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4章

类别:游戏动漫 作者:舍人衷 本章:第494章

    符离之战中,吴广以后军趋敌,顶住了左翼差一点的溃败,立了些许功劳,如今再升为陈郡守,一下子成了两千石的大吏,黑夫甚至已将他放进了战后封关内侯的诸多人选中……

    他显然比陈胜,混得更好了。

    忽然被夏公传唤,问起前方来,吴广自是诧异,老实道:“只闻是泗水郡蕲(qí)县,大泽乡。”

    “来过么?”黑夫看着两旁被秋雨打得七零八落的树林道。

    吴广道:“下吏虽做过阳夏县邮吏,但三十岁前,都没离开过陈郡。”

    因为黑夫蝴蝶翅膀的作用,吴广与大泽乡是擦肩而过了,他和陈胜起兵的地点,恰恰是黑夫曾战斗过的地方:鲖阳!

    据吴广说,他们还是受了黑夫“公侯将相,宁有种乎”的鼓舞……

    而如今陈胜远在燕地,也举了响应夏公的旗帜,苦等着韩信去救他出代、赵的包围,或许以后,他能和吴广再度相聚,同为一朝之臣罢。

    显然,这个位面里,大泽乡跟陈胜吴广没了联系。

    反倒和黑夫,有些因缘!

    也许是年纪大了,也许是刚经历过一场惊心动魄的血战,黑夫忽然变得有些怀旧,等抵达秦军的包围圈的指挥部——大泽乡乡邑时,又招来此战最大的功臣东门豹,问了他同样的问题。

    东门豹昨日以右翼秦军击破楚左翼蒲将军、虞子期部,立了大功,斩首过万,一个彻侯之位,是跑不掉了。

    所以升职的速度,真的跟个人能力没啥太大关系,黑夫现在对韩信是隐隐压一手,对东门豹却火速提拔,必使其地位相当。

    这也是黑夫坚持自己指挥的原因,不只是对己方实力碾压的自信,听说现在韩信已经足够傲了,对自己调灌婴南下颇为不满,要是这场仗也是靠韩信才打赢的,这小子,鼻孔不得朝天呢!

    而东门豹对此处还真有点印象:“十六年前,曾随主君来追楚残兵,在此避雨。”

    他们的确来过,那还是十六年前,王翦与项燕蕲南决战之后,项燕战死,十余万秦军兵卒分成二三十部,开始从战场上散开,追杀溃散的楚国败兵。(见278章)

    那时候,楚兵大多失去了建制,多者千余人,少者数十人,没了项燕,他们就失去了团结的主心骨,被秦军打得丢盔弃甲,星散而遁。

    黑夫带着千余人向北追击,没逮到什么大鱼,只砍了百余级楚人溃兵首级,还在一天傍晚,遭遇了一场突如其来的大雨……

    “就像现在这场大雨一般。”

    黑夫抬起头,和那时有些破还漏雨的伞不一样了,他头顶是厚实宽阔的“盖幔”,但撑伞的人,却不再是那时候的亲卫牡,而换成了两个壮实的安陆小伙。他们眼神好,腿脚棒,注意力全在黑夫身上,仿佛让一滴雨落到夏公身上,都是失职。

    闪电划破阴霾的天际,骤雨倾盆而泻,打在盖幔上滴答作响,地面顿成泽国。

    于是他们为了避雨,进入了名为“大泽乡”的小邑——在秦军地图上,连名都没的穷僻地方。

    “那时候,邑中人闻秦军至,皆逃,只剩下一个腿脚有伤的老叟,以及他在发烧的小孙女,未及走,我还记得,他那小孙女,容貌有些特别,左脸颊上有被火烫过的痕迹,很是怕生……”

    回忆间,灌婴他们却押着几个当地人过来拜见黑夫,说正是这几个大泽乡本地人,提供了楚军的去向。

    灌婴禀报:“昨日黎明时分,楚军溃败至此,迷失道,问邑中人,邑中一农妇绐曰‘左’。楚军左,乃陷大泽中,以故吾等追及之,于泽外四面,围之三重!别说是人,一只硕鼠,也跑不出去!”

