怀萝回神,朝她笑了笑:“没什么,就是想起了一些旧事。”
这个地方,曾是她和杨玹初遇的地方,那时他自称京中富商子弟,与友人外出游玩,在此失散,又倒霉遇上了狼群……
那时怀萝鲜少见外人,杨玹又气度斐然,不似作假,怀萝便也未多想。
后来宫中羽林卫来寻他,杨玹仍未表明自己的真实身份。
此时再回首去看,他们之间的问题,其实那时便有端倪。
只是当年的怀萝被男女之情灌坏了脑子,迷了心智,后来更是年复一年的自欺欺人,直到再也骗不了自己。
现在想想,怀萝倒觉得,他们之间,一开始便注定是一场孽缘,而非姻缘。
一个欲求良人相伴白首,一个却是只求今夕相好。
怀萝想起年幼时,父亲常将她背在肩头,站在山顶,望着山下很远处飘起的农户炊烟,玩笑说:“我们怀萝长得这般好看,将来父亲定为你寻一位如意郎君,不求他发达显贵,只求他与你情投意合,恩爱不疑,白首到老。”
当时怀萝还小,听不太懂父亲说的话,只觉得那时的父亲,虽是在笑,但并不开心。
后来怀萝才明白,那是父亲把他和母亲的遗憾寄托在了她身上。
她和杨玹相遇的太突然,均在两人意料之外。
从救下杨玹,把他带回家里照料那一刻开始,一他们之间的相处,就不合俗礼。后来他们朝夕相处了月余,彼此吸引,定下终身,看似荒唐,却又丝毫不意外。
怀萝只知许了情誓,立下诺言便要遵守,却不知这世上不止有至死不渝的情深,也有情人陌路,对鸟分飞。
后来明白了,却也从孽缘之中脱不得身了。
或者说,从怀萝遇到杨玹那一刻,被他看上起,就注定脱不了身,也不可能再等到她心目中的良人。
帝王二字,在此界何止千钧之重。
“莫哭了。”怀萝叹气着对这大山说了一句。
“抱歉,我离开了这么久。”
她走过空地树桩,抚过枯枝干树,所经之地,绿草如茵,佳木成林,树林阴翳,鸣声上下,大片的山林转眼间恢复了生机。
这等“回春”之术,着实看住了身后的青扇等人。她们早已见识过怀萝以术法救人的情景,但亲眼看到这“山林回春”之术,还是心中震撼。
半山腰上的山庄里,有一群着铠甲的兵卫,察觉此处异状,纷纷提着灯火赶来。
外头天还未黑,只是山林里光线不足,若是在林中行走,少不了灯火。
“主人,我们可要避一避?”万一被那些人看到怀萝的样貌,就麻烦了。
“不用。”这里是她的家,她是山神族裔,真要回避,也该是他们这些外来者回避才是。
怀萝看到远处那重楼复宇,富丽堂皇灯火通明的山庄,干脆一股脑连山庄带人,全部移至山外。
那些人都还没反应过来,就发现自己已经不在山上了,再等他们看到身后被生生移出来的山庄屋宅楼宇,顿时吓得惊呼四起。
几个忠心的护卫,第一时间冲进山庄里,确认住在里面的人没事,这才松了一口气。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杨玹看着眼前的玉萝山,眉头紧皱。
他一直知道这座山其实有些邪门,却没想到这么邪门。
怪不得会有“采萝女”这种传说。
还有人曾说怀萝就是那什么“采萝女”,在杨玹看来,就是一群愚昧山民的臆想。
这世间哪有什么神明。
历代皇帝,都自认为是“上天之子”,自称“万岁”,可哪个又活过了百岁?
都不过是凡人罢了。
杨玹不信鬼神,可不代表他身边的护卫和随从宦官不信。
有些人已经惴惴不安,难道当真是他们得罪了这里的山神,所以全部都被赶出来了?
“陛下,可要属下再上山一探究竟?”
杨玹想了想道:“也好,你们小心一些,若有情况不对,及时撤回山下。”
“诺!”
那几个护卫手持兵器小心翼翼地朝上山径走去,却在山根周围三丈有余的地方,被一道无形的屏障给挡住了去路。
有人不信邪,用刀去劈砍,却被屏障爆发出来的能量反弹,险些伤了自己。
还有的拿身体去撞,结果自己摔地鼻青脸肿,也不见那屏障被撼动分毫。
“这到底是什么鬼东西?之前还没有,怎么突然就出现了?”
几个护卫上不去山,挖地洞也没用,最后回禀给杨玹时,杨玹犹不信邪,不顾侍卫相阻,径自来到玉萝山脚下。
山庄移除的地方,已然是一片郁郁青青,好似那里从未被砍伐清理过。
若不是远处,他让人修建的山庄还在那摆着,杨玹都怀疑,住在山上这阵子,不过是他自己的一场梦,也从来没有什么山庄。
听闻这世上有能人异士,会施障眼幻术,这眼前的一切,会不会只是障眼法而已?
杨玹试着走到山脚处,伸手过去,却如先前那些侍卫一样,碰触到了一层透明的屏障。
那屏障虽肉眼难见,却犹如实质,将整座玉萝山与外界隔绝。
杨玹眼见着一只飞虫,慢悠悠地飞向屏障的位置,只是出乎他意料的,那只飞虫未被挡下,而是顺利穿过了那层看不见的屏障。
“来人。”杨玹突然朝身后喊了一声。
“去找些人来,男女长幼,老弱病残,全都找上几个。”
他倒要看看,这屏障,到底隔绝的是所有人,还是一部分人。
第40章第四拆·旧人哭(6)...
