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九尘看他的神色,不像是在说谎,也就没再说什么。那是赵??的选择,谢九尘尊重他的选择。
赵??道:“很快,又是新的一年了。”
谢九尘道:“是啊。”
赵??真希望,过去的事情可以随着新年的到来,而一笔勾销。但他知道,这是奢望,所以他没有说出口。
谢九尘想到了两年前,那时候他对赵??说“愿新年,胜旧年”,他也不知道,自己的愿望算不算实现了,新年的上半年是很好的,下半年却让人不愿回想。
今年,他决定不再说这句话了,愿望只是愿望,跟现实终究是不一样的。
赵??却在此刻问:“明烛,你有什么新年愿望吗?”
“我希望我爹能健健康康的,至于其他的……没有了。”
“伯父一定会健康的。”
“嗯。”
天上烟花璀璨,谢九尘望着天空,赵??侧头看了他一眼,很快又收回了目光。他不敢长长久久地看谢九尘,他想,自作孽,不可活,就连认认真真地看一个人,他都有些胆怯了。
两人等到子时过去,谢九尘道:“很晚了,你回去吧。”
他现在不称呼赵??了,叫“赵兄”有些粉饰太平的意味,叫“赵??”又太过亲昵。他不叫赵??了,只说“诶”或者“你”,赵??就会知道,谢九尘是在跟自己说话。
赵??站起身来:“我走了,你去睡觉吧。”
“我送你出去吧。”
“不必了,你也累了,好好睡觉吧。”
谢九尘便没再坚持,他看着赵??的背影消失在院中,才回了屋中。
他想,不管他们是什么关系,赵??一直是迁就自己的那个,除了欺瞒自己的那一桩事情,赵??再没做过什么对不起他的事情了。
谢九尘流了两滴泪,他用手背擦干了,新年的第一天,流眼泪是不好的。
幸好,眼泪还受控制,可一颗心在被窝里怦怦地跳,是无论如何也控制不住了。
也罢,睡觉吧。
一觉醒来之后,谢九尘第一个想到的人,还是赵??。他睁着眼睛,在床上躺了一会,才披衣下床。
过了冬便是春,太阳露面的次数越来越多,时间也越来越长。
赵??来到谢府,第一次开口约谢九尘出去玩。
谢九尘问:“去哪?”
赵??道:“游湖。”
谢九尘答应了。
赵??租了一艘清幽画舫,带谢九尘上了船。
谢九尘看见画舫,心里有些不舒服。赵??问他怎么了,谢九尘道:“没什么,就是想到,当初你开的画舫,害你无辜入了狱。”他顿了顿,改口道:“不对,也不是画舫的错,是人的错。”
赵??笑了笑:“都多少年的事情了,早就过去了。”
谢九尘随口问道:“时间足够长,什么事情都可以过去吗?”
赵??心中一动:“大部分的事情,都是可以的。”
湖水悠悠荡荡,画舫也随之轻轻摆动,窗外一片好山好水,外头飘起了小雨,雾蒙蒙好似仙境。
谢九尘突然想,若是时间就停留在这一刻,不要再往前走,那该有多好。
他和赵??可以忘掉所有的事情,在这艘画舫中相视而笑,笑就是笑,不掺杂别的任何东西。
赵??问:“明烛,你在想什么。”
谢九尘笑道:“没想什么。”
赵??看出来他在撒谎,却没追问下去。
谢九尘坐在赵??的对面,问:“当年……你在牢中的时候,是不是过得很苦?”
赵??答非所问:“再苦,也都过去了。”
谢九尘道:“他们打你了吗?”
他说的,是那些狱卒,赵??也知道。他道:“打了。”
谢九尘又问:“打得重吗?”
赵??含糊道:“我不记得了,应该不算很重,没留疤呢。”
“没留疤,就不算重了吗?”谢九尘疯狂地纠结这个问题,他听闻雷浩洋的遭遇之时,就很想知道答案了。
“对我来说,是不算重的。”
谢九尘想起来,他进大牢前,已经在赵府挨过五年的打了。赵??经历了这么多的事情,除了银两,他还能相信什么?
