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下局面已是敌暗我明。
在揪出幕后黑手之前,他需得寸步不离守着阿窈。
傅窈此次受魇息反噬尤为严重,虽已勉强压制,仍需静养月余方能稳固根基。
夜色初临时分,季无月端着汤药推门而入时,身形单薄的人儿正半倚软枕,青丝散在枕上,眸光虚虚,不知在想什么,直到听见门扉响动声,才缓缓转过脸来。
“该用药了。”季无月垂首盯着碗里晃动的药汁,喉结微微滚动,“阿窈喝药才好得快。”
他不敢迎上她的目光,她今日此劫亦是因自己捱的。
少女视线从碗沿攀上他紧绷的下颌,忽而轻问:“会有毒吗?”
季无月指节捏得发白,须臾,仰颈咽下一口药汁,涩声道:“阿窈又说笑,我亲自煎的,怎会有……”
他凑近了少女,将药勺送到傅窈唇边,“等你好些,我带你亲手处置那些人。”
傅窈偏头躲开药勺。
季无月以为她怕苦,“蜜饯也备好了,喝完药就含着蜜饯压苦。”
傅窈一把挥开药勺,褐色的药汁在锦被上洇开暗痕。她看着少年的眼睛,终于问出那句憋了许久的话,她问:“季无月,你仍是介怀那件事的,对不对?”
傅窈分不清此刻该不该信他,也许这次的事与他无关,也许确是他所为,这都不是她倏然态度大变的缘由。
上次被他温言哄着揭过,实则她一直想问,他心底究竟是否还对柳夫人的死耿耿于怀。
说什么七年生疏,究其原因还不是他心有芥蒂。
她怕这一点。
季无月喜欢她时便罢了,情至浓时自是海誓山盟说遍,可若情意消磨,甚至他不再喜欢自己了,往日怨怼便都会浮上水面。
“人非草木,谁能真正释怀?你说喜欢我,心爱我,早就不介怀当年的事,可你口中的不介怀,不过是因当下对我尚有十分的感情,所以才自以为大度地宽宥我的不是。”
傅窈抬眼,无比冷静说道:“可若有一天你对我只剩七分、五分、甚至不再喜欢了,去祭奠柳伯母时可还会对我‘既往不咎’?”
她这番话并无责怪季无月之意。
若换作自己,纵使再如何倾心,也难全然释怀。
但她是借此探明季无月的态度,也让自己趁早认清现实,莫要全心溺于情爱。
季无月指节泛白。
阿窈说得对,既成事实,纵使此刻他能坦然处之,日后如何却难预料,他不敢向阿窈承诺此生永不忆起此事。
可现在不同,他已知晓当年魇魔的来龙去脉,知晓阿窈所受的是代他所遭,他哪还有资格计较前尘。这般认知反令他愈发羞愧,正如她说的,所谓包容不过是自欺的“大度”。
“不介怀。”他答得短促。
“当真?”傅窈语气疑惑。
后者迅速垂下眼帘,他确实不介怀,但又怎敢让她知道当年真相。
“当真,我心爱阿窈,永远不会介怀。别胡思乱想,乖乖喝药身子才会好。”
药碗再度送到她唇边,下一刻却被少女抬手掀翻药碗。
被褥上浸了许多药汁,季无月并未恼,只默默掀开被浸满汁液的一角锦被,怕她身上沾了脏污。
傅窈看着少年默默拾起地上碎碗,默然出屋,不一会儿,复又端了一碗同样的汤药回来,再度喂到自己唇边。
“当心烫。”他温声叮嘱,傅窈却不知道他的温柔是真是假,就算是真的,又能有几日。
傅窈突然笑了,她想知道他究竟能忍到何等地步,往后她便不越过那个雷池。
于是她抬手,清脆的一记耳光落下,少年冷俏面颊霎时浮现五道指痕。
季无月保持着偏首的姿势,碎发散落额前,在鼻梁投下暗影。
他神色怔忪,不知在想什么。
傅窈错开眼,忽然撇到他腰间的剑柄,“铮”地一声拔出剑,她竟将剑身递给季无月。
倘若午后之事是季无月所为,现下应当会气疯了,恨不得杀了自己吧,正与蓬莱镜中的预言暗合上。
后者似乎当真耐心耗尽,不愿再陪她玩低三下四的戏码,扬尽碗底最后一点药汁
傅窈以为他终于演不下去时,少年却反手割开腕间筋脉,鲜血如注落到碗中。
他抬着腕子凑近傅窈,轻笑道:“阿窈嫌苦想喝别的,阿兄给你就是。”
他的血同样能镇魔。
鲜血落到她唇畔,又甜又腥。
傅窈下意识后缩,他是疯了不成。
季无月仰头饮下那碗血水,接着扣住她的下颌倾覆下来。
腥甜扑面,傅窈脊背撞上冰凉床柱,染血的唇却封住她所有退路。
铁锈味在唇齿间化开,他指尖按着她跳动的颈脉,将最后一口温热哺入她喉间,血珠顺着下颌滚落,将寝衣也洇红。
血吻深入,眼前少年眉眼逐渐染上痴狂,叫她几近窒息。
任凭傅窈如何捶打推搡他都岿然不动,她再度扬手,“你再这样胁迫我……唔,我就不要你了。”
季无月终于肯放过人儿,却没躲她的掌风。
这回的掌风堪堪贴过他的脸颊,傅窈偏过头,“你不知道躲?”
