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做一个还不够,谢欢照着记忆中的模样,雕刻出颜颜的模样,然后再做女儿的。
他手中的央央只差几个细节,就将雕刻完成,此时夜空上不停地闪过光亮,他仰头,将美景盛进眼底。
冲上天的烟花似与某处相连,而那正是金陵王府的方向。
今晚,央央应该是很开心的。
谢欢想。
他嘴角弯弯,上空的光芒的夜灯还亮,遂来不及多欣赏,低头趁着烟火的巨光,将细节雕刻好。
这雕刻的过程中,他亦沉浸在幸福中,将磨喝乐雕刻上笑容,就仿佛本人在朝他笑一样。
女儿和颜颜一样好看。
约莫是被幸福蒙蔽了耳朵,失去了警惕,在爆竹的声响中,庭院里走进了人也未曾察觉。
直到走近了,他似听到背后拖沓的脚步声,眉目一凝,脸上的笑意瞬间收敛。
这脚步声,听着熟悉,走路都这般吃力还要来这间庭院的,谢欢不回头也知道是谁。
颜颜的母亲,微生家的老夫人,窦氏。
谢欢没戴面具,没有回头,直接起身,将“妻女”带上,快步朝前走去。
一旦他飞上房顶,纵使老太太有十个拐杖也追不上他。
恰逢第二批烟花消散,爆竹声骤停,夜色恢复宁静,万籁俱寂的庭院里,唯有两者的脚步声。
此时,身后窦氏年迈迟疑的声音响起——
“你等等。”
谢欢想听听她要说什么,遂站住,却听她指责道:“你是哪个院的,谁准你来这里的,这间院子不需要你来打扫,你自己去管家那里领罚,以后不许再来!”
这是将他当成小厮了。
谢欢没有回头却还是应了,“嗯。”
应完又要走。
窦氏听他声音似不满,态度极其恶劣,连应声都没有转过身来,可见心里有鬼,于是质问道:“你是不是拿什么东西了,你回来,你袖子里揣了什么?”
谢欢嘴角划出一道无声的冷笑,突然不想走了,他听着身后欲近的拖沓脚步声,在窦氏的凝视下,缓缓转过身。
一张俊俏中不乏阳刚之气的脸,赫然呈现在窦氏面前,她一愣,只觉得陌生,想来是哪个新来的小厮,不算个人物。
谢欢少了铁面具,相当于少了一个标志性的装饰,窦氏认不出他是沈桑宁的“护卫”,也没认出他是十八年前被微生家坑害过的人。
谢欢丝毫不因为没被认出而觉得轻松,反而心里不愉,微生家害他狼狈多年,转头他们自己却不记得了,真是可笑。
想着,他的面色更冷,窦氏见他态度愈发猖狂恶劣,拧着眉瞧他袖口,“你手里藏着什么,伸出来瞧瞧。”
谢欢看着她,忽然想知道,窦氏常常来这间院子,是因出于对颜颜的愧疚,还是真的记挂着颜颜。
他将拢在袖子里的磨喝乐取出,伸直手掌,将其稳稳当当地呈放于掌心。
目光紧锁在窦氏脸上,想看看她究竟能不能认出颜颜,若是不能……
“这是什么?”窦氏眉头皱得更紧,疑问道。
谢欢垂下眸,戾色一闪而过。
窦氏没听到回答,慢悠悠地上前一步,以为这是自家物件,想伸手取回再端详。
谢欢看她不客气地要伸手拿,手臂当即一偏,避开她,不让她碰到颜颜一点,“只让你看,没让你拿。”
真是强盗。
他腹诽道。
“你放肆!”窦氏气得将拐杖在地上敲敲,家中竟有这么不讲规矩的奴仆,明日定要找人牙子发卖了去!就算长得俊!就算力大如牛也不成!
她恶狠狠地剜了眼眼前人,却被此人周身蓦然变凉的气场所惊,他眉眼间比方才多了丝杀意,窦氏下意识单腿朝后退了小步。
她终于开始怀疑对方不是小厮。
就在此刻,宁静不足一炷香的金陵城又响起爆竹声,夜空被升起的第三批烟火所笼罩。
突如其来的光亮,令窦氏看清了男人手上的磨喝乐,每一个细节,这回都看清了。
窦氏怔在原地,脑海中突然多了些回忆,男人手上的磨喝乐,竟是自己女儿年轻时的模样!
