谈宴西这么兴师动众,就为了找个两人单独的场合。他要说的话,会是什么内容?
她荒唐地想,这配置都够他求婚了。
然而她比谁都清楚绝无可能。
她笑了一声,“我能不能先问一句,是不是什么扫兴的话?”
谈宴西看她的目光很是幽深,没有作声。
周弥将手机递还给他,“如果是扫兴的话,今天就别说了吧。这里给我的回忆都很美好,你别破坏它。”
谈宴西说:“……好。”
周弥微微俯身,又捡回那根树枝,戳了一下炭火,便有火屑似的东西燎起来,
嗅到身旁谈宴西黑色风衣外套上,有寒凉的露水的气息,好像也顺着呼吸一直凉到了她心底。
虽然没抱希望,但她还是宁愿谈宴西否定她:哪有什么扫兴的。
安静了好一会儿,是谈宴西出声,问她:“冷不冷?进屋休息去?”
周弥摇头,“还早呢。再聊聊天?”
“想聊什么”
“嗯……”周弥被问住。
陆陆续续的,她基本已然把自己不足为道的生平都告诉给了谈宴西,今天这气氛之下,谈宴西都没有同样也告诉她,他的家庭和身世的意思,那其实也就没必要问了。
他大概率不会说的。
这也是为什么周弥始终觉得,哪怕离他最近的时候,也会觉得远。
周弥丢了树枝,伸一下懒腰活动身体,“那回屋去吧。”
回屋洗漱过后,难免,总会顺理成章地上-床。
周弥不似顾斐斐那般开放,舍得下脸皮跟朋友分享床-笫间的事,但如果一定要她用一个词来评价谈宴西,她一定毫不犹豫:parfait(完美)。
温柔或是暴烈,他自有他完整的节奏,她只用放开,并且完全信任。且可以放肆地不用掩饰自己的感情,最热烈的倾诉都在她的回应里。
结束夜已深,清洁过后回到床上。
木屋的高窗能看见月亮,那么鹅黄色的、毛茸茸的一轮,只觉得温柔可爱。
周弥侧躺着,也叫谈宴西看。
谈宴西不说话,翻个身,从背后把她搂进怀里,下巴抵在她肩头,沉沉的呼吸声,叫她有种他正分外迷恋她的错觉。
-
两人睡到半夜,被一通电话吵醒。
谈宴西的手机,且是他的私人号码。
他伸长手臂,摸到床头柜子上的手机,看一眼来电人,是大哥谈骞北。
兄弟两人之间相处从来尊重对方的社交界限,若非急事,不至于凌晨两点钟打来。
谈宴西一面接通电话,一面下床去找拖鞋。
周弥自然也醒了,眯着干涩的眼睛,见谈宴西坐在了床沿上。
也不知道对面是谁,他只说了两句话,一句是“情况如何”,一句是“好,我马上过来”。
挂了电话,谈宴西找长裤穿上,转而揿亮一盏夜灯。
周弥问他:“怎么了?现在要回去么?”
“嗯。家里老爷子凌晨送医院了,现在在icu观察。”分明听似十万火急的情况,谈宴西只是动作迅捷,却并不慌,还能替她安排:“你接着睡吧,我安排司机明天上午来接你。”
周弥心里受用他的周到,但是想一想,受不了自己一个人待在孤山深林里,还要担心他的行踪,便也立即爬起来,“我跟你一起回城。你先去前台退房,我收拾东西马上就过去找你。”
谈宴西看她一眼,没说什么,点点头,穿好衣服之后,简单收拾了自己的东西,洗了一把脸,就先出门去了。
屋里还剩的东西不算多,十分钟不到便整理完毕。
周弥推着箱子,回到前台大厅。
谈宴西已将车开到了门口,黑夜里打着两束灯。
他下车来,帮忙放了行李箱在后备箱里,再回到车上。
周弥爬上车,这时候才觉得后颈都是紧绷――深夜里爬起来,山里气温低得能呵出白雾。
下山的路,静得让人心悸,被两侧茂密树冠遮蔽,不见天光,唯独汽车的近光灯,辟出一道微弱的光明。
周弥分外厌恶这种不安感,像在奔赴什么前路茫茫的现世。
谈宴西让她在车上再睡会儿,她点了点头,始终毫无睡意。
一种本能直觉,让她忍不住回头张望。
即便什么也看不到,但她心里还在想着那一盆火,那烧木炭的香味和声响。
可惜,他们仍然没有一个独自的、完整的、不被打扰的晚上。
===36(“宠爱”和“器重”...)===
谈宴西将周弥送至小区门口。
所幸凌晨一路通畅,
没耽搁时间,只是他们都熬红一双眼睛,身体沉得像绑了沙袋,
却无睡意。
谈宴西叮嘱周弥回去早些休息,没保证下回什么时候见面,具体情况他也得去了医院才知道。
那医院门岗,登记之后才肯放行。
谈宴西拿笔往簿子上填了姓名和身份证号,
一面手机给谈骞北去条微信,
询问病房号。
凌晨的医院几无人声,雾霭沉沉的夜色下,
零星亮几扇窗。
谈宴西到地方,只有谈骞北在那儿陪护。
少不了讨谈骞北一顿训斥:电话去了有两个多小时了,
这时候才到,是怎么着,
老爷子的死活不如工作重要,还是在哪个女人的温柔乡里鬼混?
