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1章

类别:游戏动漫 作者:舍人衷 本章:第481章

    “当年与我一同入伍的人,一个都没了。”

    他环顾四周,意识到所有的朋友和亲人都已逝去,自己身边全是陌生人和后生之辈,一群稚嫩的青草。

    “汝等知道,他们是怎么死的么?”

    “捅破肚皮,肠子流出而死;被弩箭射穿躯体,戈矛刺透腿脚,失血过多而死;在燕北之地被活活冻死,不小心掉下马被拖死,被后方一往无前的同袍踩死,在江东卑热之地染病拉肚子拉死,甚至还有熟睡时忽然就死了,行军时忽然倒在路边,也死了,都死了……”

    杨喜再无法忍受,打断了老军吏的悲观之言道:

    “这一战和过去不一样。”

    “摄政说了,这是再统天下之战,使世间定于一之战!”

    “十多年前,始皇帝也这么说,结果呢?”老军吏笑了起来,旋即面容肃穆:

    “我只知,这是场战争,对吾等而言,每场战争,都一样!”

    一次次出关,一次次征召,疲倦的身体,困惑的心,这一切,什么时候才是个头?

    深邃的沉默笼罩了篝火,不断延伸出去,只剩下呼吸,直到在身后站了许久的军法官说了话。

    “够了!”

    “酒公,随我来,汝身为司马,休要再誉敌恐众!”

    老军吏摇摇晃晃起身,众人不知道,他会因言辞被如何治罪,他只是在跟着军法官离去的途中回头打了个酒嗝,笑道:

    “方才是醉了,我只是在胡言乱语。”

    旋即继续走着,却唱起了一首歌:

    “岂曰无衣,与子同泽……”

    “王于兴师,修我矛戟,与子偕作,与子偕作……”

    原本应该激昂的歌谣,如今被这老军吏唱来,却好似有无尽的感伤。

    或是因为,他最初的同袍们,已统统战死,仅剩一人。

    当雁群只剩下一只孤雁时,其鸣自哀!

    ……

    好在酒公没有受到太重的惩罚,只是被军正教训了一番,按照新的军法,关了禁闭——李必都尉也很无奈,到了关东,这出过七次关的老军吏还有大用。

    但对旁听者而言,这是个难熬的夜,杨喜失眠了,翻来覆去,回忆着他人的故事。

    类似的情绪,他在蓝田之战时也感到过,那时候的他才不管什么荣誉、爵位、职责、理想。

    那时他只盼早点打完仗,早点回家,至于谁胜谁负,谁是正统谁是叛逆,管他呢!

    在此的十万人,也差不多皆是如此罢。

    就关中人而言,经历了这么多,欺骗,谎言,内战,三观的动摇,投降和整编,你让他们再做单纯的,什么都不想的军人?继续做灰色的牲口,无脑地迈向前方,去填沟壑?

    年轻人被洗脑后,或许能再度上当,可老兵油子们?

    怎么可能!

    当只需要服从命令的士兵开始思考,开始怀疑,这是好事,还是坏事?

    杨喜想了一宿,直到三更天才迷迷糊糊睡过去,次日清晨,他被集合的晨号钟鼓吵醒。

    “三军士卒,出营集合!”

    “出关之前,夏公有最后的话,要对二三子说!”

    第0987章

    出关(下)

    “这就结束了?”

    从杨喜到伯劳,所有人都没想到,本以为会长篇大论,让他们腿酸脚疼站个一天的摄政演讲,竟结束得如此之快。

    没有让十万人集合在火辣辣太阳下,毕竟,黑夫可没有狮吼功,个人就算手持大喇叭,又有一群壮汉为之传话,想将话传入十万人耳中,也是极困难的事。

    这样的后果是,士卒们往往会顶着大太阳,先站一上午等摄政,最后却仅有前排的高级军吏能听清战前必做的《誓》,以及很尬的煽情和演讲。

    于是这次,在各个营地完成集合后,黑夫只从中枢大营派出一个军吏,用不同地域士卒的方言,念起摄政夏公告三军将士书……

    “嗟,我士,听,无哗!”

