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敢情好,就算他没费什么劲,这功劳也是他的,回头皇上肯定重重的赏他。
他喜不自胜地弯着腰,恭恭敬敬地领着晚余出了门,嘴里絮絮叨叨:
“皇上这会子在西暖阁呢,他处置了安平侯,哦,不,他处置了安平伯,自个心里也不痛快,正在暖阁里生闷气呢!
等会儿你过去,可要好好哄一哄,皇上生气的时候谁哄都不管用,就你管用。
你还记得不,前两年,皇上因为南边官员私吞赈灾粮款的事发脾气,饭也不吃,觉也不睡,一口气砍了十几个官员。
大伙吓得谁都不敢往他跟前凑,最后还是孙总管求到你这里,你一出马,三言两语就把人哄好了……”
晚余原不想听他絮叨的,被他这么一提醒,心里想着,祁让就是个顺毛驴,等会儿见了面,自己好歹先向他服个软,顺着他,哄着他,先让阿娘脱离了江家再说。
一路琢磨着到了西暖阁,果然看到祁让面沉如水地靠坐在炕上,确实是生闷气的样子。
第75章
晚余深吸一口气,调整了一下表情,恭恭敬敬地垂首走上前,在他两三步远的地方跪下磕头。
祁让没想到她会来,心下微动,乌沉沉的凤眸锁住她,将她上下打量。
半晌,哼了一声道:“不是不想理朕吗,又来干什么?”
晚余还没动,胡尽忠先笑着邀功道:“奴才跟晚余姑娘说,皇上已经处置了安平侯,给她们母女出了气,晚余姑娘听了奴才的劝告,特地来感谢皇上的。”
“当真?”祁让一百个不相信,动了动身子,曲起一条腿,习惯性的将手臂搭在上面,修长手指漫不经心地拨弄着一串小叶紫檀的珠串。
上回那串菩提珠串赏了胡尽忠,他便换了这串小叶紫檀的,刚把玩了没几天。
“真的,奴才不敢欺骗皇上,晚余姑娘真的是来道谢的。”胡尽忠信誓旦旦地说道,“皇上不信,可以自己问问晚余姑娘。”
“朕本来就要问她的,你偏要插嘴!”祁让白了他一眼,“你出去,别在这里碍朕的眼。”
“……是,奴才告退。”胡尽忠讨巧没讨到,笑容僵在脸上,失望地退了出去。
“你当真是来感谢朕的?”祁让看着晚余问道,手中珠串一下一下发出清脆的撞击声。
晚余点点头,目光诚恳中又带着几分怯意,像是刚受了惊吓的小猫,还没有完全对人类放下戒备之心,但又期期艾艾地想要接近。
祁让不由得想起自己从前在冷宫里养的那只小猫,心头莫名一软。
“过来,给朕倒茶。”他淡淡道,“以后别动不动就跪,回头人还没老,膝盖先不中用了。”
他居然还知道关心别人的膝盖?
晚余觉得讽刺,面上恭敬地谢了恩,站起来,走到炕桌前,端起桌上的茶壶,给他倒了一盏茶,双手捧着递到他面前。
祁让坐直了身子,接过茶盏抿了一小口,慢悠悠道:“你父亲已经知道错了,朕本想重罚他的,考虑到你今后在宫里的身份,娘家地位低了,对你也不是什么好事,因此便对他手下留情,先降为伯爵,以观后效。”
他动作优雅地拿碗盖一下一下刮着碗沿,又道:“至于你阿娘,手指断了,再怎么着也接不回去了,朕让你父亲将她抬为贵妾,算作对她的补偿。”
晚余一愣,错愕地看了他一眼。
自己一心想让阿娘脱离江家,祁让居然要父亲抬她为贵妾。
抬了贵妾,就更走不成了。
可能在他们男人看来,给女人一个好的名份,就算是天大的恩宠了吧?
