血染枫林,楚君誉曾冷淡劝他“收起不必要的正义吧,不然你死都不知道怎么死的”。可那个时候刚认识,骨子里怎会服气,只觉得又气又好笑,干脆怼了回去。
不过哪怕到现在,裴景都没后悔。
“我不知道他经历了什么,但曾经,他明确跟我说过,他放不下。而且说这世上唯独我不能劝他放下。”
“我试着去了解他,但我现在见都见不到他。我喜欢的人,似乎把所有人隔绝在世界之外。”
瀛洲神女轻声说:“不,或许你已经走进了他的世界。你对他而言还是特别的,不然,很多事他不会为你去做。”
裴景有些疑惑,“是爱人的那种特别吗。可他跟我说不是喜欢。”心里轻声道:那个混蛋说不喜欢我。
瀛洲神女目光慈爱,笑容浅浅,仿佛浸了尘世千万载的月色。
“不是喜欢,那或许在喜欢之上。”
裴景豁然抬头,瞳孔都缩成一点。
张了张嘴,却说不出话来。
瀛洲神女看他就像个迷惑苦恼的孩子,偏头一笑说:“这是你的事,我即便是长辈,也不会去插手。但御之,我想提醒你,你不光是一个人。你的爱恨也不该那么简单。你是云霄掌门,你是诛剑之主。”
云霄掌门。
诛剑之主。
她话语温柔,但每一个字的力度都打在裴景身上。
“你出生便受万千宠爱,天下爱戴。你的尊荣,与生俱有。可这些,也是责任。”
裴景手握紧,感觉凌尘剑的剑身散发一阵冰冷之意。
瀛洲神女说:“所以,不要让云霄失望,让天下失望。”
裴景沉默很久,给不出她想要的答案,或许瀛洲神女希望的是他说出,若有一天他与楚君誉站对立,也能毫不留情出剑的话。
但他说不出。
紫色的流光漫过剑身。
深深的湖底,想起青年冷静的声音。
“前辈,我曾经在云霄悬桥上跪了三天三夜。遇到云霄剑尊之魂,剑尊要我在迎客青石上,拿剑刻下了八个字。”
裴景慢慢说:“俯仰无愧,以剑证道。”
瀛洲神女唇角的笑意淡了,目光变得更加复杂和哀伤。
裴景说:“我不会喜欢上一个恶人,所以我不会有朝他拔剑的一天。正义是种很虚无的东西,甚至你口中,天道都似乎失德。什么是云霄掌门之责,什么事诛剑之主该做的事?没有定论,可是竟然它们都选择了我,就是信任我。那么我,是不是也该信任我自己。只要俯仰无愧,无愧于我心。”
所以,不该是它们驱使着我去行事。那这样,诛剑认主,毫无意义。
瀛洲神女沉默很久,长长地叹了口气。
裴景恍惚想起了一些事。
他舍身救过季无忧两次。
一次在忠廉村,一次在玄云峰。
玄云峰,楚君誉曾经想杀死季无忧,是他阻止了。因为季无忧不能死,死了,天下人都得陪葬。他其实现在都不知道楚君誉对季无忧的恨何来,季无忧哪怕是主角,可现在也什么都还没做。
但这就是一根刺。
所以他将季无忧留在天堑峰,是一种保护,也是一个囚笼。
闭关之后,直往经天院,这个亲传弟子,甚至没见一面。
裴景说:“我收了天魔之子为徒。”
瀛洲神女的神情终于露出一丝震惊。
===第86章===
裴景笑了一下,说:“人性是善是恶,我并不清楚。但杀不得,不如尝试让他一直如稚子般懵懂无知。我给了他足够多的善意,或许有些小的坎坷,但那些,我认为并不足以让他变恶。”
“即便有一天他觉醒了,造成不可挽回的恶果,那也是本就有的隐患,毕竟从他来到云霄开始,一切就不可逆转。”
说完,他顿了顿,在这片极深的湖底抬眸。
青年眼中明亮的波光,倾了万盏浮灯。白衣皎皎,芝兰玉树,一字一句说:“我觉得,我没有错。而且现在,仁至义尽了。”之后,全看季无忧的造化。
说完这句话,他心中忽然就愣住。
恍惚间,想起了长天秘境的心魔室。
幻境中,那漫天的风雪、沉默的青石,还有那个一夜白头的年轻云霄掌门。
那是他最害怕的事吗。