    “始皇帝者,千古一帝也。”

    以此为开篇,黑夫简略将秦始皇的功绩复述了一遍。

    “圣法初兴,清理疆内,外诛暴彊。武威旁畅,振动四极,禽灭六王。此不独大秦锐士苦战之功,亦始皇帝决断之功也。”

    “器械一量,同书文字。日月所照,舟舆所载。皆终其命,莫不得意。匡饬异俗,陵水经地。此不独秦吏施政之功,亦始皇帝雄统筹之功也。”

    “六合之内,皇帝之土,西涉流沙,南尽北户。东有东海,北过大夏。人迹所至,无不臣者。此不独天下人挽粟之功,亦始皇帝大欲之功也。”

    若是玩文字的儒生,便能听出来了,虽然套用的是十年间,秦始皇帝在各地歌功颂德的石刻,但这句式,与过去单独强调秦始皇之功截然不同,反而将他放倒了次要位置……

    接下来,话音一转:

    “然智者千虑,必有一失,始皇帝亦为凡人,有所得,必有所失!”

    自封为神的始皇帝,被秦人视作神明的始皇帝,就这样,第一次在官方舆论里,被拉下了神坛,被说成了一个凡人……

    换了十年前,关中人早就跳脚了,定要给说着话的人开瓢,但今时今日,他们却只是静静地听着,目光里带着惊讶。

    不仅如此,黑夫还要将始皇帝的过错,一点点剖析开来:

    “未识奸佞,此失之一也!”

    “不顾民生,大兴土木,求仙长生,此失之二也!”

    “穷兵黩武,南征北战,此失之三!”

    “违背承诺,坏秦律令,此失之四也!”

    “琅琊石刻言:节事以时,诸产繁殖。黔首安宁,不用兵革。东观石刻言:阐并天下,甾害绝息,永偃戎兵。然齐地诸田之乱方息,竟不顾民生恢复,勒令楼船征讨海东,年内必克。”

    “海东事罢,始皇帝东巡,至碣石石刻言:地势既定,黎庶无繇,天下咸抚。男乐其畴,女修其业,事各有序。”

    “然石刻墨迹未干,始皇帝闻南方屠睢败,竟使余统军二度南征,不顾外内骚动,百姓靡敝,行者不还,往者莫反,皆不聊生,亡逃相从,群为盗贼,於是山东之难始兴……”

    “黑夫亦曾为军吏,战于梁楚,浴血于鲖阳,深入豫章险阻,南征北战东伐,我亦曾苦劝始皇帝,然先帝执拗,欲一蹴而就,未改其政。”

    “先帝错矣,大错特错!”

    士卒们倒是震惊异常,面面相觑:“摄政说始皇帝……错了……”

    诚然,喜曾当面说始皇帝错了,但除了他,再无一人敢在始皇帝生前如此做。即便始皇帝已崩,他依然被胡亥、黑夫双方高高捧着,双方都要争夺战争的正义性。

    哪怕是黑夫要给秦始皇盖棺论定,确定其功过,但那也是官府内部文件,百姓无从知晓。

    直到现在,两年过去了,秦朝官方才破天荒头一次,在公开场合,承认了秦始皇帝的错误!

    听到这,三军将士无不哗然,有懂的人更低声议论:

    “这就是罪己诏啊……”

    所谓罪己,是国家出问题,或遭受天灾时,帝王或执政者承认所犯错误,自省的文书,正所谓“禹、汤罪己,其兴也悖焉,桀、纣罪人,其亡也忽焉”。

    但以始皇帝头铁的性格,若他在世,即便知道是错的事,也就执拗地做下去,那是打死都不会认错的……

    于是这罪己之诏,便由黑夫替戏水旁边,骊山脚下的秦始皇帝来总结!

    这简直是公开处刑,若始皇帝泉下有知,定会大骂黑夫:

    “贼你达!”