    “是谁给楚军指了错的路?”黑夫问道。

    众人拜在黑夫面前,讷讷不敢言,倒是一个怀抱三四岁孩子的女子引起了黑夫注意。

    她大概二十上下年纪,左脸颊有通红的疤,大概是小时候被烫到的,再看其说话时露出的牙齿,曾次不齐,小时候多半没过什么好日子。

    这也许,就是十六年前,黑夫他们当年所见的那个小女孩,只是时间隔得久,那时候她又小,似乎没将眼前这黑脸“大官”和多年前的黑脸小秦吏联系在一块。

    “楚将军问路,是我给他们指了大泽的方向,说成了小路,这才将他们陷在里边。”

    女子紧紧抱着娃儿,对“出卖”同胞丝毫没有愧疚,问及原因,竟也振振有词。

    “半年前,彼辈抓走了我夫,说是要抵抗秦军,去当楚兵。”

    “汝夫可归?”

    “同乡让行商带话回来,说是死了。”女子面上闪过一丝愤怒。

    “他可能,是与吾等作战时死的。”黑夫说道。

    女子却很固执:“小民不知他死在哪,被谁杀了,我只知谁抓走了他,然后再也未回来过!”

    她又骂道:“自从彼辈起兵以来,本乡就没落得好,赋税徭役,比过去更重了,天天打仗,稻子也没好好种,眼看就要收割,几千人跑来一踩,全没了!”

    可见楚军,即便是在楚地,其实也没那么得人心。

    说到这,她难过得蹲了下来,抱着孩子痛哭,大泽乡的邑人也苦着脸,邑北的稻谷全毁了,他们根本不知道,这个冬天,该怎么过……

    师之所处,荆棘生焉,军队开过,为了就食于敌,每一粒粮食都会搜走,跟蝗虫过境没什么不同。

    至于开过的是秦军还是楚军,区别其实也不大。

    “汝等诱敌有功,秋冬的粮食,来年的种子,都会由新的泗水郡府发放。”

    黑夫让已升任泗水郡守的周苛记下此事,未来的泗水郡府,将以丰沛人士为主建立,这群人历史上撑起了初汉朝堂,撑一个郡府,应该没问题吧。

    “再下军令!从今以后,凡我军所过楚地郡县乡里,敢踏谷田者,踩死了几株粟稻,就笞几下,哪怕是我犯了法,也不例外!”

    说归说,到时候黑夫可不想割发代屁股……

    不提大泽乡人欣喜道谢,黑夫起身来到里闾外,却见雨水渐渐变小,他不由嗟叹道:

    “和十六年前,不太一样了……”

    那时候,这女子的祖父,可是不管怎样都不肯交待楚兵逃匿的位置啊。

    黑夫走出门,外面是雨后晴朗的阳光,他眯起眼,喃喃道:

    “这一次,哀郢思念故国的哭声,也许,不会在这个乡邑响起了罢?”

    ……

    离开大泽乡继续向南,大概十里开外,便抵达了楚军陷入的泽外。

    此泽广数十里,大泽乡因此命名,泽中有干旱的陆地,可通外部,但每逢大雨,就会被水包围,泥泞不堪,不小心还可能陷进去,大军一旦进入,除非自然水干,否则绝难脱身!

    自此往南仅三四十里,便是项燕战死的蕲南……

    十六年前,黑夫听说自己来到的是大泽乡时,只觉得,这是一切结束的地方,也是一切开始的地方。

    那时他回过头,看着渐行渐远的大泽乡,还有出来后远远看着他们离开,眼神中已不知是畏惧还是仇视的爷孙俩,他仿佛看见,一个幽灵,一个名为国仇家恨的幽灵,已在这荆楚之地上徘徊,经久不散!

    “十六年前,我们跟着秦始皇帝的旗帜,挥师南下,灭了她的肉体,但她的魂儿,依然在。”

    存续在“亡秦必楚”的预言和幻想里。

    蔓延在贵族士人们念念不忘的八百载辉煌里……

    “是仇恨、不甘、侥幸、煽动,加上苛政、厚敛、重役,种种因素,支撑着楚人复辟,与吾等苦战至今。”

    黑夫承认楚人反抗有一定正当性,但这种正当性,在第一次屠城后,早就荡然无存了,而他的回答,必然只有代表朝廷的专制铁拳!

    统一不可避免,分裂必然失败。

    “现在,我要连这最后的魂儿,也一起灭了!”

