魇魔乃上古大魔。
那些裹挟着上古洪荒气息的黑雾,原是盘古开天时被封印于归墟的混沌残息,更是万千神魔陨落后的怨气所凝,是以连仙人都要忌惮三分。
那边楚云渺和沈澈安也反应过来不对劲,四人赶到玉阁时,季玄策他们正试图联手镇压魇魔,但上古大魔岂是凡人可挡,他们不敌反遭反噬,其中以冲在头阵的季玄策伤势最重。
“玄女呢?”
出了这样大的事,玄女却不在玉阁。
季玄策吐出一口血,脸色灰白,“玄女在引蒲生过登天桥。”
季玄策这样子是要入魇,傅窈看季无月一眼,本想去救他,又忌惮对面已是魇魔的习通,熟料瞥见天边登天桥铺下,便放过傅窈,当即就往登天桥飞去。
其实他原也是怨恨傅窈的,怨这对情人为何要来蓬莱寻劳什子三生石。若没有傅窈,或许自己就不会被沈意之寻到错处,被玄女发现魔气。
说到底是傅窈那次说漏嘴,泄露了他与魇魔有干系一事,这才让沈意之有机可趁,在玄女面前揭发了自己。
可细想来又怨不得全数,沈意之早在擂台上就对自己怀恨,纵使没有傅窈,迟早也会寻别的由头发难。
他还怨为何自己在擂台上没说几句好听的恭维话,好叫沈意之不记恨自己。
可习通也知道,导致如今局面的最根本的源头还是魇魔。
人为境迫,他不得不选入魔这条路。
习通最后想到蒲生,这一在家乡偶遇的塾师。
原来他最怨的还是他!
蒲生原是一介塾师,一辈子都无缘求仙问道,他不过是看他有趣,多嘴劝说他蓬莱有数不尽的奇闻可以写,硬拉了蒲生来蓬莱求仙,习通怎么会想到,就是这一个古怪的人抢了自己的仙缘。
若没有蒲生,那今日踏上登天桥就是自己了。
这几桩事若有一线变化,说不定娘和自己都不会这样的结果,可偏偏就是发生了。
命运的丝线早已绞成了死结,前方无生路,留给他的只有入魔这一个选择。
登天桥,蒲生刚走过最后一个玉阶。
仙骨已和洗过髓的躯壳融为一体,他周身散发着莹莹冷辉,衣袖无风自动,一派仙风道骨。
授完仙骨,蒲生向下望,玉阁方向黑气冲天。
“那是魔?”他看向玄女,神情有些无措。
玄女神色淡淡,这一幕她早就在蓬莱镜里见到过了。
魇魔出世之日,便是她殒身之时。
为此她做了万全准备,连同这身天医灵血都寻好了继承人。
玄女唇角挂着浅笑,浑然无视般:“你可知天道为何选你?”
蒲生摇头。
他一度以为自己不过是运气好。
玄女道明真相,“你无意求仙,殊不知无心才是至纯之性,无贪无嗔无痴,你的心性最为纯然,所以仙骨非你莫属。”
蒲生哑然,匆匆错开视线。
他其实并非无所求之人,只是将心底那点念想藏得很深罢了。
“今日本该旁的仙人出面坐镇的,但他们皆云游未归,偌大蓬莱只余你我两个仙人。”
玄女话锋一转,转而郑重对他道:“蓬莱有你在,应当出不了乱子。”
蒲生不知玄女这番话的意图,便又听她道:“你可知何物最克魔物?天医的心头血。”
话音刚落,玄女手心凝结出血色,那正是她的心尖血。
可只取心尖血又怎会仙力流失如此之快,蒲生慌了神,见她手心的血色愈渐浓郁,血色被纯白仙力包裹,逐渐凝成枚赤色灵珠。
“这枚珠子是我的通身仙力与心血凝就,我将它交给你。”
她将灵珠交予蒲生之手的瞬间,鸦青鬓发顷刻褪成霜雪,整张面皮像脱水的橘皮般蜷曲收缩,全然看不出先前高贵脱尘的女仙模样。
“我虽布了诛魔阵法,但你用它才能彻底诛灭魇魔。”她连声音都变得嘶哑了。
蒲生颤着手不肯接,“就没有别的法子?就只能……”
然而他话音未落,眼前那副迅速衰老的躯壳又加快了衰老的速度。
玄女活了太多太多年了……
若不是仙,她本该是这副模样。
她的背已经佝偻得直不起身,银丝雪一样白,等到最后一丝仙力流失,老到不能再老时……
她化作了随风散去的一培土。
蒲生想抓,却抓不住。
“万物皆有尽头,不必为我难过。”
风中传来沙哑的叹息,“蒲生,去做你该做的。”
蒲生的心脏抽动了一下。
他第一次意识到,自己不堪得这仙骨。
蒲生捏紧灵珠,抬眼间魇魔已至。
“蒲生。”
习通扬声叫他,仿佛从未生过龃龉的语气。
“你放心,我定然会尽我所能救你娘。”
习通突然笑出声,声音却冷得似冰,“我娘昨夜就死了,被那帮愚昧的人架在火刑架上活活烧死的。”
蒲生心头一惊,缓缓问他:“你待如何?”
