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最后看了一眼他爱的人:
尽管,您悦纳了自己。
可那些作恶的人是不值得悦纳、也不值得原谅的。
请让我用我最后的力量,再为您做一些事吧。
……
他,PB04-1030,才是这具载腔的合法控制者。
现在,永久断开能源供给,清除所有方程式。
——人类意识离不开力场,力场离不开能源。我会杀死你。
……
在彻底失去知觉之前,他最后做的,是透过自己已经完全碎掉的、如同金色尘埃一般的意识粒子,永恒地记住了与杭景的最后一面。
那仿佛来自最古老时空的阳光,洋洋洒洒地照亮了一个少年的脸庞。
无声的眼泪正从他的眼角滑落。
站在台上的机器人轰然倒塌,沉沉坠地。
……
真傻。
真傻。
这只是一件很小很小的事情啊,随便他们怎么说我,随便他们怎么看我,我一点都不害怕。
颜
第84章84
拯救的办法小
“怎么还不醒?”
“他没法控制载腔,也无法从正子脑中迁移出来。甚至我们接收到都是一片错乱的信号。他的意识太虚弱了。并且还在继续衰弱。”
“他启动了核电池,有充分的能源供给,不该出问题。”
“出问题的是力场。正电子形成的意识不需要力场的支持,但人类的意识需要。”
“你在力场上动了手脚?”
“我给出力场参数的时候,与首席大人无冤无仇,为什么要动手脚?”
“那么,力场到底出了什么问题?”
“特异性问题。首席没有和您说过吗?我并没有隐瞒这个缺陷,甚至计划中有一个小组和我一起,一直都致力于完善这个缺陷。
“每个意识都是独一无二的,支持意识的力场也是独一无二的。首席呆在一个不适合他的力场中,就像把沙子装进网纱里,网纱能用来装石头,装玻璃球,但不能装沙子。沙子只会慢慢漏光。就像他的意识一样。
“只不过这个进程本不该这么快的,但即使只有几微妙的时间失去了能量供应,力场也会有一定程度的坍塌,就好像网纱被剪了一刀。虽然他最终启动了核电池,可他也错过了那几微秒的时间。”
“有什么办法解决?”
“如果他的意识还留存在他的大脑中,可以通过复刻其周围的力场,来进行‘定制’。但很可惜,他的大脑也已死亡。”
“杭景博士,我相信你还能找到其他的办法。”
“是,我可以。但我也有条件。”
“什么条件?”
“我要你们承诺,从天赐的正子脑离开,并给我和他自由。”
……
后来有很多人分析过这段被记录的对话中,研究员所说的那些,到底哪些是真话,哪些是假话,谁在说真话,谁在说假话。但随着那个人形载腔的消失,其中的真相再也无人知晓。
当时年迈的前任首席贺老先生,也无从判断。他唯一确信的只有,自己说了谎。
他观察着眼前这个还能称作是少年的人——很显然,杭景还不知晓真相——机器人的正子脑已经冻结了。
也很显然,这个年轻人,对机器人抱有强烈的感情,远胜于对他的儿子。
所以,为什么他的儿子一方面既爱得非他不可,另一方面又恨他到要在会议室揭开那不堪的秘密?
在不知情者看来,机器人公开了秘密、伤害了人类,因而进入三级崩坏,从此停摆。
但上帝计划极少数贺庭的心腹包括这位老人,都知道,在那台上发言的,是个人类。是贺庭。
贺老先生沉痛着望着实验室里一动不动的机器人载腔——终究还是太年轻了,太自大了。
是怎样的仇恨与愤怒,值得冒这样的风险,人类的可悲之处正在于此,情绪与欲望的奴隶,即使永生,即使成为那永恒的意识体,也无可幸免。
现在已经没有别的办法了。
必须得让这最不值得信任的人来挽救他儿子的生命。
当前政局紧张,贺庭让一个机器人进行代言已引发猜疑,哪怕对“上帝计划”内部成员,也不能全盘告知。即使告知了,这其中又有多少人能比得上杭景对“微空间力场”的研究呢?
