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一个周末的清晨,一家人起了个大早,准备去市郊新开的游乐场玩。
他们从小区里出来,穿过一条僻静的街道,去公交站等车,因为林清宴喜欢坐一路走走停停的公交车。
时间尚早,一路上行人不多,街道很安静,背着包的夫妻俩正在讨论晚点要玩什么项目,林清宴偶尔搭话。
在聊天的间隙,他的表情里蓦地冒出一丝疑惑。
小朋友个子矮,视域和听域都低,林清宴先听到一道奇怪的声音。
有一点像猫叫,飘荡在微风里,断断续续。
林爸爸注意到他的表情,也听见了,随即左右张望了一下:“是有流浪猫吗?”
“不太像猫叫。”林妈妈皱着眉琢磨起来,“倒像是小孩的哭声。”
林清宴有些好奇,他屏息静听,寻找声音的来处。
微弱的声音像在风中摇曳的烛火,随着他的寻觅,离他越来越近。
在围墙与石头雕像的缝隙里,露出一小截襁褓上的布料,被石狮子雕像与树的倒影挡着,不太醒目,很容易被忽略。
但林清宴看见了。
他向那个小小的影子走近,身后的林爸爸与林妈妈瞥到围墙旁挂在门口的门牌,突然意识到了什么,面露惊愕。
厚厚的襁褓里是一个正在哭泣的婴儿。
旁边是福利院。
聪明的林清宴立刻明白了这背后的逻辑关系,这是一个被丢在福利院门口的弃婴。
而他还来不及再继续思考,就听到哭声愈发小下去。
林清宴难得有些慌张,他快步走近,仓促地蹲下来,想要看看这个婴儿怎么了。
小小的婴儿哭得脸蛋发红,眼角是湿润的泪水,像是哭累了,疲惫地喘息着,随即费劲地睁开眼睛。
映入眼帘的是一个为他停留的小男孩,清俊的脸蛋上写满了不知所措。
他们都呆呆地注视着陌生的对方,时间仿佛被按下了暂停键。
几秒钟后,婴儿眨眨眼睛,朝他笑了,像每个窝在父母怀抱里的幸福孩子,对世界露出天真灿烂的微笑。
在这个笑容里,林清宴眼中的世界重新流动起来,身边渐渐响起嘈杂的声音。
妈妈急匆匆地走到他身边,担忧地望向那个被抛弃的婴儿,爸爸敲开福利院紧闭的大门,顺便打电话报警。
早晨在兵荒马乱中结束,两个小时后,他们才坐上驶往郊区的公交车。
警察做了记录,弃婴先被送去医院做检查,以免万一耽误治疗,因为许多弃婴都有天生的严重疾病,如果没有太大的问题,在找到父母前,他会由福利院暂时代为抚养。
这一天,在满溢着孩童欢笑声的游乐场里,两夫妻忐忑地观察着儿子的反应。
如果是普通的孩子,肯定会困惑地问,为什么会有一个小婴儿躺在哪里?
林清宴不会问,他懂得这些知识,知道什么是弃婴。
他们担心儿子受到什么影响,尽量在游乐场里哄着他玩,怕他不高兴。
林清宴看起来其实和往常一样,大多时候很平静,偶尔会笑,也不抗拒父母选择的那些游乐项目。
只是在看着许许多多笑容满面的小朋友在身边穿梭时,他会有一刹那的恍惚,想起天色淡蓝的清晨。
年幼的林清宴难以忘记那个瞬间。
孤零零躺在墙角的孩子应该哭泣,哭是寻常的选择。
可那个陌生的小婴儿却对他笑了。
为什么?
这是聪明的林清宴无法用脑海里现有的知识来解决的事。
一个像谜语般的笑容。
他玩了一天,也想了一天,在离开这个充满欢笑的世界后,终于忍不住问父母:“为什么他会出现在那里?”
林爸爸和林妈妈惊讶于他竟然会问这个问题。
更令他们惊讶的是下一句。
林清宴转头看向风景流逝的车窗外,语气里带着浓浓的不解:“他的父母怎么舍得?”
他笑起来那么灿烂可爱。
夫妻俩怔了怔,也叹息道:“是啊,怎么能舍得……”
下一个周末,林清宴又和父母来到了这家福利院,这次是专程过来。
院长特地出来感谢了他们,也简单介绍了弃婴的情况。
检查后发现他并没有常见的先天性疾病,身体健康,通过监控调查弃婴者的进展也不甚理想,不出意外的话,这个孩子会一直待在福利院里,直到被人领养。
大人们在说话,林清宴望着不远处的风景发呆。
福利院里有一棵很大的树,树上开满了淡紫色的繁花,院里的阿姨一手抱着那个被遗弃的婴儿,另一手小心地拿着奶瓶。
阿姨朝林清宴招招手,然后柔声叮嘱对这个还没有名字的婴儿:“看,这是发现你的哥哥,等你长大了,要对他说谢谢哦。”
小婴儿当然听不懂她在说什么,阿姨移开了奶瓶,他有一点点不满,皱起脸,但没了奶瓶的遮挡,他看见站在前方的林清宴,很快又笑弯了眼睛。
阿姨不禁道:“他很喜欢你。”
在大片大片明净柔和的紫色云雾里,林清宴看见婴儿朝他伸出手,像是在讨要一个亲昵的抱抱。
林清宴下意识地伸出自己的手回应,隔着空气,他发现对方的手那么小,简直可以被完全包裹在自己的手心。
阿姨问:“要不要抱抱他?”