“我娘是被蓬莱所累,我自然是要整个蓬莱都给我娘陪葬。”
黑雾席卷天幕时,傅窈刚喂季玄策饮下血。
魔气以登天桥为中心,笼向整个蓬莱,长街上传来百姓痛苦的哀嚎声。
季无月手心悬着阳泉,“趁现在魔气未侵入太深,去救百姓。”
“呀,你为何会有?”
花袅袅惊讶捂唇,他为何会有季家至宝。
季玄策好像并不诧异,只点头同意了他的提议。
“我们为何不去帮蒲生。”傅窈问季无月。
“他们的胜负已是定局。”季无月施咒轻轻抚平她掌心的伤口,“阿窈可记得那位叫我们来蓬莱的仙人叫什么?”
“蒲先——”
傅窈张了张口,脑中豁然开朗,“三百年前的蒲生就是三百年后的仙人。”
她想起自己曾将四人一路见闻一五一十告知蒲生的那回,“所以那个天书是这么来的?!”
可蒲先生让他们来到三百年前的意图何在呢?
她挠了挠腮,百思不得其解。
“等回去了自然知晓。”
季无月牵起少女手心,目光一刻不错地观察着她的脸色,他怕魔气过甚让她难熬。
一行人赶往长街庇护百姓,登天桥上的仙人满目悲悯。
习通悬在半空,黑袍翻涌如墨色浪潮。见下方凡人痛苦挣扎,他眼瞳里血芒暴涨,指间魇息凝成万千黑刺倾泻而下。
蒲生掌心灵珠骤然化作流光,在魔气触到百姓前贯入习通心口。
与此同时,玄女留下的封印阵法瞬间展开,金色锁链从云端垂落,将挣扎的魇魔死死缚在阵眼。
“有我在,你休想得逞。”蒲生指尖结印快得撕出残影。
魇魔本体在锁链中发出尖啸:“快逃!这是天医心头血凝的诛魔珠!”黑雾挣扎着要从少年眼眶溢出,“我早说过不要来蓬莱送死。”
赤色灵珠已没入半寸,习通突然低笑起来。他任由金链灼得皮肉焦黑,仰头时脖颈绷出青筋:“玄女剖心取血炼的宝贝,你当真舍得用尽?”
蒲生结印的手微不可察地颤了颤。
“你看这珠子。”魔气缠绕的指尖轻点灵珠,“若取半数,只要半数天医精元便足以重创我!剩下半颗温养千年,说不定还能拼凑出玄女残魂,可若是用尽了,玄女就再也回不来了……”
话音刚落,仙人掐诀的手几不可察地一颤。
长街上,其余人或以法器或以符箓驱逐魇息,唯有傅窈不断割肉取血,以天医血滋养被魔气侵蚀的人们。
腕间又是一道血痕绽开,少女手腕抵上百姓发黑的指尖,鲜血触到魔气,后者转瞬化作白烟,将昏死的妇人从魇息缠绕中拽回。
“仙子发发慈悲!”瘸腿老汉突然扑跪在地,死攥住她的裙裾:“我孙儿才三岁,仙子救救他……”
季无月剑鞘横扫隔开人群,可终究挡不住许多双窥见生机的眼睛。
十多个被魔气侵蚀的百姓踉跄着涌来,像即将溺毙之人争抢浮木般,纷纷伸手抓向他身后那抹妃色衣角。
“别碰她!”少年反手震开最近的人,双唇抿成一条线,“已经够了。”
再这样下去,她该撑不住了。
傅窈虚倚着身后人,腕骨轻转,皮肤上又渗出一线朱红。
她望着随血雾消散的魔气轻笑:“你看,这点血能换好几条命呢,我能救更多的人,就当是为那些因我而死的人还债了。”
这是傅窈想做的,更是原身想做的。
傅窈想告诉原身,她能救很多很多生命,很了不起,并非毫无价值。
医好最后一个垂危的人时,天地间的魔气骤然消散一空。
傅窈看见天阶上仙人乘风而来,蒲生负手而立,对季玄策道:“魇魔已诛,需借季家日月泉镇余秽。”
“仙人要借多久?”日月泉到底是季家世代所守之物,不可轻易借出。
蒲生摆摆手,“无需外借,我随你回峤南,亲手镇压残存魇息。”
他拢了拢手心捏着的血珠,血珠没了半数精元,已褪成粉玉色。
最后关头,蒲生仍生了私心。
魇魔已遭重创,再以季家日月泉镇之,料想再无翻身可能,剩下的灵珠里残存着玄女的精元,他想养个几百几千年,让其复生。
季玄策点头算作应了。
傅窈脑内似乎划过什么,一个一直以来都被她忽视的细节,既然魇魔被镇压在季家,那原身自胎里带来的魇息源头必定也来自季家,原身母亲与季家有过来往?