    既然由黑夫代劳,爽快承认了错误,那要如何面对那十三年?

    “择其善者而从之,其不善者而改之!”

    “其最不善,莫过于违背信诺。”

    是什么承诺?

    “今皇帝并一海内,以为郡县,天下和平!”

    这是秦一统时,由秦始皇口述,李斯动笔,写在制书上,颁布天下的承诺,也是世人内心深处的向往和期盼。

    这是十三年前,本就该做到的事!结果却咕咕咕了……

    到了这时候,黑夫早就不掩盖自己以秦始皇继业者自居了。

    “始皇帝未尽之业,黑夫继之。”

    “始皇帝未曾兑现之事,也由黑夫兑之!”

    但战争,并不会因为世人对和平抱有期待而降临,她需要人们去争取,甚至要付出抛头颅洒热血的代价。

    “战无休而祸不息,吾辈何以为战?”

    答案只有一个:

    “武者止故欲永偃戎兵,必先甾害绝息。”

    “欲甾害绝息,必先阐并天下!”

    “欲阐并天下,吾等必须出关!”

    告三军将士书接近尾声,而这个漫长的故事,也回到了原点。

    回到了秦始皇亲政之时,虎狼之主对着瑟瑟发抖的山东六国,露出了獠牙……不,应该是直接回到了商鞅变法之后,焕然一新的秦军锐士,望着函谷之东跃跃欲试!

    不过那时候,士卒出关,往小了说是为了军公爵,往大了说是为了实现历代先君的夙愿,为了实现秦君的东出之志。

    “此战,不为君王大欲,而为自己,为了让战争结束于吾辈之手,让吾等子女能男乐其畴,女修其业,再不受诸夏战乱征役之苦!”

    “邦之荣怀,非由一人;邦之杌陧,亦非独一人可挽。望诸君勉之,与黑夫东出勘平暴乱,一同去弥补始皇帝昔日之错,如女娲之补天!救天地之倒悬!”

    “此既为《鸿门之誓》!”

    ……

    接下来黑夫宣布了此战的军纪律令,又画了张饼——他和叶氏说过的,治理天下的诀窍,在于做饼、分饼,但还有一样没说,那就是画饼……

    “一旦天下再度一统,田租将低至十一!”

    “参加再统一之战的所有兵卒,爵升一级,都将得到免徭役三年的特权!”

    十万大军里,成分杂糅,有一心想要让自己和家人获得真正自由的驰刑士;有被收编后洗脑的秦川青壮,如杨喜;有还想赚取更高地位和爵位的南郡士卒,如伯劳。

    不同的人有不同的需求,如此一来,他们的所需,基本能从这《鸿门之誓》里得到满足。

    而这一战的主力,那些打过许多次仗,已经对爵位、荣誉,乃至于整个战争本身都心生怀疑的关中老兵们,也得到了一直想要的东西。

    一个迟来的认错。

    而因为昨夜口嗨,以“恐众”之罪被关在小黑屋里的车骑司马酒公,也蹲在门口,侧耳听着外头传来的军法官大声宣读。

    默默听完,良久之后,这个油泼不进的老家伙才叹了口气。

    “我没想到,真有人承认始皇帝错了。”

    尽管等了许多年,但他心里,却未曾感到好受,反而更加难过,甚至在这暗无天日的地方,还偷偷擦了擦眼泪。

    身为秦人,谁要是忘了始皇帝时代的辉煌和荣耀,那是没良心。

    但若说他们还想回到过去,那就是没脑子。

    军功和田地秦人是喜欢,但不意味着能忍受无止境的战乱。

    “不过,摄政倒是说到吾等心里了,这就是我为何要来此的缘故……”

    “让吾子吾孙,不必走上我,我父,我大父,曾祖父的老路,年年出关,岁岁分离,十七从军,六十始归!”

    而在生死边缘博打滚爬这么多年,酒公又岂会看不透那一点呢:

    能终结战争的,只有战争!