只是他们从没想过,女人真正想要的是什么。
“怎么,你不满意?”祁让观她脸色,温声道,“朕也只能为她做到这些了,总不能让你父亲休了结发妻子,把她扶正吧?”
晚余忙摇头,比划道:“求皇上准我阿娘离开江家。”
“你说什么,朕没明白。”祁让倒了些茶水在桌上,“你写给朕看。”
晚余便就着茶水,在桌上写道:“阿娘在江家的日子不好过,求皇上准她脱离江家,另立女户。”
“另立女户?为什么?”祁让有些诧异,“立女户也不是不行,但立了女户的女人日子只会更加艰难,再者来说,你又没问过你阿娘的意思,怎么知道她愿意出去,兴许她还舍不得你父亲呢?”
“……”晚余张张嘴,又合上。
日子艰难倒是不怕,怕就怕阿娘真的舍不得江连海。
阿娘是个痴情的女子,并且认定了女人一生要从一而终,不管江连海如何苛待于她,她都始终如一地把江连海当成她的天,当成她此生唯一的依靠。
祁让见晚余这样,就知道她也不确定,难得耐心道:“孙良言明天要往你家传降爵的圣旨,到时候朕让他问问你阿娘的意见。
如果你阿娘愿意脱离江家,朕便为她做主,如果她不愿意,朕就让孙良言告诫江家众人,不许任何人欺负她,这样总行了吧?”
晚余原本还想着要费些心思哄他,结果什么都还没做,祁让就主动放下了姿态,对她温言软语。
身为一国之君,能为一个臣子家的妾室考虑如此周全,晚余确实不能要求更多,只得点点头,向他表示感谢。
她这样乖巧温顺,祁让很高兴,一肚子的火气也随之消散。
火气一散,方觉饥肠辘辘,便扬声向外面吩咐胡尽忠传晚膳。
“朕一天都没吃东西了。”他揉着肚子道,“你也饿了吧,等会儿陪朕一起吃饭,吃完好好睡一觉,明天下了朝,朕就让孙良言去你家。”
晚余顺从点头。
祁让脸上总算有了笑模样:“你一直这样多好,朕这几天被你气得,没睡过一个好觉。”
晚余心想,他没睡好,难道别人就睡好了吗,明明是他自己折磨人,还反过来怪别人。
想归想,晚余知道现在无论如何不能再惹怒他,因此,不管他说什么都乖巧答应,一切都等阿娘的事有了定论再说。
于是,这些天来,祁让难得吃了顿舒心的饭,饭后,又兴致勃勃地让晚余陪他在月台上赏了一会儿雪。
这次的雪来势更加凶猛,遮天蔽日的,不过一个时辰,便已下得满目雪白。
祁让说:“照这样下一夜的话,明天就要埋过脚脖子了,殿前广场的雪朕叫他们不要清扫,等朕下了朝,召几个手巧的人过来做雪雕给你瞧。”
晚余偏头看他。
他换下了龙袍,穿着居家的月白色云纹锦锻棉袍,外面罩着石青色的鹤氅,乌黑发亮的狐狸毛领上落了洁白的雪,高大挺拔的身条,姿态随意地站在宫灯暖黄的光晕里,活脱脱一个富贵人家的闲散公子。
不生气的时候,瞧着倒有些温润如玉的意思。
可那又怎样?
纵然是天下第一美男子,也掩盖不住他的冷血心肠。
晚余想起,他之前发脾气,问沈长安有什么好,他哪里比不过沈长安。
他当然比不过。
沈长安的好不仅仅在俊朗的相貌和英武不凡的身手,还因为他是个温暖的,性情稳定的人,铁血将军的外表下,藏着一颗世间最柔软的心。
不管什么时候,他从来不会失控发脾气,天大的事,只要他说一句“没关系,交给我”,这事就必定能摆平。
战场上杀人不眨眼的他,可以为了救一个小乞丐三天三夜不眠不休,也可以亲手埋葬一只冻死在风雪里的小狗。
他总是会用世间最温柔的眼神看着她,也会在她闯祸的时候揉揉她的头发,说一声“小麻烦精”,然后把责任揽在自己身上。
他还会大热天专程从侯府带一碗冰酪给她,见到她的时候,只剩一个空碗,说路上怕化,自己吃了。
他是那样的鲜活,生动,透着红尘烟火气,却又不沾染半点尘埃。
比起眼前这个阴晴不定,暴虐成性的冷血帝王,他的人品越发显得珍贵。
“看什么呢?”祁让伸手在她眼前晃了晃,难得风趣一回,“看得这么出神,是才发现朕很好看吗?”