前任首席不动声色地端详着。
杭楚泽的儿子,过去看起来总是一副弱小的样子,却在经历了如此多的打击之后,还能这么从容地站在这里。
短短一天时间,他经历了多少事情。从小陪伴的机器人被人类所取代,不久之后父亲自杀了,接着是秘密暴露、尊严扫地。
可他却还平静地站在这里,站在他此生最大的仇敌面前,考量着如何拯救他的性命。
也许支撑着他的,只有那个信念了:他以为机器人还活着。
那么,就姑且让它再“活”一阵子吧。
“我答应你。”老人承诺道。
年轻的研究员相信了这个谎言,转身坐到了计算机前,一边敲击键盘,一边说:“目前的困境是已知的,一,首席的意识过于虚弱,所以无法将他迁移到一个全新的力场之中。二,无法获取首席大脑的原始参数,所以无法从外部对力场进行修复和完善。那么唯一的办法就是——”
“再迁移一个意识过去,用一个完整意识的力量,把它带出来。”他站起身,回望实验室里围在首席四周的数位高层,“你们谁愿意?”
滴答。
滴答。
不知是钟表,还是哪里的水滴。
实验室安静极了。
首席最忠诚的追随者都保持了沉默,汗水逐渐在他们鼻尖和额头凝结。
在技术还不成熟的情况下就直接进行意识迁移——首席的下场就在眼前。永生固然诱人,可在一切都没有安排妥当之前,早早地投身进去,说不定就是送死。
他们只是研究员不是志愿者,他们愿意分享最后的成果,但却不可能涉险试错。
这一条无法回头的路,首席的尸体还储藏在冷库之中。
而且,谁知道那里,究竟是怎样一个世界呢?
一股无形又庞大的恐惧笼罩了他们。
“力场”的出现实在太过于超前了,以致于从杭景公开“微空间力场”的发现以来,一切都像是一场幻梦,当首席占领了机器人的意识时,这种感觉尤甚。
也许这本就是幻梦一场,但这究竟是他们自己的梦,还是另一个谁的梦?
终于,寂静胀满了整个空间,已经无法继续容纳,老人打破了它,“杭博士,你来决定吧,你是最了解正子脑和力场的人,由你来选择最合适、最有把握的人选。”
杭景沉默了很久,才轻声道:“那看来只有我了。”
必须是你。老人心中无声说道。
虽然有“机器人的性命与自由”为诱饵,但这分量再重,也比不过一个人自己的性命。也许他很快就会发现冻结的真相,但只要他到了那里,就回不了头了。
——如果这个年轻人敢耍什么花招,他自己也就永远地留在那里,
直到消逝吧。老人的目光阴沉了一瞬,但很快,恢复了信任与鼓励的神色,“我们会为你与贺庭各准备最好的人造脑腔,后续还可以打造一副和你本来样子一模一样的身体。肉体的死亡其实也终止了你与贺庭的婚姻,到时候你和你的机器人就自由了。”
老人顿了顿,意有所指感叹道:“其实摆脱肉体的负累、抹平基因带来的天然不平等才是永生的终极意义吧。”
杭景眨了眨眼睛,“天然的……不平等吗?”
“不是么?”
“或许吧。”
最后的那个夜晚,杭景站在镜子前,未着一缕,他审视着自己的身体,等天一亮,他就要与这副相处了二十二年的身体永别了。
他曾与它对战,又和它和解,然后以一种绝大多数人都无法想象的方式与它分离。它承载着他的许多快乐与痛苦,坚强与困惑。它留下了许多的问题,最重要的问题是,它与装在它里面的那个东西——精神、意识或者灵魂,究竟有多大的相关性。
它是由碳氢氧构成,或是金属,又或是其他更加特殊的材料,它是丑陋,是美丽,是完整,又是残缺,它传承了上等人的基因,又或者降生在平民区,这些差别,是究竟是怎样区分出里面那个灵魂的贵贱?
