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夫却摊手道:
“但对我,对胶东,对整个天下,在陈平却又有大功。”
“若无陈平诡计,破楚定齐,不会如此顺利。辽东受的损失,不一定比彭越在彭城枉死的人数多,倘若如今,彭越以此为借口,请求我处置陈平,我应该同意,还是赞同?陈平是当诛,还是当赏?”
陈平是辽东的罪人,是坏人,是阴谋家,但他,却也是功臣,是黑夫必须重赏的列侯!
“陈平有过错,但过错在于,当时东西隔绝,陈平无法得到我的命令,只能自作主张,此人喜好阴谋之术,他觉得,我与你的关系,犹如夷吾与重耳,只能有一个人成功,谁先动手,谁便有优势!”
如同黑暗森林里,两个猎人,陈平为黑夫扣下了扳机,否则他与扶苏,便不会如此实力悬殊了……
扶苏冷笑:“于是,这件事,万余条人命,便这么轻轻揭过了?黑夫觉得,这是天下大定前,微不足道的阵痛?”
“没错,如同翻阅纸书,这一页,只能就此翻过去!”
黑夫不吝承认:“如今的形势是,谁先动手不重要,过程也不重要,重要的是,最后结果如何!”
“扶苏,从你自称召王时起,我便知道,你在想我传讯,愿行周召共和之事,分治天下,但纵观如今形势,显然不可能了。”
“如今天下已经一统,六国余孽灭尽,匈奴残部也仓皇北遁,天下四十八郡,我已取四十五,你手中却只有三郡。我麾下有兵卒四十余万,列侯关内侯数十,而你,所属不过寥寥两三万人……”
扶苏皱起眉:“你是在用兵多将广来威胁我?”
黑夫大笑:“不,不是威胁,而是想告诉你,我背后推着我向前的手,比你多出十数倍。”
“而一旦我让他们失望,我将遭到的反噬,也将比你放弃这一切的代价,高十数倍!”
“你应该能明白,时至今日,吾等,早已不是只为自己而活,为自己而战了!”
扶苏默认了,他背后,何尝没有无数推手呢?
但他依然无法接受,黑夫将这一切,说得如此轻易!
但叙旧到此结束,接下来,便是黑夫邀约他前来的戏肉了:虽都自命为秦,但双方是两个不同的政权,若不以攻占厮杀的形势,该如何并为一体,使天下真正一统?
答案显而易见。
“天无二日,山无二虎。”
黑夫放下杯盏:“为了天下安稳,你我之中,得有人退让,推贤让能!”
“谁背后推手少,便谁让,是么?”
扶苏了然,但还是有些失望,叹息道:“黑夫啊黑夫,你是要我将这天下,将这江山,将嬴姓的七百年社稷,统统让予你?”
黑夫却不置可否:“不,让的不是位置,不是社稷,更不是江山。”
“执掌天下的位置,你从来没坐上去过。”
“嬴姓社稷,汝弟胡亥已丢得一干二净。”
黑夫张开双臂,似乎要将天地囊括在胸怀之中:
“至于这锦绣江山,也早已在各路‘英雄’‘豪杰’的争夺中,支离破碎,是我花了三年时间,一点点将其收拾缝补,至于你,扶苏,你只不过拾缀了三个郡,何谈相让?”
扶苏愕然,却哑然而笑:“此诡辩之术也,皆是歪理,不过以上种种,我的确一无所有,既非皇位、社稷、江山,那我还有什么,能让予你?”
“有。”
黑夫走近了他,盯着扶苏的双目:“扶苏,我再问你一遍,你本已万念俱灰,意志消沉,为何能远走海东,再度复起?”
“是想做皇帝?”
“是想继承秦始皇帝的遗志?”
扶苏也起身,与黑夫四目相对,给了他答案。
“是为了赎罪。”
“是我一念之差,造成天下大乱,百姓离乱,我想要,从头收拾这旧河山!”
“不错。”
黑夫拊掌道:“我想要你让出的,是这份罪过,自然,也有其背后的荣耀!”
“还有执掌天下的责任!”
“好大口气。”扶苏有些触动,却又摇头:
“但你连惩戒陈平,公平对待辽东、辽西众人都无法做到,我又如何知晓,你纵能善待天下一时,往后会不会重蹈的覆辙?”
“我当然能!”
说完这句话后,黑夫却哑了火,良久后才缓缓道:
“因为我不仅知先王三千年之兴衰,我还知道后王两千载之得失……”
他指向扶苏,眼神满是遗憾:“甚至,知道你,扶苏过去的命途走向!”
“此言何意?”
一番让扶苏觉得莫名其妙的话后,黑夫看了看武周山崖壁上,远远盯着这边的士卒,听不到这边任何声响,而左近就他和扶苏。
还有两条啃完了骨头,正在打盹的狗子。
一人两狗,这便是全部听众。
山壁阻隔,河水凝结,这里发生的事,仿佛也会被永远冰冻。
真是个吐露秘密的好地方啊……
黑夫露出了笑:“扶苏,你我在此,做一笔交易,如何?天知地知,你知我知!”