“别不要我。”
季无月像如梦初醒,急急截住话,埋首她的颈窝:“怎样都好,别舍弃我。”
“我当真不介怀了,往后永远也不会介怀,因为——”
“因为什么?”傅窈问。
季无月眸色一黯,他绝不能,绝不能让她知晓的。
“你不说,我就真的不要你了,再也不会看你一眼。”
话音刚落,颈窝竟传来湿意,少年郎为了留住心爱的人慌不择言:
“别不要我,阿窈把我当你的小狗吧,就像客栈那只小狗一样,小狗很乖,很听话,小狗从不会伤害阿窈。”
他声线哽咽,“只要别舍弃我。”
“小狗?”傅窈来了兴致,“小狗都会汪汪叫,那你叫一声听听?”
季无月怔住,薄唇方启便被纤指封缄。
“叫你做什么你就做什么?傻子。”
听到她这样嗔恼的语气,他便知道她气消了,他去吻她的指腹,鼻音浅淡:“阿窈叫我做什么,我便做什么。”
第97章
鲜血从捂着眼的指缝滴落。
季府后山,
两道人影正密谋着什么。
一人折扇收拢,气急败坏的语气:“阁下当真不道义,你让我别急着下手,
自己却先动手,先前说好的那丫头归我,你给她杀了,那我怎么办?谁来做我的人傀?”
孔行舟从鼻孔发出哼声,这季家管事是个当面一套,
背后耍阴招的。
当日说好二人合作,如今吴抱朴却贸然动他的猎物。
吴抱朴不以为然,“孔老弟错怪我了,我原也没想着要她的命,正要去寻孔老弟来擒走她,没想到那女道过来了,
我此举本意是助你成事啊。”
见孔行舟不领情,
他也有了愠色,
“再说,孔老弟你也有不道义之处。拿我府上数十家丁婢女炼傀儡,我不得已才又新招了一批人进府,
还因此让少主起了疑心,
如今你我两不相欠,如何?”
男人眸光微闪,实则他就是想杀傅窈,
也自有非杀不可的缘由。
季守拙是他杀的,而唯一有可能撞破的人就是那丫头,
那丫头也许现在没猜出,但等季无月着手调查那事,
自己极有可能暴露。
此次和孔行舟合作,事成最好,若不成,他势必要早日除掉那个后患。
孔行舟没话说了,又问:“如今你打算何时下手?”
“等那几个人走。”吴抱朴抚着胡须。
*
“今夜我守着阿窈可好?”
季无月上前问询。
“不好,我自然有师父守着。”
傅窈视线落到正收拾地上药碗碎片的婢女身上,片刻后,婢女又奉了一壶新茶进屋,细细斟好两杯茶后,呈到二人跟前。
傅窈正口干,接过茶水正要一饮而尽,却被少年截住。
“少喝些。”
傅窈不明所以,后者轻咳了声,“……夜里起夜会搅了好眠。”
说罢,迅速接过方才的话题道:“仙君和楚姑娘回山门了,不然阿窈以为我怎么进的了这屋子。”
怎么会?
