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不等平阳侯思索措辞,晋元帝脸色骤冷,“他就算不愿意,你也要将他绑回来才是!”
平阳侯低头拱手,提醒一下,“陛下,不如您先看看信呢?”
“信?这不是欢儿给的红封么?”晋元帝起疑,拿起红封一看,才知里面是信,他尴尬地摸摸鼻子,不过还是喜悦更多。
取出信的同时,晋元帝瞥向平阳侯,“你先退下,”转而对太监道,“平阳侯奔波辛苦,给他上些早膳。”
平阳侯赶紧谢恩,而后随着太监去外殿用早膳,用膳时如同行尸走肉,他一门心思都在想太子殿下的信里究竟是什么内容,待会陛下会是什么态度对他。
养心殿内殿。
晋元帝将信纸摊开,还是那熟悉豪迈的字体。
“吾父亲启。”
还知道他是父呢,还认他是父呢,谁家父亲儿子混成这样,二十年不见面,二十年后也只见一封信的。
带着腹诽,晋元帝往下看。
“十八载之前,儿有一请,蒙父于今慨然允诺,至今感念于心。”
这小子,拐着弯儿说他回信慢是吧!
“今有喜讯遥禀,吾家已添一女孙,自幼性情温婉,聪慧过人,内子教之有方,实乃家门之幸。”
嗯,有了个孙女。
晋元帝欣喜,周身逐渐温暖,脸上都有了期盼。
心里暗暗揣测,也不知孙女长得像谁?孙女多大了?这小子怎么不讲重点。
话说只有一个孙女吗?这么多年,欢儿就生了一个孩子吗?
“然,儿对女儿心怀诸多歉疚,个中缘由,繁复难陈,待儿归京之日,再当面细述衷肠。”
“女尚幼,亟需父爱陪伴,其未知儿之身世,儿拟寻机坦诚相告,俟其接纳之后,定于孟夏五月,返京与父上团圆,共叙天伦之乐。”
晋元帝拿着信纸,实在有些疑惑,不是十八年前欢儿就想娶心上人了吗?一转眼十八年过去,怎么女儿还尚幼?有多幼?难不成这几年才刚生下来吗?
是那户人家不愿意把女儿嫁给欢儿,所以拖了很久吗?
这信里也没说清楚,一页纸就没了。
哎,孙女小点也行,他还能陪孙女长大,也算是弥补这些年的遗憾。
但是为什么要定在五月回来?
……不解。
晋元帝低头,继续看——
“儿于斯间,万望勿以琐事相扰。”
臭小子,让老子不要打扰他。
“吾之行为,或有自私之嫌。”
呵呵,还知道呢。
“当年一时气急,愤而离家,未经深思熟虑,实乃儿之过也。然儿对此行,并无悔意,盖因若非此举,儿或终生无缘得遇吾妻及爱女,此乃命运之安排,亦儿之造化。”
“儿知此行有违孝道,令父大人忧心挂念,心中实感愧疚难当。今吾女已承欢膝下,儿始悟亲情之可贵,离别之苦楚,愈感父爱之深沉,难以割舍。”
“望父大人宽宏大量,体谅儿之苦心,原谅儿之不孝。”
晋元帝拧着眉,还能怎么同欢儿计较呢,他深知,怪平阳侯是怪不着的,若欢儿不愿回来,没人能抓到,欢儿自己能愿意回来就不错了。
唯一让晋元帝感到欣慰的,大概就是儿子成家后变得深沉了。
五月……虽然有些遥远,也相比二十载的分离,也不过眨眼一瞬间罢了。
能等。
晋元帝脑海中突然蹿出一个玉雪可爱的小团子孙女,老脸又勾勒出笑意来,止都止不住。
也不晓得小团子孙女喜欢什么样的宫殿,要不要早些命人修葺起来。
第440章
自己或许不算是个慈父,但儿子,应该是。
晋元帝以为自己看完了,正惆怅着,这会儿处于悲喜交加,很不想去早朝,他摩挲了下信纸,才发现还有一页,顿时大喜,往后一翻。
岂料下一页没几个字,内容也不太令人满意。
“儿与平阳侯之交集,始于扬州石料一案。此案错综复杂,线索繁多,幸得平阳侯慧眼如炬,已洞悉其中诸多关节。儿斗胆恳请父亲大人,赐准平阳侯继续深入追查,以期真相大白,不负苍生之望。”
“儿另有一事相禀,日前为应急之需,已从平阳侯处暂借银两若干,望父亲大人宽宥平阳侯之慷慨解囊,勿使其为难。”
欢儿怎么还借钱呢?
