宵禁未至,城中各处亮着灯,是一片繁华景象,街道两侧还有壮汉在扫雪,将雪扫到一旁,既不影响路人也不影响摆摊。
虞绵绵拽着虞绍正逛街,绕了一路也没瞧见什么非买不可的稀罕玩意,于是抱怨道——
“还不如跟表嫂她们去吃饭呢,太无聊了。”
虞绍看她一眼,戳破,“表嫂也没请你啊。”
虞绵绵瞪他一眼,“我若想去,表嫂也让我去啊。”
“姐,本来我住在微生家就不是很好了,你还不请自来,如果还上赶着去赴越老板的宴,那真是显得不讲礼数。”虞绍一本正经道。
虞绵绵看他是皮痒,“我来的时候,你看见我的时候,可不是这样说的啊!你真是今非昔比了你!”
虞绍尴尬地咳一声,脸上露出殷勤之色,“不是不是,我不是这个意思,我不是怕到时候爹被放出来以后,怪你嘛!”
这话说的,不像是平阳侯被封在扬州城,倒像是蹲了大牢。
虞绵绵冷哼一声,忽然低头,小声询问,“你跟我说说,爹到底为什么把你留在金陵,是不是有什么不为人知的……”
她的声音越来越轻,虞绍可不敢乱讲,他忽然大喊一声:“呀,表兄!”
虞绵绵下意识扭头,只见人流涌动,哪有表兄啊。
骗子。
虞绵绵皱眉,抬手就一拍虞绍的后脑勺,心里更觉得虞绍心中有鬼,尤其是这两个月呆在微生家,远在京城的娘知道她私自跑来金陵后,竟然!没有派人来接她!
虞绍自己摸摸头,不敢对上虞绵绵探究的视线,眼神飘忽之际,好像看见眼熟的人朝着自己走来,还真是像表兄嘞。
他擦擦眼睛,将耳边姐姐的抱怨忽略个彻底,眼看“表兄”渐近,他才确定。
见表兄停在一处小摊上买吃的,虞绍随即扬声大喊,“表兄!”
还招招手。
不远处,穿着朴素充棉长衫的裴如衍转头,看见熟人,也没有急着走过去,而是在等摊位老板将吃食递出来。
那头,虞绍心里有多激动,虞绵绵就有多恼火。
虞绵绵可不再上当了,打死也不扭头看了,“你是不是想骗我,然后故意跑走,虞绍,我在这里人生地不熟,你要是把我丢在这里,我很危险的!我身上都是表嫂铺子里最时兴的款式!”
虞绵绵脖子是一片毛茸茸,身上淡紫色的袄子长到脚踝,走路都有些走不开,但暖和。
“哎呀,真是表兄,你回头。”
“虞绍,你真是没良心。”
虞绵绵没好气道。
就在此时,身后响起数月不曾听见的低沉男声——
“表弟,表妹。”
这一瞬间,虞绵绵大脑就跟休眠了似的,迟钝地转过身,“表,表兄?”
她想到什么,突然捂住口鼻,闷闷的声音从手掌下传出,“你怎么跑出来了。”
裴如衍一手提着一包糕点,不回答,只问,“你们怎么在这儿,你们的表嫂呢?”
他下意识以为,夫人也会和他们在一起,所以左右观望,眼神寻人。
虞绵绵忽然紧闭嘴巴,一语不发。
裴如衍看她一副心虚模样,但不知虚从何来,眼皮莫名一跳,沉声问道:“怎么了?”
虞绍坦然许多,“表嫂和舟弟吃饭去了,表兄这糕点若是带给表嫂的话,她许是吃不下了,给我吃刚刚好。”
边上的虞绵绵更会说话,“对啊,表嫂看见表兄就够了,哪还要吃东西。”
后面这话,叫裴如衍听了,本就愉悦的心情更愉悦了,赶了一日的路,疲惫瞬间烟消云散,“她在何处吃饭,我去寻她。”
闻言,姐弟俩开始支支吾吾,裴如衍眉头蹙起,“说话。”
虞绵绵指了指不远处最高的楼阁,“就在那。”
裴如衍见了,点点头,调转步子准备过去,却被虞绵绵拦住,他看着表妹,不解至极——
“作甚?”
