倒是个遮风避寒的好地方。
他当即在林子里找了棵落叶松,扒开雪层,收集了不少松针,塞进树洞里,又在林中寻了些干枯的树枝带进洞里,将火给烧了起来。
这空心大树,像是个天然的烟囱,升腾的火烟直往大树半腰的洞口窜,一点也不沉闷。
火升起来,树洞里温度渐渐升高,卫淮的心总算是安定了些。
头发、眉毛、鼻子上挂着的冰融化,身上也渐渐暖和,他将在穿过田地的时候捡到的几株遗落的黄豆壳剥开,能有百来粒豆子的样子,用小棍拨出些火红的草木灰,将豆子放在里边烤着,没多久,黄豆特有的香气就逸散开来。
将那些烤得焦黄的黄豆扒拉出来,卫淮将豆子捡拾在手里捧着,吹吹灰,一颗颗扔进嘴巴,用来果腹,嚼得嘎嘣响,又从外面抓了些雪放在嘴巴里含着,化开后吞下,当喝水。
只是这些豆子下肚,这一夜免不了屁天屁地。
好在,这些许臭味敌不过不住攀升的倦意,他往火堆里添加了一些粗大点的耐烧的木柴,将那些收拢的松针往自己身上一盖,想着野兽大都怕火,不会轻易遭到攻击,很快便睡了过去。
毕竟是荒郊野地,心里戒备,卫淮睡得并不安稳,感觉没睡多久,听到身旁有异响传来,陡然惊醒,赶忙翻身坐起来。
他这才发现,树洞里多了一个人,顿时被吓了一跳。
第4章
善意的提点
卫淮一脸戒备地看着来人,伸手摸向一旁放着的一根一尺多长的木柴,牢牢抓在手里。
这人是个看上五十多岁的中年,打着绑腿,棉衣外裹了件狼皮坎肩,戴着狗皮帽子,火光闪动中,能看到他黑红的脸,一把老洋炮靠放在一旁,正不紧不慢地往火堆里添加着柴火。
这是跑山人的装扮,在砖厂的时候,卫淮见过周边村子跑山打猎的人,或是独行,或是相互邀约着一起进山,从砖窑边经过,装扮大同小异。
见卫淮醒来,他咧嘴冲着卫淮笑笑:“吵到你睡觉了!”
卫淮显得有些紧张:“没……没事儿!”
“你还真是胆大,一个人敢在这荒山野岭睡觉,这林子厉害的野物可不少,就不怕闯进来害命?”
这跑山人也打量了卫淮一番:“听口音,你是外边来的,盲流?”
见卫淮变得越发警惕,频频看向他一旁的竖着的老洋炮和腰间别着的杀猪用的侵刀,半开玩笑地说:“别紧张,俺只是路过的一个跑山人,几年前在这里打到过黑瞎子,就专门过来看看,这树洞是个不错的天仓,有黑瞎子在里边睡觉的可能不小。
来的时候用手电看到老树底部有新扩出的洞口,俺都以为又找到个黑瞎子了,结果走近了闻到一股子烟火味,白高兴了。”
卫淮不吱声,摸不清这人具体来路,也不知他所说是真是假,干脆保持着沉默。
跑山人见他如此,像是笃定了卫淮的盲流的身份一样,满是感慨:“这些年在山里,我也见过好几个盲流,有的是犯事跑出来避难的,有的是在老家过够苦日子,跑出来讨生活的……各有各的原因,难啊,都难!”
顿了一下,他接着又笑着说:“你是我见过最胆小的,不胆大点,在这边很难混得走。是不是犯事儿了?”