杨玹找来了各式各样的人,却没有一个人能越过屏障,进入玉萝山。
有人说这是山神显灵,也有人觉得是杨玹这些人惹怒了山神,所以连他们这些普通百姓也被迁怒。
眼见着舆论越散越广,杨玹不得不带人离开了玉萝山。
至于那座山庄,则被村民改建成了山神庙,每日都有人自发过来给山神庙清扫,替换贡品,增添香火。
怀萝在山上,常常听到村民的许愿心声,有些求姻缘,有些求子嗣,还有些人是求富贵、功名利禄。
怀萝最初不知道如何隔绝这些乱七八糟的心声,着实被扰了一阵,后来渐渐摸索出一些方法,能将一些杂乱的心声过滤,只偶尔才会听到一些。
若是心愿简单,不麻烦,怀萝便会遂了那些人的意愿,但更多的时候她只是听听这众生心音,却鲜少插手人间事。
饶是如此,玉萝山山神庙的灵显之名还是传了出去,还有人不远千里携家带口的过来,求神拜仙。
这些人的心愿一般都不太容易实现,不是跟生老病死挂钩,就是跟功名利禄,家族福运,乃至一个地域气运福祸有关。
每逢有天灾人祸降世时,山神庙的香火尤其鼎盛。
对于天灾,怀萝犹可入世,以医者身份悬壶济世,救一个算一个,但对于人祸,她便无能为力。
或者说,她能医人之病,却不能医人之命。
她能救一方水土,却不能救一界存亡。
每当她行事稍有越线时,便能感觉到身体里的能量有异动,像是在警告她,有些事不可为便是不可为,硬要去逆天而为,便要承受这份因果报业。
怀萝入世的次数越多,在红尘行走的时间越长,便越是能感觉到,她与这个世界冥冥之中的那份联系。
有时遇到让她想不通,或者迷惘的事,她便会求助于此界天道,寻求解惑。
而天道,也会以各种稀奇古怪的方式,为她指点迷津。
渐渐的,能让她迷惘的事越来越少,而在青扇等人眼里,怀萝所行所思,也越发让人难以捉摸。
嘉帝四十三年,年逾花甲的嘉帝杨玹携穆贵嫔、以及低位的才人、美人若干,于江南一带微服私访。
青雀大船船头,杨玹一身银白锦袍,上绕金丝龙鱼纹,玉带围腰,左系折扇,右备容臭。
他身后站着面带薄纱的穆贵嫔,穆贵嫔也就二十出头的年纪,是杨玹近些年最宠爱的妃嫔之一。她进宫五六年,便已擢升至正三品的贵嫔,可见其受宠程度。
此番杨玹微服下江南,别的高位妃嫔一概未带,只带了穆贵嫔一人,为此羡煞一干后宫妃嫔。
至于那些才人、美人,位分太低,且有穆贵嫔在,也分不去多少宠爱,反倒不怎么让留在宫中之人羡嫉。
“老爷,这船头风大,不可久立,妾身在内舱置办了一桌酒菜,不如老爷陪妾身进去饮些酒水,听听小曲儿可好?”
穆贵嫔出身微寒,说话做事都没什么章程,加上一进宫就被杨玹宠着护着,这些年来也没什么长进。
不过杨玹后宫里,从来不缺心思玲珑谨言慎行的妃嫔,有时看着这穆贵嫔反倒轻松一些,至少她喜欢与不喜欢,都写在脸上,省得人去猜了。
比起那深宫内廷,穆贵嫔自是更喜欢这民间,一路走来,脸上的笑就没落过,让杨玹瞧着也心情颇好。
杨玹许久没赏过这太罗江景,这会儿还意犹未尽,便道:“夫人且先去罢,为夫过会儿便陪你一起痛饮几杯。”
穆贵嫔撒娇痴缠了片刻,见杨玹确实没有进船舱的意思,这才依依不舍地进了舱内。虽说他们眼下都是微服,但穆贵嫔也知道自己后妃的身份,不适宜久久在人前露面。
这太罗江上,多得是来往的商船,偶尔也有一两艘小渔船悠然而过。
“快看!那是什么?”
“是老虎么?还是豹子?”
“黑豹吧?哪有老虎的皮毛是黑色花纹的?”
“别胡说,黑豹通身都是黑色,哪里来的花纹……”
“说的好像你见过似的,你见过黑皮的老虎?”
船后几个水手的争论声,引起了杨玹的注意。
这江面上哪里来的老虎?该不会是有人船上载着老虎?
可老虎乃是山中野兽,又岂会随人上船,还能老实在船上待着?
杨玹有了些兴趣,在李德年的陪同下去了后船。
这一去,果真看到他们这大船后面不远处有一艘稍小的船,不快不慢的荡着。
说来古怪,那船上也未见人掌舵,行船路线却是笔直的,且速度不下于他们这花重金租来的大船。
几个水手说的黑虎,便卧在那船头,悠哉地甩着尾巴,时不时还想伸出大爪子,去捉江里的鱼。
“老爷,您说那是豹,还是虎?”
看体型,要比普通豹子大上一点,但一身黑纹皮毛,着实不似一般的老虎。
“应该是还未长成的幼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