宣平侯不说话了。
“侯爷可是觉得为难,怕对洪将军不好交待?”沈氏问。
宣平侯的表情说明一切,轻轻点头。他确实觉得为难,洪将军盛情难却诚心诚意想同侯府结亲,他怕对方因此生间隙。
只是儿女亲事,还是慎重为好。
“此事我心里有数,你莫要担心。”
他这么一说,沈氏心里熨帖许多。“侯爷,这结亲一事是洪将军一时脑热。我瞧着洪夫人没有半点不高兴,指不定她心里也并不是很满意这门亲事,怕是碍于自己夫君的面子不得不走一趟。”
“洪夫人真的没有生气?”宣平侯忙问。
“没有,她不可能看不出我的用意。她连脸色都没有变,或许我的安排正合她的心意。”沈氏温婉道,“玉容是我们看着长大的,她是侯府嫡女,配济哥儿也是有余。再者我听人说洪家姑娘文墨不通又爱舞刀弄枪的,委实有些配不上济哥儿。我不是济哥儿的亲娘,若真是聘了洪姑娘,外人指不定编排我是个恶毒嫡母。”
后母难为,洪宝珠名声在外。沈氏真要是替裴济做主结亲,东都城自有人拿她的后母身份说事。
宣平侯紧锁的眉未舒展,长长叹一口气。
洪将军一直同他走得近,前段日子他们被同僚孤立的滋味他是知道的。皇帝的心思难猜,大都督更是城府极深。
如果他们真的是在彼此算计,侯府就是马前卒。侯府要是倒霉了,侯府的姻亲也是跑不掉的。只是才拒了将军府的亲事,转头就和昌其侯府联姻,洪将军会如何想他?
“济哥儿的亲事暂且先不议,放一放再说。”
“妾身省得。”沈氏满口应下。
她以为这么晚了,宣平侯自然要歇在她的屋子。没想到他并没有留下来的意思,坐了一会后在她幽怨的眼神中离开。
他不是不知道她的心思,只是他真的……
后宅这些女人,他是真的怕了。
他思量一夜,腹中不知草拟多少对洪将军的说辞。翌日早朝碰到洪将军时,见对方如往常一样亲热。说起自家妻女上门做客一事就算是普通的人情来往,丝毫不提结亲之事,好似没有这回事一般。
看来还真让妻子猜中了,洪夫人也不愿意结这门亲事。想必昨日洪将军夫妇也详谈过此事,洪将军也歇了结事的心思。如此一来,他心里提着的事总算是放下了。
洪将军不提,他自是乐得不提。
下朝后两人又是走在一起,一边走一边说话。
突然后面传来一句话,语气尽是鄙夷。“好好的姑娘家,天天上赶着缠着男人也不知羞,也不知哪样的父母才会教出那样的女儿,真是丢尽脸面还不自知。”
不用回头,宣平侯也知道说话的是刘大人。
上回刘大人被他怼得哑口无言,早就瞥着一肚子的火。刘大人恨透了宣平侯父女,要不是他们父女二人自己何至于晚节不保,受尽白眼遭人嘲笑。
“都当祖父的人,还娶个比自己孙女大不了多少的姑娘为妻,也不怕造孽。”宣平侯没有回头,故意说得大声。
洪将军跟着附和,粗声粗气,“老不修的东西,和自己孙女一般大的姑娘也下得去手。亏得还自称是读书人,成天拿规矩礼法压人。我就不信圣人留下来的书里还有教人娶幼妻的?”
刘大人胡子抖啊抖,现在他走到哪里都能听到有人说他私德不休,害得他不敢去继妻的屋子里。
放着那样一个娇滴滴的妻子不睡,他急得口生燎泡。
“我名媒正娶有什么见不得人的?不像有的人养出来的姑娘,上赶着往男人跟前凑。这样的姑娘谁敢要,以后也不知还嫁不嫁得出去。”
宣平侯大怒,“别人家的事刘大人莫要操那闲心,没得气坏了身体害得人家年纪轻轻的女子守活寡。有这功夫还不回去清一清自己的后院,免得后院杂草众生一片绿意盎然。”
论嘴皮子,刘大人岂是宣平侯的对手。
一听这个绿气,气得刘大人胡子抖手也抖。自从他娶了小妻子,这样的荤话不知听过多少。为了哄小妻子开心,他前段时间可没少吃补药。
人人都说他老牛吃嫩草,还有人暗地取笑他牙口不好。小心嫩草吃不动,被别的牛给啃了。他现在最听不得草啊绿啊,一听就两眼发黑。
身边的张大人示意他不要再争,“刘大人,莫要再言。大都督同裴二姑娘的事岂是你我能置喙的,指不定大都督过几日便会上侯府提亲。”
张大人有意向宣平侯卖好,宣平侯并不领情。
他不想同张大人说话,索性不接这话。
谁知一道清冷的声音从后面过来,“我正欲择一良辰吉日上侯府提亲,裴侯爷,你看明日如何?”
