牧清抬起眼,却见一双眸子揣度地盯着他看。
陈文港瞳仁是浅棕色,背着光的时候却更像黑,幽沉沉的。
他看得牧清心里一突:“没有。其他的我没多问。你去了就知道了。”
郑家有很多人做事,管家和厨师、司机等工作人员住在另一栋楼,陈文港凭记忆过去。
林伯见了他表情很严厉:“陈文港!你过来!你们两个是怎么回事?”
不能怪他态度不好,老人家一辈子也没见过这种事,受到的冲击不小:“你虽然没改姓,你也管郑秉义喊一声义父,跟郑玉成就算是兄弟,你和谁不行你和他搞到一起——啊?”
“您别这么说。外面也没有人这么看。”
“原来你还知道自己是谁?我还以为你早就飘了。”
在他面前,陈文港低头认错:“这些是我欠考虑。”
“你以前不是有很多女同学给你写情书吗?你怎么就非要走邪门歪道呢?”
“林伯,消消气。”陈文港望着他满头华发,心绪万千复杂,他往前走了两步,“我从小父亲去世,义父又忙,每年家长会都是你帮我开,在我眼里,您和长辈是一样的。”
突然说这个,老头儿反而不好再发火:“不要跟我扯没用的。”
陈文港刚来郑家的时候,记忆里管家对他总是很严厉,方方面面都要纠正他。
这个不能做,那个不能做,应该这样做,应该那样做……他的整个少年时代,都被这个古板又顽固的代监护人束手束脚,那时候常常想着,等以后自立了就好了,搬出去,总有天再也不必见面。
直到后来——
前世陈文港伤势恶化,不得不摘除眼球的时候,手术后林伯私下去霍念生的别墅探望他。
管家仿佛老了十来岁:“你一出狱,自己就悄悄走了,我派人找过你好几次,都没找到你在哪……我知道你恨郑玉成对不起你,可你不会来找我吗?难道我还能放着你不管吗?”
走之前林伯摸了摸他脸旁的纱布,浑浊的眼里有一点泪光:“看看,遭了这么大的罪。”
隔着时光,二十岁的陈文港伸手抱了他一下:“我知道,你是为了我好。”
*
林伯缓过一口气:“你以为我为什么生气,你知不知道你在拿自己的前途开玩笑?”
陈文港冷静地说:“我明白。”
他前世不信这个邪,果真把自己撞得粉身碎骨。
“我是不知道你们这些年轻人想什么,我就问你,你还能不能听得进劝?郑玉成他大少爷他有资本任性,你呢?你还想当上郑太太?你觉得那可能吗?”
陈文港摆正态度,都未反驳,反来劝他。林伯拍了拍他的肩膀,终于脸色缓和一些:
“你们别再吓我就谢天谢地了。这次好在只是小打小闹,没有给你登到报纸上大做文章,你义父这段时间血压高,能不惹他生气就别惹他生气,去跟他好好解释。再有事就来告诉我。”
他看看表,中午十一点半:“好了,你先去吃饭吧。”
陈文港走出他的房间,借这楼里的卫生间洗了把脸。
抬起头时,镜子里还是那副从来不会发脾气的柔和眉眼。
模样略显苍白疲惫,但是健康,这是二十岁年轻人的本钱。
陈文港觉得感慨,他摸自己的脸,触感不再凹凸不平反而觉得少了点什么。
不会再走到哪都迎接别人异样的眼光,不会在公共场合有小孩充满恶意地给他起绰号“丑八怪”和“独眼龙”。上天待他不菲,好像那么多年的痛苦,就这样轻飘飘地抹去了。
按郑家的规矩,午餐一般在十二点开始,想吃饭的人就不能迟到。
陈文港定了定神,他到了餐厅,郑家其他的人都还没来。
只有两个佣人在提前铺桌布和餐具。其中年轻的那个女孩子面生,手也不熟,大约是新来的,脆生生地喊:“牧清少爷好。”
陈文港和善地冲她笑笑。
女孩子被晃花了眼,旁边那个叫阿梅的却扯了她一把。女孩子吓了一跳,连忙低头干活。
她们忙完了,阿梅把她拽到楼梯底下的小拐角:“你把人认错了,那个是陈文港。”
郑玉成私下说过,他觉得什么年代了,在家里没有必要还少爷小姐地喊。但郑老爷这个人注重规矩,论辈分,分庄闲,这个家里还是他说了算。
“哎呀?”女孩子大惊,颇为尴尬,“我不是故意的。怎么办,再回去道个歉吗?”
