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这三月阳春,正是开放之时,有些花开得早粉粉嫩嫩,风一吹就落得满地都是,恍若仙境,引得不少人皆慕名前来。
而大赏会的地点,就是在樱花山上。
马车行驶在山路上,窗子大开,偶尔能看到风卷下来的樱花瓣,极其美丽。
陆书瑾趴在窗框边上去看,目光追随着被风带走的花瓣,然后再慢慢收回来。
萧矜睡着了,头歪在软垫上,粉嫩的花瓣从窗子探进来,落在他的身上,散在肩头,胸膛,腹部,还有手边。
陆书瑾看见了,就慢慢凑过去,将花瓣小心地捻起来。
即便动作如此仔细,却还是将萧矜惊醒,他在迷迷糊糊的睡意间抓住陆书瑾的手腕,把她压入怀里,连看都没看一眼就抬手放下了窗。
阳光灿烂,空中的风已经褪去了寒冬的刺骨,带着春日特有的暖意,花瓣纷纷扬扬,正是万物复苏之际。
静谧而美好。
云城叶府。
叶洵站在镜子前,扭头去看自己的背。
结实而精壮的后背上,满是纵横交错的血色鞭痕,看上去有些时日了,全部结上厚厚的血痂,看起来丑陋无比。
他的目光淡漠,好像那些伤压根不是在自己身上一样。
千机门门主死在风亭山庄,聂相因此勃然大怒,虽没查出是叶洵所为,但两人一同前往山庄办事,一人死了另一人也摘不干净,叶鼎得知此事斥责他一顿,并未深究。
但前些日子,刘齐两家抄出的东西全被劫走,叶家因此惹上大麻烦,叶鼎怒不可遏,将他关在祠堂里用鞭子抽了一顿。
鞭子搭在背上,很快就皮开肉绽,血珠甩得到处都是,叶洵硬是咬着牙撑下来。
但现在已经差不多好了,不仅不痛,还有些痒痒的。
他试图伸手去挠,刚摸上血痂,房门就“碰”地一声被推开,紧接着就是下人着急忙慌的声音和由远及近的脚步声。
“小姐,你不能进来……”
“可是我已经进来了。”是叶芹的声音。
叶洵赶紧抓起衣袍往身上披,动作堪称手忙脚乱,刚系了腰间的衣带,叶芹就已经跨入了里屋,喊道:“哥哥”
叶洵又飞快将胸膛上的衣带系好,斥道:“太不像话了,谁准你如此闯入一个男子的寝房?”
叶芹道:“你是哥哥,不是‘一个男子’。”
叶洵本来只有些小气,听了此话顿时大怒,“胡说八道!”
叶芹说:“我没有胡说,我说的每一句话都很认真。”
“这都入夜了,你又来我的寝房做什么?”叶洵没与她争辩认真还是胡说,毕竟这种问题跟她争是没有意义的。
“陆书瑾有好几日都没回宅中,哥哥知道他去了哪里吗?”叶芹问。
叶洵又披上一层衣,面色稍稍恢复,“他去哪里我如何知道?”
“你知道,你什么都知道。”叶芹的话有些不讲理。
叶洵道:“好我知道,他回乡下娶媳妇生孩子去了,你别惦记了。”
叶芹盯着他,好半晌才说,“哥哥,我希望你能坦诚待我,不要有所欺瞒,同样我待你也是如此。”
叶洵听闻心中咯噔一下,转头看她,对上她呆呆傻傻的眸子,才反应过来这话绝不是出自她之口,于是问道:“陆书瑾教你说的?”
她欣喜地笑起来,“你怎么知道?这是我自己偷偷学的,他对我说过这话,所以我记住了!”
叶洵皱起眉:“不要什么都学,我教你的女红怎么没见你如此认真?”
说完他又像想起什么似的,突然问道:“你整日与他一起,他可有教你认字?”
说起此事,叶芹心虚,但她约定与陆书瑾约定过绝不可跟别人说,两哥哥都不行,于是扭了个头过去,说道:“没有。”
叶洵没有在意,仍在穿衣,“嗯,没有就好,别学些乱七八糟的东西。”
叶芹越发忐忑,干脆从椅子上跳下来要离开,边往外走边说:“哥哥,我方才来回来的时候看到侧门有人说要找你。”
叶洵已经穿好了外衣,蹙了蹙眉,跟着叶芹走到门口,对下人吩咐道:“去看看侧门谁寻我,带进来。”
叶芹离去,叶洵独自给自己倒了一盏茶慢慢喝,一刻钟后就有人被带到面前。
正是何湛。
他脸色看起来不大好,是受伤之后连夜赶路未能休息好导致的。
叶洵撩眼看他一下,“受伤了?”