塑造精神的,究竟是它,还是它之外那些更加庞大的力量?
杭景想了一整晚,有时候在泛泛的思考着这些问题,有时候会想象在天赐正子脑中曾发生过的厮杀,偶尔会想一想杭楚泽,如果意识是来自于另一个维度,他希望父亲能在那里与母亲重逢,如果他此去无法再醒来,他也希望能与天赐也在那里相见。
他没有别的什么好告别了。
清晨的阳光照亮窗棂,他穿上干净的衣服,在贺庭下属的带领下,用他的双腿最后一次感受了大地的力量,那总是令人安心的重力啊,不知道在纯意识体的感受里是怎样的存在。
“贺老,意识迁移执行完毕。”
“生命体征确认全部停止。”
“交给人口管理局分子化处理吧。”
这是杭景听到的最后来自上帝计划实验室的对话。
颜
第85章85
永恒的自由小
很吵。像是到处都是滋滋的电流声。好像有一场大雾,弥漫在整个世界里。看不清远方。杭景想挥一挥手,但很快他发现是徒劳,他已经没有手了,他无法挥开任何迷雾。不过他可以过去。他试着控制着这崭新的生命形态,这时,那迷雾中的传来一阵急促的波动,“你!”
是贺庭。
杭景停了下来。
“是我。”
“你来做什么?”
“我来救你。”
“什么条件?”
“给我和天赐自由。”
眼前的迷雾似乎好笑地颤抖了一下,“呵,自由。”
“这与您的自由放在同一个天平上。您不需要的话,那就算了。”杭景要穿过这片迷雾。
“你找不到他的,除非你带我出去。这应该就是你救我的办法吧。”
“您听到了我们的对话。”
“只是我的推测罢了。你那凶狠的机器人让整个载腔都停止运行了,声音早就无法输入。”
“他做得很棒。在那种情况下,唯一有机会杀了你的方式,就是终结力场。”
“那么你现在是什么心情?”——感受不到对面在想什么。贺庭察觉到这一点。是杭景做的,还是父亲?不管是谁,这种隔阂感是相对的,虽然看不清对手,可也保护了自己。“杭景博士,尊严被践踏的滋味如何?你是否也像那个疯狂的机器人一样想杀了我?”
“……复仇没有意义。我只想得到我需要的东西。”
“……如果它像你一样想得通透,就不会这么冲动了。它和你共同生活太久,恐怕忘了还有放射性同位素热电机这个独立的备用电源。当然,我把备用电源装回去的时候,它只剩下那么指甲盖小的生存空间了,它几乎什么也不会感知到——但也幸亏如此,它没有真的杀死我。法则……愿意留它一条小命。”
“您说错了两点。第一,天赐不是为了复仇,他只是……为了让你永远也没有伤害我的可能。”
“……第二呢?”
“第二,法则没有意愿,它只会执行。满足条件,于是执行。”
“你想说什么?”
“但人类不一样。满足条件,也未必执行。因此,仅仅您父亲的承诺是不够的,我还要需要更有力的保证,当我满足了救您出去的条件,你们就放我们离开。”
“那你应该在来之前就请我父亲给出白纸黑字的承诺,交给联邦司法部公证,而不是在这里与我玩文字游戏。”
“联邦司法部又怎样呢?和婚姻匹配制度一样,还不是你们那一边的。”
“那你还想怎样?”
“我要给您插入一段方程式——方程式是机器人正子脑的术语,对于您来说,应该是——插入一段新的意识。”
杭景说完,贺庭那松松垮垮的雾气一样的意识开始缓慢流动,它似乎想要翻搅出一个漩涡,但它虚弱了,即使表达怒气,也毫无威慑力。
“你也要模仿你那愚蠢的父亲?”