“什么交易?”扶苏满腹疑惑。
“很简单。”
黑夫低声道:“我想用一个真相。”
“换你一个谎言!”
……
上谷郡广宁县,便是后世的张家口,此地乃是燕山的一个缺口,从燕地通往塞北的必经之路:左右是隐约约的山脉,北方是莽莽苍苍的大地,腊月将尽,积雪未化,稀少而枯萎的草木,零星点缀着些许墙垣城邑,苍凉与荒芜,是这儿的主旋律。
只有奉命西撤至此的辽东骑从们,才让这儿有了些许热闹。
但他们的心已越来越沉,因为“召王”扶苏,已南下五日,至今杳无音信。
“大王会不会已经被那黑夫所害?”
“说不准,陈平能肆虐辽东,黑夫也必能对大王痛下杀手!”
“大王何等仁爱之人,若真如此,吾等拼了性命,也要战至最后一兵一卒,为大王复仇!”
直到一个孤单的骑影出现在辽东军的驻地外时,高成和辽东骑从,海东戍卒们才爆发了欢呼!
“是大王回来了!”
相比于南下前,扶苏形容并无太大变化,不像是遭到苛待的样子,但精神气却不大一样。
他沉默寡言,下了马后,对与黑夫会面发生的事缄口不言,巡视军营时却若有所思,呆呆怔怔,一会摇头,一会又点头,似乎在思索一件让他难以相信,却又无从与别人说起的事。
直到巡视完全营,扶苏才下定了决心,让高成召集三军集合。
“我有话,要对众人说!”
万余辽东、辽西骑从,追随扶苏两年的海东戍卒站在广宁邑城下,仰头看着他们的大王,秦始皇帝正统的继业者,如同明月般照亮这黑暗乱世的公子。
扶苏会和他们说什么。是拿起武器,继续对抗黑夫么?很多人心存疑虑,但也有许多人,愿意为了召王,继续战斗下去!
但扶苏一开口,众人却以为自己听错了!
“从始至终,我一直在骗二三子!”
他的声音有些沙哑,但更多的是决绝!
扶苏对所有人长作揖,让人大声复述自己的话,将接下来的话,传到每个人耳中。
“我不是扶苏!”
“真正的公子扶苏,早就死了!”
嘈杂声顿时响起,但所有人的惊呼,不解,疑惑,都被扶苏举起双手压下。
五日前,他从黑夫那,得到了一个真相。
而现在,作为交换,是宣布谎言的时候了!
一个要他在失去父皇,失去地位,失去江山社稷,失去妻子后,还要失去姓名身份的谎言!
却也是一个能让他善终的谎言。
一个能让天下和平一统的谎言!
迎着东方升起的太阳,扶苏露出了笑,这是卸下重担,一切释然的笑。
“我真名叫白羸,陇西郡人,乃是公子扶苏,在咸阳时的替身!”
“我只是,扶苏的影子!”
第1030章
他的时代结束了
摄政二年,春三月,扶苏又一次,站在了西安平的岸边(丹东)。
马訾水依然是那么清澈碧绿,春来时节,上面游着群群野鸭。
难怪黑夫说,它以后会叫“鸭绿江”。
这是扶苏第三次来到西岸平,第一次,是奉父命远征海东,在辽东千山老林子里杨端和病逝,自己一个领兵新手,在此遭遇了一场兵变,实在是狼狈不堪,幸亏黑夫帮忙,否则定会更加难看。
第二次,则是在目睹中原大乱后,历经艰难,单骑归来,凭着扶苏之名,带领海东戍卒,在帝国的东北边陲做下了一番事业!
回忆过去,扶苏哑然失笑:“同是扶苏,前后差距如此之大,难怪说成是两个人,众人便信了……”
尽管黑夫当日在武周山下与扶苏的对话,集中于这几十年间,秦楚汉匈奴的恩恩怨怨,但已经足够让扶苏在之后的几个月里,从燕地折返辽东的路途中,辗转反复无数次了。
因为黑夫说得一切,真是太可笑了。
自己,竟会在接到一封伪造的诏令后,自杀而死?
扶苏摸了摸自己的脖子。
“是我生来易信于人,信于事?”
又或者,他骨子里,便是那种为了天下安生,能牺牲自己的人,未曾改变?
还有,秦始皇帝希望能传万世的秦,竟会二世而亡?且是为楚国项羽所灭,关中毁于一旦。
父皇若知道了,不知作何感想。
而这时代最后的赢家,也不是项羽,而是扶苏手下,那个流里流气,满嘴荤段子的大胡子老刘季,他才是秦始皇帝最终的继业者……
扶苏只觉得好笑,这真是莫大的讽刺啊。
但诡异的是,此人却又在白登为冒顿所围,签下了耻辱的和约……
至于黑夫?原本只该是一个籍籍无名,死在第一次灭楚里的小小秦卒!