    黑夫不灭五国之书,唯独要绝楚国之史!民间的衣冠、风俗、言语甚至是信仰,都可以保留,但官方的痕迹,却必须毁灭殆尽!《梼杌》、《鸡次之典》,除了在充作大图书馆的阿房宫保留一份封存百年才能解密的孤本,以待千百年后,后世学者研究外,其余统统都得查抄焚毁!

    他保留了韩、齐的豪杰势力,让他们继续做县令,最大限度保证和平解放。却定要将楚国的大贵族们,一一剿灭殆尽!昭、景、屈、项,这一次,将不会再有一个子孙能苟全于世!

    该宽容的地方一定要宽容。

    该狠心的时候,也要能狠下心,除恶必尽!

    雨已经停了,但泽中水泊仍在,秦军的将尉们在商议,是长期围困,还是冲进去剿灭仅存的楚军。

    这时候,多年未见的尉阳也来拜见,黑夫笑眯眯扶起自己的侄儿,问他已经有几个儿子了?又像当年在安陆家中时一样,对他道:

    “吾侄啊,为我唱首歌罢。”

    “什么歌?”

    尉阳倒是一愣,过去仲父富贵归乡,常让他和妹妹站在庭院里,相和而歌,他则打着节拍,一家人其乐融融,还要弄出些声响,好让大母高兴。

    “哀伤的歌,葬歌。”

    黑夫看着被团团包围的大泽中,升起的几柱炊烟,仿佛是野地下葬前点燃的香火。

    “吾等家乡南郡的歌。”

    “楚歌!”

    第1014章

    骓不逝兮可奈何

    “大父,请带上我!”

    梦中的项籍,还是那个没有车轮高,却在戎车旁拼命奔跑的少年。

    “你还太小。”

    大父项燕站在车上,转过身,他的戎装似火一般艳丽,浓浓的胡须遮蔽了系带,对他们慈祥而严厉。

    “那籍儿何时能上战场?”

    一根兵器从车上被扔了下来,一起留下的,还有父亲和项氏叔伯兄弟们的笑声:

    “等你至少有六尺短戟那般高,便能与吾等一同,去战场上杀秦寇。”

    他只能拾起短戟,将它高高举起,对着车队远去的烟尘大呼:

    “大父此去必胜!”

    “楚必胜!”

    那时候在项籍心里,作为上柱国,所向披靡的大父,曾杀秦七都尉,大败李信的大父,不存在败的可能。

    直到噩耗传来。

    那时候他才知道,对楚将而言,一旦战败,就只有一个选择:

    “死!”

    如此大喝着,项籍从梦里清醒过来,满头是汗,这是一间狭小的帐篷,架在一个刚开辟的树丛中间,落脚就是湿润的地面,他甚至能看到一只受惊的蜥蜴从缝隙里爬了出去。

    这便是他们被困住的地方,名为大泽乡的沼泽,那该死的田妇给他们指了错误的路,楚军残部一头撞了进来,又遇大雨,竟脱身不得,结果被不断赶到的秦军团团包围。

    而项籍身上,从额头到腿脚,也满是伤痕,最严重的一下,是一枚锋利的箭矢刺破了甲,扎进了他的背上,尽管已简略处理过,但仍然钻心般的疼。

    这是项籍起兵以来,受伤最重的一次,但这些伤,全然没有战败带来的屈辱痛!

    现在,随着清醒过来,前日大战失败的每一个细节,都在脑海里浮现,如果如此这般布阵,如果早一点发动冲阵,如果自己再坚决一点,如果……

    没有如果,结果便是他一败涂地!

    整整六万楚人,战死在符离,龙且、蒲将军、虞子期,一个个旧部都战死沙场,若非堂弟项庄,部下英布奋力救援,项籍在冲击黑夫本阵失败后,也差点身陷而亡。

    于是项籍再度想起了楚国的那个传统:

    “师出之日,有死而荣,无生而辱。楚之法,覆将必杀,君不能讨,也必自讨!”

    这是从屈瑕、子玉、沈尹戎乃至项燕,延续下来的传统,光是春秋,就有17位莫敖,令尹,司马,王子因战败而自杀。这是因为,楚人视尊严胜过性命,不惜为信念慷慨赴死。

    春秋时是自缢,到了后来则变成了自刎,甚至还发展出了一套自刎的礼制。

    自刎,成了失败者光荣赴义,保留最后一丝尊严的方式。

    至少在楚人的脑子里,一直如此认为。

    项籍强撑起身,摸了摸身边,空空如也,遂看向一旁一直睁大眼睛,守着自己的项庄:“剑呢?”

