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后是腐刑,早已磨了半晌刀的宫中刑官上前,亮出了特质的刀斧——据说武忠侯欲更律令,放空关中诸宫室,以后宫廷不再接收宦官,腐刑也将减少,只有强暴女子的犯人会被施以宫刑。
过程很难看清,只知赵高发出了杀猪般的惨叫,他那血淋淋的玩意被割得干净,高高举起展示,又扔到人群中,被众人踩成了肉泥,粘在无数人鞋履底部。
接着,赵高的左右脚也被活生生剁下,不少穿着踊,一瘸一拐的获释隐官刑徒也来观望。他们高高举起自己的木踊,欢呼阵阵,感慨赵高也有今日——尽管他们受此刑罚不一定是赵高所为,但并不妨碍众人大快人心。
至此,被摧残了近半个时辰的赵高已半死不活,大流血导致他几乎晕死。
赶在还有一口气前,他头、手、腿被拴在五匹马所拉的绳子上,据说这些马乃是赵高昔日为秦始皇驾驭的六骏,由其一手喂养照料长大。
眼下五马惊惧,当重重的鞭子打在身上时,五马也顾不上身后是旧日主人了,拼命向前迈步。
随着绳子绷紧,格格的骨骼拉扯声响起,接着是皮肉撕裂,在狠狠又一鞭子后,赵高的身体被彻底分成了五份!
欢呼响彻集市,咸阳人享受这场残暴的欢愉。
一如一百多年前,商鞅被处死时一样。
有时候,死的人是谁其实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他们的死能平息“人民”的怒火。
赵高终于是死了,其头颅被带走,要用石灰腌制,传示关中,但其尸体还没处理完,刽子手开始进行最后一步:菹其骨。
高高举着斧斤与大锤,赵高的残躯被一点点分割,砸碎成肉泥,不多时,恶贯满盈的赵高,终于骨肉无存……
北伐军士卒的阻拦稍稍放松,咸阳人得以近前,他们痛恨赵高,于是有钱的捧钱场,欲扔钱向刽子手行贿,竞价争买赵高之肉生食之。
但奉武忠侯之命,这种食人生番的行径没有被允许,只是在结束一切后,焚灰扬之于路。
于是众人只能争抢那些被烧焦的碎末,狠狠塞进口中,并以此炫耀为能事,至于未能抢到的人,则有些意犹未尽。
好在武忠侯考虑到了这点,负责此次行刑的司马欣又宣布了一件事:
“武忠侯将铸赵高之俑,使之跪于始皇帝陵,及各地勋庙靖边祠前,百姓有怨者皆可前往唾之!”
于是咸阳人才大喜,稍稍罢休,是日继续他们的狂欢,士女卖其珠玉衣装市酒肉相庆者,填满街肆。
黑夫本人未参与这场盛宴,只是在陆贾抵达官署,向他禀报今日所见所闻时,才摇了摇头,留下四个字:
“罪有应得。”
赵高的死,足以泄咸阳人之愤,至于胡亥,黑夫认为还得再等等,等到秋收减租,让前后政策有所对比之后,才能算账。
他旋即看向陆贾,笑道:“你以为如何?”
“此举的确大快人心。”陆贾话音一转:“然法令者,所以诛恶,非所以劝善,君侯欲抚秦民,光靠严刑峻法可不行。”
黑夫并未否认:“这便是我召你入咸阳的原因了。”
旧秩序已经摧毁,新秩序咎待确立。
“罪人已遭惩戒。”
“接下来,便是赏功了!”
陆贾猜对了,战争告一段落,关中已经廓清,黑夫在朝堂上将有大动作,首先第一步,是要根据整场北伐战争的功劳高低,重定九卿人选,确立帮他做事的人……
只不知他陆贾,能占据何位?
而这九卿人选,又有谁人?
第0922章
名不正则言不顺
秦始皇三十八年,八月初二。
新上任的“奉常”陆贾坐在官署内堂中,手中的银印已被他长久把玩,有了点温度,其末端系着青绶三彩,分别为青白红三色,这是九卿的地位标志。
奉常的职责,便是掌管礼乐社稷、宗庙祭祀、朝堂礼仪、兼管文化教育,也统辖早已名存实亡的博士。其属官有太史、太祝、太宰、太药、太医、太卜六令及博士祭酒。
“国之大事,在祀与戎,这礼祀一项,我便交予你来为我把关了!”
