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他们的初衷都是一样的:让天下真正一统,不仅是行政上,还有文化上,真正实现“九州同贯,六合同风”的目标!
但秦始皇帝,采取的是下达行政命令,想要通过严苛律令,禁绝地方文化,来推行和建立一整套行为规范……
看上去很不错啊,但醒醒吧,这是关东,不是关西。
地方上有盘根错节的关系网,秦始皇想单纯靠律令改变维系了几百年的准则和风俗,势必流于表面。
所以相比于秦始皇,黑夫更倾向于,只将行政命令和律令作为后盾和威吓,而用文化手段,来寻找解决问题的方法:顺从人性,通过考试和教育,给六国士人一个思想的导向,来引导人们对朝廷产生向心力。
这就是所谓的“禁之便”与“民之所从”两种不同的政策。
虽然在这个过程里,黑夫不得不对地方下放部分权力。
中央和地方的博弈,是永远持续的,但秦始皇帝时,皇权在关东下县了么?
很可惜并没有。
始皇帝最初试图迁徙六国王室,但地方豪贵大族立刻接手地方。
始皇帝又继续迁徙,使十二万户入关西,想打破地方的关系网,但旋即地方上又有轻侠接手。
秦始皇开始收紧律法,屠戮轻侠,但地方上又有混入体制的小贵族士人接手——原本的历史上,如萧何、曹参、刘季这批秦吏,最后都靠着控制的地方权力,反了秦。
这下没辙了。
要不,将地方士人也统统干掉吧!
派出军队去,按照官府里,当地官员的名单,挨家挨户的杀如何?
但就算不把整个关东逼反,真顺利干掉了整个士人阶级,中央又面临新的问题:靠谁来治理地方?
靠不会说当地方言,两眼一抹黑的空降官吏?
靠一群不识字的农夫?
还是发动奴隶翻身做主?
显然是不靠谱的,所以,原本在关西好好的秦政,在关东各地,基本上都撞了一个满头包,秦吏们遇到的,不是可以消灭的敌国政权,而是柔软如水,牢牢扎根,杀不尽屠不灭的地方势力。
无法消灭,只能合作。
无便捷信息传递方式,这一切都阻碍了中央与基层的往来,哪怕秦始皇帝狂修驰道,依然在关东进而形成了“皇权不下县”的现象。
户籍管理、兵役征发、风俗教化、税收征集、乡里治安等等一系列职能,统统得假其手进行,若无他们,地方就两个字:
“瘫痪!”
朝廷倒是想彻底控制地方,但关东太过广袤,人口又众,就算抽空咸阳学室的弟子去做官,也是杯水车薪。
所以一旦地方上的“秦吏”们也反了秦,关东才会瞬间崩溃,几个空降过去的县长吏,哪顶得住啊。
那十多年秦政在关东的困顿,黑夫是看在眼里,也试图寻找解决方案的。
他最终发现,此事没办法一蹴而就,只能靠温水煮青蛙。
“先齐政。”
靠起码一代人的向心力,让天下人对这个统一国家产生认同。
“再修教。”
通过树立跻身的阶梯,用官位做诱饵,引诱士人学习秦字、雅言,还有朝廷刊发的史、礼等书,实现洗脑的目的——你以为科举考试,只是为了选拔人才?
将源源不断加入体制的地方士人进行统一的教育,让他们变成“秦吏”,再分配到异地为官,一点点帮中央在与地方的博弈里,占据上风。
只有这样,才能一点点,在广袤的关东,实现皇权下县!
“我今年才三十七。”
“愿以二十年,一代人的时间,来做成这件事!”
但首先,他要结束战争!
黑夫依然要将项籍列为祸乱天下之罪魁祸首,使韩人、魏人恨之,对那些坚持与项籍顽抗到底的楚兵,也将灾战争里,彻底将他们歼灭,不留后患!
但对于那些对新政权心存幻想的楚人,黑夫则要改变一下策略。
“项氏暴虐于百姓,以屠城为乐,奸轨于天下,使中原板荡,无罪之人肝脑涂地,今余将行天之罚!”
就像当年周武王宣扬的,他们是为了代天惩罚暴虐的纣王,而不是为了屠戮殷人。
黑夫也承诺,这场战争,并非绝灭楚人之战,只是消灭暴徒之役。
“将彼辈,从项贼的裹挟奴役下……”
黑夫说出了那两个字:
“解放!”