    多年军旅,剑好似成了第三只手,缺了就空落落的。

    但帐篷内守着项籍的项庄,好似预感到了什么,他腰上挂着两把剑,一把是项籍在西河之战时所赠的名剑“工布”,一把是项籍自己的佩剑,此刻牢牢握着两剑。

    项庄舌头过去被秦吏割了,无法说话,只能发出呀呀的声音,直对项籍摇头。

    “你放心。”

    “我还不至于到那一步。”

    “我的剑,哪怕到了最后,也要指向敌人。”

    项籍如是说,让项庄将自己扶起来,就在这时,他们听到了外面的骚动。

    “何事?”

    守在外面的英布来禀报:“上柱国,是秦军在唱歌,唱的还是……”

    这个天不怕地不怕,在符离面对数倍秦卒逼压,仍面不改色的黥面刑徒脸上,第一次浮现了绝望:

    “是楚歌!”

    ……

    “青春受谢,白日昭只。

    春气奋发,万物遽只。

    冥凌浃行,魂无逃只。

    魂魄归徕!无远遥只。

    魂乎归徕!无东无西,无南无北只。”

    歌声最初很小,好似是几个人的唱和,但渐渐变大,变成了一场大合唱,从四面八方传来……

    这韵脚,这言语,确实是楚歌无误,而内容,则颇似楚国传统的葬歌《招魂》,或许便是其中的一个地方版本。

    两年前起兵,攻打寿春时,项籍曾高声唱过《招魂》,那时候的他相信,自己已经唤回了迷失已久的,楚国的邦族之魂……

    那一首招魂曾鼓舞了楚人战斗的勇气,但今日这首,却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让仅剩三千余楚兵的斗志崩溃!

    英布,这个铁打的汉子,此时却斗志尽失,他绝望地跪在泥地里,喃喃道:“秦皆已得楚乎?是何楚人之多也?”

    “黑夫军中本多南郡之人,这歌中言语,也确实是南郡衡山西楚之风。”

    这一次,项籍却是判断得清楚,这些唱歌的人,要么就是南郡兵,黑夫军队的主力之一,要么则是那些前不久背弃楚国,投降侵略者的无耻县公部属。

    但他拎得清,普通士卒却不一定拎得清,当歌声渐渐消停后,就在项籍又因伤势而晕厥的间隙里,从起兵之日起一直追随项籍的亲兵来报:

    “上柱国,英布带人走了!”

    “还有千余人随他涉水出泽,向秦军乞降!”

    项籍却似乎早有预料,笑道:“英布啊英布,那些楚歌,击垮了他的脊梁,以为这样便能得活,他应该斩了我的头再去。”

    英布确实在帐外窥伺半晌,但终究为项籍威名所吓,没敢进来。

    项庄愤怒地来请示,那意思是,是否要追击?但项籍却摇了摇头:

    “走吧,由他们去。”

    “时至今日,愿意走的,都走罢。”

    “项籍这一次,不带一个不想死的人去死。”

    等他重新走出帐篷时,所有人都已聚集到了这儿,原本狭小的泽中空地,竟不再拥挤,大半楚兵都不见了人影。

    “还剩下多少人?”

    “八百。”

    项籍惨笑:“当年随我在巢湖起兵的人数,正好也是八百。”

    外头响起了鼓点,这是秦军开始向泽中推进了!黑夫终究是没了继续围困的耐心,想要在太阳落山前,结束战斗,灭亡楚国!

    项籍的目光,一个个从剩下的人脸上扫过,他素来亲而爱人,几乎能叫出大半士兵的名。

    “钟平,我还记得你拿下淮阳城头那天,能将秦人整个举起,扔下城楼,今日又当如何?”

    “柳季,汝家世代为项氏家臣,汝大父随吾大父战死,汝父为护卫项氏庄园而死,汝藏匿民间,听闻吾起兵,也第一时间响应。”

    每点到一个人,那些浑身挂彩,疲倦不堪,却依然死死握着兵器的楚尉楚兵,便会爆发出一声大喝,仿佛他们随着项籍两年苦战,只是为了得到上柱国的一声赞。

    有人鄙夷项籍,有人痛恨项籍,有人对他不屑一顾,但也有人对他,发自内心的崇敬忠诚。

    因为那些楚人憋屈十数年后,一场场激动人心的大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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