打架出头。”
“那的确是很好的朋友。遗憾我没有。”
“你跟俞老板关系不是也很好?”
“老俞确实认识我很久了。但不像你们这样,青梅竹马的交情。”
屋门又开了。卢晨龙收拾了杯盘狼藉的桌面,水龙头在院子里,他抬着一大筐油腻腻的碗碟出来洗。见状陈文港起身,讲了最后一句:“抱歉,我这边有点事。”
霍念生笑说:“那改天再找你聊。早点休息。”
然而卢晨龙一点都没领情,他把陈文港赶到一边。
“行了玩去吧,你洗?看看您那细皮嫩肉的手。”
“这么贤惠。”陈文港啧了两声,随手把手机放在兜里,然而水池太小,容纳不下两个大男人,他的确蹲不下去。只好把手往卢晨龙肩上一拍,干脆回屋折腾他弟弟去了。
小宝自己在客厅里玩。客厅电视柜上有张塑封的A4纸,陈文港拿下来,看了一眼,是上一家治疗机构的老师做的康复训练计划。
这一套训练体系他不能更熟悉。
他把孩子抱在怀里,给他看醒目鲜艳的数字卡片。
从1到10的十个数字,普通孩子幼儿园就能认得了,对小宝来说难如登天。他没办法集中注意力,脑袋左摇右摆,安静不下来。陈文港抓住他的小手。
大人不得不接受一个现实,如果孩子是海绵,其中一些就是天生吸水性比较差。很可能你耗费所有精力,都不能奢求他们给予令人满意的回馈,只能变得比昨天更好一点点。
换句话说,就为了能好那么一点点,也需要有人无怨无悔为他付出所有的精力。
霍念生看了眼显示“正在通话中”的手机。
他懒洋洋地把脚跷到桌上,听了一会儿,手机干脆开了免提,扔在脚边。
刚刚陈文港以为他挂了电话,结果其实没有,通话一直阴差阳错开到现在。
被扬声器放大过的声音回荡在办公室。
真有耐心,霍念生想,陈文港已经持续半个小时反复教那个小崽子数“一”“二”“三”。
好不容易教到五六七,前面一二三就又忘了。
霍念生已经听出来,那小崽子有点什么毛病。光这么听都让人烦躁,他这个朋友家,似乎也不像他语气中那样岁月安好。霍念生反而想看看他有多大的耐心,到底要教到什么时候。
直到看完两份合同,三份决策,回了所有邮件,电话那头的小崽子终于比大人先罢工了。
中间陈文港换了几个小游戏,他们玩完了又读绘画书。
那也不是读一个完整的故事,只是一页纸上的内容来回念而已。
往下再翻一页,那小崽子就会立刻发出尖利的声音抗议,也不知这种执着从何而来。
霍念生光“一粒种子旅行到远方,不需要乘坐汽车和飞机”这句话就至少听了一刻钟。
他在这柔和低哑的声线里处理自己的公事。
助理Amanda进来,刚要说话,看到老板似笑非笑,比着食指冲自己“嘘”了一声。
她不知道霍念生在偷听什么,但意会地没有出声。
电话那头有人远远地喊:“文港!水好了,你先去洗吧,待会儿你是睡客厅?还是一起睡我屋里——”
通话戛然而止。
对方发现了?
她下意识地想着,霍念生把目光转向她,两只脚终于从桌上撤下来:“什么事?”
……
客厅里,卢晨龙拿来没用过的浴巾和毛巾,扔给陈文港:“还是一起睡我屋里的大床?”
他又想了想:“不过小宝也跟我一个屋睡,他晚上可能会吵……你在看什么?”
“手机,不知道什么时候没电了。”陈文港奇怪,刚刚手机一震,才发现自动关机了。
“被小宝玩的吧。”卢晨龙笃定地说,“我去给你找个充电器。”
卢晨龙在客厅的空地上支了张行军床,让陈文港睡这。
他第二天还要去大伯陈增家,不算特别远,在卢家借宿一晚,上午赶过去方便。
然后卢晨龙去卧室把弟弟按在小床上,好歹弄睡了,然后又溜出来。
两个人继续聊了半宿的天。
卢晨龙自己枕着手躺行军床上,陈文港蜷坐在沙发上,聊到最后也就剩吹吹牛,牛吹不动了就诉苦。如果生活连苦水都没地方吐,这一天天的日子就真过不下去了。
甚至一些不为人知的念头,也只能在这个时间倾吐:“你知道吗,小东西是我妈生病以前怀上的,甚至当时为了生他,查出那个癌症她都非要推迟治疗。结果后来我妈没了,他还是这个样子。有一阵子我真的在想,值吗?我不知道想过多少次,要是没有这个弟弟,是不是就好了。”
陈文港看着他,夜色里,浅色的瞳孔也染得浓重。
“你别当着他的面这么说。”
“他又听不懂。”
“会有办法的。”
“我就是抱怨两句。要是永远这么小,我还能看着他,以后长大了可怎么办?”
