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楚云渺交代完事宜,众人重新启程。
正午的烈日灼得人睁不开眼,傅窈拭去鬓边薄汗,气息微乱地落在队伍末尾。
望着前方那道始终隔着远远的玄色身影,傅窈暗忖季无月约莫是恼了,否则怎会将步子迈得这般急。
这念头方起便被她摇头挥散,他生不生气与她何干。
日光毒辣,少年解开腰间悬着的水囊,拨开木塞仰首正欲饮,却停住动作。
侧了侧身,问傅窈:“要喝吗?”
傅窈咽了咽喉咙,“我有水囊,谁要喝你的。”
只是水囊早就喝光了。
前者目光掠过她起皮的唇纹,咔嗒一声合上木塞,“新的。”
季无月扬手将水囊抛过去,心里不高兴地想,她那张嘴巴他哪里没亲过,偏还在那装模做样。
傅窈捧着水囊迟疑片刻,终究抵不住焦渴,仰头灌下。
清冽山泉滑过喉管,她余光瞥见季无月背过身去的挺拔轮廓。
“喝够了?”少年驻足,停在了山道拐角。
傅窈点头,后者朝她摊开手掌:“喝够了就还给我。”
她走到他身旁将水囊递给眼前人,正要往前跟上楚云渺却被他叫住,“别走,我有话对你说。”
傅窈顿住,就听他说:“习通蛰伏在你身上,对不对?”
傅窈瞳孔一震。
少年指腹抹过水囊口沿湿痕,“知道我为何不让你说出来吗?纵使她与你是同门,摇光是你姨母,命门所在亦不可轻付。”
水囊在他掌中轻晃,季无月仰颈,恰将薄唇印在她残留的水迹上。
“待探得七分真。”他合上木塞,“再赌余下三分险。”
仙家擅诛魔,此事确然需要仙家相助,但若摇光是个不认血亲的,此事便绝不能透露给她。
傅窈没答,今早他拦住自己后,她便也想到了这点。
转身欲走时,又被他握住腕子,季无月问:“累不累?”
“你管我。”傅窈回怼。
方才他不是诚成心走那样快的。
季无月拖长了语调:“我倒是不想管你,只是有人在后头走得这样磨蹭,几时能回家。”
傅窈知晓他又要同上回一样说自己娇气了,撤开手就要走,岂料不仅没抽回,后背撞上少年劲瘦的肩胛时,才惊觉已被他反手背了起来。
他掂了掂背上轻若云絮的重量,语气不觉放缓:“阿窈娇惯,受不得累。”
这话落到傅窈耳中又是揶揄嘲讽的意味,她偏头:“你才娇惯。
”
闻言少年屈指托住她晃动的绣鞋,倒不再反驳,低低嗯了一声,“是我娇惯。”
第92章
他吻得凶,含住唇瓣啮咬了一会,就撬开唇缝向深处攻城略地。
“你怎么知道的?”
山风掠过林梢,
少女伏在玄衣人脊背,指尖勾缠着他的长发打转,她问的是季无月如何识破魇魔附体之事。
“后山封印的魇魔不翼而飞。”季无月开口,
“若没有魇魔寄身,寻常人早该因阴泉爆体而亡。”
更遑论她清晨那番意有所指的试探......
季无月眸光微黯,心头又开始酸软,她竟在失忆后全然懵懂无知的境地下与魔物共生这么久。
是他的失职,没能早点发现此事。
“那该怎么办,
你给我赶走他。”
季无月步履稍滞,她体内阳泉日渐式微,魇魔蚕食阴泉的速度却与日俱增,待魇魔与阴泉融合,魔气暴涨便是夺舍之时。只是强行剥离魔物恐伤及她三魂七魄。
他想到阴阳易位术,将魇魔挪移到己身,
但魇魔并无实体,
阴阳易位便无法施展。
“别怕。”他安抚性地握住身后人垂下的细瘦指尖,
“等回家后与摇光君共同商议,定有法子护阿窈周全。”
“护我周全?”她突然笑了,“不如就地诛杀了我,
不正合你意。”
季无月蹙眉,
“胡说什么。”
她却不应他,自顾自接着道:“有的时候我真的想不通,你这样处心积虑同我做戏,
究竟贪图什么,从前对我喊打喊杀的戏码玩腻了,
想换个新鲜的玩法?”