林清宴正要点头,难得又有些退缩:“我怕抱得不好。”
瘦瘦巴巴的婴儿看起来像个脆弱易碎的陶瓷娃娃。
“不要怕,我在旁边护着,不用你花太多力气。”阿姨笑了,刮了刮怀里婴儿的脸蛋,“想不想要哥哥抱?”
他便咿咿呀呀地朝哥哥笑,仿佛在说很想。
哥哥。
这两个字忽然鲜明地烙进林清宴心里。
春日的黄昏是种烂漫的紫色。
一旁的林妈妈看见这一幕,还有儿子格外鲜活的神情,轻轻地碰了碰丈夫。
这天到最后,林清宴也没有抱起那个婴儿。
但回家后,三个人一起开了一场很严肃的家庭会议。
林爸爸和林妈妈询问儿子的想法后,向他罗列了关于这件事的一切利与弊,然后再次征求他的意见。
林清宴的答案始终如一。
几个月后,一家人怀着相似的期待,走进这家日渐熟悉的福利院。
所有的手续都办妥了,他们来正式接走新的家庭成员。
在福利院阿姨的悉心照料下,婴儿被养胖了一些,不再那么瘦弱,他有白皙圆润的脸蛋,眨眼时,纤长的睫毛忽闪忽闪,仿佛轻轻扫过人的心上。
林妈妈清楚记得那天儿子想抱又不敢抱他的模样,笑着问:“要不要试一下抱桐桐?”
林清宴深呼吸,郑重地从阿姨怀里接过弟弟,像接过一份最珍贵的礼物。
软乎乎的婴儿落进他怀里,笑得见牙不见眼,挥舞的小手划过他的发梢,掠起微热的风。
林清宴从未觉得怀中的世界如这般沉甸甸。
他认真地注视着怀里被叫做桐桐的弟弟:“以后我就是你哥哥了。”
弟弟依然听不懂,他奶声奶气地哼哼了几声,然后忽然凑上来,亲了亲小大人似的哥哥。
偷亲了哥哥的脸颊,小婴儿笑得更加开心,周围的大人都笑起来,只有被偷袭的哥哥傻傻地愣住了。
那是林清桐真正看见这世界的第一眼。
在偌大世界里发现他的哥哥,也抱着他走出了福利院。
院子里的花树过了季,花已谢了,只剩满树的叶子。
但林清宴在那天回家后,立刻找到了那种紫色花朵的名字。
于是,被亲生父母抛弃的孩子有了属于自己的名字。
“林清桐。”林清宴跟躺在摇篮里的弟弟聊天,“你喜不喜欢这个名字?”
弟弟啪叽翻了个身,傻笑着伸手来捉他的手指。
婴儿幼嫩的掌心软绵绵的,像一团热乎乎的棉花。
林清宴的左手手指被弟弟捉着玩,他只好单独用右手在崭新的笔记本上写下两行字,时不时用下巴调整不慎移动的本子。
[情境:问弟弟喜不喜欢自己的名字。]
[回答:傻笑,伸手。]
林清宴还在好奇当初哭累了的林清桐为什么会对自己笑。
他想从弟弟的日常行为里找出规律,为此准备了一个厚厚的本子。
林爸爸和林妈妈一如既往地支持着大儿子想做的每一件事。
他总是对许多表面上新奇的事充满了好奇心。
只是这一次,看着林清宴每天一本正经地拿着本子和笔追在小儿子身后,记录他的一举一动,两人就止不住地想笑。
他在探究一个最天真烂漫的谜。
林清宴本以为自己会像过去那样,渐渐发现这件事很无趣,进而抛诸脑后,却没料到,他将这本日记写了很久很久。
他记录下了林清桐的每一次欢笑和哭泣,前者是后者的许多倍。
比起寻常的婴幼儿,林清桐很听话,他几乎不怎么哭,常常笑着,漂亮的大眼睛里写满纯然的欢喜,任由绚丽世界在眼前流动。
林清宴也记录下了弟弟第一次开口说话。
那是弟弟来到林家的第五个月,他是个白白胖胖的小婴儿了,模样粉雕玉琢,白皙的手臂像肥嘟嘟的藕节,可爱得要命,每个见到他的人,都会忍不住捏捏他的肉,然后感叹一声:真软,真可爱啊。
某一天,林清宴照旧坐在弟弟身边,写着观察日记,他自己动手做了一个小夹板,可以稳稳地单手写字了。
哥哥低头写字的时候,坐在小床上掰他手指玩的林清桐,突然间含糊不清地发出了一个字音。
林清宴手上的动作停住,他惊讶地抬头,以为自己听错了。
林清桐一脸好奇地捏了捏哥哥的手指,像所有捏他手臂的大人一样,然后眯起眼睛笑:“软……”
他的字音发得不太清晰,但林清宴十分确定,他在模仿大人们的动作,也在模仿大人们说过的话。
林清宴尝试教他:“软?”