虞绵绵欲言又止,“你没有邀请函,进不去的。”
虞绍在一旁附和,“是啊,表兄,就算是看脸,这金陵也没人认你啊,何况你穿的,这,这一看就不像能吃起……”
在裴如衍逐渐严肃的神色下,虞绍选择闭嘴。
裴如衍低头看看自己的衣装,没觉得有什么问题。
最后还是虞绵绵忍不住了,“今天是那个越老板宴请的表嫂,不过越老板是好人是大善人,还有舟舟弟弟的陪同,表嫂就只是吃顿饭而已,表兄你可别乱吃醋,回家等吧。”
裴如衍眼皮一跳,幽幽地看了虞绵绵一眼,“我没有吃醋。”
夫人清清白白,倒是表弟表妹,这般心虚,就跟要做贼一样。
莫名其妙。
虞绵绵和虞绍听他说没吃醋,这才放心,正要带他去微生家,岂料一包点心就这么扔在虞绍怀里,只见裴如衍转身朝着最亮的楼台去了。
沈桑宁吃完饭,在阿舟的搀扶下下楼,刚迈入平地,就见一朴素男子的背影,他站在一棵秃了的树下,背影十分眼熟。
她站在原地,咪咪眼,齐行舟见她不走了,抬头用眼神询问。
她却探究地看着树下的人,这人不仅背影像阿衍,连身上的棉衣都和寄去扬州的一样。
心中有了答案,她却没敢往前。
忽然,越枭从酒楼里追了出来,似有东西忘记给她,“沈老板,这个给你。”
第400章
一个四四方方的紫檀木小盒,被越枭双手捧在手中,“年底了,此物就算作我送给沈老板的年礼。”
沈桑宁的目光朝小盒子望去,不好意思道:“我也不曾给你准备礼物,这……”
“无妨,我们是朋友。”越枭的嗓音带着几分期待与洒脱,他又将木盒朝前递了递。
沈桑宁抬手,正要接过,便听身侧的阿舟诧异出声——
“姐夫?”
闻言,沈桑宁与越枭齐齐朝秃树下望去。
刚才与越枭对话之际,树下那道熟悉的人影已经转过身来,站于原地,静静地看着他们。
他露出了那张清隽的脸,还是沈桑宁日思夜想的模样。
裴如衍一身朴素的褐色棉裳,满头的雪,没有了公府世子的光鲜亮丽,倒像是还未得志的读书人,忍着寒冷出来买书的,无意间瞧见了心上人,于是便走不动道了。
他看着心上人站在灯影下,心上人站于台阶上,穿着一身绯红色的及膝长袄,他无声相望,她身后楼阁的光亮,将他眸中盛满了的思念照亮,一览无余。
他的思念如风,荡在了她的梨涡里。
方才的猜测是真的,沈桑宁心中怅然若失的害怕消散,她望着不足三丈远的人,两颊的梨涡随着唇角上扬渐渐加深,鼻子不自觉得酸涩,眼眶默默地红了。
周遭无声,她将一切抛之脑后,只知道,阿衍瘦了。
她抬步,长袄下的裙子宛如一把半开的油纸伞,步步跨下台阶,留下她的脚印。
裴如衍亦朝前走去,他刚迈步,方才所站之处的上方,那棵积累着一块块厚雪的秃树上,就接连着砸下雪块。
“啪!”