“痛吗?”谢九尘问了一个早已经知晓答案的问题。
赵??道:“当时痛,现在不痛了。”
谢九尘提出了一个不合时宜的要求:“我想抱抱你。”
赵??眼帘一抖,这是他做梦也不敢想的事情,他点了点头。谢九尘抱上来的时候,赵??整个人都僵住了,谢九尘恍若未觉,他用一侧脸颊贴紧赵??的心脏,用耳朵捕捉赵??心跳的韵律――
他像是听到了一首鼓点急躁的乐曲。
--------------------
第89章
谓我
雨停了之后,赵??和谢九尘从画舫下来,往家的方向归去。
两人在画舫上没做什么,谢九尘抱了赵??一会后,便放开了他,想退后的时候,赵??情难自禁,抓住谢九尘的手。
他握得那样紧,因为做惯了粗活,他的掌心和五指都有厚薄不一的茧,是谢九尘熟悉的触感。
谢九尘一怔,然后轻轻将手挣了出来。
很奇怪,赵??明明握得很紧,可谢九尘一挣便挣脱了。
之后,两人都静默了片刻,然后分吃了些画舫上的点心,又若无其事地聊别的事情,直至雨停。
雨停了,太阳又出来了。
西行的太阳映在白墙黛瓦上,投下琥珀色的光芒,琉璃瓦下,两个影子并肩而行。
谢九尘问:“黎夫人快要生了吧?”
赵??道:“快了。”
谢九尘道:“不知道会是男孩,还是女孩。”
“黎笛说希望是个女孩。”
“为何?”
“因为他喜欢女孩,觉得男孩毛毛躁躁的,看着就烦。”
“他自己也是男孩。”
赵??笑道:“他骂人的时候,可没想到自己。”
谢九尘道:“希望他能得偿所愿。”
“你不知道他有多紧张,现在天天围着他夫人转,一步也不敢离,生怕孩子突然就出来了。”
“第一次为人父,也不奇怪。”
两人聊着黎笛,不一会儿,便回到了朱雀街,各自回府了。
谢九尘找到谢孺年,道:“爹,我想去书院了。”
谢孺年道:“你不走了?”
“倒也不一定。”谢九尘道,“成日闲着也没事做,我想先去书院教教书。”
“也好,去吧。你再回去,估计已经换了一批学生了。”
谢孺年说得没错,谢九尘再去书院的时候,都不再是熟悉的面孔了。但这没关系,教什么学生不是教,传道授业解惑,他做好自己的事情就可以了。
谢九尘去书院上课的第三天,赵??去了一趟谢府,他知道谢九尘不在,是特意来找谢孺年的。
谢孺年看见赵??挺高兴,挥手让他坐下。
赵??依言坐下:“今日我找伯父,有桩事情要坦白。”
“什么事情?”谢孺年心想,莫不是他和谢九尘的事情?
“我猜伯父也知道,当初九尘与我先后离开花溪城,都与对方有关。”
赵??用了“九尘”这个称呼,谢孺年注意到了,但没说什么。他道:“你想跟我说的,就是你们先后离开花溪城的原因?”
“没错。”
赵??没将他和谢九尘的情讲出来,他猜谢孺年是知道的,他只将受潮药材的事情一一道出。
谢孺年听完之后,一时间也不知道说些什么好。
“我因此事而悔恨,并不是因为这些药材害了人,而是因为这些药材害了伯父。”
赵??并不想辩解什么,如果不是谢孺年刚好喝了这些药,他确实不会因此而悔恨,他坦荡说出自己的冷薄,又道:“九尘替我瞒了此事,可我思来想去,觉得还是得亲口告知伯父这件事。我知道我没法弥补过去的错误,但还是想奢求原谅,伯父若有气,可以尽管发泄,打我骂我都行,我绝不会有半句怨言。”
谢孺年道:“我不打你,也不骂你。”
这是赵??最不想看到的结局,他宁愿谢孺年狠狠地教训他一顿,惩罚他,辱骂他,也不想看见谢孺年如此平淡的神情。
“我是遭了一些罪,不过那没什么,我的身体现在也很好,当年你犯下的错误,对我没造成什么伤害。”谢孺年慢慢说道,“小赵,但我这样说,并不是说你做的事情只是小错一件,无伤大雅,然后你就可以毫无愧疚地忘记这件事。”
赵??道:“我这辈子都不会忘记这件事。”
谢孺年道:“快两年了,你还悔恨吗?”
赵??点了下头。
“过去这么久,你应该想明白了,你的悔恨是因为九尘,还是因为你觉得自己真的做错了?”
过了一会,赵??道:“都有。”
他经历了那么多事情,最后变成了一个几乎只在乎自己的人,可后来多了个谢九尘。赵??想,确实有很多人都对不起他,但也有很多人从未得罪过他,而他却因为那些刻薄的仇恨,冷漠地对待每一个人,视他人的性命和痛苦如粪土,他后来想了很多,他觉得自己确实是错了。
他不做生意了,不止是因为谢九尘,还因为他意识到了这一点,再多的银两,都比不上一个活生生的人。世上每个人都被别人在乎着,爱着,他伤害了别人爱着的人,这就是最大的错误。
谢孺年又问:“你想我原谅你,是吗?”