“你幸亏是在陈文港面前喊错的,他脾气好,不纠正多半就是不想你尴尬。”阿梅说,“反过来是大忌,你敢管牧清喊成‘文港少爷’试试——他就该发疯了。”
“不会再弄错的。”女孩子保证,“不过发疯?至于吗?”
阿梅左右看看没人,对她附耳:“这话我跟你私下说。那位‘牧清少爷’是个学人精,什么都跟陈文港学,穿的衣服要一样,走路说话都要学人家,能不认错吗?”
“还有这种人?”
“知道就行了,以后没事别招他。当心他给你穿小鞋。”
走廊那头管家林伯走过来,两人噤声,匆匆向厨房而去。
*
郑家的餐厅很西式,一张长桌铺着雪白的桌布,把每个人的位置都拉得很开。
陈文港入了座,没一会儿有人走到旁边,在他隔壁椅子也坐下来。是郑玉成。
不得不承认郑玉成有一副舒眉朗目的好皮相。
他现在还这么年轻,活力,神采奕奕,一进屋好像连阳光的温度都带进来。
郑玉成斜过目光,觑着陈文港的侧脸,在桌下伸出手,要秘密地来握陈文港的。
但陈文港把手轻轻往回一挪,放到桌面上,让郑玉成牵了个空。
“怎么脸色这么难看?你别那么紧张,真的。”他当陈文港忌惮郑秉义,“我跟你说了,爸爸要发火早就发火了,他昨天回来,到现在没发作,说明我们那点事,他其实不在意的。”
陈文港有时候觉得,郑玉成长在这样的家庭里,依然被保护得太好。
不算完全没有心机,但是在有心机的人精堆里,只显得横冲直撞。
他的这种天真可以看做某种赤诚,在过去的确让陈文港迷恋过,觉得一个大少爷能有这份心是难得的。但天真也是有毁灭性的,这个社会容不得很多天真。
事实上郑玉成也是故作轻松。
他不是没想过怎样让父亲接受这段感情,但不是在这样毫无准备的情况下被曝光出来。
尤其家里还有继母,有弟弟。郑玉成打包票,现任郑太太正等着看他笑话。
论起这个,他父亲统共娶过两任太太,各自生了两个孩子。
第一位郑太太才是郑玉成的生母,她生了如今已经出嫁的大姐郑冬晴和郑玉成后便撒手人寰。母亲去世的时候,郑玉成还在襁褓里,对她没留下任何印象——也因为这样,让他和陈文港始终有种惺惺相惜的情谊——总之从郑玉成记事的时候起,家里的女主人就已经是第二位郑太太霍美洁。
但这位继母显然没和郑玉成培养出任何亲密关系,不如说两人嫌隙甚多。
霍美洁把所有心思扑在自己亲生的一对儿女身上——那是对喜庆的龙凤胎,男孩叫郑茂勋,女孩叫郑宝秋,只比郑玉成小两岁。从时间上来算,当年丧偶不久,郑秉义就续了弦。
对郑玉成来说,不管是结婚后就搬出去不在家住的大姐郑冬晴,还是活泼开朗最得郑秉义宠爱的郑宝秋,他对姐妹们始终有种宽厚关照的态度。
郑秉义思想封建保守,家业毕竟不会给女儿们继承。
会和他竞争的只有弟弟郑茂勋。
郑玉成是长子,郑茂勋是次子,两个人都有野心,又不是一个肚皮里出来的,到底心存隔阂。自从去年郑茂勋也读了大学,并且进公司挂职,尤其有了处处和哥哥别苗头的迹象。
想着这些的时候,背后传来一声“大哥,文港哥”。
郑玉成和陈文港同时回头,跟郑宝秋对上视线。
郑宝秋冲他们嘻嘻一笑,在佣人拉开的椅子上坐下。
随着其他人一个接一个到齐,落座,氛围不再那么轻松。
学校里海报风波和何宛心拦车是瞒不住的,低压旋涡隐隐聚集在两个肇事人身上。
郑家餐桌有固定排序,郑老爷雷打不动坐在主位,一张威严的脸喜怒莫辨。
他旁边是现任郑太太霍美洁,霍美洁作壁上观,看热闹反而怕事不大。
殊不知她窥探郑玉成,陈文港也在看她。
不为别的,金城姓霍的望族找不出第二家。
霍美洁也占了一个“霍”姓,和霍念生还有点沾亲带故——她是霍念生的姑母。
霍美洁右手边就是她的两个儿女,郑茂勋和郑宝秋。论辈分是霍念生的表弟表妹。
众人心照不宣,终于郑太太做了首先开口的人。她和郑老爷闲聊——
“不知不觉,我们的宝秋和茂勋读大学也都快一年了。你说这日子过得是不是快?”
