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欲言又止,直视她眼睛,方才安慰的话,变成了刺向自己的枪。
如果说要做第一位,那他岂不是自相矛盾?
如果说不要做第一位……那不行,他要做。
故,干脆避而不谈。
沈桑宁看着要安慰自己的人陷入无语中,她憋不住笑出来,“你放心吧,我心里有数,我没有不开心,我只是担心外祖母的精神,以后会不会一直这样,我在等小宋的诊治结果。”
外祖母常年和舅舅一家生活,喜欢表弟很正常。
何况……经历过前世的沈桑宁并未对微生家抱以太多期待。
微生家的真情中夹杂利益,使得她对微生家的感情很复杂,不管论迹论心,微生家在经济上帮助她是事实。
这世上哪有那么多圣人,至少此生她在裴如衍的心里是第一人。
裴如衍伸手,摸摸她的眼皮,确认眼皮不湿润,确认她真的没有泪意,缓缓勾起嘴角。
“阿姐!”
不远处,传来齐行舟的呼喊。
沈桑宁望去,看着阿舟踏着小步子走来,她面上的笑容又温柔了些。
齐行舟于一步外站定,小脸上是一片正经,长袖一抬,露出一段白花花的手腕,拱起手鞠了一躬。
不知道的还以为是来讨要红封了。
下一瞬,就见他庄重地将腰间三个红封抽出来,递向沈桑宁,“阿姐,我的红封给你。”
如此,也算弥补了外祖母没给的遗憾,齐行舟心里想。
他双眸清澈,简单而诚挚,沈桑宁就这么看着他,那暖流自心底缓缓升起,流经四肢百骸。
别的孩子都爱讨红封,阿舟却还将自己的红封拱手相让,无非是觉得她受了委屈,可她心里并没有多委屈,反而是被裴如衍和齐行舟紧张的态度,弄得心里发酸。
她轻轻一吸鼻子,没接红封,摸摸齐行舟的发顶,“这红封你自己留着,长辈给你的,你就收着。”
“阿姐,你养我也要钱。”齐行舟固执地看着她,硬是要将红封塞给她。
她指尖未动,那红封一角就自个儿碰了上来,封皮温热,是被阿舟捂热的。
沈桑宁无奈,低头将红封攥在手里,“那好,我替你攒着,将来给你娶媳妇用。”
齐行舟一愣,反应过来小嘴一抿,“阿姐——”
他别过脸去,沈桑宁只当他害羞了,扭头与裴如衍相视一眼,后者眼中亦有笑意。
而另一边,窦云蔚的病情已经确定,小宋号完脉,开了些方子递给下人,将一些需要注意的交代一番后,转而去了陶园,再将情况和沈桑宁也说一遍。
沈桑宁以为外祖母这病还能治,面上松口气,小宋见她松气就知道她误会了,遂解释道:“治是治不了,情况有可能会时好时坏,也可能会比现在更差,说简单点,就是记性极差,以后可能会连家都不认识,所以不管去哪儿都必须跟着人,否则容易走丢。”
这和病入膏肓有什么两样,沈桑宁一叹,“那你开的药是什么作用?”
“补脑,”小宋无情道,“老夫人这病是因为年纪大了,天道轮回,谁也逆转不了,和当初我岳父的情况不一样,我岳父那是外伤所致颅内淤血,而老夫人的情况,我能做的只有让她补脑。”
沈桑宁点点头,“知道了,麻烦你了。”
“诶,有什么麻烦不麻烦的,更麻烦的都麻烦过了。”小宋提着药箱准备去找云昭。
这时,沈桑宁才后知后觉地想起,刚才小宋的话里竟然喊了岳父?