何湛无言地坐下来,没有回答问题,而是道:“我需要你援手。”
“我早说过你不会成功。”叶洵垂下眼,将茶盏放在桌上,道:“我不会插手此事。萧矜是萧府嫡子,若是出了事整个云城都要被萧家翻一遍,掘地三尺也会找出凶手,我还没过够。”
何湛摇头,“我既出手,就有绝对出手的理由。”
叶洵嗤笑,“谁做事还能无缘无故?”
何湛沉着眸色,眉头紧皱,语气染上急色,“没有时间了!必须杀了萧矜,或许还有保全云城的一线机会。”
叶洵无波无澜地看他一眼,说道:“原因呢?”
何湛的眸一动不动地与他对视,像是陷入极大的犹豫之中。
他长久的沉默不断消耗叶洵的耐心,正当叶洵要下逐客令时,他却开口了。
“因为萧云业将死。”
第74章
我脑子坏了才会认你当义弟。
袁老先生的山庄就在樱花山上,
是以这场万卷书大赏会的举办地点便在樱花群中。
下了马车之后,入眼便是满地的樱花,面前有一座敞着大门的山庄,其中正有不少零零散散的人往里去。
来参加大赏会的几乎都是文人,
皆身着素衣,
长发束起,
手中不是拿着一把扇子,
就是腰间别着一根萧,放眼望去千篇一律。
陆书瑾沉浸在美景中,
站在树下观望。
“这位公子,
你是从何而来?”忽而有人来到她的身边,主动与她搭话。
陆书瑾转头看去,
就见来人是个模样年轻的男子,
与她对上视线之后,他弯腰作揖。
“在下从云城而来,
慕名参加大赏会。”陆书瑾回一礼。
“我与兄长也是。”那男子说道:“鄙人姓李,
名弘,字当关,不知阁下名讳?”
“陆书瑾。”她报上自己的名字,
顿了顿之后,说道:“无字。”
李当关笑了笑,“陆兄可是独自一人来此处?”
“并非。”陆书瑾道。
她的态度算不上亲热,
但也不失礼节,
不徐不疾地回答来人的问题。
显然这个李当关是个热情的,他丝毫感觉不到陆书瑾那刻意的疏离,
站在边上与她闲聊起来。
“是哪位吗?方才见你与他一同从马车上下来。”李当关用下巴指了指站在远处的萧矜。
陆书瑾看了一眼,
萧矜正在与陈岸说话,
背对着两人。
她点头。
“你们二人是何关系?是你兄长?”李当关自说自话,“若是你兄长的话,进了山庄可千万隐瞒,只说同窗便好。”
这倒是让陆书瑾好奇,她问道:“为何?”
“这山庄虽看着大,但前来参加大赏会的人很多,为了节省寝房,若是兄弟二人则要被安排住在一间,住起来拥挤极为不便,可若是去县中住客栈,又要赶早上山,总之相当麻烦。”
“义兄。”李当关刚说完,陆书瑾就把话给接上了,面容坦荡,“他是我义兄。”
“我也是与兄长一同前来,他去停放马匹了,这个山庄实在杂乱,若不慎走失,只怕有好一阵都找不见,去年我与兄长一同前来就没注意在山庄之中走散,为此我在里面寻了好久,就连询问山庄的下人也没能找到,最后还是在大赏会上看到我兄长与人打架才将人认出。”
李当关的嘴仿佛一张开就停不下来,能不间断地说出一大段的话,尽管这些话对陆书瑾来说一点用处都没有。
且他像是觉得此事极为好笑,说完便自个笑出了声。
她奇怪地看了李当关一眼,很想问问这个人究竟是为什么能够在一个刚认识的人面前说出这么多话的。
很快,就有另一个男子也走了过来。
这人的身量十分之高,颇有一股虎背熊腰的气势,有一双浓眉,脸上没有表情的时候看起来有些凶。
李当关叫了一声,“大哥。”
他走到李当关的面前,撸着袖子气道:“怎的连马厩都满了?我栓个马都如此费劲,找了好几圈才找到。”
他走到李当关面前站定,朝陆书瑾看了一眼,目光移开之后又回来看了一眼,疑问道:“你看起来年龄很小,也能参加大赏会?”
陆书瑾拱拱手,“在下年十七。”
李当关的兄长惊讶了一下,“我还以为你才十三四岁,十七这个身量是不是矮了些?”