这是黑夫原话,让陆贾几乎当场洒泪。
一来是感激黑夫知遇之恩,他陆贾出身低微,不过南楚一穷士,又无斩将陷阵之能,竟能凭籍一张嘴混到这地位,着实不易。
二来,为天下定礼,这是从孔子起,每个儒生的梦想啊,陆贾也不例外。
陆贾深感任务重,昨日得了黑夫授命,今日便与前任奉常周青臣做了政务交接——老周虽然马屁拍得好,但新九卿人选,首先考虑的是为北伐做出的贡献。
陆贾以说巴蜀、入汉中、监韩信军定雍之功,封爵驷车庶长,又身为儒生,学识广博,熟悉礼仪,自然比周青臣更有资格,于是周青臣只能去做与九卿平级的御史府副职——御史中丞。
之后,陆贾又与属下太史胡毋敬,太祝叔孙通等人揖让一番,眼下独居内室,便开始思索起自己上任后,要做的事来。
尽管在素来被诟病为“少礼”的秦朝,奉常地位大不如其他卿,但在陆贾心目中,它才是真正九卿之首。
“夫礼,天之经也,地之义也,民之行也。”
陆贾算是荀子兰陵学派的后学,比起荀卿真正的传人李斯、韩非、张苍都学得有点歪,偏向帝王术、法家、数术百家学不同,陆贾研习的是荀子学问体系里更偏向传统“儒”的一面。
他认为天、地、人道是一致的,都是一种有秩序的规律,是共通的,在天曰“天道”,在人世间则曰“礼义”,乃是治国的最高法则。
至于律法,不过是礼义的辅助罢了。
所以先前陆贾才对黑夫说:“法令是用来消除邪恶,而并不是用来规劝善良的。”
但还有后半句他未言:“曾参、闵子骞非常孝顺,伯夷、叔齐非常廉洁,难道是他们怕死才这样做的吗?是教化使得他们这样做的。”
此言不是陆贾临时想的,而是在奔波各地,替黑夫游说巴蜀之际,根据他所见秦政之蔽,所知三代得失,写的一篇文章里的——至于这些文章以后是叫《陆子》还是叫《新语》,他还没想好。
总之在陆贾看来,秦非不欲治也,然失之者,乃举措太众、刑罚太极故也。殊不知事逾烦天下逾乱,法逾滋而天下逾炽,兵马益设而敌人逾多。
眼下陆贾成了定礼之官,少不了摩拳擦掌,欲加重“礼”在国家治理上的分量。
但陆贾追随黑夫数年,深知这位行伍起家的武忠侯,受秦制熏陶颇深。
连先前军中儒生提议的进入咸阳后“废苛法而只约三章”也断然拒绝,宁可选择渐渐改动,所以,绝不可能立刻废法崇礼。
只可能是援礼入法,使得礼、法合壁,用一种人情世故的柔软,弥补法家太过刚硬的缺陷。
“不能急,还是得从亟待解决的事上入手。”陆贾如此想。
那为政第一件急事是什么?自然是正名,定下朝堂秩序礼度!
陆贾开始扫视手中的一份新鲜出炉的名单:新朝堂三公九卿诸官表。
如今天子缺位,大秦的最高统治者,无疑是武忠侯黑夫,他以太尉职摄国事,代行天子之政。
接着便是右丞相李斯,左丞相常頞。
这里却有个小插曲,因为先前陆贾入蜀,游说常頞以蜀郡叛北投南,最终陆贾巧舌如簧,靠着一个“右丞相”的承诺,以及胡亥的昏招,使常頞同意举事。
眼下关中已定,黑夫一边让部将入蜀,准备接管郡县,一边信誓旦旦地写信给常頞,以摄政的资格,拜其为彻侯。又说李斯年迈,在高位上坐不了多久了,只要常頞来咸阳,便立刻让他当右丞相!