赵??道:“伯父不想原谅我,也没关系。”
“不,我原谅你。”谢孺年道,“小赵,我一直都知道你是什么样的人,我知道你唯利是图,我知道你刻薄冷漠,可我愿意让九尘来往,也愿意请你上家里来吃饭,是因为你不仅仅是这样的人。你从来就不是一个彻头彻尾的坏人,你只是太害怕了,太不安心了,因此你要用银两和冷漠来堆砌一道墙,一道保护你自己的墙。你以为你这辈子都可以缩在那道墙后面,但你错了,你还是渴望光明和温暖,那些东西你在墙里面找不到,所以你还是得走出来。我说得对吗?”
岂止是对,那简直是一针见血。
赵??低叹一声:“对。”
谢孺年再问:“你渴望的东西,在九尘身上找到了,我说得对吗?”
赵??毫无招架之力:“……对。”
谢孺年道:“很多东西我都能猜到,但是我不说,因为这是你们年轻人的事情,我不想掺和,也不想让你们感到为难。九尘是个很单纯的人,他没有什么复杂的心思,好就是好,不好就是不好,他看见坏人会生气,看见别人受苦就想帮忙,看见别人笑他也高兴。小赵,他跟你不一样。”
“他……是跟我不一样。”赵??怎么会不知道呢?可他无法控制自己的心,他就是想跟谢九尘在一起。
谢孺年道:“我说你们不一样,不是说你们不能同路。我看得出来,你们都放不下对方,但是我得问你一句,这回,你真的想明白了吗?”
他问得委婉,赵??却听出来了,谢孺年在问自己,想明白没有,什么才是最重要的。
“我想明白了。”赵??想,再也没有比现在更清楚的时刻了,他彻底明白自己想要的是什么。
谢孺年道:“写明白就好,去吧。”
赵??一怔:“去哪儿?”
“去找九尘吧。”
赵??身体一震:“多谢伯父。”
“不必谢我。”谢孺年和蔼一笑,“道阻且长,去吧。”
赵??站起身来,俯身对谢孺年久久一拜,接着转身离去。谢孺年看着赵??的背影,露出了淡淡的笑容。
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
谢九尘与学生道别,走出书院大门的时候,不经意看见了赵??。
春风如酒,吹过两人的鬓发。
谢九尘潦草一笑:“你怎么来了?”
赵??直言:“想来送你回家。”
“好,走吧。”谢九尘盯着赵??看了会,觉得他不一样了。
两人并肩而行,赵??道:“今日,我去找了伯父,将那件事告诉他了。”
谢九尘愕然道:“哪件事?”
“受潮药材的事。”
很多话挤在谢九尘的喉咙里,良久,他道出一句:“我们的事,我爹也猜到了吧?”
“没错。”
“爹说了什么?”
“他让我来找你,说道阻且长。九尘,你爹原谅我了,你呢?”
谢九尘嘴唇动了动,没说出话。
赵??道:“不必立刻回答我,我不着急。”
谢九尘道:“……好。”
两人没再说什么话,回到朱雀街,即将分别的时候,赵??道:“九尘,三日之后,我在清秋亭下等你,你若想来,什么时候都可以,你若不来,我便知道你的意思了。”
谢九尘的睫毛扑闪了一下,他再道:“好。”
赵??笑了笑:“回家吧。”
“你也回吧。”
两人分别进了府,棉花来迎接谢九尘,谢九尘心不在焉地揉了揉它的头,就去找了谢孺年。
谢孺年像往常那样,笑道:“回来了?吃饭吧。”
谢九尘道:“好。”他这一天说了太多的“好”。
谢孺年像平常一样,并不打算主动提起今天的事情,谢九尘愿意说,那就由他开口,谢九尘不想说,也没关系。
吃过饭后,谢九尘道:“爹,你来听我弹一曲,好吗?”
谢孺年点了点头。
谢九尘坐在古琴前,垂眸弹了一曲,他没有弹曲谱,而是随心而弹。谢孺年听见了月光,明月织了一张柔且韧的大网,将大地牢牢缚住。他感到眩晕,他的眼睛里铭刻了思念,他好像跋涉了很长的岁月,却仍被困在原地,进退不得。
一曲完毕。
谢九尘问:“爹,你说……我找到琴韵了吗?”
谢孺年眼含热泪:“找到了。”
谢九尘想,师父说错了,琴韵不在琴谱,也不在高山流水间,琴韵在一念之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