总之她身上的魇息与季家脱不了干系。
画面一转,众人眼前是刻满符文的禁地。
傅窈认得,这是季家后山。
季玄策以日月泉结阵,傅窈看见仙人将魇魔残存的黑气灌进阵眼。
金光映出蒲生低垂的眉眼,那里面翻涌着她看不懂的情绪。
三百年的光阴在魇息入阵时开始坍缩。
天地倒悬,周围一草一木正在褪色,蒲生、季玄策、花袅袅的面容凝固成褪色的画卷。
“时辰到了。”三百年后蒲生的声音穿透时空,“该回去了。”
浪花拍岸声传来,潮湿的海风灌入鼻息,傅窈抖了抖眼皮悠悠转醒,季无月沉睡的侧脸贴在她肩头。
“只是梦么?”她撑坐起来,楚云渺和沈澈安也没醒。
傅窈抬眼望去,哪有什么蓬莱仙土,哪有什么登天桥,哪有什么琼楼玉宇,眼前只是一座寻常荒岛,岛上草木丰盛,郁郁葱葱铺满整座岛,好似好几百年了无人迹。
半空中突然投下虚影。
负手而立的仙人转过身,袖口露出粉玉珠子的一角。
“蒲先生?”腕间伤口仍在隐隐刺痛,她才明白三百年的种种是真实发生。
蒲生看了傅窈一眼,化作星光消散在晨雾里。
消散时有什么东西落在沙滩上,傅窈定睛一看,是枚墨色勾玉。
*
蒲生跪坐着,竹案上的蓬莱镜正泛着涟漪。
镜中闪过四人穿越三百载的剪影,眨眼间又映出白裙少女自婴孩至碧玉年华的模样,那是魇魔下次现世必夺的容器。
左侧放着一香炉,他对着升起的烟絮呢喃:“你知不知道,我近来越来越觉得自己做了错事。”
一旁研墨的净真突然顿住,师父又在思念玄女了。
那桌案上的香炉乃往生炉,往生炉里温养着的是玄女残魂。想到此处净真便有些不平,当年他偷养芝芝魂魄挨了教训,可分明他是学的师父。
青年叹了口气,落笔在纸上写下最新的章回:
“癸卯年七月初七,因果当现。”
现世蓬莱岛,妃裙少女一脸踌躇,系统尖利的声音在脑海炸响:“阴泉!快拿走就能回家!”
傅窈攥紧衣角。
倘若拿了,便是在此世与回家之间做出决断,此世的一切人事都不再与自己有关。
海风轻拂,她瞧见沙滩上楚云渺散落的缚妖锁又轻触腰间飘荡的同心结,倘若此刻取了阴泉,这些生死与共的痕迹都会化作云烟。
“快去啊宿主。”
系统一声声催促,“你不会真的想要留在这里与季无月成双成对吧,你不是都在蓬莱镜里看到了吗,他早晚会杀了你,你在这里是人人喊打的邪魔之体,你并不属于这里啊……”
墨色勾玉被被日光折出幽邃光芒,似是在无声蛊惑着她。
第89章
足尖轻抬抵住他心口。下章到文案
墨色如染的海面上,
一叶孤舟悬波而浮。
船上无人驱桨,木桨却无风自动。
此舟本是摇光赠予徒儿楚云渺的仙门法器,此刻正循着咒诀破浪前行。
小舟行过之处,
便有数十条小鱼儿追逐,原是甲板上有人在饲鱼。
少年单膝半蹲在船头,指尖不时捻起一把饵料撒向海面,神情认真。
“师姐当真神算!”
舱内少女清音惊破寂静。季无月指节微顿,凝神又捻碎半把饵料。
船舱内,
三人围着一木桌正在玩射覆。
射覆,即一种猜物游戏,在器具下覆盖某一物件,让人猜测里面是什么东西。
傅窈将瓷碗倒扣推向楚云渺,“再猜?”目光却偷瞥舱外玄影。
沈澈安率先答:“你这是个空碗,对是不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