她惊愕不已,再度伸手想去拿,对方却将磨喝乐收好、双手背过了身,不让她再看见。
“颜儿,是她……”
窦氏脸庞泛起悲痛,呢喃渴求的声音被爆竹声压住,却还是传进了谢欢耳里。
闻言,他面色稍霁,淡然地看着窦氏悲伤。
窦氏并未悲伤太久,十八年前的零碎记忆慢慢地交织,重新叠在了一起。
她突然惊愕地抬头,终于明白方才陌生的恐惧来源于何处,内心深处藏了太久的秘密,冲破心牢。
第426章
心,总是比昏花的老眼更能识清人。
一炷香前还觉得陌生的脸,这会儿逐渐熟悉,熟悉得令人憎恶。
是他!
窦氏想起来了!
她的重心从拐杖上转移,撑在拐杖上的手臂抖得越来越厉害,腿脚发软,嘴唇都在发颤,发颤时口齿也不大清晰,“你,你活着……你还记得……怎么,还回来……”
只是这样,也无法表达她的震惊。
当年,如果女儿没有遇见这个男人,结局会不会不同?
会的。
窦氏将女儿的早亡,归咎到面前这个不该出现的男人身上。
她面色发苦,发白干燥的唇瓣仍然颤抖着,死死盯着他,“你竟还敢回来。”
“我的女儿死了,你凭什么还活着!”
谢欢静静听着她的控诉,下一瞬,却见窦氏朝他举起拐杖,欲往他身上砸来,他眉一皱,抬手准确地握住离肩不远的拐杖另一端,在窦氏愤怒的视线中,他凉凉开口——
“老夫人,你对颜颜的愧疚从何而来,到底是谁将颜颜害成这样,你为何不敢承认?”
闻言,窦氏更是恼羞成怒,拐杖的另一端被握住,她还抽不回来,“难道我要将阿颜嫁给你吗?你有什么?比沈伯爷好的样貌?我告诉你,在这世间唯有权力可以依靠。”
“权利?”谢欢冷笑,“那你得到了吗?”
窦氏脸上一阵红,忽而又失了血色和精神气,她垂着头,喃喃着什么,待说服了自己又重新将头抬起,“是,阿颜命不好,是我选错了人,但我是为她好,即使重回当年,我也绝不会让她嫁给你,她的丈夫可以不是沈伯爷,可以是赵伯爷、王伯爷……也绝不可能是你。”
为她好?谢欢听着可笑的话,看着窦氏自欺欺人的样子,忽然不想反驳了。
什么为颜颜好都是谎话,不就是牺牲女儿,以换取微生家的未来、换取男丁们的前途与人脉吗?
他们不觉得有错,只是压错宝了。
哪怕窦氏有些站不稳了,可她浑浊的眼睛里,都透露着执拗的坚定,坚定自己是为了女儿好。
谢欢将此看在眼里,嗤笑一声,手上并未用大力,只是轻轻一扯。
这一扯,便将拐杖从窦氏手中抽出,他握住拐杖的另一端,在窦氏似要吃人的表情下,将拐杖高高扬起,仿佛下一瞬就要给她当头一棒。
小老太已经年近古稀,记性和腿脚都不好使,背也弯了,不像当年干练凌厉说一不二,若是这一棒打下去,未必还能有命在。
人都是怕死的,这瞬间,窦氏吓得表情一窒,闭上了眼。
然而意料中的疼痛并没有出现在身体上,她后知后觉地睁开了眼睛,想到刚才露了怯,自觉丢了脸,所以面上愈发严肃,只为扳回自己的颜面,准备张口时,突然被男人打断。
谢欢面无表情,扬在半空的拐杖缓缓往下放,一边说,“举起武器是为了不受欺负,并不是为了欺负别人。”
他稳妥地将拐杖放在窦氏手上,而后松手,“我和你不一样。”
窦氏诧异极了,方才那么好的机会,他竟然没有出手,难道他不是回来报仇的?