“……”晚余回过神,默不作声地将视线转向漫天飞舞的大雪。
祁让伸手牵住她的手:“走吧,时辰不早了,随朕去歇息吧!”
晚余心里咯噔一下。
他什么意思?
不会想让她侍寝吧?
虽然她是打算先顺着他,可侍寝是万万不能的。
如果她反抗,他会不会又生气?
那样的话,阿娘的事还有指望吗?
第76章
祁让感觉到握在掌心的小手明显僵了一下,似乎想往外抽,又怯怯的没敢真的抽出去。
看来她还是排斥他的。
但这也在情理之中。
之前闹成那样,他也不指望她一下子就能完全接受她。
胡尽忠说了,要循循善诱。
反正他多的是时间,不在乎多等一等。
这样想着,他便温声道:“朕只是怕你冻着,叫你早点回去歇息,放心,咱们各睡各的。”
晚余内心不可谓不惊讶,自从认识祁让以来,他就没有这般和颜悦色过。
管他呢,只要不让她侍寝,怎么着都行。
先把今晚熬过去再说。
她顺从地跟着祁让进了寝殿,伺候他洗漱更衣,到龙床上躺下。
祁让这会子还没有睡意,又不想她一直待在自己跟前提心吊胆,就随便拿了一本书靠在床头翻看,对她说:“你回去歇着吧,天冷,明早不用起来伺候,等孙良言从你家回来,朕再叫你到南书房说话。”
晚余求之不得,连谦虚一下都没有,立刻就跪安退了出去。
祁让看着她像逃跑一样的背影,不免又有些郁闷。
什么时候,她才能不再对他避如蛇蝎?
他堂堂一国之君,至于要对一个女人这般低声下气吗?
即便真的强要了她,她又能怎样?
还不是得老老实实留在他的后宫?
算了!
他留下她又不单单是为了床笫之欢。
他就是想要她陪着他。
相比用强,他还是想让她心甘情愿地跟从他。
等明天,妥善安置了她阿娘再说吧!
胡尽忠说女人的心是要一点一点慢慢融化的。
那他就等着她一点一点慢慢融化。
大雪下了一夜,到四更方歇,乾清宫的殿前广场上积了厚厚的一层,一脚下去直接没过了脚踝。
按照惯例,这么大的雪是不用上早朝的,怕官员们起早摸黑赶路发生意外。
即便如此,祁让也只比平时起得稍晚了两刻钟,起来后便立刻命孙良言前往江家传旨。
晚余还没起床,祁让也不着急叫她,洗漱更衣用过早膳,自个带着一群随从去慈宁宫给太后请安。
到了慈宁宫一看,各宫妃嫔竟然一个不缺全都来了。
见祁让进来,妃嫔们纷纷起身行礼。
祁让免了众人的礼,又给太后行了礼,在太后的左手边落了座。
“这么大的雪,你们怎么都来了?”