概因从前季无月对她的态度太过恶劣,她始终不敢相信他对自己是真心。
“阿窈不信我?”季无月喉间发涩,
他知晓语言最是苍白无力,于是并没有为自己开解。、
傅窈冷哼了一声闷头不理他了。
四人转过最后一道山坳,脚下坡度忽然平缓,当先的沈澈安以剑鞘拨开垂藤,前方赫然显出一片阡陌纵横的田地。
山风裹着稻穗清香扑面而来,田地里金灿灿一片,那是七月成熟的早稻。
四周蝉鸣不绝,叫得人心烦意乱。
傅窈十分自然去摸他腰间的水囊,这会也不自持了,谁叫她实在是渴。空气闷热,暑气裹挟着土腥气,像是暴雨来临前的征兆。
“再忍一忍,马上就到家了。”
季无月眺望远处的稻田,稻田边坐落着几间房舍,那是季家的庄户,现已到了季府山脚。
“为何你就不热?”她探了探他的额头,当真一点薄汗都没有。遂仍不死心地探入衣襟去碰他的锁骨,再往下探时却被人捉住了手。
“胡闹也要分场合。”季无月本心如止水,却被她一番动作闹得耳热。
傅窈得了乐趣,藕节似的手臂圈住他脖颈,又妖精一般贴在少年颈侧吐气,“阿兄不是说喜欢我吗,怎得摸都不让摸,可见你果然是骗我的。”
“……没骗你。”季无月闷声,见少女兴致缺缺收回手,终究妥协道:“等回家后,你想怎样都好。”
傅窈没说话,只盯着他碎发下掩不住的通红耳尖发愣。
他就知道引诱她,难怪失忆后的自己被他迷得五迷三道,却不知他这副皮囊下藏的是真心还是假意。
“云渺你怎能诓我。”打头的沈澈安回头,见末尾两人又黏到了一起,没好气对楚云渺道:“前头都是田地,哪里有沼泽。”
“应当是我看错了。”楚云渺微微一笑,遂转移话题:“再过片刻就到季家了。”
前头稻田连绵不绝,过了稻田就是季家山脚,半山腰处,季府飞檐已从山雾里探出轮廓。
几人过路田间房舍,房舍前围聚了三两人影,远远听去,像是在争执。
“现在谷仓都不知被什么东西吃了大半,八石都凑不齐,他们竟还要再加四石!”
男人将镰刀砸进土里,汗珠顺着晒脱皮的脖颈往下淌,“往年都是八石,偏今年突然要我们交出十二石粮食,这季家就是成心欺压我们,我要上山去说说理去。”
妇人死死攥住他胳膊,“这几日上山去讨说法的庄户也不少,不仅没讨到宽宥,反倒落得一身伤回来,我们如何能斗得过他们。”
老者听到争执声,把稻穗捆扎结实堆到一旁,“过几日就要交租,先把地里割完了再说,能交多少是多少。季家这些年护着咱们不受妖物侵扰,又免了官府的徭役,咬咬牙挺一挺就过去了。”
“爹,可我们一年就收成二十石,今年出了这怪事,谷仓里剩的与地里的拢共加起来不过十五石,还要匀出十二石送上山,我们一家五口如何过活,春儿和冬生吃什么,啃树皮吗。”
老头叹了口气,“春儿的嫁妆——”
“春儿的嫁妆绝不能动!”
