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请太子妃和沈大人将太子殿下请出,一同祭祀天地,如此才符合规矩啊。”
“就是就是!”众人大声附和着。
沈陵川看着这群盛京来的官员,唇瓣紧绷,压着性子才道:“太子殿下身子不适,实在是不宜出行。如此才特命太子妃代行,也是一片诚心,如何能算是不合规矩?”
“可是太子妃到底只是一介妇孺……”陈御史身后的一个青年官员瘪着嘴不屑道,“怎能当此大任?倒不如在盛京祭天,由六皇子执祭,如此方为正统。”
沈陵川望着他,面容一瞬间就冷了下来,沉静深邃的眼眸中迸射出寒光,倘若眼眸中的杀意能够幻化为实质,这青年官员恐怕早已被他剥皮抽筋了。
“六皇子虽为皇嗣,难不成还能越过太子殿下去不成?”沈陵川反问道。
“可眼下又不见太子殿下,谁知他是生是死?”那青年官员率先按捺不住性子反驳道,“先前还听闻他遭受刺客暗杀,今日不曾现身,恐怕说不过去吧。”
沈陵川冷笑一声,“不知你何处听来的谬言。太子虽是病重,却一直好好地在荆山养病,杨大人此言,可是在诅咒太子?”
“你!你……血口喷人!”那官员气得哑言,性子一急挥袖就要破口大骂,好在是陈御史按住了他。
他抬了抬手,恭敬道:“沈大人,杨大人并非此意,只是如今外头已有不少流言,道是太子殿下贵体有损,我等身为臣子,若不亲眼瞧上一瞧又怎能放心?沈大人也是人臣,定能体会我等的心焦之意。况且立春之祭这样大的盛典,太子殿下也不露面实在是说不过去啊……”
他垂首,似是惋惜道:“还从未听说过哪一朝哪一代祭天,未有皇嗣在场,实在是于礼不合啊。”
秦姝落看着盛京这些个官员,看来今日萧洵不现身他们是不会善罢甘休的。她撇了一眼沈陵川,她倒要看看,沈陵川到底有什么法子躲过这一劫。
她几不可闻地抬了抬唇,好似局外人一般,冷眼看戏。
不想,沈陵川盯着众人,脸上没有半分焦躁的之意,转头瞧了一眼秦姝落,恰巧与她对视上。
“皇嗣,谁说没有?”
秦姝落的眉毛微不可察地皱了皱。
下一瞬,便听他道:
“太子妃有孕了。”
“什么,有孕了?!”
只这一句话就将所有人都炸了个翻天。
底下的官员们顿时愕立当场,无数震惊的神情来不及隐藏。
秦姝落望着沈陵川眼中也有一瞬间的震惊,这沈陵川当真是……胆大包天。但好在她如今也练就了一身喜怒不形于色的本事,心中震惊万分,脸上也不曾表露丝毫。
秦姝落镇静下来,扫视一圈众人,底下的官员还在面面相觑,俱是不敢置信,思量着对策。
偏萧沁脸上是半点诧异也没有,只是不自觉地抬手摸了摸腹部。
秦姝落秀眉紧蹙,眸光与她对视的一瞬,萧沁依旧点头微笑,没有半点异样,只剩下不显山不露水的温柔一片。
还是盛京的官员先反应过来,问道:“可即便是这样,祭天祈福,太子也当现身,否则……”
“否则什么?本官已经说过了,太医有言,太子病重,不宜吹风,否则容易感染伤寒引发旧病,是以特意让未来的太孙替代太子祭天祈福,祈求来年风调雨顺,难道还不够诚心实意吗?”沈陵川望着那御史,眸光锐利得仿佛能将他生吞活剥了,“还是说,御史大人,想要太子以身犯险?拿性命开玩笑?嗯?”
这话说得,不就是陈御史想要太子死吗?