师门离散,亲友尽亡,一想到,就忍不住绝望和悲伤。
他在青石前哭,是因为自责和无能吗?自责引狼入室吗。
裴景不由自主难过起来。如果可以,他真想步过覆雪的悬桥,在青石之前,蹲下去。为那人擦去眼泪,告诉他,你没错,不用难过。
季无忧来到云霄的那一天起,只要他魔化,什么都无法避免。错不在你,不用自责。
瀛洲神女座下的银色莲花一瓣一瓣收拢,她掌心的银铃缓缓化为光辉。
一青一蓝的眼,透着久远的沧桑,和长者的怜惜。她笑了一下,虚无但哀伤,轻声说:“御之,或许你说的对。”
“有些事,并不是年岁越大,越看的通透。”
她的身形一点一点淡了下来,眼角的莲花银纹闪着细碎的光,道:“我能教你的,现在已经教了。不过都是最基础的入门。太初也罢,无恨也罢,都需要你自己去参悟。我被封印在这片湖底,出不去,这几夜耗尽精力,估计要陷入沉睡了。”
“让息壤之虫追随你,你找到我的本体,将它带回瀛洲吧。”她垂眸,有一些怀念:“我已经好久,没回家了。”
裴景一愣,许久点头:“是。”
第94章
炼神之楼
瀛洲神女陷入沉睡。那只又胖又懒的虫子重新落回他掌心。
裴景一点一点收拢手指。
然后收剑回鞘,
破水而出。
他出水的时候,又是黎明时分,
朝霞把天际晕成一片赤色,透着凉意的风吹动他的长发。
裴景望了眼停在高空的宫殿,
轻声道:“那个骨婆说十日之后过来,现在也是第十日了吧。”
他回房间重新变幻模样,剑收入袖中,
出门下了楼。
早早的,
修士们就已经在楼下集合了。
他一出现,
顿时集中了所有目光。
裴景这十日,
晚上就去湖底修行,
白天就在房内休息,
几乎就没出现在众人眼中。而他之前一系列举动早就成为人群焦点,不少人暗中留意他,
这一次众目睽睽下失踪那么久,
所有人都心中起了疑心。对他的戒备也越来越眼中。
裴景心平气和,由他们看。目光一扫周围,发现没有看到乔慕财,
才冷淡开口:“怎么不见乔乔?你们把我家乔乔弄哪儿去了?”
没人敢回答他的话。死一般安静里,人群边缘,
一人呼吸骤然错乱加粗。
裴景冷漠看过去。
末端是一个娃娃脸的男人,此时正懊恼地屏住呼吸,
察觉到他的视线,
马上低头,
肩膀耸动,手指微微颤抖。
裴景笑了一下。
竟然已经打算今天把这搅个天翻地覆,那么他也就不必要隐瞒实力。
咻——
沉默不言的众人只察觉一道极为锋利的剑气、从脸侧划过,冰蓝色,肉眼可见的凌厉。
直接穿行过人群,然后紧接着一声惨叫。
娃娃脸男人捂着鲜血淋漓的手臂,吓的瘫倒在地上。
他的脸色再也崩不住了,眼里露出恐惧,声音颤抖:“我没动他……我没动他……我就是把他关了起来想给他一个教训而已!”
裴景说:“我家乔乔那么可爱一小孩,你都下得了手?”
娃娃脸快要吓哭了:“没有!没有!我就是有一次看他没有喝那水,也不饿,去找他,才发现他正在吃湖底的莲花。我也试过,但根本就摘不了。就……”
裴景:“就抢他东西,还把他关起来?”
娃娃脸涕泪横流。就现在这个女人表现出来的实力,谁还不知道她的恐怖。他现在悔得肠子青,只能泪流满面,一直磕头:“我根本没动他,我只关了他一晚上!”他太害怕了,感觉一柄剑就悬在自己头顶。
四肢战栗,五脏六腑颤抖。
突地,娃娃脸身体一抽搐,崩溃的神色一变。
僵硬之后瞬间苍白,然后伏在地上干呕起来。呕不出,他就用自己的手指伸进喉咙,魔愣一样,扣出鲜血也不罢休。
裴景皱眉,往后退了一步。
娃娃脸男修“哇——”地一声,终于吐了出来,不过吐在地上的不是污秽物,而是青色的漂浮着血液的水。
众人大骇。
男修也是,吐出这一口清水后,抱着肚子在地上尖叫起来!
