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似乎很忙,电脑里不时响起消息提示音,门外也有敲门声,办公桌上堆叠的纸页在风里翻飞。
“好。”裴言不想过多地打扰他,“周末见。”
庄闻白注视着他的面孔,目光微微闪动,似乎笑了笑:“周末见。”
画面陡然熄灭。
晚风沁凉,夜色迷蒙,裴言独自开着车行驶在高架桥上,他刻意错过了两次正确的下桥出口,等到迎来最后一个拐弯的机会时,才打着方向盘,顺从地驶往家的方向。
城堡般豪华的家一如往昔,只是比曾经更寂静。
在他名义上接手公司的事务后,裴明鸿彻底离开了这个房子,不知住去了哪里。
裴明鸿厌恶家里的每一个人。
话不投机的父亲,与他相争的弟弟,惹人厌烦的妻子,还有认亲后不久便夺走他所有心血的儿子。
他发誓要重新开始。
那天穿着一身西装被登在报纸上的裴言还是个大一学生,他试图掩饰弥漫在心里的不知所措,母亲叶岚庭收起所有笑意,爷爷裴怀山则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不甚熟悉的叔叔裴司祐没有理会摔门离去的哥哥,他将目光落在裴言身上,拍了拍他的肩膀。
“会有职业经理人帮你打理公司事务。”他说,“别太紧张,你还可以去做你喜欢的事。”
裴言对叔叔的安慰表示谢意:“我会努力的。”
那时他在心里小声补充:我喜欢的就是金融。
叔叔真的像父亲说的那样,想争家产吗?
他不知道。
可他想,应该没人会拒绝获得如此庞大财富的机会。
后来,裴司祐又去了国外,裴怀山回到自己的山里,裴明鸿不知所踪,唯有叶岚庭寸步不离地陪在他身边。
母亲只剩下他了。
长大的裴言深呼吸,走进家里,叶岚庭像平时那样,耐心地等他回来。
她仍然是美丽雍容的,声音温柔:“回来了,今天比昨天还晚。”
“晚上开了一个远程会议。”他解释道。
叶岚庭笑了笑:“开到这么晚,很辛苦吧,我让厨房炖了汤。”
裴言随手脱掉西装,挣开紧扣了一整天的衬衫扣子:“妈,我现在不饿。”
叶岚庭盯着他的动作,手指不易察觉地动了动,又被很好地克制住。
她向儿子走近了一步,语气温和:“只是喝汤,很滋补的,你要注意身体。”
短暂的寂静后,裴言点点头:“好。”
大理石质地的餐桌台面一片冰凉,他坐在桌前喝汤。
叶岚庭坐在他身边,给他看照片。
她笑着:“富荔的刘叔叔你记得吧?他的女儿跟你念过同一所大学,你们一定有很多共同话题,她说她对你印象很深……”
手机照片上是一个长相甜美的女孩子。
刘小姐,张小姐,王小姐。
吃饭的时候不该说话,这是从裴言来到裴家起,就被叶岚庭培养出的习惯。
所以他沉默地听完叶岚庭说的每一个字,看过每一张照片,没有打断。
等汤喝完,裴言正要开口,又听见母亲满含期待的声音:“你们一定聊得来,你一个人过得太冷清,不要总是忙着工作,我想能多个人陪陪你。”
这抹期待像晶莹的泡沫,一旦得不到承诺的托举,便会转眼碎成一片凄凉的水花。
所以他只能应下:“我会和她见面。”
叶岚庭笑得愈发温柔。
她端起空空的汤盅,优雅地起身走开前,不忘叮嘱神情疲惫的儿子:“早点休息,明天和刘小姐一起吃晚餐。”
裴言回到属于自己的房间,按部就班地换衣服、洗澡、上床。
他的房间布置与学生时代几乎没有区别,只是书架上的书更替了许多代。
整座宅邸陷入极致的沉静。
月光停泊在窗台,裴言一如既往地失着眠。
他很久没在这个窗口看见色彩纷呈的鸟儿。
他不想见刘小姐。
他想一个人搬出去住。
可他只能在脑海里这样想。
直到睡着为止。
然而这一晚,裴言始终没有睡着。
他看着天色从深黑渐渐稀释成灰蓝。
清晨熹微的光线将房间里的一切染上朦胧的光彩。
黑色的书柜,白色的文件,灰色的床品,房间角落里的木箱子,都被覆上一层温暖的错觉。
这一刻,他忽然很想找一本封面斑斓的童话书来看。