她下意识往头顶上看,云叔肯定是不在,不然哪能让小宋这么随便乱喊,改口改得也太早了。
云叔的确是不在。
谢欢这会儿,在偏远些、但阳光正好景色秀丽的庭院的厢房里,这是微生家收拾出来给平阳侯单独居住的。
此时院里没有别人,只有谢欢与平阳侯。
本来平阳侯还愁着要怎么低调地去给太子拜年,好在太子自己过来了,也省了他的事。
宽敞的厢房没有关门,任由阳光一片一片地照耀进来,冬日早晨的暖阳不够暖活,但瞧着这光,人心里头暖暖的。
门的对面,靠墙是座,谢欢就坐在座位上,此时没戴冰凉的面具。
耳旁是哗哗哗的水声,平阳侯屁股刚沾座,就开始泡茶,后将茶杯捧在谢欢面前,谢欢接过双手捂着也不喝,作暖手用。
“殿下,要不臣给您烧个暖炉?”
“你坐下。”
“诶。”
第435章
两人分别坐在桌案的一左一右,平阳侯觉得屁股凉凉的,心里却是急急的,“殿下,这年也过了,您准备什么时候启程回京?”
“过完了么?”谢欢觉得还没,“这才大年初一。”
平阳侯嘴巴紧紧闭着,怨气在心中,不敢说出来,他没看谢欢的方向,低着头,一脸郁闷。
年前的时候,明明太子说是要留在这里过个年。
现在年都过完了,可平阳侯直觉这回京之路遥遥无期,太子遥遥无期,可他不能不回京啊。
“殿下——”
谢欢打断,“虞卿。”
平阳侯收拾好表情,再望去,“嗯?”
谢欢端起茶,喝了一口,再放下,“孤还有些事。”
平阳侯心有所料,平静地就像半死不死,“殿下是有什么事呢?”
谢欢默了默,“家事,不足为外人道。”
外人——平阳侯也沉默了。
随即,谢欢从怀里取出一个红封,递给平阳侯,后者受宠若惊,唰地起身推拒,“殿下,这使不得,您有事尽管吩咐,老臣必不会推辞。”
“你误会了,”谢欢将红封放在平阳侯手边后,顾自收回手,“这是孤写给父皇的信。”
平阳侯一惊一愣,再低头朝红封看去,什么信还装在红封里,平白叫人误会。
他收敛面上的惊愕之色,正要去拿红封,一边要重新坐回位子上。
此时谢欢又补充道:“这信,要父皇亲启,你要是偷看——”
说到这里,神色一凉,视线如冰锥般朝平阳侯探去。
平阳侯的屁股差点要沾座椅,再次直起身忙道:“殿下放心,臣是不可能偷看的。”
谢欢颔首,“孤不会食言,你将这信带回宫里,父皇看了,自然知晓是你找到的孤。”
平阳侯心里一喜,拿桌上的红封时,腰都弯了,“殿下放心。”
谢欢继续吩咐,语气自然,“你回去以后,主动将证据呈交,石料案,父皇一定会追究。”
“此事全权交给臣来办,殿下只管放心,臣不会让任何人为此蒙冤,待真凶抓住,臣会狠狠惩治!”平阳侯将自己都说得热血了,只是热血过去后,理智地想到另一事,“容臣多问一句,殿下究竟打算何时回京?”
别是又要数年之久吧!
谢欢修长的指节扣了扣干涸的茶盏,平阳侯竖着耳朵听见茶杯空了,于是忙不迭地去倒茶,此时听谢欢漫不经心地开口——
“大概五月吧。”
“为何是五月?”平阳侯不解殿下究竟有什么事不肯说出来。
谢欢随意一笑,漠然的面容上似打上一层冬日暖光,“因为,五月天气好,宜出行。”
平阳侯:……
离谱的因果关系,平阳侯手里的热茶都溢了出来。
谢欢起身,拍拍平阳侯的肩,“你回去之后,分清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
语罢,也没有要喝茶的意思,执起冰凉的面具往脸上一戴,大步流星地朝外而去。
留平阳侯独自思考,什么话能说,什么话又是不能说的。
好在在太子的事上,平阳侯向来头脑清晰,一下就理明白了。
只是对于太子说的五月回京,他还真理不明白原由。
他哪里会知道,谢欢真就是随口一胡诌。
走出几步远的谢欢,忽然停下步子,差点忘了今早来意,现在想起来了,于是去而复返,站在门槛边,声音温和,语调拉长,“虞卿啊——”
“啊?”平阳侯再度起身拱手,“殿下是还有什么事吩咐?”