雪块落在雪地上,将他原本的脚印覆盖。
接连落下的雪块,成了此时唯一的声音,于他身后,掉落、弹起、爆开一朵朵雪花。
他在此声中,发出抑制许久,久到沙哑的呼唤,“夫人。”
两人越靠越近,直到面对面,只相隔一拳之距。
裴如衍想要抱住她,目光下意识地看向她隆起的腹部,那是长袄也遮盖不了的弧度,他隐忍着数月来的思念,不敢拥抱她。
低头望着她的腹部,似是看得久了,连眼睑也染成了她长袄的颜色。
此时,沈桑宁也在看着他,看他头上束着的发冠,有几根头发散落出来,这么冷的天,他赶路而来,连帽子也不曾戴一顶。
黑发上是大颗大颗的雪花,前额左右,飘着几根长至脸颊的碎发。
“你瘦了。”沈桑宁喃喃道,情不自禁地抬手想为他抚平额前的头发。
还未触碰到他的头发,他的视线忽然从她腹部离开。
裴如衍看向她,神色中溢出的情愫与内心情绪令他声音低哑——
“夫人。”
他只是轻轻唤了一声,眼眶便更红了,豆大的雪花落在他长长的睫毛上,挡住了他左眼中的情绪,他继续道:“我很想你。”
睫毛一动,雪花轻易就化了。
她又看见了他毫无遮挡的目光,抬在半空的手继续朝他前额伸去,他配合地低下头。
如此,便无人能看见他脸上的泪痕。
见状,沈桑宁心思微动,原本要抚平碎发的手,稍稍下移,温热的掌心摸了摸他的脸颊,将他泪痕拭去,再若无其事地往上,将他前额的碎发抚到耳后。
他的头一动不动,仍旧低着,任她动作。
此情此景,沈桑宁倏然想起,两个月前还没有瘟疫,得知裴如衍要来的前一晚,她愉悦地想了很多。
原以为,他们数月不见,再见面时,她定是有说不完的话要嘱咐的,商量的,交代的。
可这会儿,她只是简单的,想替他捡掉头顶的一颗颗白雪。
仅此而已。
幸福大抵是这样的,无声亦可满足。
他安然无恙,她便欢喜。
身后楼阁屋檐下,驻足观望的一大一小,十分安静。
越枭望着不远处的年轻夫妻,眼中划过憧憬之色,忽而又似释然地弯着唇角,他侧目见齐行舟也在一本正经地看着,于是轻轻捏了捏小孩的肩。
齐行舟仰头不解,越枭无声地朝他比了个噤声的手势,然后将小木盒塞进他怀里。
越枭浅笑着,又望了眼雪地中绯红色的背影,收回眼,转身回了楼阁,悄无声息地从另一道门离开。
捧着木盒站在原地的齐行舟,迷茫不解,只觉得越枭此人又善又怪。
雪地中,沈桑宁还在替裴如衍摘掉一颗颗雪花,然而空中的雪一直未停,根本摘不完,甚至她的白毛帽上也盖了一层雪。
她从相见的愉悦中稍稍冷静了些,手从他的头上离开。
此时,齐行舟适时抱着紫檀木盒上前,“阿姐,越公子留下礼物就走了。”
闻言,裴如衍望向了紫檀木盒,又看向了酒楼,方才越枭离开的方向。
越枭悄无声息地离开,他的余光是能看见的。
背对越枭的,只有沈桑宁而已。
沈桑宁拧眉,“走了?”她左右望望确实没看见越枭的身影,心中暗怪自己失了礼。
她叹一声,伸手要接木盒,齐行舟却抱着盒子退了步,他道:“阿姐,我替你抱着,不然你手会凉的,你和姐夫许久不见,好好聊一聊。”
沈桑宁一愣,齐行舟便抱着木盒跑远。
忽听身侧一声失笑,她朝裴如衍看去,裴如衍意有所指地看着她,“阿舟懂事不少。”
“不过……”他嘴角缓缓压下,歉疚道,“夫人,我来得匆忙,没能给你带什么礼物。”
话说完,又觉得匆忙不该是理由,他神色不展,想起刚才路边买的糕点,糕点又去哪儿了?