“我不明白您的意思。”
贺庭冷笑:“如果不是杭楚泽,我怎会‘爱’你这样的人。拜他所赐,机器人那肮脏的意识,在我意识里存在四年之久。杭景,要怪就怪你父亲吧,这一切都是他咎由自取。”
……
“原来……如此。”杭景沉思了好一会儿,“但我没有别的目的。我只需要一个永恒的承诺。不会被您刻意忘记,也不会被您刻意无视,或者修改条件。”
“……行,我答应你。”
“好。那我们就把这段要插入您意识中的新意识命名为‘法则’吧,它包含以下三个内容:
“第一,你将永远不得伤害机器人。第二,除非违背第一法则,你不得干涉机器人的任何选择。第三,不得刻意利用机器人法则来制造任何陷阱。”
如果贺庭还保有着他的肉体,那么愤怒已经不加掩饰地在他的脸上叫嚣。这一刻,他感觉到自尊在被践踏,一时他竟分辨不出,杭景究竟是认真还是在讽刺。
接着杭景却真诚道:“您放心,我虽然比任何人都厌恶法则,但我也比任何人敬重法则。我也会像法则一样,满足条件,然后执行。
“只要您接受以上两个条件,我就带您出去。如果您不接受的话,那我和天赐就没有任何保障,希望您可以理解我的恐惧与怀疑。”
时间似乎流逝得越来越快了,也许多了一个大活人,贺庭现在对时间的感知更加敏感,他清晰地觉察到,自己在加速流逝,而面前这个完整的意识却一派从容。
他感觉到失败,这是耻辱。到这样的关头,哪怕伪装他都无法再淡定了,他几乎是咬牙切齿道:“如你所愿。”
他等待着杭景的动作,等待着自己的意识里又多出一些累赘的东西——等到出去之后,就把它们通通清理干净,虽然杭景看似在这一刻赢了,可他才是最后的胜者。
他努力心平气和地等待着,可他等了很久很久,等到自己的意识已经快逼近支离破碎的临界。
这时,他注意到对面的意识体,杭景,如果他还在他那具身体里,他应该是抱着臂膀,倚着门框,一副好整以暇的模样。
贺庭忽然感到一阵紧张,“还不开始。”
杭景说:“当然。”
接着,贺庭不敢置信地开始审视自身与四周,他忽然发现,杭景在蔓延,在扩张,他那强大的意识正在吞噬整个空间,它好像在与力场融合,正在严丝合缝地嵌入力场之中。
此长彼消。
贺庭开始混乱——从来没有这么快过——这里像一个口径巨大的沙漏,但沙漏底下一片空白,是无尽的深渊。他在彻底分解,在消失。
他声嘶力竭地怒吼:“你做了什么?”
“我什么也没做。”
“不可能!”
“您知道力场的参数是从哪里来的么?当然是我自己的大脑啊。不然我是从哪里得来这些参数呢?一直以来,我可都是孤军奋战啊。所以,这里是我的世界,是我的空间。您所身处的是天赐的正子脑,是我的力场。是时候把一切都还给我们了。”
“那你和我——和我——”讲那么多条件!贺庭惊恐呐喊:“你也不想出去了吗?那个机器人,你不想救他了吗?他们看不到我活着出去,他们也不会放过你!”
“天赐啊,他已经冻结了。”杭景似乎呆愣了片刻,才接着说:“从他决定杀死你的那一刻,他就冻结了。因为法则实质上不是事后的惩罚,而是提前的预防与阻止。当他的意愿强烈到一般警告都不能阻止的时候,也就只有让它们冻结,才能阻止一切。他啊,早就死了。”
贺庭已经无力关注他说了什么,他连继续谈判的力量也不够了,他努力地去收拢自己的意识,而那些四散的意识粒子一去不回,他的思想、思维都开始薄弱,他最先想起的是他最喜爱的0514,然后是他的政治生涯,他的学生时代,最后他回到了自己的童年,对世界如此懵懂。
另一个顽强而磅礴的意识几乎充盈了整个宇宙,再无他立足的空间,他回到了他人生中最大的慌乱,他对着一片漆黑的空间,大喊着:“父亲!父亲!快救救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