但他的书柜里早就不再有这样的书。
等空气从灰蓝又变成亮白,裴言起床,路过落着灰尘的木箱,走进卫生间,重复几个小时前做过的事,刷牙,洗脸,换衣服。
他看着镜子里彻底长大成人的自己,迟钝地发着呆。
裴言渐渐想不起来小时候的自己是什么样子了。
他只记得,自己很喜欢看童话,看各种各样的故事。
小学班里订月刊杂志,一年级时,班里每月要发下去十多本《智慧与探索》,二十多本《童话新编》,其中一本《童话新编》就是他的。
那时的母亲罗秀云依从他的爱好,给他订了一年又一年《童话新编》,陆陆续续放满半个书柜。
周末时,裴言写完作业后,常常坐在自己的书桌前翻着故事书,看得津津有味,偶尔望着窗外的流云飞鸟,想象故事里的画面,让心随着幻想飘远。
等住在附近的玩伴跑到楼下喊他的名字,他便合拢杂志,兴冲冲地告诉母亲要去小区里玩,晚饭前回来。
他有故事书,有溜冰鞋,有装着蚂蚱的玻璃瓶,有一个快乐的童年。
直到小升初的前一年,每月送来班里的《童话新编》只剩三四本,订购人数最多的是《智慧与探索》,大半个班都订了。
不知不觉间,玩伴找他去小区里疯玩的次数变少了,他们说周末要去书店,有的还要上课。
因为他快要上初中了,相熟的亲戚同事们热情地指点罗秀云该怎么教育儿子,他们是过来人。
他们七嘴八舌地说,罗秀云已经浪费了小学这段宝贵的时间,她该让儿子周末去上奥数和外语的培训班,而不能由着孩子的性子来,这会让他输在起跑线上,未来竞争那么激烈。
等新学期订购月刊的表格发到手里,罗秀云显得举棋不定,征求他的意见:“这次要不要再订点别的杂志?你们班同学订什么最多?”
“都行。”裴言也犹犹豫豫,“订智慧与探索的人最多。”
“那我们也订一本这个?”
“好。”裴言想了想,补充道,“童话新编也要。”
那年的裴言开始同时收到两本杂志。
他不喜欢复杂难懂的奥数和拗口难记的外语,他更喜欢语文和历史。
罗秀云没有勉强他去上课外班,因为她不确定这是不是必须的,况且儿子对此显然兴致缺缺。
但她还是担心儿子会落后别人太多,作为一种自我安慰似的补充,她给他买了书店里小升初货架上最显眼的那几本书。
裴言实在无聊的时候,偶尔会翻开它们看一眼。
日子如流水逝去,塞在车棚角落里的溜冰鞋积了灰,空空的玻璃瓶遗失在时间的缝隙中,初中不需要挑选五花八门的月刊,老师们会列出明确的课外读物与教辅书单,每个人都得买。
不再有不确定。
也不再有新的《童话新编》。
旧的《童话新编》从日渐拥挤的书柜转移到了纸箱里。
和大部分人一样,裴言渐渐忘了童话,因为每天有那么多东西要学,有那么多题目要做,他没时间想别的。
他潜移默化地接受了一种最平常的宿命。
他是一个听话懂事、成绩优异的学生,目标是考上重点大学,学一个时下最热门的专业,争取未来能出人头地,让母亲骄傲,然后组建家庭,每天认真工作,下班回家后和妻子聊起这平常的一天,催促孩子写作业。
他有一个勤劳质朴、温和顺从的母亲,愿意为孩子付出一切,听取所有为孩子好的箴言,后半生将忙忙碌碌地围着孩子、媳妇、孙儿打转。
日子就是这样的,许许多多家庭都是这样的,一点也不出奇。
裴言和罗秀云都以为人生将遵循这个最标准的模型,平淡地过下去。
可是,命运在他十八岁那年陡然转弯。
裴言期盼又惶然地站在命运的大门前,面带微笑的管家推开他的房间门,向他鞠躬后立在一旁等待。
那是一个他从前只在电视里见过的家。
灿烂的、辉煌的、昂贵的家。
一夜之间涌来无数关切的目光,他被聚光灯久久地照耀着,晃花了眼,令人看不清爱与亲近的真假。
铺天盖地的光芒里,裴言忽然想起很多年前亲戚们的絮语。
原来他本该站在起跑线的最前方。
能将许多人远远甩在身后的最前方。
真正的母亲温柔地为他扣上衬衫扣子,一点点告诉他,他应该拥有什么样的人生。
管家的儿子跟随在他左右,成为他最亲近的朋友,教会他有关这个世界的规则。