哦,方才一急,给表弟了。
裴如衍眸中闪过懊恼之色,沈桑宁笑道:“好啦,捡一团雪给我算了,我现在弯不下腰。”
他听闻,还真的弯腰捡了一团雪,揉成雪球,摊开在手心里,他语气认真道:“雪球很凉,还是回去烤火吧。”
沈桑宁抬手,掌心向下,重重地往裴如衍手心拍去。
啪的一声,雪花乱飞,只剩一点残留在两人合并的手掌中。
第401章
她抬眸,“玩过雪了,回家吧。”
说着,张开的五指扣紧裴如衍的指缝中,两人牵着手,朝前而去,虽是冬天,两人的面上都泛着比春日还暖的笑意。
雪地上留下一排排脚印,残留在两只掌心中的雪,被两人逐渐热乎的手融化,融在了,两人之间。
远去的人儿,传来低声对话——
“我刚听越枭手底下的人说扬州安宁了,没想到你会来得这么快,你瘦了许多,我要给你好好补补。”
“嗯,那个越枭,夫人知晓他的来历吗?”
“你是指……与你共事的那段经历?”
“夫人知道?”裴如衍声音中的情绪显然是变了,“夫人记得他?”
沈桑宁摇头,一边轻轻摇晃着他的手,“他自己说的,我哪里还记得那么遥远的事,与我而言,都快有三十年了,对了,他原本叫什么?”
裴如衍一想,好像还真是,沉吟道:“他原叫阿幕。”
“阿幕,阿幕,”沈桑宁思索着记忆,若是前世的十八岁,估计还能记得,可现在记忆真是太模糊了,“哦,有些印象,但还是很难记起。”
思索时,她的手不再去晃动,两人的手臂却仍在小幅度摆动。
裴如衍的心情也如他的手一般,在摇晃下荡漾,得知她不记得阿幕,心里莫名舒坦。
毕竟,当初的夫人,也不记得自己的。
看来夫人是真的记不住,他平衡了,手便不平衡了。
他故作深沉道:“记不住,没什么要紧的。”
两人回了微生家,先是去跟外祖父外祖母请了安,而后直奔陶园。
下人早早生好了炭火,房中不似外头那般冷,暖和一片。
裴如衍脱去了棉衣,也卸下了一身疲惫,换上了沈桑宁准备给他的常服,两人坐在床榻边,他几次三番地盯着他的肚子,开口道——
“双生子,定是要比寻常怀孕妇人更受累,夫人,我……”
他顿了顿,言语艰难,“我也不知为何,会如此,在扬州时,我问了当地的大夫,那大夫说,孩子的父母祖上若有双生史,则怀双生子的可能性会大些,反之,则很小。”
沈桑宁看着他,听他继续说——
“我家祖上没有,我记得你家也没有,我……”
听了他的话,沈桑宁有种不祥的预感,眉头拧起,语气不善,“裴如衍,你这话什么意思,你难不成觉得这孩子不是你的?可能性小,又不代表没有!”
“我不是这意思,孩子自然是我的,”裴如衍急忙打断,重新组织措辞,“我的意思,是我也不明白为何会如此,却要让你受苦了,我很抱歉,何况,我还不能陪在你——”
沈桑宁伸出手指,指腹抵住他的唇,阻止他发言,她方才的不满散去,凑近他些,“哦,原来你是在自责,你觉得是自己太厉害了,所以导致我怀了两个孩子?”
她一双眼睛直勾勾地关注着他的眼,他听闻她直白的言语,眸光一闪。
有些话,不知怎的,从她嘴里说出来就这样古怪。
裴如衍顿时移开脸,感觉底下的炭火太过灼热,脖颈处渐渐往上蔓延的粉红出卖了他,他轻咳一声,辩解道:“央央,我不是这个意思。”
四个月不见,同新婚时一般羞赧了。
沈桑宁面挂笑意地追问,“你还不是这个意思,那你究竟是哪个意思?”
她双手烘着火,似觉得屋内还不够温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