谢欢啧一声,摸摸腰间,语气听似十分自然——
“借孤一些银……”两字都快出口了,忽然调一转,改了口,“票好了。”
银票面额大,重量轻,方便带着。
平阳侯眸中闪过一丝诧异,而后连连点头,“臣这便去钱庄取钱,殿下稍待。”
谢欢嗯了声,声音很轻,“不急。”
他原本花钱的地方不多,是不需要钱的,可是就怕未来几个月有要用钱的地方。
他现在不太想问央央拿钱了,就算她大方也不行,这显得自己这个当爹的很没用。
她长这么大,他都不曾尽到做爹的抚养义务。
按照时间算,她大概三月左右就会生产,四月肯定会回京,谢欢和平阳侯说五月,还给了自己一些时间。
总不能不和女儿说清楚身世,他转眼就当太子了,那女儿可能一时会接受不了。
谢欢算了算,随口胡诌的五月其实刚好,等女儿出了月子回了京,能受“刺激”了,再跟她找机会说身世,然后他再回宫!
这些,平阳侯是不知道的,平阳侯独自去钱庄的路上,想了下要取多少钱给太子,这钱说是借,但八成是回不来的。
不过没关系,能卖人情给太子爷也是可望不可求的机会。
思来想去,取了二十张面额一百两的银票。
两千两。
*
正逢平阳侯跑钱庄的时候,裴如衍与沈桑宁赶来拜年了。
彼时谢欢正坐在房中等待,忽闻庭院中有几道缓慢的脚步声响起,他转头一看,屋里竟没有朝后开的窗子,此时出去只怕会撞个正着,他根本无法解释出现在这里的原因。
思考之际,人已至屋外。
领人的虞绍敲敲门,“爹,表哥表嫂来拜年了,您起了吗?”
屋内无声,虞绍在外面嘀咕,“不会还没起吧。”说着推门进来。
谢欢闪到门后,虞绍在屋里转了圈没瞧见亲爹,“咦,我爹怎么——”转身却瞧见了太子,瞳孔微张,顷刻恢复自然,“没在啊。”
小子很能藏事,眸光一转立马跑出去,“表哥表嫂,我爹可能出门去了。”话未停时,就赶紧把房门阖上,生怕被发现端倪。
屋外。
裴如衍的视线仍落在门上几瞬,再对上虞绍似有心虚的神色,他皱了皱眉,“里面有何物?”
虞绍忙摇头,“没啊,我爹他,他——”忽地双眸一亮,“我爹回来了!”
刚踏进院里的平阳侯将银票揣怀里,哪曾想出去一趟院里这么多人。
想着殿下可能在屋里,平阳侯心中骤然生出些背德感,他镇定地走上前,“这么多人啊。”
第436章
“舅舅。”沈桑宁夫妻俩齐齐开口。
平阳侯点头,“正好有事与你们说,我也不请你们进去坐了,实在是有要务要即刻返京。”
即刻返京,这也太突然了些,连虞绍都睁大了眼,“爹,那我和姐姐……”
“当然是跟我回去了。”平阳侯道。
原先是去扬州,所以才把虞绍留下,现在都要回京了,还留下岂不是遭人怀疑吗?
至于绵绵,那更不能留下了,遭人惦记。
因此,大清早的,平阳侯就吩咐手下人收拾东西准备回京,虞绍去把睡梦中的虞绵绵喊了起来。
临行前,虞绵绵心里不舍,于府邸外拉着沈桑宁的胳膊,“表嫂,等下次见你,你的宝宝应该已经生下来了,到时候我带着孩子玩,两个孩子,我和我弟一人带一个。”
“孩子这么小,能玩些什么,”沈桑宁失笑,“对了,怀双生胎的事情先别告诉你姑母姑父,到时候给他们一个惊喜。”
虞绵绵眼睛亮了亮,与虞绍交换了一个眼神,伸出手指在嘴唇前一划,“我们肯定不说!”