谈宴西一句不辩驳,多少觉得大哥后半句说得也不算错。
待看见谈骞北气顺些了,他方才问道:“老爷子情况怎么样?”
谈骞北:“谁说得准。现下也只有观察。”
谈骞北告诉他,
老爷子是夜里起夜的时候倒过去的,
家里保姆发现了,
给谈振山打电话通报,谈振山紧跟叫了急救电话,
倒是没耽误时间。
送医院算是抢救回了,但脱不脱得了危险,两说。
早先大伯一家、堂姐、谈振山、尹含玉、大嫂,
连同谈明朗都来过了,女眷哭倒一屋子――人还没去呢!
谈骞北身份使然,
绝少在公开场合流露情绪,他因为手段雷霆,没少被人诟病阎罗王脾性。
今日倒难得两分失态――他刚上小学那会儿,谈振山留驻外地,他的亲生母亲,也即谈振山的元配夫人舍不得丈夫,也跟去陪同。
谈骞北被留在北城,算是被爷爷奶奶抚养长大的。后来自己成家立业,每一步坎,也全是仰仗了老爷子的人脉,才迈得那么顺利。
谈振山那脾气,跟孩子从来不亲厚。隔了一代的缘故,有些牢骚话,谈骞北却能跟老爷子讲。
他们爷孙关系,到底不比常人。
谈宴西说:“大哥明早不是还有会?你回去休息,我来替你。”
谈骞北的会议一般早早定了日程,轻易更改不得。
眼下都四点多了,他回去也只够休息两个小时,但身体不比年轻那会儿,熬不住了,还是应了谈宴西的提议,叫他提点神,有什么动静多注意些。
谈宴西再三保证,绝无闪失。
老爷子既住在icu里头,医护人员24小时候陪护,他一个家属,眼下也派不上什么用场,只坐在那玻璃墙外,干熬。
次日清晨,谈振山和尹含玉又过来了一趟。在谈振山跟前,尹含玉一贯是半句话也不敢放。谈振山也没别的什么新鲜说辞,跟大哥昨晚上的那番训斥如出一辙。
眼下谈宴西可不愿多生事端,凡他们说什么,乖乖领受便是。
之后,大嫂又来医院,替了谈宴西的位置,后头再是堂姐。
谈家轮番上阵,守了两天两夜,老爷子脱离危险期,转送加护病房了。
照顾病人由来是苦差事,可谁都不敢怠慢,甚而卯足了精神“表现”,生怕一不小心在老爷子跟前落个不好的印象。
谈宴西觉得好笑。
又过几天,老爷子能说话、能下床走动了。
这天恰好是谈宴西陪护。
出院尚得好一阵子,老爷子待着无聊,便让谈宴西叫人把棋盘送来,两人下一局棋吧。
老爷子下地也撑不住太久,棋盘是架在病床的支架桌上的。
谈宴西叫老爷子执黑,不贴目。
老爷子瞪他:“可是瞧不起人了。”
谈宴西笑说:“这不念您大病未愈,体力不支嘛?您宝刀未老,我哪儿敢瞧不人。我的围棋还是您指点的呢。”
老爷子这才受用接受,拈子,落在小目。
爷孙二人而今下棋,早没了过招的意思,只图消磨时光。
老爷子说棋盘里见心性:我们谈家老三,这棋路瞧着谨慎圆融,实则招招暗藏杀机呢。
当时谈老爷子说这话,谈宴西十三岁。
他惊出一背的冷汗,心绪一霎就乱了,后半局兵败如山倒,输得一塌糊涂。
局后老爷子问他要不要复盘,他说不用。
老爷子笑他:到底年轻。你即便叫人瞧出了杀机,那又如何,剑还没出鞘呢,你倒自己先投降了。
谈宴西决定学棋那年,十岁。
彼时他已明白,尹含玉靠不住;他那驴粪蛋子表面光的舅舅更靠不住;谈振山视他背上芒刺,喉中鲠骨;至于兄长,怕只有切肤的恨。
他唯一可能的出路,只有老爷子。
他叫姚妈帮忙,延请了一位围棋老师,下了学,泰半时间都耗在这上头,连做梦都在打谱。
后有一回家族聚会,他特意早到了,溜进了老爷子的书房。
保姆跑去跟老爷子汇报,说没留神,谈宴西进了书房去,她一个保姆,也不知该不该把人y出来。
老爷子好奇这一贯待角落里闷声不吭的幺孙,今儿竟这么大胆子,便自己去书房瞧。
过去一看,谈宴西没动他别的什么东西,只蹲在他摆在茶几上的围棋盘前,左右博弈地跟自己下棋呢。
小孩儿抿着唇,神色严肃,冰雕雪琢模样,比谈骞北小时候倒还要讨喜两分。
他没责骂,走过去,站在他身后瞧了一会儿,小孩儿棋路似模似样的,还真不是花架子。
他冷不丁出声:“学多久了。”
谈宴西似被吓一跳,“……半年。”
“谁叫你学的?”