窦氏拄着拐杖站稳,虽然没有想明白,但此时脸上已经没了愤怒之色,反而因这一出理智不少,退后两步离他稍远些,肃着脸问,“那你回来做什么?这么多年了,为何还要来打扰?”
打扰?究竟是谁打扰了谁?谢欢不想说,明明是自己在这里好好的,是自己被打扰了!
此刻窦氏恢复了冷静,然而谢欢无法平和地说话,话前非得冷笑一声不可,言语中也带着扎人的讽刺,“当年之事,还没有结束,我的武器不指向你,是看你老弱病残,但你终究要为言行付出代价。”
窦氏皱眉,“你诱拐了我的女儿,我尚未对你赶尽杀绝,你还想怎样?”
谢欢默默低头,背过身的另一只手取出另一个磨喝乐,是他刚精雕过的。
只一瞥,窦氏就认出来了,“你疯了?你想做什么?宁宁跟你可没有关系!”
谢欢分辨不清窦氏对央央究竟是真情掺了愧疚,还是假意掺了真情,在窦氏激动地敲拐杖时,他将磨喝乐收好,然后不理会窦氏言辞,他面无表情地一步步后退,装作漫不经心地试探——
“你很在乎你的外孙女吗,还是在乎国公府的荣华权势能给微生家带来前途与帮扶?”
“倘若你在乎她,为什么在沈益另娶后,要将她送回沈家?”
“你一边充当一个慈爱的外祖母,让她记着你的好,一边又怕失了沈家这门亲,你明知她在沈家会不快乐,却还是让她回到无情的沈宅里,眼看着‘父亲’与‘继母’一家其乐融融,为什么?”
谢欢的话多了,与其说是疑问,不如说是质问。
第427章
窦氏哑口无言,也许是因为不知该回答哪一句,又好像被问懵了,都答不上来。
谢欢便替她答,“因为你怕她不回去,将来伯府就没了她的位置,你心里希望她一直是伯府嫡女,希望她讨好沈益,将来待价而沽嫁个高门,因为你知道沈益也是无利不起早的人,即便不喜欢她也不会让她低嫁,而她失去母亲,在金陵的两年快乐光景足够让她记你一辈子的好,未来也能为你微生家铺路。”
一连串的话,明明是质问窦氏,谢欢却自己越说越气,到最后音调高了不少,“我说的对与不对?你为何不敢答?!”
被揣测到这个地步,窦氏该怎么答,她的脑袋没有以前那么灵活,只记得说一句话,“你怎么会将沈家与宁宁的过往了解得这么清楚?你究竟想做什么!”
“你害了我的女儿还不够,如今还想害我的外孙女吗?”
窦氏发现自己从不曾了解过对方,对方家住何处出身如何,一直是她自己判断,看着对方身上衣料不菲,好像是绣衣阁的布料!
难道他已经接近了宁宁?
想法一出,窦氏心中恐慌。
可谢欢见她避而不答,不欲再与其无谓争执,深呼吸一口,转身离去。
窦氏见状,拄着拐杖晃晃悠悠追两步上前,“宁宁虽然是沈家的孩子,可也是阿颜的女儿啊,你若真喜欢她,就不要害了她的女儿!”
话落时,眼前已经没了男人的影子,这么快就已经消失不见。
第三批烟花也落下帷幕,金陵城再次回归平静。
窦氏无法平静,心里乱糟糟的,左右环顾一圈,分不清男人究竟去了哪里,她心里着急,生怕宁宁受骗受害,转身就想去找宁宁。
走出庭院时,下人寻了过来,“老夫人,可算找着您了,您的脸色怎么这么差,要不要奴婢去请大夫来?”
窦氏不理会,只有满腔不安,极度的恐惧,她顾自匆匆地往前走,下人赶紧搀扶着随她走去。
朝着陶园的方向走到半路,下人才看出她要去哪儿,遂提醒,“老夫人是要寻表小姐吗,表小姐去了金陵王府过年呢,估计要很晚回来,不如明日再找?”