这就更不能说了,卫淮很清楚言多必失的道理。
这些年来,他早已经养成了谨言慎行的习惯。
他只是摇摇头,否定自己犯事儿的说辞,至于具体的,爱怎么猜怎么猜。
跑山人似乎终于觉察到自己不太受欢迎,叹了口气:“我在雪地上看过你留下的那些脚印,看你来的方向,你这是要去黑龙江那边啊,这荒郊野地可不好走。
给你指条路,往偏西的方向走,再走一天,有个小站,那里有往北去的火车,火车速度不算快,小心点爬上火车会更快一些,不然你有得走。
你若真是犯事儿的,口音得改改,这一路的脚印,也不隐藏一下,上大道,往有人来车往的公路上走上一段就能让人迷糊……另外,外边冷,哪怕是在树洞里,火也不能放熄灭了,这寒冬腊月最冷的时候,是能冻死人的。”
他说着,提了猎枪,挎上帆布包,冲着卫淮又咧嘴一笑:“走了,这火不够大,不舒坦,还是家里的炕好!”随后矮身钻出树洞。
卫淮凑在树洞口看着跑山人的身影被林木隐藏,那歘欻欻的脚步声走远,这才稍稍松了口气。
他不敢轻易相信人,这人来得古怪,像是故意找来的,但他也从这跑山人的话语中听出了善意。
最让他心惊的莫过于那些提点,别的不说,这要是真有人顺着脚印跟来,找到他不难。
今天这一天跋涉,他完全倚仗的是自己年轻的身体,比起本地人,在这种雪地穿行,他太缺乏经验。
细细一想,那跑山人让他扒车的建议似乎确实是一条不错的路子。
虽然不完全信,但不得不承认,那些话很有道理,卫淮决定试一试。
就这样,半睡半醒地熬到天亮,他在能勉强看清的时候,钻出树洞,朝着北边偏西的地方走。
为隐藏行踪,也如那跑山人一样,遇到公路的时候,上公路走上一段,然后又拐向偏僻处,期间也大着胆子,用这些日子学到的东北话问了两个路人,终于在天黑下来后,在山岗上看到那零星几盏路灯下交错的几条铁轨和停放的两串车皮。
车站很小,都没什么人活动。
他当即摸了过去。
等他赶到的时候,车站上有火车头大灯打开,轰隆隆地缓慢运作起来,在几个站务员的安排下掉头换轨,见车头是准备朝北运行,他也管不了那么多了,加快步子靠近车皮。
只是悄摸着一圈走下来,他发现,全是敞口的货运车皮,没有一截能避风寒的闷罐车。
想着自己现在什么都没有,又冷又饿的,就这么贸然钻进车皮里,就这大冷天,也不知道要多长时间才能到,饿还能忍受那么一两天,可这冷……他是实在没把握扛过去,又冷又饿就更难说了。
他看向车站那些房间,正寻思着看能不能弄点保暖御寒的东西时,铁道旁边一间值班室房门被打开。
卫淮心头一惊,赶忙在两条铁轨之间的碎石沟里爬了下来。
只见值班室里,前后走出两人,挎着帆布袋子,打着手电,顺着铁道往站里走。
见两人走远了,卫淮翻身站起,猫着身子四处瞅瞅,决定去这值班室碰碰运气。
值班室的大门关得严严实实,窗子也挂着帘子,里边灯虽然亮着,但从外边根本看不出来,里边到底有没有人。
他弯腰捡起一坨被冰雪冻得粘连在一起的碎石,在铁轨上敲碎,拿了一块碎石朝着值班室的门扔了过去,并做好逃跑的准备。
啪……
石头砸在门上,卫淮细听,并没有听到里边有动静,不放心地又朝着门板扔了两块石头,还是一样的情况。
没人!
这下他放心了,捡了块稍微大点的石头拿着,跑到值班室门口,准备砸锁进去,却惊喜的发现,门根本没锁。
他轻轻将门推开条缝隙朝里面看,一股热气扑面而来,是那么的暖和,赶忙钻了进去。
只见值班室靠门口的窗边,堆的是乱七八糟的杂物,里边一个破桌子靠墙放着,桌子对面放着一架铁床,中间是一个大火炉,里边的煤烧得呼啦啦响,炉盖都烧红了。
卫淮四下一扫,目光立马落到床上黑乎乎的被子上,应该是值班工人晚上用来盖的,他甚至还看到一件军大衣和一个捂耳帽就挂在墙上。
这让他欣喜若狂,忙冲过去,将被子垫棉都给卷起来,墙上的军大衣捂耳帽也被他取下,这才又发现,大衣下边还有个军用水壶也一并挂在墙上,沉甸甸的,晃动的时候,里边哗啦响,揭开盖子一闻,一股辛辣的酒气冒了出来,得有大半壶。
好东西!