第1010章
玉碎
竹邑乃是泗水郡睢水旁的一个小县,以县郊多竹而闻名,竹林中是楚军从彭城撤向睢水以南的军营,从两年前起兵以来,楚卒几乎便没有歇息过,但他们的士气,早已不复一年前踏上秦地,在西河时的高昂,此刻十分颓唐,笼罩着失败的气息。
睢水边上,正在举行一场审判,主审者正是项籍本人。
“某想过他人会叛。”
看着被五花大绑,跪在自己面前的将尉,项籍重瞳里是难以置信和愤怒:
“却没想到,周殷,你竟也欲步钟离眛后尘,不但要做逃兵,带人去降秦军,更欲刺杀我……”
周殷乃是陈人,项籍起兵后,也在陈郡与武臣等一同响应加入,是项籍攻克淮阳的重要功臣,西征期间曾有下洛阳、宜阳之功,可是与钟离眛、龙且、范增,并称为骨鲠之臣的人。在项梁为楚大司马后,周文任左司马,他便做了右司马,是楚军中第五号人物。
但就是这样的一个人,却因为策划了一场针对项籍的刺杀,结果因为崇拜项籍的一名校尉获知此事,告发了他们,导致行动失败,周殷与十多名楚人将尉尽数被捕,此刻都被押在此处。
“为何?”
项籍脸上挂着不解:“汝两年前在陈地,与周文父子一统同举兵响应,先登夺陈,鸿沟之战,破釜沉舟,也助我大破王贲部涉间之兵,西击三川,常为前锋,每每立有功勋,为何如今到了楚国反击的最后关头,汝却要加害于我?”
“上柱国可知近日黑夫在陈地的作为?”周殷却并无愧意,而是面不改色地宣称,尽管他被绳子紧紧捆住,脸上鲜血淋漓。
“祭太昊陵,穿着楚服进入淮阳,其军于陈人无犯,使陈地父老士人仍为乡老官吏,不追究其从上柱国杀秦吏之罪,甚至提出要在战后减租、省刑……”
项籍更怒:“此乃黑贼诡计,是想要离间楚人,你竟信了他?”
周殷摇头:“我并非信了他,而是局势于我方而言,已是太差。”
“东北有敌,胶东曹参已占琅琊,在进攻东海首府郯县。”
“东南有敌,江东吴芮已以越兵夺广陵、淮阴,东阳叛楚,降其乡党陈婴,威胁徐县,而舟师尉阳,更早已派艨艟越过下邳,进入彭城附近,泗水以东,皆将不保。”
“南方有敌,衡山豫章的赵佗配合丹阳安圃,进攻淮南,已破数县,在向寿春进军。”
“西南有敌,吴广克汝南,驻扎新蔡,兵临颍水。”
“西方有敌,韩人背叛楚国,公孙信投靠秦军,为秦先导,攻至苦县、谯县。”
“北方有敌,陈平招揽丰沛诸县公,不断击我后方,陷我彭城,君臣不得不南迁至此。”
“西北有敌,灌婴据睢阳,以梁地县公建砀郡兵,而李必、骆甲部也不断向东推进,与大司马项梁战于芒砀。”
“加上已投靠黑夫的彭越,封我海上的胶东商贾船队,以及身处淮阳的黑夫主力大军,楚国已被十面包围!”
在周殷看来,局势到了这种地步,再加上黑夫又善于收买人心,已经没什么好打的了,楚国必输无疑。
面对楚国大厦将倾,各线的楚军部队已经不能做到像之前那般拥有极其坚定的意志,大多数县公,在得知末日将近,无力回天的情况下,纷纷选择了效仿丰沛、梁地的同僚,退守家乡或者投降。
当然,也有依旧对项籍抱有信心,还在对秦军进行疯狂反扑。
这些人,大多数是参与过西河之战的,对西河人举起过屠刀,大肆报复。他们也听说了秦军处死魏人俘虏的事,楚国一旦战败,他们恐怕也难逃一死,所以在江河日下之时,也只能选择拼死搏杀,作困兽之斗。
周殷颔首:“我知道,上柱国一直期盼,希望楚国能出现一场三百年前,楚昭王大败吴人实现复国的大胜,或项燕击破李信式的大逆转!”