郑老爷嗯了一声,专心吃他的饭。
霍美洁又扭头问女儿:“你们学校里最近没什么新鲜事吗?”
她司马昭之心,郑玉成微不可察地冷嗤。
郑宝秋天真地回答:“有,我昨天去艺术学院看他们举办的学生作品展。”
“好像就是牧清哥去年报名那个。”她祸水东引,“但我找了一圈,没看到他的。”
郑宝秋隔着餐桌跟陈文港对视,悄然露出一个讲义气的得意表情。
“没选上就没选上吧,只要别再把颜料往家里带。”霍美洁对此兴趣缺缺,“上次在家画了半个月,我闻了那个味道就头疼。这不也没搞出名堂来。”
牧清抿了抿唇,嘴角不明显地往下撇,很快又抬起来:“好,我以后会注意。”
郑太太还待再说什么,郑秉义突然开口:“头疼就叫医生到家来看看。”
她笑容一僵。
事实证明郑秉义不喜欢有人在他面前提家丑:“你是家里的女主人,家里的事都要靠你管,头疼就去看,不头疼了就多上点心。不要整天只顾得抱怨这个抱怨那个的。”
霍美洁识时务地换了话题。
她向来话稠,只要有她在永不会冷场。忽然间,陈文港听她提到霍念生:“在彰城待了好几年,听说终于要回来了——本来就是么,到底自己家门口比外面舒坦。宝秋,茂勋,你们回头记得跟念生表哥联系,一家亲戚,多聚一聚联络感情。”
这次郑宝秋开朗地应了。
郑茂勋却情绪平平,觉得母亲对娘家亲戚——还是个小辈——殷勤过头:“再看吧,表哥而已。最近爸让我进公司帮忙,要学的东西多,天天加班,未必抽得出时间。”
郑玉成再次勾了个冷笑,心里说了声蠢货,霍美洁分明是在给他拉拢靠山。
他看向陈文港,陈文港却眼神直勾勾地分心,没和他产生任何灵犀。
总之一顿饭吃得古怪但也风波未起,饭后众人各自散去。
牧清回到自己的房间,顺手打开桌上的电脑,往椅子上一靠。
电脑从休眠状态启动,跳出一个论坛界面。
是大学的学生论坛。
刚刚郑太太问学校里新鲜事的时候他兴奋又紧张,想看自己种下的种子结出硕果,可惜被郑宝秋打岔,反而随口拿他转移话题。
话说回来,郑宝秋什么时候拿他当回事过?
霍美洁也是一样。他的舅父和舅母对他从不看在眼里。
至于郑玉成和陈文港,不错,海报是他贴的。他回顾自己动过的所有手脚,对方没理由知道他做了什么。牧清也并不为此忏悔。
甚至他向来明白,越是做了不可见人的事,越要态度坦然。只是不知为何,今天见到陈文港,对方看他的表情意味深长,像老师在看一个顽劣幼稚的学生。
但就是那种高高在上的“成熟”和“懂事”,让牧清每次看到就觉得恶心得想吐。
他把手放到键盘上:“你们没见过那个同性恋私底下是什么嘴脸吗?不要被他的长相骗了,我就是他身边的同学,这人平时最喜欢阿谀奉承,跟红顶白,人品糟糕得很。”
作者有话说:
不需要太担心炮灰,没大本事翻起浪
第4章
第4章
陈文港知道郑秉义有午休的习惯,等到两点多钟才去找林伯:“义父现在有没有空?”
