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了我的糖,就是我的人。”
当时刘子琪也在场,他将妞妞藏在角落里,想上前拦下那公子,又怕让妞妞也暴露了。犹豫过后,他还是决定自私一回,守好自己的女儿。刘子琪没动,破庙中却有几个乞丐动了,在外面,乞丐们是竞争关系,但在破庙中,他们勉强也算是一家人。见着富家公子如此行径,他们怎么能忍?
几个青年乞丐冲上前去,拦住了富家公子,要他将小姑娘放下。富家公子朝外面喊了一声,破庙外立刻冲进来几个身影,将乞丐们逼退,富家公子抱着不断挣扎的小姑娘,大摇大摆地离开了。
刘子琪就知道,这富家公子是有备而来啊。
小姑娘的兄长回来后,发现妹妹不见了,到处问人后终于知晓那公子的住处,一个人冲了进去,却连公子的面也没有见到,便被打断了腿扔了出来。
兄长拄着拐杖去报官,官却道,你私闯民宅,被人打断了腿,是罪有应得。
兄长说他不为自己,为的是自己的妹妹。官又道,无凭无据。
“有很多人看到了。”
“什么人?”
“破庙中的乞丐。”
“他们说的话也能信?”
“为何不能信!”
“都是乞丐,他们自然站在你的这边,助你诬陷他人。”
……
兄长断了腿,失了妹妹,不知所终。
刘子琪道:“事情就是这样了,所以刚刚我看见公子给妞妞送糖的时候,以为公子也是那样的人,又生气又害怕,什么也听不进去,误会了公子,多有得罪。”
“无妨。”谢九尘为兄妹俩的故事感到悲哀,他想,这座城如今的情况,跟当初郭星在花溪城的情况多像啊,有钱就能为所欲为,无钱便只能被踩在脚下,何其荒唐的世道。
而他力量微薄,能做的事情太少,无非是唏嘘一声,然后写信告知谢孺年和尧时云等人。
妞妞吃了两块糖之后,就没有再吃了,她递给刘子琪一块:“爹,你也吃。”
刘子琪没有要:“爹不爱吃糖,你吃。”
妞妞便将第三块糖放进了嘴里,然后将纸袋折起来,糖只有这么多,她不舍得一次吃完。
“刘兄……为何会来到这破庙中?”
“这又是另一个故事了。”刘子琪叹了声,“我原本是个铁匠,虽然赚不到多少银两,但也能撑起一头家,后来一时不慎,被朋友骗走了全部的钱财,连房子都被骗没了,只能带着妞妞,暂时在破庙中住着。”
破庙虽破,但还有屋檐可以挡雨,墙壁可以遮风,好歹比睡大街要强。
谢九尘道:“刘兄既有手艺,就不怕找不到活计。”
“话是如此,但我放心不下妞妞,不敢让她一个人住在破庙之中。偶尔出去捡些吃的,也要快去快回,这样,我怎么能放心出去找活计呢?”
谢九尘从怀中掏出一两银子,塞到了刘子琪的手中:“刘兄,你收下银两,先带妞妞出去找个地方住下,再去找份活计,日子总能好起来的。”
“这……”刘子琪噙了一泡眼泪,将银两塞进袖中,“公子大恩大德,我刘子琪铭记于心,日后若有机会,定当十倍报答。”
谢九尘淡淡一笑:“举手之劳罢了,刘兄言重了。”
刘子琪越想越愧疚:“刚刚我竟有眼无珠,错以为公子也是强盗,对公子说了不少难听的话,公子却不计前嫌,我真是愧疚啊……”
谢九尘等他说完,又与刘子琪客套了几句,便跟刘子琪和妞妞道别了。
破庙中还有许多人,可谢九尘知道,他有心无力,他没法帮到这里的所有人,更没有办法帮到全天下的苦难之人,只能刚好遇见谁,就刚好帮一把谁。
谢九尘走出破庙的时候,觉得轻松,又觉得沉重。回客栈的路上,他经过那刚刚卖寸金糖的摊子,摊贩见着他,问:“公子,你送完糖了?”