傅窈面露疑惑,怎么会说走就走,明明下午时摇光还守着她不让旁人接近呢,就算要走,也该同她知会一声吧。
婢女又将另一盏茶奉到跟前,季无月眼尾扫了婢女一眼,接过茶一饮而尽,接着说:“仙门出了事,亟待他们回去处理,许是过几日还会再回来。”
傅窈颔首,又要赶客:“那你出去吧。”
季无月眸光幽怨,“阿窈还是不信我?下午遭此大劫,应当要人近身护着才对。”
“那我问你,下午之事你揪出凶手了没?”傅窈放下软枕就要缩进被窝里。
后者眸光黯淡,“尚未,凶手狡猾,一时半刻查不出来。”
少女翻了个身背对他,“再找出凶手给我一个交代前,你休想靠近我。”
床榻倏地一沉,背后传来布料磨挲声,傅窈一猜就知他要上榻,截住他道:“小狗不听话就没人要。”
“……”
季无月不动了,乖乖坐在榻边,单手支在软被上假寐。
傅窈闭上眼,想着他干坐一会儿自会离去,也就随他了。
夜半时分,她莫名醒了。
翻过身一看,这个傻子还保持着同样的姿势,呼吸清浅,似是睡着了。
自己这样是不是太过了,明明季无月的嫌疑已经排除了,他若是想下手,就不会任她打不还手骂不还口。
她有些心软,遂伸手轻推少年,想让他上榻睡,也正是此刻,少年身后寒光微闪,傅窈睁大了眸子,见先前的婢女正紧握匕首朝他扎去。
“小心!”
她猛地推他,后者蓦然睁眼,反手抽剑回劈。
婢女扑通倒地,四肢扭曲成诡异的折角,一剑穿心时,她竟半点血都没淌。
“这是……”傅窈觉得婢女的模样像极了……
她猛地起身,像极了极乐坊的人偶!
昏昏月色中,地上人偶倏地光芒大炽,于此同时,屋外突然传来一阵阵齐整脚步声。
“发生……何事了?”
她看向季无月,后者将她从被窝拎出来,“一会躲在我身后。”
脚步声愈来愈近,伴随着非人的低吼。
二人走出屋,本想寻逃脱之法,却发现傀儡从四面八方涌来,俨然已将他们二人包围的阵仗。
“孔兄,既然来了何不现身?”季无月尾调高扬,“躲躲藏藏乃是鼠辈。”
四周傀儡顿住一瞬,少顷,从后方让出一条道来,孔行舟一袭红衣手持折扇,姿态若闲庭散步。
不似初识时的儒生气,却是周身透着股邪意。
傅窈定睛,原来这才是真正的孔行舟,昔日极乐坊的坊主。
他不仅逃脱了,还寻到这里伺机报复。
“没想到吧。”红衣人捻着兰花指,“兜兜转转,你这妹妹还是会落到我手中。”
“凭你?”季无月语调散漫,“几个死物罢了,还是说你有别的后手?难为你布此大局,在府中蛰伏数日。”
他眼尾逡巡过四周傀儡,不疾不徐问:“谁是你的帮手?”
话音刚落,暗处又走出一人,“是我。”
见到吴抱朴的刹那,季无月有那么一刻晃神,他早猜到吴叔叛了季家的,只是仍对他抱有一丝希冀。
吴叔到底是看着他长大的。
吴抱朴神情仍旧温良敦厚,和往日没什么分别,分明和二人是对立之势,仍是毕恭毕敬唤了声“少主”。
“……为什么?”季无月问。
吴抱朴呵呵一笑,“少主当问我,为何姓吴而非姓季。”
此话一出季无月便明白了,他到底不甘心当年改姓为仆之举,可偏端了个冠冕堂皇的理由。
他说:“季家先祖在天之灵若见到少主要与魔种成婚,定然不会答应将季家交付给你,我不忍见家门蒙羞,故而代少主执掌季家。”
季无月最憎旁人以魔种称傅窈,手腕翻转斩断离二人最近处的一圈傀儡。
“代掌季家?吴抱朴,你睁眼看看这些人,他们哪一个不是在府上侍奉多年的旧人?你口中的掌家便是引狼入室残害人命?”
引狼入室如何,残害人命又如何?
他忍辱负重二十年,不就是为了重掌季家吗,他也有一子,分明是季府血脉,却沦落到和家仆一个地位,连族谱都不能回。
季守拙的儿子是少主,他吴抱朴的子嗣却要永世沦为季府家仆。
吴抱朴抚了抚了胡须,不欲与他多言,命令傀儡动手。
季无月将傅窈护在身后,正欲挥剑,剑柄却蓦地脱手。
他好似脱力了般,连剑都握不住了。
可眼前傀儡逼近,少年强撑着拾剑,又拦腰斩断一人后才以剑撑地,勉强撑住身子不倒下去。
他低垂着首,微微喘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