他今天心情好,和妃嫔们说话也多了几分温和。
妃嫔们其实是听说了昨天乾清宫发生的事,心里不痛快,到太后这里来发牢骚讨主意的,不承想皇上也来了,一时都有些慌张。
最后还是兰贵妃先开了口:“姐妹们原是到翊坤宫给臣妾请安的,臣妾瞧着这雪下得实在大,挂念太后的身子,便和姐妹们一起过来瞧瞧。”
祁让微微颔首:“你们有心了,挂念太后的同时,也要保重自个的身体,这样的天气着了风寒,可是要缠绵许久的。”
他向来很少对后宫说这样的体己话,今天突然转了性子,可见心情不错。
娘娘们暗地里对着眼神,都认为他是因为降服了江晚余,才会如此高兴。
这可真叫人沮丧,她们为了弄走那个哑巴,费了多少心思,提着脑袋跟皇上周旋,把小公主都用上了,到最后,还是无济于事。
凭她们怎么蹦哒,胳膊终究拧不过大腿。
既然如此,那就别怪她们不客气了。
那哑巴现在在乾清宫,她们没处下手,等她被皇上宠幸之后,就得住到后宫里来,到时候,不拘分在哪个娘娘宫里,都有好果子等着她吃。
太后作为上一界的皇后,也是从后宫的腥风血雨中杀出来的,一看妃嫔们的神色,就知道她们打的什么主意。
可是她能怎么样呢?
皇帝为了那个哑巴都快魔怔了,这会子谁劝谁死。
她也不是皇帝的亲娘,又因为曾经抚养过皇帝的孪生哥哥,皇帝对她一直怀恨在心,为了堵天下悠悠众口,才和她扮演母慈子孝给人看。
因此,她可没有那个本事明晃晃的跟皇帝硬着来。
到了这个时候,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
想到那个一出生就养在自己膝下,如今被皇帝幽禁在冷宫的晋王祁望,她又忍不住心酸。
她至今都想不明白,祁望明明占据了天时地利人和,到最后怎么会功败垂成,成了祁让的阶下囚。
自从祁望被关进冷宫,她一次都没去看过他。
因为祁让不允许,她也不敢总是提起,怕提的多了,反倒给祁望招来杀身之祸。
毕竟他的其他兄弟都死在祁让手里了。
太后心里叹气,面上对祁让笑得慈祥:“你连日辛劳,好不容易今儿个不用上朝,你该多睡一会儿的,何苦又顶风冒雪地跑过来。”
祁让也笑,只是笑意未达眼底:“就是因为平时太忙,没空来看母后,正好趁着这个空闲来坐一坐,陪母后说说话。”
太后点头:“哀家知道你孝顺,你自个也要当心身体。”
说到这里话锋一转,还是提到了江晚余:“江家的那个丫头怎么回事,你不都已经答应为她赐婚了吗,她怎么又闹那一出?”
娘娘们一听太后提起这个话题,全都坐直了身子,支棱起耳朵。
祁让拨弄着檀木珠串,漫不经心道:“都怪淑妃乱点鸳鸯谱,那丫头根本不喜欢沈长安,因此才求朕不要给她赐婚。”
呵!
娘娘们不约而同地在心里发出一声冷笑,心说皇上怕不是拿她们当傻子哄呢?
那丫头若真不喜欢沈长安,宴会上就该拒绝了,何至于等到第二天再写血书跪在南书房外求皇上。
她那样倔强的性子,若非安平侯砍了她阿娘一根手指,她能服软吗?
皇上分明是铁了心的要折断她一身傲骨,让她不得不向他低头。
大家心照不宣,但谁也不敢说出来。
淑妃被皇帝点名,便起身行了一礼,说:“臣妾一片好心,她不领情就算了,皇上不也说了吗,男婚女嫁要你情我愿,不能强买强卖,这强扭的瓜呀,它永远都不会甜。”
祁让岂会听不出她意有所指,唇角勾出一抹不易察觉的冷笑。
不甜就不甜,谁说瓜一定要甜了?
他有的是甜瓜,就想扭个苦瓜来尝尝。
不行吗?
这时,小福子进来禀道:“皇上,孙总管从安平伯府回来了。”
“这么快吗?”祁让眉心微蹙,感觉不太对劲,起身对太后施礼道,“儿子先回去了,回头得了空再来给母后请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