他忙垂首道:“臣不敢。只是……”
“御史大人。”沈陵川抬步走向他,声音忽然变得温柔了起来,陈御史忍不住抬眸看了他一眼,却见沈陵川腰间不知何时挂上了一个极为眼熟的香包。
他微笑着,偏头在他耳边低声道:“陈夫人未能来荆山一道祭祀祈福,当真是一大憾事啊。回去定要替我向伯母问好。”
“不敢,不敢。”陈御史瑟瑟发抖。他从前同沈陵川不过一面之交,想不到这黄毛小儿比起他父亲来竟是阴狠这许多。
他脊背伛偻,颤声道:“太子和太子妃诚心为苍生祈福,无人敢置喙。”
沈陵川拍着他的肩膀,陈御史半边身子都快疼得落了下去,沈陵川微笑道:“那就好。”
陈御史乃是此次盛京官员里的话事人,出行之前,六皇子有言一切听他号令。
可眼下他却这般被人威胁,败下阵来,那杨大人实是看不过眼,喝道:“你放开陈大人,”他一边抬手想要帮陈御史拂开沈陵川的手,一边骂道,“谁知道怀孕是真是假,沈陵川,你也不过是那秦家女身边的一条狗,先前为她做尽恶事,意图谋反,你以为这些事没人、啊——!”
他的手还没碰到沈陵川,便传来一道钻心的剧痛。
只见一道刀光闪过,携带着鲜红的血迹。
杨大人捂着自己的断臂,疼得额角冒汗,再也说不出话来。
沈陵川看着他,淡淡道:“立春大典,原是不宜见血的,可你屡次三番耽搁吉时,还对太子妃和皇嗣不敬,想来天神不会怪罪,就当……是血祭了。”
众人看着断了一臂的杨世和,不由得头皮发麻。
再也不敢再多说什么。
秦姝落淡笑一声,随即顺势道:“来人,杨大人自愿血祭四时之神,此心可感天地。还不将他带下去,好好休养。”
“是。”
秦姝落转身,再不拖泥带水,直接在众人的注视下把火把扔进了燔柴炉。
火焰顿时“噌”地翻滚上涌。
浓烟烈烈,上告天时。
祭天大典照常进行。
三跪九叩、进俎、献礼,一一上演。
秦姝落站在高台之上,平静而又麻木地做着祭祀仪式,从此这荆山的地位便算是坐稳了。
她一垂眸看着这繁荣发展的荆山,心中竟是少见的觉得心安和快乐。
往后就是春耕了,北边的春耕比盛京要晚些,可也等不得多久了。
再过不久,山脚下,半山腰都会种满谷物或是旁的青菜果蔬。
一切都会发展得很好。
很好。
沈陵川将这一切都管理得极为出色。
她想,比起满怀仇恨的她,沈陵川恐怕更适合做这个管理者。
甚至萧沁都比她更有欲望。
呵,秦姝落垂着眼眸,忍不住低笑一声,也不知道是在何时她的心气儿竟已消耗殆尽,再也支撑不起任何冲突和费力了。
“祭天大典,上告于天,今秦家女姝落代萧氏第十七代孙萧洵祭天……惟望四时风调雨顺,年年岁岁无灾无难。”
“此祭,礼成。”
祭天大典完成,荆山所有的官员悬着的心都松了一口气。
众人依次退去,只杨世和的那只断臂还摆放在祭台之上,预示着这场大典的暗潮汹涌。
沈陵川看着大家有序退场也暂时放轻松了一瞬,可也只是一瞬。
眼下虽解了燃眉之急,混过去了立春之祀,但盛京那边必定不会善罢甘休。
沈陵川看着四散离去的背影,负手站在祭天台前,紧抿着唇瓣,神色凝重,恰巧看见还站在一旁看着他的萧沁,垂了垂眸,而后冲身侧的人耳语了两句,萧沁便被身旁伺候的人哄走了。
秦姝落将这一切尽收眼底。
她扯了扯嘴角,这世上的男女情事当真是有趣至极。
从前是怎么也看不上,避之如蛇蝎,如今倒是放在了心尖上,容不得半分怠慢。
待沈陵川处理好所有后事,秦姝落才走到他身边,温声道:“沈大人陪本宫在山上走走吧。”
沈陵川一回眸,就看见她温柔浅笑的模样,刚要开口又见身后的碧书推来了轮椅,秦姝落后退了一步,坐了上去,碧书为她盖好薄毯,立在身后。
秦姝落平静地抬眸看向沈陵川。她如今的身体虚得很,吹不得风,也不能久站久行。
“想来沈大人不会介意本宫不能步行?”