“送完了。”
“他们一定感激涕零,说公子你菩萨心肠,宅心仁厚,慈悲为怀。”摊贩说着好话,期盼谢九尘能再多买几袋寸金糖,自己的荷包又能鼓一点了。
谢九尘道:“你听说过城中的强盗吗?”
“什么强盗?”
“他们会以糖为诱饵,等小姑娘吃下糖之后,便将人带走,强盗说吃了糖,便是他们的人了。”
摊贩恍然大悟:“公子说的是那些公子哥儿啊。”
“你也知道?”
“当然知道,他们虽然是公子哥,但行径跟流氓无异,也是为非作歹,无恶不作。不过他们不来我这小摊作恶,我倒不怎么讨厌他们。”
这个摊贩很现实,他讨厌来收银两的流氓和地痞,却对做出强盗行径的公子哥儿无甚恶感,因为后者不会损害他的利益。
谢九尘在心里叹了一声:“他们除了抢小姑娘,还会做些什么?”
“那可多了!”摊贩四下看看,见周边没有人,才小声道:“他们还会调戏街上的貌美女子,会殴打挡到他们路的人,会在城中跑马,马还踩死过人,听说将人踩成了肉泥的时候,他们还在笑呢……”
谢九尘紧锁眉头。
摊贩说完了,接着道:“公子,要不要再来一袋糖,城中有几条破巷,里面也有很多穷孩子呢。”
他说得口干舌燥,想着谢九尘可一定要再买一袋,不然他就白说了。
谢九尘点头:“行。”
摊贩绽开笑脸:“好嘞!”
谢九尘付了钱,却道:“糖不用给我了。”
摊贩奇道:“公子这是什么意思?”
“你收摊的时候,若是经过那些巷子,便将糖分给孩子们,可以吗?”
“当然可以。”
谢九尘得到了摊贩的允诺,便离开了。他知道,摊贩未必会按他的意思做,他可能会将糖留给自己,或者卖给别人赚得银两,但谢九尘管不了那么多,他累了,只想回客栈睡一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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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0章
北地
谢九尘离开花溪城之后,并没有在一个地方停留很久,他每次都是待个两三天,就继续往北去了。
他也不知道,自己对北方为什么这么执着。也许是因为他从来没有去过,也许是因为赵??曾经在北方生活了一段时间,也许是因为向往书上写的“炉烟消尽寒灯晦,童子开门雪满松”的美,但不管是因为哪种原因,还是三者皆有,他已经踏上了旅程。
谢九尘不敢再在野外睡觉,他怕自己冻伤生病,连照顾自己的力气都没有,那就麻烦了。
他骑着银鞍,沿途看见青草萋萋,草尖都黄恹恹的,还落了点花花白白的霜斑。
真萧索,也真好看。
谢九尘看见这样的景色之时,总觉得万物都是孤独的,都有自己的兴衰起伏,也都只能自己承受。
他不计日子,只凭着天气辨认季节,等他必须披上狐裘的时候,便知道冬天真的到了。他在下第一场雪的时候,来到了越北城。
谢九尘租了一个很小的院子,院子只有两间房,一间厨房,一间睡觉的房间,连厅堂都没有。但谢九尘很喜欢这个小院子,因为院子面朝阳光升起的地方,只要太阳出来了,他就能感受到希望。
在离开花溪城之前,他学会了生火,来到越北城后,他便自己做饭吃,他打算在越北城住一个冬天,等到明年春暖花开的时候,再想接下来要去哪里。
自己做饭之后,他的厨艺迅速增长,从一开始的手忙脚乱,到后来的处变不惊,花的时间也不长。他还学会了杀鱼,先狠心把鱼打晕,然后开膛破肚,刮鳞除腮,一套动作下来,也没那么难。