闻言,窦氏忽然止住脚步,面上被茫然占据,“王府?”她迟疑一问,慢慢地想起来了,“哦,她在王府过年,对对,我去前院,扶我去前院找老头子。”
老夫人的忘性越来越大了,下人不敢多说,点着头扶她去前院。
窦氏的腿脚慢,已经尽量地加快步伐了。
一路上,都在想,得快点将此事告知老头子。
前院,大房二房都用完了年夜饭,二房的庶子嫡女都跟着微生络一块玩,微生络跑一半看见窦氏,停下步子,“祖母你去哪里消食了吗,祖父正找你呢。”
窦氏被迫停下步伐,严肃的脸上露出和蔼笑容,“好,祖母知道,你慢些跑。”
微生槐走出膳厅,膳厅内的灯光锃亮,照亮了他的身形,他看见妻子走来,“你方才去哪儿了?孩子们都找你呢。”
窦氏顾不上这些,见到微生槐,她心里那几分沉重略微消散,“我有要事与你说。”
随即严肃地拉住微生槐的胳膊,将他带至偏僻廊下,不让下人们跟着,生怕这要事叫别人听见。
微生槐见她煞有其事的模样,十分配合,待四下无人才发问,“出了什么事?”
窦氏张嘴,竟卡了壳。
她眉宇间尽是疑惑,她刚才要说什么来着?好像是件很要紧的事,甚至令她的心不得平静,生出恐惧的事。
究竟是什么事呢?
却怎么也记不起了。
微生槐追问也问不出什么,只能作罢。
窦氏脑海中灵光一闪,“我记起了!”
“什么?”微生槐问。
她认真道:“是宁宁,宁宁去王府过年了,可能是要晚些时候回来。”
“就是这个?”微生槐无语,摆摆袖子,转身回了厅堂。
窦氏看着微生槐的身影,总觉得自己疏漏了什么,又好像没有。
*
夜色渐浓,沈桑宁一行从王府出来时,小虞氏还特意让王府的厨子多做了些好吃的,可以带回去让他们再吃顿夜宵。
临走前,小夫妻俩被谢霖带到了一边。
彼时虞绵绵已经坐在马车上了,向来对任何事抱有好奇之心的人,这会儿头也不往外探,跟先锋军似的第一个冲上马车,门窗紧闭。
不远处。
谢霖轻咳一声,脸颊处快看不出血痕了,但膏药痕迹很重。
裴如衍看破不说破,默默给沈桑宁戴上斗篷的帽子,帽子戴好了也没听谢霖开口,于是忍不住催促,“平白拉人吹冷风,你倒是说事。”
谢霖又咳一声,目光躲开平阳侯“追踪”的视线,声音一压再压,显得沙哑,“表兄,你可得帮帮我。”
“帮你什么?”裴如衍明知故问。
谢霖也不恼,但急,“平时舅父若说起什么,你得帮我说说好话,我总觉得舅父对我不太满意。”
裴如衍点头,客观道:“你不是错觉。”
“表兄!”谢霖语气重了些,开始打感情牌,“当初你和表嫂,我可是出了不少力的!”
谢霖出了什么力,无非就是泱泱事件,倒真是出了大力了!
裴如衍想起往事,轻笑一下。
谢霖又看向沈桑宁,语气柔和,“表嫂,你和绵绵关系好,在绵绵那儿……尽量多帮我说几句好话,若是成了,我定会好好感谢你和表兄的。”
第428章
沈桑宁保持不反对但也不盲目支持的态度,浅笑着道:“此事要看绵绵自己的心意,旁人说什么都是无用的,不过有一点可以确定,她现在也没有喜欢别人,所以表弟的机会还是有的。”
谢霖点点头,还想说什么,裴如衍忽道:“好了,表妹早就困了,怕是等急了。”
如此,谢霖就没了话,待裴如衍与沈桑宁上了马车,谢霖站于原处目送他们离开,任冷风吹也不动。
马车内,虞绵绵目光在左右两人打转,像是有话想问,偏偏什么也不问,安静得不得了,慢慢垂下脑袋。
“绵绵。”
沈桑宁一开嗓,虞绵绵就跟会自动反弹似的昂首,“啊?”
声音略显激昂,这个啊字体现了她的内心并无表面这样安静。
她眨着眼看着沈桑宁,等待着下文。
但不止表嫂,连表哥的目光都汇聚在自己身上,好似能看透她一样,虞绵绵突然不想听表嫂的下文了,只怕又是与谢霖有关,“表嫂我困了,有什么话明天再说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