红封里不是银两,倒成了“借据”了。
也没说要晋元帝代为还债,但是这信里都提到了,晋元帝轻叹一声,十分无奈,转念一想,难道欢儿过得穷困潦倒?
随即将信收起,与大太监吩咐一句。
紧接着,尖细的嗓音穿透殿内外——
“宣,平阳侯觐见——”
外殿一桌珍馐只是草草动了几筷子,象牙筷清脆一声响被放置在玉碗边,用膳的平阳侯胡乱擦了下嘴,怀揣着忐忑的心情,匆忙起身再次入殿。
进入内殿后,平阳侯拱手弯腰,悄悄抬眸去观察晋元帝神色,见其面色红润,看来是被太子殿下哄好了,平阳侯紧绷了一路的弦总算放松了。
而他的神色变化,同时也被晋元帝收入眼中。
晋元帝将红封收进龙袍的暗袋里,“虞卿,欢儿的妻子女儿你可有见过?朕的孙女多大了?”
平阳侯谨记太子的嘱咐,装傻充愣道:“陛下,臣对殿下并无多的了解,太子殿下不想让臣知道的,臣就算绞尽脑汁也没法让他开口,殿下只是将信交给臣,命臣带回来。”
晋元帝下巴微扬,发出一声冷嗤,这平阳侯时傻时精,“既然你什么都不知道,欢儿怎么还问你借钱?”
“啊?”平阳侯哪晓得太子还专门在信里说借钱的事,“陛下明鉴,太子开了口,臣不能不借啊——不过,臣是心甘情愿借的,为陛下和殿下赴汤蹈火,臣在所不惜,又怎会吝啬区区银钱呢。”
晋元帝挑眉,“区区?区区是多少银子?”
平阳侯低头,老实道:“殿下借走了两千两。”
两千两还能叫区区?晋元帝睨了他一眼,嗓音喜怒不辨,“你倒是口气大。”
这语气倒像是讽刺,听得平阳侯虎躯一震,心里为难得很,借少了怕是抠门,借多了又要被疑心来头不正。
做人真难,做臣子更难,做狗腿子臣子最难。
就在平阳侯思索着如何回答,晋元帝已经开了口,朝大太监道:“去朕私库拨两千两银子,给平阳侯带回去。”
“是。”
太监退下,平阳侯回头看看,很想跟陛下说不用还了,但又怕陛下多疑,最后只得客气道:“多谢陛下。”
“谢什么,总不好叫欢儿吃你白食,毕竟朕才是他的父亲。”
晋元帝淡漠地起身,踏着大步往殿外走去,边走边道:“关于扬州石料案,将你知道的与朕说一说。”
平阳侯不远不近地跟在晋元帝身后,将汇报给谢欢的内容再重新汇报一遍。
晋元帝走到外殿的龙椅前转身、坐下,“此案便交于你,继续细查。”
“是,臣必将竭尽所能,尽快将真凶找出。”平阳侯抱拳。
晋元帝面无表情,“不急。”
平阳侯抬头,不解陛下的态度,兀自在心里猜想,什么叫不急,为什么不急。
彼时大太监已取来两千两银票,在晋元帝的示意下交给平阳侯,后者双手接过,“劳烦公公了。”
晋元帝面色平静,思忖着开口,“虞卿,你上前来。”
平阳侯双手捧着两千两银票,迷茫地走上前两步至晋元帝面前。
一个站着一个坐着,可平阳侯哪敢居高临下地看皇帝?遂主动单膝下跪矮皇帝一头,“陛下。”
这举动令晋元帝低笑一声,随即抬手,仿佛十分器重地拍拍平阳侯的肩膀,后者肩膀一僵,紧接着将肩膀凑近些,能让晋元帝拍的不吃力。
平阳侯低着头,头顶传来晋元帝别有深意的言语——
“虞卿啊,此案不必听命于朕,既是太子要你查的,你便听命于他,太子久不涉朝堂事,有你帮衬他亦是好事,你可明白朕的意思?”
平阳侯仍是低着头,面对着陛下的正黄色龙纹靴,眉头拧成了一团,脑子里飞速思考着陛下深意。
陛下究竟是在敲打他、警告他与太子保持疏远的距离,还是让他接近太子?