吃完饭后,他也自己洗碗。每当手伸进冰冷的水里的那一瞬间,谢九尘都很想烧壶热水来洗碗,但他忍住了,他不过洗几个月的碗而已,不至于这都做不到。直到双手都长出冻疮的时候,谢九尘才知道糟了。
他的手又痒又疼,做饭和洗碗都成了一件难事,但他固执地不肯去酒楼吃饭,他还是坚持自己做饭和洗碗。
冻疮无论是碰到冷水和热水,都会引发一阵钻心的疼,谢九尘咬牙忍受着那种疼,不知是忍受,他还想记住这种疼痛。他要让这种疼痛来提醒自己,从前的他是多么的愚蠢。
谢九尘确实善良,但他没有体验过多少艰苦,所以对于他人的悲惨事迹,他的同情永远多于共情,因为他没有办法感同身受。也因此,他掏钱的时候虽然是善意的,但那中间也藏有高高在上的冷漠,这种冷漠并非发自内心,但却潜在他的骨子里,如影随形。
他想剔除这种自以为是冷漠,就必须走进真正的人群、真正的生活之中,而不是读一百本书之后,再作壁上观。
谢九尘不总是待在院子里,有的时候,他会出门走走,将银鞍留在院子里,独自出门。
他会看见在街上玩雪的孩子,他们将雪团成一个雪球,然后往对方的身上砸。
有一次,一个雪球砸到了谢九尘的身上,谢九尘看过去,一个小孩捂着嘴笑,看来是故意的了。
谢九尘也团了个雪球,厚脸皮地跟孩子们一起玩,很快,他就认识了这几个小孩。他们的名字都很普通,女孩叫二丫和三美,男孩叫阿黄、猪崽和巴格。
拿雪球扔他的孩子是巴格,谢九尘问:“你刚刚为什么拿雪球扔我?”
巴格道:“因为你看起来很想跟我们一起玩,但又不好意思的样子,我就扔你一下,给你个机会跟我们玩。”
孩子们哈哈笑起来,谢九尘也笑了,心想,自己的渴望已经那么明显了吗?
他的童年是安静的,沉稳的,不怎么蹦蹦跳跳,也不会成群结队地出去玩。
谢九尘道:“那谢谢你啦。”
巴格挺起胸膛:“不用谢。以后你想跟我们玩,直接过来就可以了,不用站一边看着,知道了吗?”
谢九尘笑道:“知道了。”
就这样,谢九尘加入了他们的队伍,巴格等人也知道了他的住处,有的时候,他们会过去敲门,问谢九尘要不要一起玩。
谢九尘想,自己真成了小孩儿了。
在一次玩雪球的时候,猪崽总是把球往二丫身上砸,把二丫砸哭了。二丫哭着来敲门,找谢九尘告状:“谢哥哥,猪崽欺负我,他总是把球砸到我的身上。”
谢九尘瞟了巷子口一眼,发现猪崽鬼鬼祟祟地探头看着这边。谢九尘让二丫进来坐,二丫走进来,继续流眼泪:“谢哥哥,你要帮我出气。”
“二丫,你想我怎么帮你出气?”
“帮我狠狠揍猪崽一顿。”
谢九尘笑了:“那猪崽的爹娘要来找我算账了,到时候我迫于无奈,只能供出幕后指使了。”
二丫想了想,道:“那就先给猪崽套上一个麻袋,然后再揍他,他就不知道是谁揍的了。”
谢九尘道:“真的想揍他?”
二丫点头。
“那我帮你给猪崽套上麻袋,然后按住他,让你来揍他?”
二丫听到这话,又犹豫了:“这样不好吧……”
“哪里不好?”
“猪崽会恨死我的。”
谢九尘就知道,二丫这是口是心非,嘴上说要揍猪崽,等真的看到猪崽挨揍了,说不定比任何人都要先跳出来。
“我跟猪崽谈谈,让他以后都不能欺负你了,这样可以吗?”
“可以,而且谢哥哥要帮我狠狠骂他。”
“好。”谢九尘答应了二丫,把二丫送出去。二丫一出门,就看见了探头探脑的猪崽,二丫凶乎乎地剜了猪崽一眼,然后就走了。
“猪崽,进来。”谢九尘将想要跟着二丫的猪崽拎了进门,“你为什么要欺负二丫?”