“岂有右丞相而不居国都者?望君速速北上,共整朝纲。”
黑夫言之凿凿,其实是想顺便解决蜀郡这一游离在他势力外的隐患。
眼下就看常頞怎么选了,如今局势已定,蜀郡被巴郡、汉中包围,翻脸风险太大。若常頞识趣,那便立刻启程北上,交出兵权,换得个人荣耀,家族富贵。
三公还有一位是御史大夫,因为没有合适人选,暂时空缺,由周青臣为御史中丞,王戊为御史丞,毕竟御史府文献资料众多,初来乍到者一时半会还理不清。
三公之下便是九卿,掌管刑狱的廷尉也暂缺,由李斯之子李于担任副职廷尉正。
治粟内史,掌谷货,由有统筹之功的驷车庶长萧何担当。
少府,掌山海池泽之税,以给共养,由大上造张苍担任。
卫尉,掌宫门卫屯兵,由北伐以来,多有阵战陷城之功,新封的关内侯东门豹担当。
郎中令,掌宫殿掖门户,由军功第一的关内侯韩信担任。
太仆,掌舆马,由在北地举事有功的大庶长章邯担任。
只是这三人,都不在关中就职,东门豹在函谷关、陕县,韩信则在上郡高奴城,章邯仍督北地、朔方军务,黑夫就靠这三将,东拒六国,北御匈奴,阵容可谓十分华丽。
此外还有典客,掌诸归义蛮夷,由驷车庶长陈平担任,陈平是黑夫最早的幕僚,也是落在远东的偏子,未来可同与关中一同夹击六国,他当然不可能回来就职,暂时挂名而已。
最后是宗正,掌公室亲属,这位子,落在了“长安君”子婴头上。
人多位子少,至于没能混上九卿的众人,武忠侯也没有委屈他们,一边加重爵位分量,一边也委任显赫要职。
比如起兵时的“副统帅”赵佗,别看这厮闷声不做响,好像没多少功绩,但仔细一算,却挺吓人:
三十七年,以桂林兵平洞庭郡,三十八年,与吴臣取巴郡,败冯劫,近来又带兵出祁山道,克定陇西郡。
要知道军功第一的韩信,虽然胜仗打得多,但前后加起来,也不过拿下了长沙、汉中、雍三地。这定三郡之功,足够赵佗被拜为关内侯了,黑夫委任赵佗为常被称为“第十卿”的内史。
另一个把兄弟吴芮,以平会稽,以及近来北上夺取淮南数城之功,也被封为关内侯,称将军,执掌江淮兵事,尉阳为其副手。
驷车庶长小陶成了中尉,比起压根不在咸阳附近的卫尉东门豹、郎中令韩信,内史赵佗,他才是真正负责关中防务的人。
也是黑夫最信任的人。
驷车庶长季婴为护军都尉,继续负责情报工作。
黑夫的重心将转移到关中,地方上的旧部也有发去绶印:
利咸拜驷车庶长,掌荆州五郡政务。
徐舒拜大上造,掌江东三郡政务。
大庶长共敖为将军,掌岭南五郡军政。
驷车庶长曹参亦为将军,掌齐地海东军务。
这都是战时临时分配,不得已而为之,往后肯定得分权,权太重者调到朝中任官,再从咸阳派新官吏去边鄙,但那是赢得胜利后的事了。
此外,大上造董翳为内史东部都尉。
少上造司马欣为三川守。
其余降将降官如殷通、吕齮、辛夷、李良等,也各有加爵授职。
接下来细细的名单还很长,就不必一一挑出来分说。
总之,除了李于任廷尉正,是对李氏投名状的回报外,其余基本是北伐战争中,功绩比较突出者,且十分合适所得的职务,这名单一出,反对者寥寥,都夸赞武忠侯知人善任。
陆贾已经看了第五遍名单,挑不出什么毛病来。
除了一处!最关键的一处!
“元年春,王周正月。不书即位,摄也……”
一边念着《左传》开篇意味深长的第一句话,陆贾将手按在了名单最高处,大秦摄政武忠侯现在的职务“太尉”上。
陆贾暗道:“君侯看来是铁了心,暂不取代秦帝,而欲缓缓图之。”
“如此也好,君侯本为秦吏,骤然夺位,会使得故秦人好感荡然无存,一直宣扬的忠义之名蒙上污点,反而不美。不如以烹小鲜之法,文火慢煮,等再度一统天下,九州稳固,君侯得到了无上功绩,再水到渠成不迟。”
“无其实,敢据其名乎?君侯肯定是这样想的罢,像秦始皇帝一样,靠统一天下来赢取帝位,这才是王道!”
……
但这并不意味着,过渡期的“摄政”可以随便乱来,不符合礼制!
陆贾打定了主意,次日去向黑夫述政时,便下拜道:
“古人云,名不正则言不顺,言不顺则事不成。”
“臣敢言之,今君侯以太尉之职摄国政,实在是名实不符,不伦不类!”
“哦?”
黑夫还以为这群家伙又要急匆匆地来劝进了,目光从厚厚的文件里抽离,看向陆贾,笑道:“奉常刚刚上任,主持朝堂礼度,第一个要规正的人,却是我啊?”
陆贾却丝毫没有退让,肃然道:“王者之制名,名定而实辨,道行而志通,而慎率民则一焉,君侯之位不正不稳,天下诸事亦难正,臣不得不说。”
见陆贾如此认真,半步不让,与先前的圆滑中庸大为不同,好似当上奉常后,换了个人般,黑夫也只好正襟危坐:“你说说看。”
陆贾此来是做足了准备,侃侃而谈道:“臣历数周时摄政,第一次摄政,乃是周成王时,时周公为太傅、太公望为太师、召公为太保,周公以太傅职摄政,践天子位。”
“第二次摄政,乃是周厉王出奔后,周定公为太傅、召穆公为太保、共伯和为太师。共伯和以太师位摄政,践天子位。”
“君侯若欲名正言顺,便必须践位,受百官之拜,如此,摄政方能行天子之权!”