宣平侯吓一跳,不止是他,所有人都吓了一跳。
只见公冶楚已经到了跟前,霸气外露气势迫人。他那张冷漠的脸上不见半分喜气,知道的以为他是在主动提亲,不知道的还以为他要打上门找人算账。
“好,好。”宣平侯还能说什么,他也说不出什么来。他总不能拒绝吧?既然不能拒绝,那自是公冶楚说什么是什么。
前头还讽刺宣平侯的刘大人呆若木鸡,等到公冶楚出了金华门,洪将军才敢笑出声来。一边笑一夸张地捂着肚子。
“真是笑死我了。刘大人你听到没有,大都督说明日上侯府提亲。”
有人恭喜宣平侯,一时间气氛很是热络。唯有那刘大人被晾在一边,脸上青一阵白一阵好不精彩。
这些臣子都不怎么把皇帝放在眼里,但一个个惧公冶楚如虎。刘大人之所以敢奚落宣平侯,正是因为不在意小皇帝,自然也不会在意小皇帝认的干娘。
眼下一听公冶楚要上宣平侯府提亲,他的心又凉又怕。不仅他如此,那位张大人也没好到哪里去,心里已是后悔莫及。
宣平侯和同僚们客气过后,随众人一起出宫。
宫门外,公冶楚正接过裴元惜递过来的热牛乳一饮而尽,冷漠矜贵的气质让人一眼便能看到他。
他的面前,少女妍丽如花。手腕上戴着一只上等水头的玉镯,正是他送给她的那一只。玉镯通体碧绿,衬得那如玉般的肌肤更是莹白。
她故意露出来给他看,心道回去后就收起来。
宣平侯心神还恍惚着,未从公冶楚说要上门提亲的震惊中回过神来。此时一瞧那一对男女,竟是觉得他们无比般配。
论长相大都督自然是好的,权势相貌都好,论理是再好不过的姻缘。可是一想到大都督是个什么样的人,他的心焦灼又煎熬。
无奈对方权势太大,而女儿又喜欢对方,他还能怎么办?
在他和众臣的目光中,公冶楚的轿子远去。
裴元惜真心亲自给父亲端上牛乳,牛乳温得刚好。这一次她没有落下洪将军,也给对方备了一碗。
宣平侯心情复杂,唯有一声叹息。
洪将军一脸惊喜接过牛乳,连声夸她,“世侄女好福气,今天喝了世侄女准备的牛乳,改日我要喝世侄女的喜酒。”
喜从何来?
她看向自己的父亲。
宣平侯压低声音,“刚才大都督说,明日上侯府提亲。”
她闻言怔住。
公冶楚竟然要来真的?
第80章
定亲
公冶楚是语出必行之人,第二天辰时出现在宣侯府。
这一夜东都城多少人无眠,多少双眼睛盯着宣平侯府的大门外。所有人都知道公冶楚不会有虚言,但所有人都还是对此事怀着不敢置信的态度。
别说旁人,便是侯府中人哪个不是如此。宣平侯、康氏和沈氏几乎全部一夜未睡。主子们尚且如此,更别提侯府的下人。
天还黑着时侯府的门房就伸着脖子望穿秋水,等他看到都督府的轿子停在外面赶紧派人去报给主子。直到这个时候,所有人心中的石头才算是落了地。
霸气凌天的男子下轿,便是随意往那里一站都是令人胆战心惊的存在。紫衣墨发,气势倾天。一双深沉不辩情绪的眼,一张不怒自威的脸。瞧着不像是来提亲,而像是来巡视的。
他身后跟着一个黑衣随从,那随从头戴巾帽一脸笑相。侯府门房自是不认得这位随从,待宣平侯率府中众人出来相迎时,一见这随从的模样下意识要跪。
“在外不比宫中,裴侯爷随意即可。”
公冶楚发了话,宣平侯慢慢起身。
恭恭敬敬将君臣二人迎进去,侯府的门一关,阻绝那些探头探脑的各府下人和看热闹的寻常百姓。
宣平侯坐也不是站也不是,康氏沈氏等人也是一脸拘谨。说是来提亲的,这样的提亲者上门,女方哪里敢摆半点架子。
公冶楚落了座,商行便坐在他的身边。父子二人再是没有言语交流,公冶楚的脸面再是冷淡,亦是改变不了骨子里的亲近。
康氏心口一跳,心中震惊。
心道陛下竟然如此亲近大都督,大都督也不见任何反感。如此君臣恰比叔侄,难道都是在做戏?若真是做戏,更是令人惊叹。