他赶忙将大衣穿上,帽子戴好,把军用水壶也挎上,再四下一瞅,见火炉过火管道上还放着个大号的铝饭盒,赶忙过去揭开来看了下,满满一盒子苞米饭,上面盖着些洋芋、大酱,甚至还有几片肉……
看得饥肠辘辘的卫淮连咽口水。
第5章
老天定的
卫淮生怕离开值班室的人会很快回来,不敢多耽搁,平生第一次干偷盗的事儿,心虚得不得了。
他从墙角杂物堆里扯了个麻袋出来,将被子垫棉卷起来装在里边,又找了根绳索,将东西捆上,甩在背上背着。
匆忙一扫,又瞥见床底下放着一把大斧。
这种的斧头卫淮见过,是铁道护路队常用的工具。
一年四季,寒来暑往,铁道线不少穿行在山林之中。
铁路两旁的树木,通常是这茬树刚砍完,下一茬就又长出来了,护路队伍必须适时清理,也就能用上斧锯之类的工具。
眼下这把大斧,可是用一截铁轨锻造而成,顶好的材料,入手沉甸甸,有五六斤重,斧口宽大锋利,大概是经常使用的缘故,六十多公分的木头斧柄黑乎乎的,看上去有不少磕磕碰碰造成的痕迹,但摸上去溜滑。
这是个好家伙,用来防身,提出来就很霸气,还能有别的用途,也被卫淮给提上,从值班室里退了出来,顺手将门重新关上。
他回望那趟火车,车头已经对接好,有人打着手电在车皮两侧检查,估计要不了多久就要开了。
拿着这么多东西在车站里走,不太方便,但卫淮又担心值班的人回来,万一那时候火车还没走,被寻着雪地上的脚印找到所在的车皮,那就麻烦了。
那跑山人跟他说过的话,他记在了心里。
于是,他带着东西,悄摸着上了一旁的公路,那上边车来车往,压得泥泞,很容易隐藏自己的踪迹。
就这样,他小心地兜了小半个圈,听到火车喇叭响起来,巡查的人也撤得差不多,赶忙快速朝着那趟火车车皮跑了过去。
没有闷灌车,他别无选择,只能随便选了一个中间的车皮,从两节车皮连接处爬上去。
在爬上车皮口皮的时候,果然看到值班室的人返回,发现值班室里少了东西,顿时冲出来叫嚷着,打着手电四处扫视,他赶忙一缩,避开灯光扫射,直到那人注意到地上的脚印,往公路那边寻去。
卫淮没有忙着翻进车皮里,就这样在车皮连接处忐忑地等着,只希望这火车赶紧跑起来,别被人找到。
等了约莫四五分钟的样子,首尾两个火车头都开始鸣笛,像是相互应和,声音响彻天际。
接连鸣叫了四五次,终于车皮一震,吱呀吱呀尖锐的声音从各处车皮响起,总算是缓慢动了起来,渐渐地加速,钢铁轮子经过铁轨接头处的时候,那哐哧哐哧的声音也越来越快。
直到这时,卫淮才翻进车皮里,悬着的心终于踏实。
休息一阵后,掏出还温热的饭盒,拿起里边的勺子,一个劲地往嘴里塞着饭菜。
他这是饿了一天了,吃得狼吞虎咽,觉得美味到了极点。
一盒饭被他吃得没有丁点残留,想到那军用水壶,他又拿出来,给自己灌了口酒。
酒很烈,入口咽下,从咽喉到肚子,一线火烧火燎,整个人总算舒服了一些。
苞米饭扛饿,又有这么大半壶烈酒,能多坚持一段时间了。
但接下来的一路是真难熬啊。
不比坐在列车里,人多,里面虽然嘈杂,夹杂着各种难闻的气味,但好歹暖和。
这货车车皮里,四周虽有钢板阻挡,但不妨碍上方的敞口,一阵阵呼呼的大风裹挟着凛冽的寒气卷进来,哪怕裹上了军大衣,戴上捂耳帽,卫淮依旧被冻得上下牙直打架。
他赶忙将麻袋里的被子棉垫都给裹在自己身上,将整个人包得像个粽子,用那麻袋垫着,蜷缩在稍微避风的角落里。
一暖和起来,他的困意又上来了,那嘈杂单调且重复的哐哧声,在这寒夜里也显得清冷,像是催眠曲一样,他渐渐睡了过去。
大概是不用太过担心追捕和提防野兽,加之两天下来,前所未有的疲惫,这一觉,他睡得死沉。
车子不知道什么时候停下来了,卫淮是被火车鸣笛声给惊醒的,他甚至不知道自己现在到了哪里。
只是看着已然又蒙蒙亮的天空才惊觉,哪怕这火车多有停靠,那么长时间,也该走出很远了。
他想看看外边的情况,是否该下车。
可想要从车皮里爬上去,他却是有些傻眼了。
这货运火车的车皮,长十多米,高也有近三米,四壁滑溜,加之表面冻了一层薄冰,根本爬不上去。
尝试几次失败后,他不得不动脑子想办法,然后,他就看到了那把大斧。
长柄有长柄的好处,加上他的身高和手臂,只要跳起来,倒是能勉强用斧头勾住车皮边缘。
只是,他刚准备尝试,火车鸣笛又响了起来,跟着车子缓慢开动,接着加速,感觉像是往相反的方向行驶,让人摸头不着脑。
他也只能暂时放弃,抬头看着天空,看着自己喷出一道道热气。
下一站他倒是趁机爬上去一次,看到站台上水泥浇筑的站牌上油漆描黑的地名叫安达,他对这边没什么了解,光看地名,也完全不知道究竟是哪儿。
但看到铁路纵横,也知道是个大站,有好几个人在巡查,他赶忙缩进车里。
然后火车再一次行驶。
没有吃食,身体越来越冷,只能以酒充饥,却是越喝越冷。
他只能挣扎着起身,又蹦又跳,活动身体,让自己更暖和些。
谁知道,屋漏偏逢连夜雨,临近中午的时候,寒风忽然越来越大,很快变得狂烈,嗷嗷叫,跟着就是一场大雪袭来,仅能看出五六米的样子,雪花都能砸得脸上生疼。
在蜀地活了二十年的卫淮,就从没见过那么大的雪,竟然只是不到一刻钟时间,打着旋在车皮里翻卷的雪花就在车皮上方敞口边缘糊上了厚厚一层。
就连火车都不得不停了下来。
冷,前所未有的冷。
卫淮心惊了,他听砖厂工友说过类似的情形,应该所谓的大烟儿炮——雪暴,这种时候得赶紧找地儿躲起来。
可眼下还有比车皮更好的藏身之地吗?