猪崽挠挠头:“我没想欺负她。”
“没想欺负二丫?那为什么雪球都砸到她的身上?”
猪崽小声道:“我想让她注意到我,一直看着我……”
谢九尘明白了,原来是因为懵懂情丝。
他没有直接点破,而是道:“你想二丫注意到你,这没有问题,但你不能用这样的方式。”
“为什么?”
“因为二丫不喜欢这样的方式,你一直对着她扔雪球,她确实会注意到你,但是她会讨厌你。你想让二丫讨厌你吗?”
猪崽连连摇头。
“那就想想,二丫喜欢什么,你得用她喜欢的方式吸引她,懂吗?”
猪崽似懂非懂:“大哥哥,我不是很懂,你直接告诉我方法吧。”
谢九尘苦笑一声,他自己都难过情关,顶多指点一下猪崽,哪里能有具体的方法。他道:“猪崽,你跟二丫的关系,比我跟二丫的关系要亲近许多,如果连你都不知道她喜欢什么,我又怎会知道呢?你好好回去想想,嗯?”
“好吧,多谢大哥哥,那我马上回去想想。”
“去吧。”
谢九尘笑着看猪崽跑出院子,希望他能如愿以偿。
许是因为孩子青涩单纯的情意触动到了谢九尘,当晚,谢九尘又一次梦到了赵??。
梦里是自己在越北城的小院子,赵??也搬了进来,两人挤在狭小的床上,窗外冯雪飘摇,他们却丝毫察觉不到寒冷。
谢九尘问赵??:“你怎么来了?”
赵??道:“听谢伯父说你一个人在这住,想来看看你。”
“这里离花溪城那么远,你不管你的生意了?”
“不管了,都给黎笛管了。”
谢九尘默了默,又问:“我走之后,你跟我爹还有联系?”
“那得多谢你,没将我干的坏事告诉伯父,伯父什么也不知道,还常常叫我去你家吃饭。我们总是聊起你,你给伯父写信,伯父知道你的近况,就全跟我说了。”
谢九尘没有说话了。
赵??道:“下回,你也给我写一封信,好不好?我不奢求你原谅我,但我也想知道你的近况,想知道你是不是平安,过得好不好,有没有人欺负你。”
谢九尘道:“你问我爹,他都会告诉你的。”
“我想亲眼看见你写的信。”
“为什么?”
“因为看见你的字,就像看见你的人一样。”
谢九尘道:“别说这样的话,我们已经分开好久了。”
赵??道:“你给我写信,我就不说了。”
赵??像个无赖,谢九尘只能无奈答应。他想,自己以后给尧时云写完信之后,就再抄一份,换上赵??的名字,就是给他的信了。
谢九尘道:“过几日你就回去吧。”
“为什么?”
“你应该回到花溪城,那里有你的事业。”
“我说了,都交给黎笛了,我什么也不管了。”
“哪怕你什么也不管了,黎笛也是你的弟弟,赵府也在花溪城,你应该回去。”
“可我不想回去。”
谢九尘不说话了,再说,又说回情这个字上面了。他道:“睡觉吧。”
赵??道:“好,你也睡。”
谢九尘哪里睡得着?他在梦中梦里辗转反侧,彻夜难眠。他醒来的时候,床上就只有自己一个人,哪里有赵??的身影?
他想,他又着魔了。
可梦里的场景是那么的真实,而赵??说的话还在耳边萦绕,他说他连生意也不管了,那有可能吗?那还是赵??吗?谢九尘睁着眼睛想赵??,想了好一会儿,他爬起来写了一封信。
是写给尧时云的信,谢九尘终究是忍不住,他第一次在信上写下了“赵”这个字,他知道,尧时云很快便会给他送来赵??的近况。
他将信封好之后,怔了一会神。何止是梦里的赵???现实中的谢九尘,也想知道赵??是不是平安,过得好不好,过得……高不高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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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炉烟消尽寒灯晦,童子开门雪满松。――李商隐《忆住一师》
第81章
赤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