于是在这种情况之下,项籍还在发布他的战争总动员令,号召楚人誓死不降,保卫他们的家国,在每一个里巷和秦人殊死而战。
最初楚人还战战兢兢地拿着武器,但当他们发现,敌人并没有绝灭楚人的打算,甚至还口口声声说要从项籍手底下“解放”他们时,谁他妈会理会这道命令。
面对这种情况,项籍只能用一件事来鼓励众人继续相信他。
“吾举兵以来,无一场败仗!”
“上柱国。”
周殷沉重地说道:“从两年前起兵起,将士们随上柱国南征北战,起淮南,夺东海,定陈郡,攻砀郡,临三川,渡大河,入关中,屠西河……而后又奔袭千里回援淮南,南击衡山、南郡,却无功而返,又跑到中原与秦军苦战,败彭越,只要是上柱国为将,的确没有一场败仗。”
“但吾等,真的已经累了,磨破了十多双鞋履,身边的乡党越来越少。”
“而百姓们,他们已将子弟送入上柱国军中,多已战死,也不愿再做更多牺牲,上柱国恐怕不知道罢,在陈地一些地方,楚人开始早早将家里的被褥悬挂在窗外,作为投降的标志,他们甚至哀求楚军士兵不要再保卫他们的乡里,以免在最后时刻惹怒秦军,遭到灭顶之灾。”
“可上柱国,你却下了一道什么命令?”
而与黑夫那边竭力争取人心呼应的,却是项籍要求“焦土作战”的命令。
根据以空间换时间,牵扯黑夫补给线的战略,项籍要求,睢水以北,颍水以西,所有楚人都进行迁徙。
地不分东楚西楚,人不论老幼,皆有守土抗秦之责!
他希望如此,但却没解决一个问题:要他们抛弃即将成熟的庄稼,离开祖辈生活的土地,谈何容易?且百万楚人徒步迁徙根本得不到安全保障,要经受大雨折磨,到了地方,也没有任何食物可供应,连项籍的军队,都已经开始缺粮,在仰食桑葚了。
于是说来说去,只剩下了楚军中一句空洞的口号:
“宁为玉碎,不为瓦全!”
这是项籍的怒喝,他希望用五百万楚人的玉碎,叫秦人见识一下楚国的尊严和骄傲!
这只已屹立了八百年的凤凰,已涅槃重生过一次,它还不打算死呢!
“玉碎?”
却周殷却对此哈哈大笑:
“但上柱国,你想错了一件事,大家都只是瓦。”
“只有你这项氏贵胄,才是玉啊!”
……
配角死于话多。
周殷死了,是项籍亲自斩下了他的头颅,他的血流进了睢水里,脑袋用现砍的竹竿高高悬起,插在睢水岸边,作为对心存侥幸者的告诫,每个渡河的楚卒,都会看上一眼,然后低下头继续往前走。
一场叛乱似乎平息了,但周殷的话在项籍耳边回荡,如战鼓一般刺耳和残酷:
“人皆贪生恶死,十多年前,楚人已经瓦全过一次,只要能活下来,还介意,再来一回么?”
“既如此,要碎,便由吾等,将上柱国先击碎了罢!”
“这便是,我伙同有同样想法的将士,欲刺杀上柱国的原因!”
“承认吧,项羽,这场仗,楚人已输了!”
回过头,项籍看向因只能喝粥而饥肠辘辘的楚卒,不敢直视他目光的将尉,楚军的士气,似乎更加低落了。
“我还没输。”
项籍只能心中重复这句话,露出笑,对所有人鼓劲道:
“秦军举兵,十面包围楚国,可实际上,黑贼已犯了兵家大忌,他兵分十路,看似人众,实是敌分而我专!”
“决战的时刻,到了!”
在渡过睢水后,召集英布、龙且、虞子期等将尉军议时,项籍掷地有声地说宣布了楚军的战术:
“管他几路来,我只一路去,定要将这十面之敌,各个击破!”