妇人突然拔高嗓音,远处田垄里,两道人影正弯腰忙碌。
春儿和冬生是她的心头肉,再苦再难,就算全家咽苦菜根,她也要把属于春儿那个嫁妆匣子填满。
妇人啐了一声:“季少主那副铁石心肠当真教人寒心!当年老家主在世,每逢荒年还要开仓放些陈粮接济佃户们,如今这位少东家倒好,哪里还把我们这些在地里刨食的苦命人当人看!”
“季家数年来只收八石租粮,何时竟涨到了十二石?”
三个粗布短打的农人正围着石磨争辩,忽见玄衣少年出现,霎时噤了声。
老者愣了愣,沙哑嗓音挤出“少主”二字。
“是谁让你们交十二石的?”
他拧眉,自己不过不在家数月,竟发生这等变故,离了他,府中话事人只有吴叔,是吴叔做的?
吴叔向来宽厚容人,怎么会做出这等欺压佃农的事。
“你们遣来收租的人说的,若不是主人家的主意,他们敢假传消息。”
妇人低声诉不平,“前日还有佃户找到季家家门说理,不仅没讨到理,还被打得鼻青脸肿。”
闻言沈澈安自喉间发出气声,奚落道:“原来季家就是这样对待手底下佃户的。”
傅窈摇头,伯父在世时待人宽宥,不曾为难过佃农半分,如今竟发生这样的事,她猜想:“是不是府中出事了,吴叔应当做不出这事。”
“你们放心,今年的粮食季家一石都不收。”少年遥望远处半山腰的飞檐,“今夜我便回府彻查,定给各位讨回公道。”
“不成,不成!”
妇人急急攥住他的袖角,“这几日谷仓不知被什么东西啃噬了大半,我们是查也查不出,去山上请季府捉妖师,也无人问津我们,少主就帮帮我们,解决了谷仓之患再归山。”
季无月压眉,于他而言当务之急是应对傅窈体内的魇魔,“等我上山,定会拨人手下来。”
妇人急地抹眼泪,“等不及了,那东西惯爱晚上来,等到明日谷仓就被吃空了。”
“今夜将此事解决,明日再上山有何不可,农人就靠田产吃饭,少主总不能见死不救吧。”
傅窈望向身侧之人。
后者默然片刻,忽然攥住她纤弱的手腕,沉声应下。
既应了这桩事,自当周全到底。
空气闷热凝滞,不久必有大雨倾盆。他望着金浪翻涌的稻田,目光掠过农人沾满泥泞的裤脚,回身朝沈澈安抬了抬下颌:
“沈少侠既有仁义之心,那就有劳屈尊降贵,随我替农人抢收稻谷去。”
沈澈安愣住,架不住农户们感激连连,前者就这么稀里糊涂地跟着季无月下田收稻去了。
金黄稻田间,季无月卷袖褪靴踩进泥里。
泥水漫过脚踝,浊色衬得那截凸起的筋骨愈发清透。少年正要卷起裤管,忽然察觉到侧方的灼灼视线。
他耳尖倏地漫上血色,抄起斗笠往傅窈发间一扣:“外头日头毒,回屋候着。”
待傅窈扶正斗笠,只望见他背身而立的轮廓,金灿灿的穗子正巧垂在他脊背。
农家收稻忙,四人加上季无月沈澈安,六人一同,抢收速度便快了一大截。
傅窈坐在窗前,忖着下颌看窗外,连她自己也没发觉竟不知不觉盯着那人看了好久。
弓着脊背割稻的姿势像把绷紧的弯镰,锋刃利落割开金浪,不时有溅起的碎稻落在他眉骨,汗珠便顺着那道嶙峋弧度滚落,悬在锋利下颌将坠未坠。
她怔怔想着这人原也会出汗,目光猝然撞进少年抬起的眸光里。
那滴汗珠终于坠地,晃得她心神慌乱一瞬。
见窗边人慌乱垂了睫,季无月才错开视线,眼底划过一丝不自在。
看什么看。
这姑娘倒会挑时辰,往日他收拾利落时未见她看一眼,偏要挑着他最狼狈的时候瞧。
太阳快下山,暮色四合,烟囱升腾起薄薄的轻烟。
春儿在烧火做饭,楚云渺则在一旁帮忙,傅窈想着自己不能什么都不做,便也凑到了跟前想寻个活计干。
正要帮忙洗菜,却被春儿一把夺过木盆。
她是个眼睛明亮的姑娘,笑嘻嘻对傅窈道:“姑娘看着脸上没什么血色,还是不要碰凉水的好,少主说你体弱,要我好生照顾姑娘,快去一旁歇着吧。”
“楚姑娘也是,这些活计我一个人忙就好,你们是客人,又是对我家有恩的恩人,恩人哪有往灶灰里钻的哩?”