    以战止战是没有问题的,唯一的问题在于,当难得的和平到来时,是迫不及待地破坏它,开启下一个战乱的轮回,还是捧起和平,好似掌中脆弱摇晃的火苗,守护它,让它休养生息,一点点变大,引燃更大的光辉。

    数日后,禁闭终于结束,酒公重见天日,同袍们列着队在等他,杨喜更是奉上了已由酒公亲兵准备好的甲胄。

    酒公走过去,接过了它们,看着这些年轻后生不离不弃的目光,一时间忽然想起来年轻时冲锋陷阵唱的“与子同袍”。

    他骂了一句,却也开始穿甲,因为发福套不进去,还招呼杨喜等来帮忙。

    最后,将剑放回腰间的鞘中,他心里却仍不服气:“我不信摄政,他与始皇帝一样,满口承诺,能否兑现,却不得而知。”

    “但我会随他东出,或许吾等也将战死沙场,活不到兑现的那天,但我希望,吾子吾孙,能看到那天!”

    永偃戎兵的那天!

    踏上戎车,展现在眼前的是拔营即将东行的十万大军,形成了一条长蛇般的队伍,要前往狭长的函谷,出关而去。

    “这是老夫第八次出关。”

    酒公对从自己身边骑行而过的杨喜说道:

    “也是最后一次,不论是生,还是死!”

    “若酒公战死了,晚辈亲自护送君之骸骨归乡!”

    接下这句话,杨喜发出了一声大吼:

    “出关!”

    作为前锋踵军,整个车骑都尉上万人马嘶鸣,也大声呼喊。

    “出关!”

    十万大军齐齐爆发声响,如过去百年,每一次秦军东出一般,惊得戏水声音湮没,震得华岳地动山摇!

    “出关!”

    这是最后一战!

    一战。

    定太平!

    第0988章

    代价是什么呢?

    从二月到三月,中原的局势又僵持住了。

    秦军八万人军河南、南阳,而楚军七万人军陈郡、砀郡,双方在汜水、方城一线僵持。

    秦军在河南是攻势,以成皋为基地,不断渡过汜水在京、索之间对楚军发动进攻,而楚军大部队——十八路县公组成的联军,屯于大梁、陈留,构筑甬道,支援荥阳的楚将钟离眛,勉强能够守住。

    而在南线,秦楚则攻守异势,一月时,项籍出南郡,过申息,与共尉大战于汝南,取得胜利,收淮西楚人子弟,补充损失,遂乘胜西进,欲破方城,陷宛城。

    但秦军早就在南阳部下防线,陈婴率众御之,楚军疲敝,强弩之末不能穿缟,踌躇难入之际,项籍让人将被俘得到共尉带到方城之前,使之招降旧部,岂料共尉纵然被缚,刀斧在侧,却仍大呼:

    “奋力杀贼,勿负摄政!”

    又回过头对着楚军大喊:“项籍小儿,非夏公之敌,汝等若不趣降,必为虏也!”

    项籍怒,烹共尉,结果却使得方城守士卒更加尽力,楚以故不能过方城而西。

    僵持之下,正好夹在秦、楚之间的颍川反而成了最遭罪的地方。

    对秦军而言,这是最好突破的缺口,比起楚人,韩人的抵抗微乎其微。

    对楚军而言,这又是搜粮捉丁的好去处——韩国不是楚国盟友么?自然要为战争做贡献。

    作为韩国“假王”,身在新郑的张良每天不知要收到多少让人揪心的消息。

    比如在秦楚发生交锋的苑陵,乃是历代韩王陵寝所在之地,双方在此遭遇,可不管韩王们的清净。楚军以陵寝和古松为依托,企图阻止秦军越校梅鋗的进攻,秦军也朝此地发动猛攻。


如果您喜欢,请把《秦吏》,方便以后阅读秦吏第481章后的更新连载!
如果你对秦吏第481章并对秦吏章节有什么建议或者评论,请后台发信息给管理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