所有的苦水留在晚上,到了天亮,又迎接新的一天。
清晨陈文港迷迷糊糊,是被小宝闹出的动静吵醒的。
小孩子睡得早起得也早,五六点钟就起来祸害人。陈文港揉着眼从行军床上坐起,见他就在旁边地板上坐着。看到对方手里的东西,他就清醒了,心里生出不祥的预感。
他轻轻地靠过去,伸手哄骗:“宝宝,你拿的是什么?能不能给我看看?”
小宝发出高昂的尖笑声:“呀——”
昨天卢晨龙特地把手机锁在家里唯一带锁的抽屉里,他居然又有本事拿到了。
比昨天还离谱一些,他甚至在和郑秉义视频。
陈文港百口莫辩,按捺住拍脑门的冲动,连哄带骗,拿回手机控制权。
所幸老头儿今天心情不错,一身太极服:“文港,怎么还没起?”
陈文港笑笑:“义父,早。”
“早。”郑秉义看看他身后,“你昨天说在朋友家住,刚刚那个是他家的孩子?”
“是。”陈文港把小宝放在行军床上,走到一边说话,放低声音,不让他听见。
“这孩子是不是——?”
“嗯,他有点特殊。所以打扰您了,真不好意思。”
“这有什么可计较的。可惜了,孩子长得倒挺可爱,听你叫他宝宝?”
陈文港从摄像头前让开一点,给他们互相介绍:“因为小名叫小宝,大名卢晨勇。”
他折回去,镜头摇晃着靠近了一点,让郑秉义看到孩子:“宝宝,看这里,叫爷爷。”
小宝管他喊哥哥,他管郑秉义喊义父——但哪能给郑秉义降辈分,岔了也就岔了。
小宝眼神乱瞟,不知向哪个方向热情地抓了抓手:“爷爷,嘿嘿,爷爷。”
郑秉义兴致很好,真像个慈祥的爷爷,把镜头转个方向:“跟叔叔也打个招呼吧。”
陈文港才看到郑玉成也在他身边。
两人隔着镜头,视线对到一起。
郑玉成冲他淡淡笑了笑。
这时陈文港背后的门开了。
当着郑玉成的面,一个皮肤黝黑的青年哈欠连天地走出来。
卢晨龙穿件松松垮垮的旧T恤当睡衣,军绿色大裤衩,衣摆掀得老高,大咧咧地摸着自己腹肌:“你这一大早和谁视频呢?不会又是你那个——哎,哎,手机,手机,我入镜了!”
镜头迅速回正。郑秉义笑说:“看来一大早人家也不太方便。那挂了吧,文港。”
视频画面消失,连同郑玉成复杂的表情一并被切断。
郑秉义看了儿子一眼:“难得起这么早,陪我打拳去吧。”
郑玉成没说话,神色难明,弯腰提上运动鞋。父亲已经推门出去,他忙起身跟上。
屋外树枝上,一只麻雀扑棱棱地飞出院子。
得知一切的卢晨龙惊奇地把小宝提溜起来:“弟弟,你这是要成精了啊。”
小宝咯咯直乐,笑得像朵单纯的向日葵。
偶尔在这样的时候,会让人完全看不出他是个与众不同的孩子。
卢晨龙挠挠头:“他估计老看见我开抽屉,知道钥匙在哪了,看来得换个地方藏了。”
陈文港从好的方面看这件事:“那他其实会自主观察,会模仿大人的行为,还能记住简单的图案密码。坚持干预,好转的希望是很大的。”
“听你的,陈医生。”卢晨龙当他是安慰,没有特别当真,但好话毕竟人人都喜欢听,他指着陈文港跟小宝咬耳朵,“认准这个干哥哥,他对你好,以后干脆咱俩跟着他过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