“我自己感兴趣。”
“你知不知道,我这书房轻易进不得。”
“知道。但我听说爷爷有副围棋,棋子拿玉石雕刻的,国手都摸过,所以想摸摸看,也沾点光。”
老爷子被逗得呵呵直笑,捡他棋盘上的棋子,说两人来一局吧,让他七子。这概念基本也就等同于指导棋了。
谈宴西毕竟一个新手,输得理所当然。但输得不难看,里头有好几手,绸缪布局灵气得很。
往后,凡是有空,老爷子都喊他去下棋,持续了好些年。
因老爷子的这么一丁点偏宠,谈宴西在家里的地位便有质般飞跃,至少再没人敢在明面上那么不加掩饰地轻慢他。
后头,就是十三岁那年,如常对弈,老爷子却冷不丁地点出,他看似圆融,实则有狠厉杀心。
但老爷子却并未因此就冷落他,反替他指了一条路:谈家缺个正经从事商道的人,如今虽是你堂姐和堂姐夫管着这摊事,但我看是成不了什么气候,你堂外甥游手好闲,也志不在此。
后来,谈宴西沿着老爷子指点的这条路,顺理成章考上了北城最好的学府,又去了宾大念ba,并在顶级投行jpan的投资银行和资产管理部门实习。
回来无悬念地接管了堂姐负责那一摊子事――老爷子极力主张的。
他甘为谈家奉献,又闲散王爷的做派,自然渐渐地笼络了不少人心。
更主要,老爷子极为偏宠他,谈家人不见得都看钱财的面子,但一定没人敢不看老爷子的面子。
外人都说,谈家三个孩子,老爷子怕是最宠爱谈三,谈三多行事荒唐,老爷子都能替他打马虎眼。
只有谈宴西知道,“宠爱”和“器重”,完全不同的两个词。
对谈骞北,那才是器重,是要他把这大船的主舵执掌下去,是以严厉规训,由不得他有半点的行差踏错。
但船长孤家寡人的也难成事,谈宴西就是被挑中加以辅佐的副手――随他怎么替谈家钱生钱地无穷尽,也越不过船长的头上;随他怎么声色犬马、无视法度,也对船的航行方向起不到半分影响。
老爷子的宠爱,既是褒奖,也是怀柔。
说白了,谈宴西比谁都更明白自己地位,就谈家一高级的、专属的打工仔。
此时,对局尚不过半,老爷子问了问他手里那城投项目的进展。
谈宴西说:“标书我都亲自盯着呢,您放心。”
老爷子笑说:“你做事我有什么不放心的。由来,我们谈三都是目的再清晰不过的人。不过,我怕不见得能看见这项目落地。我这跟阎王爷抢命呢,你说我一个快九十的老头,还能抢得几时?”
谈宴西笑说:“咱不贪多的,您先把长命百岁这目标达成了。”
“我随时去了也没什么挂心,你奶奶在地底下等了我这么些年了。谈三啊,我说这话,怕你觉得我这个当爷爷的伪善――兴许你不信,我现在最放不下的就是你。”
谈宴西笑笑:“您关心我,我哪有不受用的道理。”
老爷子张眼打量他,手里一子半天不落,“今天,索性就把这话说开了,免得我哪天再厥过去,可就没今天这般运气能抢救得回。”
谈宴西谦逊而预备受教的神色,“您说。”
老爷子说:“那头有你大哥在,手心手背都是肉,你叫我如何做?我知道你也未见得志在此,你这么聪颖,跟你大哥走同一条道,未见得不比他更有前途。可先不说你大哥容不容得下,就你和你母亲的出身……除了现在这条路不算辱没了你,我想不出别的法子。谈三,不管你信与不信,爷爷是真心替你筹谋。”
谈宴西神情沉肃两分,“爷爷,我懂。”
“爷爷约莫就这一年半载了。我走之后,难保你堂姐不再起异心。所以我为什么替你挑了思南。有祝家为你保驾护航,多大的浪头也不至于翻了去。你们年轻人自有生活节奏,别的我不干涉,但跟思南这事儿,你先定了。趁我眼睛还睁着,这主我替你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