几次下来,弟弟的发音越来越清晰,虽然不太标准,但他欢快地揪着哥哥的手指,念个不停:“软,软软——”
林清宴马上叫来了爸爸妈妈。
惊喜的林爸爸和林妈妈轮流向小儿子伸出手指,可他格格地笑着,并不说话,只有抓住哥哥的手指时,才开开心心地喊软软。
林妈妈当即去找护手霜:“是不是我们俩皮肤太糙了?”
可他们把林清桐的小手搭在他自己皮肤幼嫩的手臂上时,他依然不说话。
他好像只对着哥哥说这个字。
也许是因为哥哥总是任由他折腾自己。
玩累了以后,小小的孩子握着他的手指,不知不觉地睡着了,睡过去之前还嘟囔了一声:“软……”
拥有特殊待遇的林清宴放下了本子和笔,专心地照顾弟弟睡觉,动作小心地帮他盖上小毯子。
弟弟没有最先学会“爸爸”、“妈妈”、“哥哥”,或是每个人都会叫他的“桐桐”。
而是一个那么特别又专属的字。
他的心里充满一种蓬勃的喜悦。
这一刻的林清宴不再像个沉静的小大人。
蓦然间,他有点后悔,自己都不会几首儿歌,因为一直对它们不感兴趣。
而弟弟喜欢各种各样热闹的声音。
他喜欢听儿歌。
在林清宴阔别幼儿启蒙动画片三四年后,主动向妈妈提出要求,他要和弟弟一起看。
林妈妈一度以为自己是幻听了。
她连忙在地毯上摆好软垫,打开动画片。
一高一矮的兄弟俩坐在舒服的垫子上,林清桐会跟着动画片里热闹的声音兴奋地哼哼,还会啪叽啪叽拍手,林清宴在一旁看得很认真,看了一遍就记下了歌词和旋律。
他可以教弟弟儿歌,教他学会说更多的话。
出于这个原因,启蒙动画片是有必要看的。
而且,弟弟很喜欢看。
买菜回来的林爸爸看见这一幕,惊叹之余,跟妻子说悄悄话:“我第一次看见软软这么高兴。”
“是啊。”被动画片洗脑的林妈妈也哼起了儿歌,“我们桐桐很有音乐天赋呢。”
在那道奶声奶气愈发熟练的“软软”声里,年逾五岁的林清宴有了一个跟他气质很不相符的崭新小名。
爸妈这样叫他的时候,他偶尔会抗议,唯有弟弟这么叫他时,他的心脏好像也变得柔软。
这个平常的世界渐渐变得明媚了起来。
桐桐要过生日了,按惯例,林爸爸准备也为他拍一年一次的纪念合影。
林清桐生在春天,林清宴生在秋天,所以弟弟一岁生日时,林清宴已经六岁半了,是个稳重的小学一年级生。
在林妈妈提供的一堆抓阄用毛绒玩偶里,林清桐爬来爬去,最后两只手各抓了一个,满载而归,然后快乐地分给哥哥一个。
林清宴看着被塞进怀里的玩偶,沉默了一会儿,表情微妙地问他:“我可以不穿这个吗?”
林清桐不解其意,只是眨着眼睛,甜甜地喊他:“软软——”
于是弟弟生日那天,林清宴配合地穿上了蓝白相间的恐龙装。
坐在他身边的林清桐则圆滚滚的,打扮成了一朵白胖可爱的蘑菇。
因为弟弟抓了两个玩偶,一个是蘑菇,一个是恐龙。
爸爸妈妈打扮得相对正常,穿着围裙和靴子,手持洒水壶和花铲,看起来是两个园丁。
至少是人类。
一家四口站在一起,画面比去年他生日的照片更有故事感。
林爸爸设定好了拍摄倒计时,放好相机,跑回来摆造型。
三,二,一,咔嚓。
小蘑菇摇摇晃晃地发动突袭,扑进了恐龙哥哥的怀里。
镜头里定格了每个人生动的表情。
桐桐会走路了。
他是朵张牙舞爪会摔跤的小蘑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