他久不回复,头顶上又响起晋元帝不辨情绪的声,“虞卿睡着了?”
平阳侯心里苦,他哪敢睡着啊,杂乱的万千思绪,最终还是理清了,因为他想起方才陛下说的“别急”,若是旁的案子,陛下可是急得不得了。
所以陛下方才那番话,是在让他保留证据,但最终的汇报时间晚一些,坚持到太子殿下回京,然后……好将功劳给太子?!
届时,就说太子潜入民间仍忧国忧民,他平阳侯一直是太子“走狗”,案子查清既能让虞家领功,也能令久未见太子的旧部们再次看见太子的英明,更为太子回朝接掌权利打下坚固的基础。
彻底清晰了!
平阳侯仰首,“臣怎么会睡着呢,陛下,臣方才算了算,按照臣的能力,五月前定能协助太子勘破此案。”
第441章
晋元帝浑浊的眼中闪过一丝精明,心里乐了一下,又忍不住腹诽,瞧瞧,这平阳侯一会聪明一会愚笨,想来也不是真的不了解欢儿,根本是想两边讨好,选择了该说的,逃避了不该说的。
罢了,反正欢儿五月就回来了,所隐瞒的事,他迟早还是会知道,就让平阳侯卖了这个好吧,将来才能更好地为欢儿效力。
晋元帝抬手掩着嘴咳嗽一声,“虞卿吃饱了么?”
话题又偏了,平阳侯点点头,实则是没有吃饱。
晋元帝当他吃饱了,直接起身,“上朝去。”
“是,陛下当心脚下。”平阳侯跟在后面,嘴上关心着,眼里所见是陛下轻盈的脚步。
彼时,皇后李氏正带着人捧着羹汤前来,前脚刚至养心殿外,还未来得及让人通禀,养心殿的门便从里大开,晋元帝与平阳侯一前一后跨出养心殿。
“皇后?”晋元帝止步。
李皇后欠了欠身,“陛下,天寒地冻,臣妾让人给您煲了汤,您要不要喝一口再去早朝?”
话说完,李皇后的目光才瞥向晋元帝身后之人,看清其人,她眸光一顿,敛去猜疑。
晋元帝抬手将皇后准备的汤端起,随意用勺子兜了两勺喝下,再放回宫女的托盘上,“皇后以后不必这样劳累,这些事宫人都会做。”
李皇后听晋元帝心情愉悦,轻轻颔首,“听陛下的。”一边在心里猜测,有何事能让陛下清早上朝都这般开怀?
她的目光不留痕迹地扫过平阳侯,平阳侯恭敬地行礼后与晋元帝一同离开。
这日是正月初六,大臣们在前朝排着长队,不少人瞧见了平阳侯的身影,遂在入金銮殿前与周围同僚私语,揣测平阳侯的行踪,成了这帮臣子们正月里上朝唯一的乐趣。
数月不见平阳侯,平阳侯好像还消瘦了些。
估摸着又是寻太子去了,诸臣不疑有他,待早朝时也没看见太子出现,想必太子仍无踪迹。
诸臣中,有人欢喜有人愁。
大殿之上,唯独宁国公不是为太子之事欢喜或愁,早朝一般没有宁国公什么事,身为太子少傅已经打酱油二十年了。
他站在紫色官袍的列队中并不惹眼,低着头正为府中收到的邢嬷嬷来信而欢喜,没想到府中最先为他添孙的,是二儿子裴彻,愁的,是这孙子流落在外,究竟要怎么合理地将孩子接回来。
原先宁国公并不怎么关心裴彻后院的事,对洛氏发生的事也不太清楚,也是收到邢嬷嬷的信才调查了一番,裴彻竟然是给过洛氏放妾书的。
孩子们也太胡闹了!
他们裴家的骨肉怎么能流落在外?
宁国公心想,可以通过律法和官府将这孩子抢回来,只是洛氏生为孩子生母,也太可怜了,传出去,岂不是宁国公府欺负弱女子?那不行。
要不想让裴彻把人重新纳回来?洛氏如果不愿意怎么办?
宁国公在列队间,光思考着家事了,上首连唤了他两遍也没听见。
“裴卿。”
没人应,晋元帝声音冷了冷,“裴少傅。”
还是没人应。
直到身侧的同僚扯了宁国公一下,“国公,陛下喊你呢!”