眼看黑夫沉吟不语,或许是在思虑时机不够成熟,会引发动荡,陆贾才话锋一转:
“就算君侯暂不践位,也当在三公之上,增设一上公,爵为国公,职则取太傅、太师、太保之名,如此君侯之位,方能凌驾于百僚之上,正上下之仪!”
“太傅、太师、太保……”黑夫摸着下巴:“你以为哪个最合适?”
“臣以为,太师为妥!”
陆贾推荐的,是“太师”之称,以表明武忠侯摄政而天子缺位,是效仿共伯和以太师之位行政,有古制可依。另一层含义则是如师尚父般,既是最高统帅,又为执政之人。
这时候,与陆贾一同前来,身为太祝,负责规范礼仪的叔孙通却说话了:
“奉常此言甚妙,国中彻侯太众,难以显尊者,是时候效仿周政,在侯之上,增设一上公之爵,以彰显君侯之位了。”
既然黑夫铁了心要摄政而不立刻取代秦朝,他们作为礼官的,也只好拼命为这一特殊制度寻找依据,弥补遗缺了。
叔孙通赞同在二十等爵上加一“公”爵,以凸显摄政的地位。
但却反对师、保之类的称呼。
他振振有词:“师者,范也,教人以道者之称也。师保者,辅弼帝王及王室子弟也,必社稷先有君王居位,方能有师有保,奉常此议,恐怕不妥。”
陆贾却笑了,光论礼仪,他不一定比世代学儒,乃孔门嫡系弟子的叔孙通娴熟。
但陆贾高明的地方,一是他心怀更大的理想,二来,在于他更了解黑夫,洞悉了黑夫未曾明说,但一直在为人做事上,力行的事……
这也是,他陆贾能位列九卿的原因!
陆贾朝黑夫长拜,掷地有声:“殷因于夏礼,所损益可知也;周因于殷礼,所损益可知也。三代礼俗各有不同,名称职位多有偏差,亦有创举,既然如此……”
“太师,为何非得是君王一人之师?”
“为何,不能是天下人之师!?”
……
第0923章
三座大山
上任才第二天,奉常陆贾就打响了他苦心谋划的“定礼”第一炮,要动用儒家之长,为黑夫这看上去不伦不类的摄政体制正名。
而作为最受黑夫重视的经济部门,治粟内史萧何也有得忙。
南方之胜,在萧何意料之中,但他未曾想到,素来没有军功的自己,竟然会被黑夫定为“北伐文臣第一”,不但升爵至驷车庶长,更荣登九卿之一的治粟内史。
许多年前,萧何曾被泗水郡监御史评定为政绩第一,欲,更令三百里内宫观复道相连,帷帐钟鼓美人不够而具。
一时间,关中宫室达数十座之多,先前让垣雍等南郡乡巴佬惊艳的宜春苑,不过是冰山一角,最大的阿房宫占地三十余里。各宫中有名分的嫔妃女子,或来自六国,或从民间新近选拔,达数千之多,奉养她们的宫人婢女,也达到了十数万之众!
光这些庞大的人口,主子锦衣玉食,奴婢起码也过着中人之家的生活,每年就需要多少衣帛?更别提修筑宫室消耗的民力财政,一砖一瓦,皆民脂民膏。
虽然这诸多嫔妃,秦始皇帝真睡过的,寥寥无几,最后大多被胡亥殉了,只余诸多寺婢,仍在各宫之中。
虽然那众多宫室,有不少,秦始皇帝,连一天晚上都没住过。
但对皇帝来说,她们又是必要的,这代表了他的虚荣,他的富贵,他的权力!
还有他的,面子!
和后世的明朝不同,秦朝的皇室财政,不必养诸多子孙,只需奉养一人,但光是这一人之雄心大欲,便足以压得天下人趴到地上了。
为了始皇帝陛下脸上有光,为了使蛮夷鄙民艳羡称道,区区黔首庶民的里子被刮空掏尽,不是理所应当么?
“真的应当么?”张苍却摇了摇头,这是他很久以前的疑惑,现在,终于解开了。
“若为举国之尊严,可也。”
“若为一人之虚荣,不可!”
始皇帝个人虚荣的组成部分,除了美轮美奂的宫室外,还有许许多多的奇观建筑,它们华而不实,如同雕刻在始皇帝颜面上的浮雕,十二金人好似贴上去的金箔。
不过占财政支出最大头的,还是战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