第1011章
抵足而眠
“陈拜见陈从陈平进入谯县夏公大营开始,一路便受到了无数人的行礼作揖。
但除了章邯、桑木等人外,其余的脸都十分面生,尤其是文吏,几无一个相识,毕竟这些人,多是黑夫开始南征后逐渐吸纳招募的。
比如掌控羽翼营的陈恢,砀郡守、驷车庶长郦食其,中更、南阳丞随何,更是近两年才陆续投靠黑夫,如今都已身居高位。
“我辟处胶东,却是落了伍啊。”
陈平如此笑言,可实际上,他的地位,是众人比不了的:陈平不但有最老的资历——十七年前在魏地便开始追随黑夫,多献阴谋,拥有丰富的治郡经验,以及对未来治理天下的思考,更有无与伦比的忠诚。
至于陈恢、郦食其等人,皆是靠游说而居于高位,但要论治国之术嘛,只能一般般,也许能混上侯位,但在职位上,以后顶多为九卿,难有太大提升。
所以一路来,无人敢对陈平怠慢,一个个都朝他作揖,口称陈君——群臣暗地里是有相互排名的,北伐战争后,第一批的四名关内侯韩信、东门豹、吴芮、赵佗,可谓四大将军,皆能独当一面。而陈平和萧何、张苍、陆贾三人一起,又并称夏公麾下的四大文臣!
这四位文臣皆为九卿,众人都觉得,以后夏公的左右丞相,必从四人中择取。
于是,四人便形成了隐隐的竞争关系。
但当先行派到中原来负责大军与胶东联络的“胶东系”吏员娄敬将此事告诉陈平时,陈平却淡淡一笑,并未当回事。
这或许是因为,萧何、张苍、陆贾,虽各有所长,但亦有所短,与陈平“黄老、阴谋”的相性并无冲突,他还有一点是三人比不了的。
陈平能为了黑夫的大业,干脏活!
要非要说与他相性相冲的,只有一个人,一个神秘兮兮的家伙。
“黄石先生怎么不见?”陈平与众人见礼后,问羽翼营的陈恢道。
陈恢笑道:“黄石先生只在摄政身边进言献策,绝少与吾等凑在一起。”
郦食其倒是咳嗽道:“黄石先生体弱,离不开药石,绝少在外边露面。”
这陈恢与郦食其二人话里带着火药味,陈平看在眼中,微微一笑,有些遗憾地说道:“我在胶东时,拜访了胶西盖公,与之学黄老,受益匪浅。”
“闻黄石先生亦好黄老之术,有机会定要一会详谈。”
他隐约猜到,那位黄石先生是谁。
就在这时,却有号角声声响起,远处车马喧嚣,旌旗招展,是夏公巡营归来了!
未见其人,先闻其声,黑夫的车还未停稳,便跳了下来,一边朝这边快步走,一边哈哈大笑,张开了双臂。
“陈卿啊陈卿,可算将你盼来了!”
陈平连忙上前下拜:“臣,见过主别人叫摄政、夏公,他叫主君,关系自然是不同的。
他却被黑夫扶住,陈平抬头时,瞥见黑夫左右空空如也,并没有那位“黄石先生”。
看来黑夫虽用其人,但在关系上,却仍然有防范,隔着一层啊。
黑夫孰视陈平,发现他也和自己一样,从昔日的英朗青年,变成了有些抬头纹的中年人,胡须蓄得老长。
“你我多少年未见了?”
陈平感慨道:“碣石之会后,再未与主君相见,整整五年了。”
黑夫继续问道:“汝妻、子可还好?”
两家关系非同一般,当年在北地时,陈平家就住在黑夫家隔壁院子,共用一套供暖,到了胶东,陈平的孩子也是尉破虏的玩伴。
陈平笑道:“吾妻总算吃惯了海边食物,不念叨回阳陵县了,吾子陈买,也已到了识字的年纪,可以入咸阳,陪两位小主君读书了。”
“善。”黑夫点头,高声笑道:“等天下大定,你便随我还朝,你这宰牛刀,当用于宰天下,不当只宰一郡!”
身后的陈恢、郦食其众人皆了然,心道:
“夏公未来的左右丞相之一,定下来了!”
却见黑夫拍着陈平,让他入大营详谈,甚至还笑道:
“今宵,你我当抵足而眠,好好说说这五年!”
……
“臣今日来见主君,有两桩关系到天下安稳的大事,一件远,一件近。”
他们都明白,这只是在群臣面前表示对老伙计的亲密话,入了营后,陈平一点骄傲之心都没有,亦步亦趋地下拜,对黑夫严肃地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