沈陵川看着她,会心一笑,而后走到碧书身侧,碧书自觉地让出位置,沈陵川宽大的手掌扶上把手,然后推着人朝山顶上走去。
沈陵川推着秦姝落,步子不快,速度适中。往日里总是事务繁忙,眼下倒是有机会好好看看这荆山了。
说来,荆山并非是山,而是大庸朝北边最大的群峰,早年间虽被选做猎场,在此处建立了行宫,到底还是比不得盛京多年积蕴繁华。是以当初她和沈陵川接管此地之后,除却加强各处设防守卫一事,最重要的就是建造和翻修了。
眼下的荆山虽不如盛京那般富庶繁华,却也早没了当初的陈旧破败。
尤其是今日的祭天台,修建得豪华威严无比。
可见沈陵川当真是花了不少心思。
一路从祭天台,走向北面最高的见春峰,此地地处逶迤,山路狭窄,只是好在从崖边的小径穿过,上去着实是花费了不少力气。
见春峰是荆山群峰里最高的山脉,也是最险峻的山峰,偏偏风景也是最美的。
可居高临下,看万山青翠,见山下农忙,现勃勃生机。
往南边望去,见春峰前头还有一座东西走向长条状的葳蕤山,恰好将此地与盛京两两相隔,站在荆山的最高处还能隔着葳蕤山同盛京的角楼遥遥相望。
二人一道吹着春日的风,山野上星星点点的野花已经悄然开放,她望着不远处的盛京,心情竟是平静无比。
从前她想尽了办法想要离开那座牢笼,可如今真的出来了,却好像四海无归处。
秦姝落坐在轮椅上,静静地看着眼前的美景,她也不知道自己还能看多久,从前竟不知连平静都是值得奢求的东西。
风吹动着她额间的碎发,发丝飘扬,春日的阳光温暖又和煦地铺洒在她身上,好似镀上了一层金光。
沈陵川垂眸,却看见了她头上的华发,他眼睫微颤,竟是连青丝都已经掩盖不住了。
人未老,鬓先衰。
他看着秦姝落轻叹了口气,低声道:“咱们都老了啊。”
秦姝落弯了弯唇角:“是啊,都老了。还记得本宫是永嘉二十四年认识你们的。”
沈陵川牵动了一下嘴角,淡声道:“若真要算的话,当是二十一年。”
秦姝落失笑出声,眸中透着一丝苍凉悲怆。
他竟是算上了那三年。
可是不管是三年前还是三年后的相识,他们都不曾有过半点好事发生。
她低头敛眸,说出了今天的来意,“你知道的,我的身子骨撑不了多久。”
沈陵川心神一跳,低声唤道:“阿落……”声音近乎呢喃。
秦姝落好似交代后事一般说道:“我知道你身怀抱负,有治理江山的宏图伟业。”
否则当初也不会同她一道想出划山而治的法子。
“如今的荆山也足以你大展身手了。”以沈陵川今日的雷霆手腕,稳住荆山绝非难事。况且,沈陵川并非暴君,此地子民无需她担忧。
只是……
“好好善待陈叔他们,我死之后,魏家再无血脉,魏家军……也只会忠心于你,他们于你有利无弊。”
当初是她打着魏家军的名义带他们出来的,如今她身子不济,总要为这些人筹谋后事。
秦姝落还想多说些什么,可恍惚间发现,自己能挂记惦念的人好像也就这么些了,便是想为他们打算,也没有了。
沈陵川蹙着眉,忙道:“阿落,我会为你遍请名医,你不会死的。”
秦姝落扬了扬唇,看向沈陵川,眸中尽是嘲讽,好似在诉说着她的无能为力。
她淡笑道:“若你允准,不如放我离去,趁我有生之年,还能再看看这万里江山。”
沈陵川张了张嘴,想说些什么,可最后还是合上了嘴巴,他攥紧了拳头,偏头道:“你身子不好,旅途奔波,于你修养不利。”
秦姝落嗤笑一声,讥道:“沈陵川,做不到的事儿便不要轻易说出口,否则会叫人耻笑。”
“秦姝落……”这还是他第一次直呼秦姝落大名,“你当真……就从来都没有对我动心过吗?”