故事离奇,其中曲折,叫人啼笑皆非,难以尽信。
这或许是黑夫瞎编的故事,为的是骗得扶苏上当。
“但我还是选择了相信……”
不管怎样,扶苏都接受了这样一个“真相”,作为交换,也宣布了自己的“谎言”。
“大王,渡河的浮桥都准备好了。”
高成过来禀报,这不知是他第几次叫错了,扶苏纠正道:“我已去王号,不再是什么大王了。”
“那,公子……”
“我从来都不是公子,只是一介替身。”不论亲信如何试探,扶苏都坚持这一点。
“那该如何称呼?”
“还是叫将军罢,如最开始那样。”
“难怪两年前来海东召集吾等时,让吾等叫将军,不称公子……”高成嘀咕道,对扶苏的故事,他已信了八成。
高成也是在扶苏宣布自己乃“扶苏替身,公子死后继其遗志,远赴海东”后,依然决定追随他的为数不多下属之一。
其余人等,或愤愤离开,或心灰意冷,大多数选择留在辽西、辽东,卸甲归田。
兵卒们回到了他们的土地上,黑夫答应两辽、右北平免租三年,以恢复民生,这让土著们欢呼雀跃,早已疲倦的海东戍卒,也默默扔掉武器,领走属于自己的退伍钱帛,不用打仗,对所有人来说是好消息。
相信他们在期盼已久的安稳生活中,很快就会忘记自己,忘记那个昙花一现的“假扶苏”。
“顶多在闲下来时,对儿孙念叨惋惜几句。”
扶苏心中暗道:“再往后,世人将只记得一个志大才疏,懦弱无能,抛弃妻子,最后死得不明不白的长公子……”
倒是高成,却对他不离不弃,执拗地说道:“即便将军不是扶苏,骗了吾等,但这两年来发生的事,却作不得假!”
“在中原大乱吾等海东戍卒踌躇不安时,是将军出现,让吾等有了主心骨,不至于流亡为盗,这是假的么?”
“在辽东遭到东胡王入寇时,又是将军带着吾等迎头抗击,保住了辽东,这是假的么?”
“这两年在辽东撑起一片天,庇护数十万百姓安宁的,正是将军!这也是假的么!?”
高成将拳头重重砸在左胸膛上:“既然都是真非伪,哪怕你真不是公子扶苏,吾等也愿追随!”
同高成有相同想法的人,有三千余,他们就这样一路追随,跟到了西安平……
但这儿,远不是终点。
众人将渡过马訾水,又一次穿过箕子朝鲜,在入夏前,抵达数百里外,曾经大军云集,而今早已废弃的“韩城”。
那儿是“海东侯”公孙俊的封地。
这黑夫,心里不知有多少阴谋阳谋,所有事都蓄谋已久。他早在一年多前宣布“扶苏已死”时,就安排好了,为其加了一个“海东侯”的爵位,又由公孙俊继承。
公孙俊将成为新秦的第一个边侯,实封!分之土田倍敦,祝、宗、卜、史,备物、典策,官司、彝器俱备,都于韩城,治马韩、辰韩、弁韩之民,命以策命,而封于海东。
朝鲜之南,大海之北,千五百里山河,皆海东侯封域!
所封不可谓不厚,但又实在辽远,与中原一衣带水,却又足够疏离,且对岸就是与扶苏有怨的胶东。
而扶苏,则要顶着假姓名,作为海东侯国的第一任国相……
公孙俊将在入秋时节去到海东,与扶苏父子团聚。
扶苏期盼着那一天,想早些见到玄衮赤舄,钩膺镂锡的小君侯。
但他一时间却又想不出来,该如何面对曾遭自己摒弃的儿子……
他应该以父亲的身份与其相认?对他道歉。
还是继续那个谎言,以国相的身份,尽心辅佐,默默守护他长大?
如何才能不让父子不信的悲剧,重演一遍?
摇了摇头,扶苏决定先不去想此事,他现在更迫切的,是与刘季碰面的时刻……
若有机会,扶苏一定会将此人好好瞅瞅,看他何德何能,竟能赢得天下!
只可惜,老刘何许人也,跑得比兔子还快。
原本驻守辽东的刘季,一听说扶苏与黑夫和解,惊骇之下,赶在扶苏到达前,带着妻子乡党和畏惧黑夫的千余人跑路了……
到二月底,当扶苏抵达秦与朝鲜的边界满番汗时,果有朝鲜侯箕准在此等候,面对扶苏要朝鲜纳粮的要求,箕准满脸的苦涩。
“上月不是才要过一次么?”
原来刘季在扶苏前南逃时,途经朝鲜,谎称自己乃是前锋踵军,又是要吃又是要喝,甚至要走了三百个朝鲜婢子作暖脚之用,且征召朝鲜民夫三千与之同行,又在东海岸掠走了不少船只,穿过朝鲜,朝半岛最南方的弁韩行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