老管家去而复返,告诉他:“老爷在看书。”
陈文港推开书房的门,一家之主正在里面等他。
郑秉义年过五十,肤色古铜,眉弓如河岸般突出,双目深藏,精明有神,正对着窗户研究手里的书页,竖排繁体的《道德经》。身后有一幅字,“上善若水”,是他自己的笔墨。
以前生意场上何其杀伐果断,自从接连犯了两次心梗,也开始注重修身养性了。
陈文港一步步走近,郑秉义摘下老花镜,扔到桌面上,发出嘎达一声。
他叫了声“义父”,恭恭敬敬地在他桌前站定:“我来跟您认错的。”
郑秉义哼笑:“你们现在都有大能耐了,跟我还有什么错可认?”
陈文港态度放得很低:“您别生气,注意身体。”
他站在那,午后的阳光不懂读空气,仍从窗户溜进来,碎金一样洒了他一头一脸。
郑秉义不能不承认这孩子长得好;在心底里,他甚至能理解儿子为什么会看上他。
当老父亲的想起去年才给大学捐的那个实验室——宝秋和茂勋成绩都不够,上大学是这样靠花钱塞进去的,郑玉成呢,比弟弟妹妹强,靠他自己通过的升学考试。
可跟陈文港一比谁都不如。陈文港每门功课的成绩都是A+,拿全额奖学金。饭局上认识的校董奉承郑秉义,郑秉义才知道有这回事。他不显山不露水,一直悄悄压着郑玉成一头。
有时郑秉义还有些许遗憾。怎么这个头脑,自己生的那几个就没有?
养子让他省心合意,从不张扬,甘做绿叶,这让他还是克制了自己的脾气。
“行了。”他拉开抽屉,摸出雪茄盒,从里面拿了一支,“先说拍照的人找到没?”
“还没有,问了学校保卫科,那面墙附近没有监控,报警的话又闹得太大张旗鼓。”
“下午我约了你们校长吃饭,学生之间录的像,让他们都删了,闹得像什么样子。”
“给您添麻烦了。”
“你知道就好。我看你们早晚让我再犯回心梗才高兴。”
郑秉义拉开抽屉,摸出一支雪茄,又摸出雪茄剪,咔嚓剪开了雪茄的脑袋。他点了火,露出思考的神色,陈文港在一边,等待他抽完,宣布思考结果。
终于郑秉义把雪茄架到烟灰缸上:“我也年轻过,年轻人喜欢玩,无可厚非。你跟玉成感情好,我以前不是不知道,但我没说过一个字拦着你们,是不是?可凡事都要有个界限。你们想玩,没问题。但在我们这种家庭,有些事是不能当真的。这你懂吗?”
或许郑玉成还算了解他的父亲,但不够多。
对于陈文港,他跟郑玉成是不是接吻,是不是爱抚,是不是上床,郑老爷的确一点都不在意。那点悄无声息的眉来眼去其实骗不过郑秉义。但是想相伴一生是在天方夜谭。
陈文港垂手恭立,比起名义上的父亲,郑秉义其实一直更像他的上司。
但他出门前郑秉义还是展现了一点做父亲的心肠:“文港,你是最让我放心的,你懂事,我也不想说什么重话骂你。玉成和茂勋从小闯过多少次祸,只有你从来都不会犯。”
他拍拍养子:“就算长个教训了吧,以后凡事谨言慎行,别让我失望。”
陈文港的确很少犯错,但不是绝对不会。
哪个小孩不会闯祸?
十多岁时有次他在新的学校里受委屈,被势利眼的老师歧视,突然很想回自己原来的家看看。郑玉成陪他离家出走,两人谁也没告诉,搞得郑家以为他们被绑架了,还报了警。
回来以后,林伯批评陈文港。郑秉义也不高兴,但一句重话都没对他说。
他让陈文港去睡觉,但把郑玉成空着肚子在禁闭室关了一夜,谁也劝不住。
然而陈文港自然也没法睡,他隔着门在外面陪郑玉成。
夜深露重,穿堂风吹得透体冰凉。林伯抱着毯子来看他们,郑玉成裹着毛毯没心没肺地睡着了。林伯问陈文港想没想通哪里做错了,他说想通了。
其实不一定是真的想通了,只是本能地觉得这样回答比较好。
那时还是多少明白了一些事,他和这个家里其他的孩子受到的管教是不一样的。
郑玉成会直接挨罚,罚过了就没事了。反而对陈文港来说,没有得到惩罚并不是一件值得庆幸的事。他要一直把教训记在心上。他只能从蛛丝马迹里,自己省察自己的定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