他说话是真不中听。
陆书瑾从不与陌生人计较,只将脸撇过去,没有应答。
于是那张白皙秀丽的脸看起来有几分并不骇人的冷酷。
李当关笑着道:“这是我兄长李荣,字成事,他说话向来直,并无恶意,陆兄莫要在意。”
陆书瑾刚想说一句无妨,余光却瞥见萧矜正大步往这走。
他长衣轻翻,长发垂在肩侧,那张俊俏的脸拉得老长,嘴角也沉着,明晃晃地表示他此刻不大高兴。
且说萧矜下了马车之后对陈岸交代了些事。
自何湛那夜被打走之后,萧矜就立即将萧府的暗卫调遣而来,这几日都是不远不近地跟在马车后边护卫着,如今到了山庄自然就不需要在护卫,他正在考虑是让这些暗卫自个去县里找地方住,还是知会山庄里的人给他们安排些房间。
萧矜颇为头痛。
其实动用关系让山庄给他们留房间是很简单的事,只要他亮出萧府的玉牌,那些人自当会恭恭敬敬。
但由于萧矜一直在云城装成个不学无术的纨绔,前几年为了打响自己的名声,他特地跑来参加大赏会,当着众人的面大放厥词,错误解读古籍,发表一些让人笑掉大牙的见解。
虽然扮成个蠢货的确挺丢面子,但收获颇丰,因为那件事很长一段时间没有探子在他周围乱晃。
就在萧矜还在考虑此事时,陈岸忽而抬眼,往他身后递了个眼神。
萧矜极为敏锐,他立即转身看去,就见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的两个男子站在陆书瑾身边。
那棵树下没有旁人,陆书瑾站在两个男子身边越发显得身量瘦小,她脸上的笑意很淡,但偏偏旁边的那个人跟睁眼瞎似的,嘴一直说个不停,由于隔了些距离,萧矜听不见那个啰嗦嘴在说什么。
他当即丢下陈岸,抬步往陆书瑾那里走去。
陆书瑾见他走来,身子稍稍侧过,面朝着他道:“车可停好了?”
“陈岸去停了。”萧矜随口一应,目光落在那虎背熊腰的李成事身上,一晃又看向李当关,说道:“二位是?”
萧矜身上的气场足,是常年处于高位,被人吹捧出来的气势,且收放自如,他只说三个字的问句,就令面前的两人感觉到了一股无形的压力。
他眼睛也极为毒辣,从人的身形和气势就能看出这人有没有习过武。
正如他第二次见梁春堰的时候,就看出梁春堰会武之人,所以才一再让季朔廷探查他的身份,即使什么都查不出,也从未对他放下过怀疑。
他走到近处时不动声色的打量,就已经知道面前两个人都不会武,那个身量高的也只是比寻常人壮一些而已。
“你是他兄长?”李成事率先开口问。
“他是陆兄的义兄。”李当关回答。
萧矜登时微微蹙眉,想当然道:“什么兄长弟弟乱七八糟的,我与她是朋友。”
陆书瑾抬手,抓着萧矜的衣袖扯了一下,问道:“我不是你义弟吗?你当初说过的。”
萧矜低头看她,顿时想起来之前脑子犯浑的时候了,季朔廷劝了几次都不行,他就是铁了心地要跟陆书瑾拜把子当兄弟,甚至还给他爹写信提及此事。
虽然那封信在后来被他烧了。
自从那日祈神祭他见到陆书瑾身着衣裙点朱唇的模样之后,心中生出了杂念,虽当时还不太明白是什么情绪,但直觉却让他不愿再与陆书瑾拜把子。
而后就绝口不提认她当义弟的事。
陆书瑾自然也没有提过,只是不知今日为何会说起。
他只当陆书瑾是在笑话他之前犯浑,于是梗着脖子拒不承认:“不可能,我脑子坏了才会认你当义弟。”
“可是你之前……”
“之前那不就是脑子坏了吗?如今已经好了。”萧矜在骂自己的时候,也是没有丝毫嘴软的,他对李家兄弟道:“我们既是同窗,也是好友,二位有何贵干?”
陆书瑾见状,也只好不再言语,有点像是想与萧矜结为异性兄弟而被拒绝的失落模样。
李当关看了看陆书瑾,拱手道:“不过是我见这小公子站在此处,便想上来搭两句闲话,阁下莫怪。”
萧矜点了点头,没再理会,带着陆书瑾离开。
“日后这种莫名其妙上来搭话的陌生人,就不必理会了。”萧矜在带她走远之后,才开口说:“谁知道是什么来历不明的人,是不是抱有不纯的目的。”
陆书瑾觉得他说得很有道理,毕竟方才那李当关确实是又热情又话多,她赞同地点点头。
萧矜又说:“那人贼眉鼠眼,看起来不像个好东西。”
陆书瑾回想了一下,倒是不太赞同这句话了,她诚实说道:“他模样还算周正。”
萧矜气得瞪她一眼,没说话。
上回来已是几年前,加之这山庄又大,萧矜已经记不清路,他连拦了两个下人问路,才找到居住之处。
那地方有山庄的下人专门记录来客,两人走到其中一张桌子面前,将身份姓名还有来自什么地方,出自什么书院一一上报之后,下人递上两个房门木牌。
萧矜自己拿到的贰拾叁,而陆书瑾拿到的却是一拾陆。
这两个木牌上的数字一看就不是挨在一起。
萧矜不满意,立马折回去。
回去的时候,正好瞧见有两个人只领了一个木牌离去,他凑过去,轻敲了两下桌子问道:“为何方才那两人只分了一间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