裴言拥有了最好的条件,他开始为另一种人生而努力。
他不敢辜负这个华彩世界向他投来的每一份深重期许。
就像曾经他也不敢辜负养母、亲戚、老师、同学、乃至邻居的期许,即使只是随口一句“小言未来肯定有出息”。
可他在这里,似乎真的不够聪明,做不到叶岚庭想要的那种出色。
所有人都拿他和裴清沅作比较。
最开始,裴言觉得裴清沅是无辜的,还有些感激他主动向父母提出疑问,才导致调换身世的事被发现,让他寻回了真正的父母,拥有了最优渥的物质条件。
如果换作他,他不知道自己会不会做出同样的选择。
后来,裴言开始憎恨这个总是萦绕在他身边的名字,他想超过对方曾取得过的成绩,让叶岚庭彻底遗忘这个养子。
他拼命地去学母亲安排的课程,即使对此一点也不感兴趣,他甚至听从好友的建议,想让裴清沅重回原来的高中出丑。
再后来,裴言越来越疲惫。
他渐渐失去了憎恨与仇视的力气。
他不想比了。
他发现憎恨的背后,其实是深深的嫉妒。
裴言嫉妒他的天赋,嫉妒他的能力,更嫉妒他即便回到平凡世界里孑然一身,却从未改变。
明明现在拥有显赫家世和完美家庭的人是他,可他竟然羡慕那个独自搬出去住、要靠打工养活自己的人。
为什么裴清沅不待在规则里?
他不在叶岚庭的规则里,不在罗秀云的规则里,不在任何一个外人定下的规则里。
他在自己的规则里。
而裴言只能仓皇地在无数规则里打转,忍受着那些无处不在的戏弄与排挤。
在这个世界里,他是不够聪明与强大的闯入者,无法成为游刃有余的猎手,只能当可笑的玩物。
直到那场觥筹交错的晚宴。
裴言假装自己知道这幅人人都在谈论的油画,为了维持这个身份应有的见识,试图融入圈子,却没想到落入旁人刻意设下的陷阱,谎言即刻被戳穿,他几近无地自容。
在那个瞬间,有一个人不动声色地拯救了他。
庄闻白给了他更好、更动听的规则。
不知道一幅画不需要被嘲笑,但他该去看看,那是一幅很美的画。
嫉妒裴清沅没关系,他该将嫉妒化为力量,去做自己的事。
他拥有这样的家庭背景,未来应当学金融,既能接班,同时这也是一门有意思的学科。
他的身边有一些心怀叵测的“朋友”,只会给他带来负面影响,他最好远离这样的人。
他的父亲在商业决策上太过偏执,令家业岌岌可危,他应该提前接手父亲的事业。
他继承父亲的公司后,会是庄闻白最信任的朋友与合作伙伴。
不像叶岚庭的强势,不像罗秀云的彷徨,庄闻白只是以朋友的身份,温和平等地向他提供建议。
裴言挑不出毛病,这些建议看起来再正确不过,几乎像是他自己的选择。
他早已习惯了遵照正确的建议往前走。
他总是需要一个引领自己前进的救世主。
于是一步一步,他走到了今天。
在一个又一个救世主的手心里辗转。
而在这些人中,庄闻白是最特殊的一个。
特殊到他无法用语言精准地描述。
一夜未眠的裴言来到公司,早晨通常由司机开车。
他上楼,走进熟悉的楼层,穿过铺着地毯的走廊,来到自己的办公室门口。
“裴总早上好。”秘书问候道。
她为他推开门,表情里带着微妙的兴奋:“庄总也刚刚……”
门被打开的同时,裴言蓦地看见办公室里那道熟悉的身影。
强烈到眩目的日光里,庄闻白侧眸看他:“早。”
他站在落地窗边,欣赏着墙上那幅风景静谧的油画。
秘书悄然关上门,不再打扰。
“昨晚又失眠了?”庄闻白打量着他的神色,笑意淡淡,“我也没有睡好,天气条件一般,飞机总是颠簸。”
裴言怔怔道:“你不是……周末回来吗?”
“改签是常有的事。”庄闻白移开视线,重新看向那幅高悬的画,“刚挂上的?”
“嗯。”裴言慢慢走到他身边。
这幅昂贵的油画是大学毕业那年,庄闻白送给他的礼物。
裴言仍清晰地记得高中那个晚上,庄闻白开口为自己解围时说的每一个字。
为什么名为《乡村少女》的油画里,却根本没有少女的身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