枉她虚活这么大的岁数,居然看不出一丝不妥来。暗想着陛下小小年纪不简单,大都督更是城府深。再一想孙女抽到的那支凤签,越发心中不安。
“都坐吧。”
公冶楚的话如同大赦,裴家人这才敢堪堪挨着边坐下来。他们不像是在自己家中,倒像是出门做客一般。
聘礼很是惊人,流水似的抬进来。最选抬进来的是一对活大雁,这般寒冬季节也不知是从中哪里找来的。饶是康氏见过大世面,也见过皇帝赏赐自己孙女的架势,依然被震惊住。
既然是上门提亲,便得有官媒。
那官媒今天早上才得的信,缩在一旁像个普通婆子,哪里有平时伶牙俐齿的样。好在她就是个摆设,也没有要她说些什么。
其实也不用说什么,康氏不敢摆祖母的架子,沈氏也不敢拿出丈母娘的气场来。便是宣平侯,也不敢端着未来老丈人的态度问话公冶楚。
商行眼珠子转啊转,道:“我家大人说,贵府二姑娘知书达理、秀外慧中、贤德淑静、才貌双全,堪为良配。”
公冶楚睨他一眼,没作声。
“谢夸奖。”宣平侯屁股像烫了一下,差点站起来。这些话不像是大都督会说的话,应是陛下自己的赞语。
康氏和沈氏坐立不安,也略略离坐行谢礼。
那官媒听得好生震惊,果真是宰相门前七品官,都督府的随从好大的威风。不仅有资格和侯爷侯夫人平起平坐,还能和侯爷这么说话。
商行又道:“侯爷教女有方,二姑娘不仅人美心善,还写得一手好字。听说二姑娘的字自成一派很有风骨,真不愧是连陛下也认可的贵女典范。”
这话说得宣平侯有些心热,原来在陛下心中是如此高看元惜的,怪不得陛下会认元惜为干娘。当下一副遇到知己般激动,要不是碍于君臣有别他真想同陛下结为忘年之交。
康氏更是惊了又惊,想不到陛下如此抬举二娘。只是同大都督结亲,以后真有什么事怕是他们娘家人说不上话。
若是陛下能撑腰,那是再好不过。只是那支凤签……如果往后真要是应了签言,陛下不知是何下场?
一时间心情有些复杂,再看满脸欢喜笑得无害的少年郎不免心生同情。皇权之争,向来是最残忍。
如果陛下真的……二娘岂不是没了靠山?她默念了几声阿弥陀佛,不知是在为自己的孙女祈祷,还是为眼前的少年帝王。
商行可不知有人在同情他,他从昨天晚上激动到现在,能亲眼见证父母定亲的场景光是想想他都欢喜到不行。他听到爹要来侯府提亲别提有多开心,他还以为要等很久,没想到爹的速度倒是快。
他可不管侯府众人是什么个心思,他只知道从今天起他就能光明正大和爹做父子。虽说隔着一个义字,但那也是父子。
这时候有人提醒官媒说话,官媒硬挤出笑模样,恨不得把自己脸上的褶子笑成一朵吉祥的花来。
她是出声提醒交换庚帖的。
庚帖交换完毕,亲事已成。
接下来便没有官媒的事,如此干脆的结亲,官媒有生以来第一次看到。她做为大都督请的媒人,这次经历足够她和同行们吹嘘一辈子的。
前后不到一个时辰的事,这门亲事就算是定下了。
宣平侯手里拿着公冶楚的生辰八字时脑子还晕乎乎的,他纳闷地想着大都督完全可以不走这一遭。以大都督的权势直接让陛下赐婚不是更省事吗?
既然是赐,那便是上对下,长辈对晚辈。他哪里知道公冶楚和商行的关系,商行是子,哪有当儿子的给父亲赐婚的道理。
要真能赐婚,商行哪里还能等到今天。
水榭那边春月忙进忙出向自家姑娘传消息,一时比划着那大雁,一时比划着那些流水般的聘礼。
“姑娘,你可不知道。那大雁可大了,一只只别提有多精神,一直在那里叫唤,那声音听着真喜庆。”
“那珠子这么大一颗。”她比了一个夸张的手势,“少说也有鸡蛋那么大,这么大的珠子要是镶在首饰上,那可怎么戴啊?”