他赶忙又缩回去,裹住被子垫棉。
但只是熬了一个多小时,也不知是因为饿还是冷,他竟然出现了幻觉,在不知不觉中晕了过去。
这一晕,就不知道昏了多长时间,脑袋里的时间乱了。
他是在一阵嘿喝声中迷迷糊糊地醒来,见到天又放晴了,太阳当空。
他缓了好一阵,努力地活动着自己的手脚,麻木的肢体渐渐有了感觉,能勉强使唤,他给自己又猛灌了了两口酒,也隐约听出一些外面的呼喊声:
“哈腰干呐……
嘿哟……嘿哟……嘿哟……
抓小辫呀……
嘿哟……嘿哟……嘿哟……
你真好看呐……
嘿哟……嘿哟……嘿哟……
……”
身体好不容易活动开来,在酒力的作用下,恢复了些力气,他用将斧头挂在车皮口沿上,奋力爬上去,探头朝外面打量。
这里是不大的小车站,不远处的货场上,堆放着大堆大堆粗大的原木,一大帮子人,八人一组,正在货场上抬木头,这号子就是这些人喊的,此起彼伏。
火车头已然不见,车皮应该就是送到这里来装木材的,已经走到了终点。
回想自己的昏厥,他一阵阵后怕:好险,这次居然能够醒来,真是运气!这地儿,老天定的,就这儿了。
得先弄明白,这是个什么地方,最要紧的是,把肚子填饱。
第6章
别逼我
看着四周皑皑白雪和苍茫的山岭,以及那些简陋的并不太集中原木屋舍,饿得肠肚都在抽搐的卫淮四下看看,下到车皮里,将被褥装麻袋里,用绳索捆着,另一端系在腰上。
他再次用大斧挂着爬到车皮口沿上,正准备将东西提上来,忽然听到有人呼喊:“那谁,干啥的?”
他定睛一看,见不知从哪里钻出来的一个人,刚才都没看到,看那人身上衣服,应该是车站的工作人员,正大步朝着自己这边跑来。
卫淮赶忙将东西提上来,先将东西扔下去,人也跟着跳下车皮,摔了个西仰八叉。
不能被逮到!
他顾不得身上的疼痛,赶忙翻身站起,提了东西就往对面的山林子里跑。
“站住……”
那人在身后大喊大叫,紧追不舍。
货场那边抬原木的工人也看到了,号子声停了下来,纷纷看着这边的追逐。
就以现在这状态,卫淮也跑不起来,刚到林子边缘,就被那人给追到身后。
眼看跑不掉,想着这些年的过往和被逮到的结果,卫淮只觉得自己活得像是过街老鼠,谁都想冲过来踩一下。
他心里的憋屈一下子爆发出来,将身上背着的麻布袋子扔下,抽出大斧,猛地转头看着朝自己冲来的那人,用充血发红的眼睛瞪着他,爆发出了一直以来只敢在僻静无人处的怒吼:“别逼我……”
陡然见到卫淮发狂,那人被吓了一跳,再看看卫淮手中提着的大斧头,他惊悸地跳往一旁,没敢再靠近,哪怕此时卫淮看上去显得很虚弱,像是站都站不稳。
“我只是想找个地方,好好地生活,为什么就这么难?”
卫淮近乎崩溃,像是在喃喃自语:“别再追了,我不想伤人,真别逼我!”
“好……好!有话好好说,爷们,你是不是遇到什么难处了?你说出来,我看能不能帮你解决。”
那人也冷静了一些,还试图问出点什么。
“我不信你,也不想说,我是扒了火车,但不是什么坏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