楚云渺笑笑道是无妨,只让傅窈一人歇着去,后者眼尾立刻垂下,楚云渺了然,“等做好了你去送饭可好?也不算什么都没帮上。”
闻言,少女眼睫又亮起来。
楚师姐了解她,她不想当个无用之人。
最后一抹晚霞将散尽,稻田里仍余几垄稻谷未收,灶头的饭香已漫过田埂飘了过来。
老汉直起身,望着剩下的稻茬搓了搓手,朝季无月作揖道:“今日多亏少主相助,老朽实在不知如何报答,只能备些粗茶淡饭,还望少主莫要嫌弃。”
“老丈言重了,是我府上的人有错在先。”季无月甩去镰刀上稻芒,忽觉老汉眉眼似曾相识,迟疑问:“老丈可曾在季家当过差?”
老汉眼眶微湿:“难为少主还记得!老朽当年是夫人院里的护卫,少主尚在襁褓时便见过,待您四岁生辰后方离山。”
季无月怔然,提到母亲他便有些触动,“我幼时多病,母亲总彻夜守在榻前。”
老汉浑浊的眸子泛起涟漪,似是在追忆往事,“是啊,少主先天不足,医师都说少主难捱过七岁,夫人日夜忧心,寻遍名医都没有办法,最后冒险带您入后山,只是自那次后,身子虽康健了,却染上了后山魔气,好在有仙医所救……”
他叹了口气,自顾自沉浸在回忆里。
“……你说什么?”
季无月拧眉,四岁前的许多事他都记不清了,只记得时常缠绵病榻,眼前老者说的魔气又是怎么一回事,他从未听父亲母亲说过自己曾与魔气有关。
“少主不记得了?”
老汉呵呵笑了,像是说起什么趣事般娓娓道来,“听闻那仙医与老家主是同门,为了请仙医来,老家主携夫人亲自登门将人请过来,还将少主和她腹中胎儿定下娃娃亲,若那腹中胎是女娃就嫁到季府,若是男娃就和少主结拜为兄弟。”
季无月了然,提到父亲同门,他只记得傅窈的爹与父亲是同门,并未听过老汉口中的仙医之名。
这次归家,他要好好问问吴叔关于此事。
“吃饭哩,歇一歇罢。”
春儿的声音从远处传来,她挎了两只竹篮,又提了一个,后将提着的那只递给傅窈,言笑晏晏道:“有劳姑娘与我一同送饭食。”
少女接过竹篮,向田垄玄衣身影的方向望去。
玄衣人似有所感,放下镰刀直起身,直勾勾看向她,想到田地脏污泥泞,又自觉走到田埂,她的身边。
傅窈偏偏越过他,走向另一靠向田埂的人。
坏心思地想,他以为是自己是给他送饭的,才不是呢。
“辛苦阿窈了。”
沈澈安接过饭食,又招呼另一头的冬生过来,那是个十五六岁的小子,和春儿一样,他的眼睛很亮。
冬生拿走竹篮里剩下的一碗饭,傅窈望过去,他就不好意思地红了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