“啊啊我的肚子!好痛啊啊!”
他的反应让在座所有人的脸色都变得极其难看。本来重点都在这个神秘又强大的少女身上,现在,人人开始自危。丹田里寄生着一条虫,这些日子喝那水、炼那功法,那条虫子似乎越来越大。
隐隐地,一种不祥的预感笼罩在他们上方。
裴景抬腿迈过娃娃脸,然后寻着气息,在一间房里找到了乔慕财。
乔慕财正昏迷在角落里,额头上有一个血窟窿,不知道是什么东西砸的,但这位梅花楼娇生惯养的小少爷生的细皮嫩肉,所以伤口看起来格外狰狞。
裴景也不想叫醒他。
他从袖子里放出青虫,然后吩咐道:“你去把他丹田里那个虫子弄出来。”
青虫懒洋洋动了下触角,然后爬到了乔慕财脸上。它身上发出银白色的光,照在沉睡少年苍白的脸上。
乔慕财的嘴角缓缓流下青色的液体。
裴景皱了下眉:“那现在他的修为也恢复了吧。”
青虫回到他手上,疲惫地闭上了眼。
裴景伸手,将乔慕财的伤治愈。
但也没在这里留多久。
因为这座宫殿之下,莲花池开始出现明显动静,一片一片荷叶出水,形成一个阶梯,有人过来了。
他出去,刚好和领着一众奴仆气势汹汹的骨婆对上眼。
骨婆一身骷髅隐在黑色斗篷里,烟灰色的眼此时是深深的愤怒:“你没吃那个虫子?!!”
裴景微笑,从容说:“太丑了,不吃。”
在他手腕上的昏昏欲睡的胖青虫猛然惊醒,感到羞辱,怒得用触角去蹭他!
骨婆勃然大怒!
她一上楼来就发现了不对劲。
看到在地上翻滚的修士,还有明显剑气割出的伤口时,心已经提了起来。
再看着裴景毫不掩藏威压地从房中走出,顿时瞳孔紧缩,心中被怒意溢满,牙齿咬的咯咯响。
她被一个小辈耍了!奇耻大辱!
“入我追魂宫,你以为是好玩的吗?!我今日就把你碎尸万段喂虫子!”
骨婆身后冒出浓稠恶臭,黑色的雾。
随她而来的追魂宫弟子也都脸色狰狞,戒备起来。
哗哗。白日里静谧美好的湖,在骨婆的愤怒下,现出恐怖模样。从水中爬出水蛭、蟾、蜍,奇形怪状的虫,沿着偌大的柱子,一点一点往上爬。密密麻麻堆积在一起,远看令人头皮发麻。
裴景笑意微冷,懒洋洋嗤道,“把我碎尸万段么,我几百年没听过这话了。”
他恢复本来的声音,清冽而张扬。
骨婆猛地瞪眼,呲目欲裂!
——男人!他是个男人!
被欺骗的耻辱,让骨婆越发疯魔。
她大喝一声,衣袍鼓起,露出只剩一根白骨的手臂!脚下黑雾成形,此时湖底那些虫子也爬到了她脚下。就见,在她指令之下,水蛭拼接,成了一条恶心长虫,奋力朝裴景撕咬过来!
裴景笑了:“我们,你们天郾城里的人怎么都这样,谈不上厉害,但恶心人的手段却是一流。”
骨婆磨牙,阴测测道:“杀了他!”
但裴景根本没把她放在眼中。当初和上古神祇西王母杠上他都不虚,现在还怕这个白骨精?
经瀛洲神女的一番训练后,他说是脱胎换骨也不为过。灵力越发浓郁,剑意越发深邃。
何况这虫子自湖中涌出,这片湖存在的意义就是关押瀛洲神女。
裴景取出凌尘剑来,目不斜视,往前走。
那长虫还未靠近他,就被一股莫名其妙、令它熟悉又恐惧的力量吓住。瑟瑟发抖,身体四散。
骨婆也愣住。
她身后的弟子察觉不对,开始往前,对裴景出招。
但是那个拿剑的少年,只是轻轻一抬眼,瞬间空气凝结,每一道风都是剑阵。把他们卷在地上,遍地哀嚎。
骨婆总算知道了眼前人的强大,浑身都在抖。
但已经晚了。
裴景的衣角掠过一地肮脏的虫子,剑指向了骨婆仅剩一只的烟灰色眼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