宁国公这才回神,骇然地出列,“臣在!”
哪怕平常心态再稳,这会儿都心虚得害怕,宁国公哪里想得到陛下会唤自己,就算是以往,裴卿也不是他。
晋元帝俯瞰着下首已出列的紫袍玉带的宁国公,存了故意晾他片刻的心思,故意不让他回去,转而唤了旁的官员先交代别的事。
宁国公尴尬地低着头,站于金銮殿中央,没有陛下吩咐也不能回去。
同僚抱以同情目光,李丞相一派持着幸灾乐祸的态度。
直到朝会快结束时,晋元帝仿佛才看见宁国公,“嗯?裴卿竟还站着呢。”
宁国公小幅度鞠躬,准备后退回列队,又被晋元帝喊住——
“出来。”
宁国公老脸都红了,又回到中央站位。
晋元帝似笑非笑地扯扯嘴角,“裴卿啊,这些年不曾给太子授课,你倒是轻松了。”
宁国公头更低了,十分懊悔刚才开小差,故而陛下才故意内涵他。
晋元帝冷笑道:“裴卿最近可有温书?”
宁国公揣测不出圣意,皇上这话问得简直是莫名其妙,但勤奋些指定没错,“回陛下,臣涉猎广泛,家中藏书颇多,每日都看。”
“如此啊——”晋元帝尾调拉长,更令臣子心焦,“甚好,朕有意于宫中开设宫学,将来诸臣幼子幼孙、不分男女,只择优异者可放宫学教养,就由裴卿来任启蒙之师吧,今日归家后闲暇时,多择几本启蒙书,品读回顾,望裴卿不要让朕失望。”
启蒙?宁国公觉得自己被大材小用了,但皇帝的吩咐,不敢违背,赶紧谢了恩领下差事,退回队伍里。
倒是其他大臣,尤其是家里有学习优异的孩子的大臣,颇为兴奋,但宫学名额肯定有限,于是纷纷开始思忖着怎么能努力地让自家孩子获得机会。
正月里,裴如衍与谢霖回了扬州,姜璃也去了,都没能留下来过元宵,沈桑宁心有不舍,但也无奈,不过大桥与堤坝都修好了,城中建筑也快要完成了,想来用不了多久。
元宵佳节,沈桑宁是与舟舟云昭一起过的,云叔不知是去哪里弄来的银子,竟然主动给他们买了花灯。
这些花灯有兔子形状的、狐狸形状的、猫咪形状的等等,但做工手艺都能看出卖的不便宜,尤其还是元宵当天买回来的。
沈桑宁问了云叔价格,想着把银子补给他,但一问价格,他就变得高冷,怎么也不说。
元宵夜街上很热闹,河畔还会有表演节目的,只可惜她身子重,外面人挤人恐对她不利,就让云叔带着阿舟出去玩。
他们一走,陶园就陷入寂静,沈桑宁回房歇息,万籁俱寂,却仿佛能幻想出街上的热闹,心里孤寂惆怅,也不知阿衍这会儿是不是也在想她。
忽听庭院内传来数道脚步声,越来越近,一道道好似刻意踩轻,但因人不少,她还是听见了。
这才一炷香功夫,云昭他们这么快回来了?
沈桑宁双眉间闪过疑惑之色,朝屋外去,指尖刚触及冰凉的门扉,一阵清脆的撞击声骤然响起,疑似铁与铁相撞。
她警惕地蹙眉,开门的一刹那间,庭院内、廊道上所有灯光被熄灭,黑暗中,她隐约瞧见了好几个陌生的人。
夜空下,他们之间似乎有火光跳跃,此时又听一道打铁声,她睁大了眼睛,眼眸被眼前的火光所照亮。
第442章
一束束绚烂的铁花,一颗颗光点自铁勺里迸发,形成一道光圈,与烟花一样美丽。
不,比烟花还要美丽,因为它比烟花更近。
一道道有节奏的打铁声,铁花散开,金黄如日,点点火星将庭院照耀出万丈光芒,沈桑宁怔愣于原地,心中缓缓有了答案,嘴角逐渐勾起。
不知不觉中,阿舟提着狐狸灯,站在她身侧,扶着她的手腕,“阿姐,你不在没有意思,我们将打铁花的伯伯请来家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