纵使,他们后来所有的合作都是利益驱使,可这样大的筹谋,她心中当真就没有半点动摇吗?
“你知道的,我对你……”他后边的话看着秦姝落唇边的讥诮生生咽了下去。
动心?
秦姝落眺望着远处的盛京城,有过吗?
她记不清了。
她只知道,她不想再同他们有任何瓜葛。
至于沈陵川是不是喜欢过她,她想大抵是有过一瞬的。
只可惜,他的喜欢也不过是一句空谈。
秦姝落看着来时路,短促地笑了一声,而后转瞬消失。
只道:“好好待五公主吧。”
沈陵川眉心一跳。
“我会争取……活到她把孩子生下,替你们圆了这个谎。”
她自己动手调转轮椅的方向,语气轻松随意道,好似在说着这世间最微不足道的事情。
“阿落……”
“你打的不就是这个主意吗?至于是不是男孩儿……沈陵川,你会有办法的,不是吗?”
秦姝落回眸看着他,温婉一笑。
“秦姝落,你的心好狠。”
如此聪慧,却又如此绝情,不给人半点回头的机会,当初的萧洵是如此,他亦是如此。
秦姝落挑眉,究竟是谁心狠,怎么她如此配合他们,叫所有人都得偿所愿,最后还落得一个心狠的恶名呢?
她不再犹疑,抬了抬手,碧书走过来,就要推着轮椅离开。
可身后伴着风声,却听他道:“你知道的,我一直倾慕你。”
“呵。”
碧书推着她的轮椅,咕噜咕噜地离开了。
身影消失在了林间,独留沈陵川在山间吹风。
*
又是一年冬天。
那是秦姝落在荆山度过的第二个冬天。
她卧在榻上,面容灰白憔悴至极,身体已然油尽灯枯,连起身的力气都没有了。
听碧书说萧沁生了个男孩儿,对外道是太子妃诞下麟儿。
秦姝落扯了扯嘴角,是真是假不重要,重要的是……太子去世的消息早已放出去了,那孩子此后会是荆山名正言顺的正统,而荆山也因他有了和盛京掰手腕的筹码。
而这孩子算在她名下,又留着萧家人的血,还是沈陵川的亲生子,就算是滴血验亲又如何,谁能看得出来,况且,沈陵川会护他周全。
一举三得,皆大欢喜。
秦姝落含笑道:“今天是个好日子。”
是死亡,也是新生。
窗外大雪纷飞,碧书闻言,也说:“是啊,外头的梅花都开了,红彤彤的一片,好看极了。”
秦姝落笑笑,又叹息道:“可惜了,还是没等到芙蓉花开的时节。扶我出去看看吧。”
“是。”
那年春天,她在院前种了好多梅花和芙蓉花,可惜了,未能看见芙蓉花盛开的时候。
她坐在空荡荡的大雪屋檐之下,倚靠在长廊上的美人靠上,静看着园中风景。
如今她是仇人也没有了,亲人也没了,身边只剩下碧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