她一脸喜气,语气夸张又兴奋,引得别的下人频频偷看,不知有多少人羡慕她的好运气。多前年沈氏替裴元惜重新挑选丫头时,好多有门路的下人都绕道走。要不是她没有背景没有靠山,这差事也不会落到她的头上。
哪知风水轮流转,她也有被人巴结羡慕的一天。
裴元惜靠坐着,手里拿着一本书。别人瞧着还当她有多平静,其实她未必能作到淡然面对,至少手中的书好半天都没翻一页。
她想不明白公冶楚为何突然起意提亲,纵然他们的另一世是夫妻,可那个她同她肯定是不一样的。
从过去来到现在的公冶楚,为什么要这么做?
春月欢天喜地细数那些聘礼的声音戛然而止,然后很有眼色地默默退出屋子。
裴元惜抬头时,公冶楚已经坐到她对面。他目光落在她手中的书上,这是一本杂书,讲的是民间鬼怪故事。
他似乎想到什么,眸渐深。
商行在外面没有进来,正在逗点心玩。少年的声音清晰无比地传进来,他一会儿假意嫌弃点心又长胖了,一会儿又说点心该减减了。
然后他好像是扔了什么东西让点心去拣,不时发出开心的大笑。那笑声纯粹又简单,一人一狗玩得不亦乐乎。
“他从小就和动物亲近,不拘是多凶猛的野兽在他面前都乖顺无比。”公冶楚说,“他很爱笑,很少见他哭过。”
空旷的太凌宫,小小的孩子蹒跚学步。等再大一点,仁安宫已经拘不往他。阖宫上下大大小小的宫殿,几乎全部被他翻了个遍。
那个总是在他玩到一身泥回去后,不舍得骂他一句的男人,那个永远沉浸在与妻子过去时光里的男人。
是自己,又不是自己。
裴元惜心下涩然,“你是个好父亲。”
公冶楚眸渐深,“他说他不知道自己能待到什么时候,他说他希望在他还能留在这里时能看到我们重新在一起。”
所以,这才是他突然提亲的理由。
“你明知道我……”
“我知道。”他认真看着她,目光难懂,“我知道你是你,她是她。”
我是我,他是他。
“如果是为了孩子,我没什么不愿意的。”她说,“但是我话要说在前头,无论我们在孩子面前是什么样子,私下底我们还没有那以前的地步。”
他眼神微冷,寒气乍起。
这样的他,又是那个她熟悉的他。那个天下人闻之色变权倾朝野的大都督,那个动动手指就能让人家破人亡的大煞神。
她心提起来,无辜地望着他。
他眸中暗色涌动,“你以为我想对你做什么?”
压迫的气息袭来,她本能觉得危险。漫天漫地的危险扑来时,她又觉得自己无处可逃。他真要对自己做什么,难道她能阻止吗?
她之所以现在敢和他对视,敢在他面前肆无忌惮不正是因为仗着以后他们两人的关系,可笑的是她还一直想努力撇清这一点。孰不知若没有那个过去的他们,她哪里来的底气同他讲条件。
“我知道大人不是那样的人,是我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是我心思龌龊不堪。大人你大人有大量,不要同我这等人小人一般见识。”
“巧舌如簧,你向来如此。”
所以才会用那等攻势和甜言蜜语虏获男人的心,然后又……
他眼神更冷,谎话说多了自己都会信,何况是别人。他替那个自己不值,又深深羡慕那个自己。
无论真情也好假意也好,至少那个自己曾经拥有过。时而热情如火时而娇俏调皮的女子,让人不知情深何所起。
深情一旦入骨,像毒入髓般难解。
指腹压在她的面颊上,仿佛在揭开她脸上的面皮看清内在。这是一个什么样的女人,为何会乱了他的心。
她浑身僵硬,他指腹摩梭着她的脸,她感觉像被火灼一般。“大人……”
“你以前都叫我阿楚。”男人的声音极冷极飘忽,像是从很远的地方飘过来。凉凉的,阴森森的,令人毛骨悚然。
外面少年的欢笑声不断,明媚又开心。屋里屋外势成两个天地,一个是天一个是地。天在外地在内,她只感觉到冷。
“阿楚……”她艰难地唤出这个名字。
“再叫。”
“阿楚。”
“再叫。”
“阿楚。”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