庄重守信的模样,惹得沈桑宁莞尔一笑,声音温柔,“好,快上车吧,一路顺风。”
“表嫂。”虞绵绵慢慢松开她的手腕,小幅度地挥挥手,转身朝马车的方向走了一步,察觉哪儿不对劲,再扭过头,发觉虞绍驻足不动,盯着表嫂看。
沈桑宁也察觉了,虞绍越发古怪的神情让她变得不自信了,伸手摸摸自己的脸,还以为是哪不干净。
虞绵绵走来一掌拍在虞绍脊背上,“干嘛呀你,走不走了。”
虞绍的脑海里还浮现着表嫂温柔的笑容,他脑袋里痒痒的,隔着头发摸了摸,也摸不到根源,忽地眼前似有白光闪现,他竟联想到了昨夜在太子房里瞧见的磨喝乐。
顿时恍然,他终于知道是哪里奇怪了!
太子殿下房中的磨喝乐,他竟觉得与表嫂有些神似,他忽然很想再去殿下房中看看,确认一下是不是自己看走眼了?记错了?
磨喝乐和表嫂,毫不相干,怎么会像呢?
退一万步来说,殿下也不可能雕刻表嫂的模样啊!
虞绍短暂的恍然之后,陷入了长期的纠结与自我怀疑当中,站在原地不动,直到耳边响起亲姐的关怀——
“魔怔了吧!”
他想说些什么,可对上姐姐与表嫂的脸,他又没话说了。
虞绵绵见他魂不守舍之态,还以为他舍不得这里,直接拖着他的胳膊走,“我知道你舍不得,我也舍不得,但是家还是要回,走吧走吧。”
上了车,虞绍仍旧一副凝重之态,他做不到不去猜想,可是往哪方面想呢?往深了想,简直是大逆不道!
太子殿下不是那样的人啊!
马车缓缓行驶出城,虞绵绵看弟弟这魂不守舍的样子,从前还真没瞧见弟弟这样过。
她眼睛滴溜转了转,忽有一个画面从眼前闪过,先前虞绍提起云昭的时候,脸上的表情就很奇怪,现在离开微生家,又跟丢了魂儿似的……
虞绵绵看着他许久,他都不曾发现,慢慢的,姐弟俩的表情都变得一样沉重。
虞绍光联想,就没想开口,虞绵绵不一样,她很想开口劝劝,但又怕弟弟会生出逆反心理,遂不知该从哪说起。
她心思越来越重,实在忍不住了,探出窗外,朝骑着马的平阳侯喊道:“爹,你快来一下!”
平阳侯听闻,命令前行的队伍暂停,他下马进了马车,原本宽敞的马车突然显得拥挤。
“怎么了?”他肃声问。
虞绵绵的眼睛朝虞绍的方向扫了扫,手指朝太阳穴的方向指了指,“弟弟好像有些不对。”
“怎么不对?”平阳侯皱眉,看了儿子一眼,见他脸色真有些差,关心又嫌弃地开口,“这才这么点路,你就晕车了?”
虞绍心里烦闷,“不是!”别过头去。
“那咋?”
平阳侯的疑问,虞绍没答,实在是有些事不敢多说,哪怕跟亲爹也不敢多说,万一他猜错了,把爹也带偏了,岂不是……何况他的想法太过于离谱,虽然桩桩件件指向就是这样离谱。
难怪太子会心甘情愿在表嫂手底下当护卫,难怪啊难怪!还有,太子每晚为什么都不在自己房里睡,究竟是去了哪里?而昨夜表哥一回来,太子就回房睡了!
越想越心惊,太子不会之前都跑表嫂房顶上睡了吧,他究竟怎么想的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