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妈看不到我的成绩单,肯定不同意让我出去玩,只能在家做题,太狠了太狠了!”
十月初有个七天小长假,所以老师们特意挑在放假前考试,等假期结束回校后才出成绩,本意是希望这群高三生在考试后能意识到自己的不足,赶紧在假期里主动查漏补缺,而且万一考砸了,也不至于让这个难得的假期泡汤,能晚点再挨父母的骂。
不过对大部分成绩不算顶尖的学生来说,悬在头上的月考成绩简直太折磨人了,一想到放完假后自己就要倒霉,顿时觉得连假期都不香了。
在三班这群神情各异的学生中,有两个人看起来最为从容淡定。
分别是坐在最后一排的裴清沅,和坐在第一排的林子海。
在宿舍里天天挑灯夜战的林子海对这次月考很有信心,不用多说,全班第一肯定是他,这次他还想搏一搏年级前五,为周老师争光。
三班不是尖子班,成绩最好的那批学生在一班,过去三班学生考出过的最高成绩也不过是年级第十。
林子海顶着两个硕大的黑眼圈,又迅速刷完了一套卷子,浅浅地松了口气,不由自主地往后排瞄了一眼。
裴清沅正在低头看书,没有半分班级里弥漫着的焦虑情绪,仿佛是在图书馆里随手翻书一样。
旁边还有满面笑容的同学正在跟他搭话。
今天的第四个了,林子海在心里恨恨地记上一笔。
不就是一个牛角包,至于这样吗?
一个个的都那么幼稚!
……虽然牛角包是有点好吃,但那跟裴清沅有什么关系,又不是他做的!
裴清沅在最近风靡全二中的星月面包店里兼职,据说那张引得顾客们争相模仿的照片里,那双很好看的手就是他的。
于是裴清沅立刻在全校出名了,和之前那些难听的外号和传言不同,这次同学们记得的都是这个原本就很好听的名字。
男生们发现学校小霸王付成泽带着篮球队的一群大高个,天天沉迷牛角包,顿时开始跟风,仿佛这样就能和篮球队的平均身高看齐似的。
女生们悄悄拍下那张照片,有的馋可爱的小朋友,有的馋好看的手,为此,还有隔壁学校的女孩子特意跑过来,害羞地塞给他一份情书。
对身高和帅哥都没有兴趣的吃货们则想沾同学的光,尝一尝卖到脱销的爆浆奶黄牛角包。
总而言之,裴清沅现在成了全校最受瞩目的学生,走在学校里会不停地有人跟他套近乎,三班学生对他的态度也大幅扭转。
目睹这一切发生的林子海如坐针毡。
他只能安慰自己,就算裴清沅长得帅还受欢迎,那又怎么样?
对学生来说,成绩才是最重要的。
月考在即,等成绩出来以后,看大家还会不会盲目追捧华而不实的裴清沅。
林子海这样想着,清空思绪投入到紧张的课程中之前,心里还是划过了一丝不安的顾虑。
为什么周老师会那么喜欢这个成绩不好的班长呢……?
在他时起时落的心情里,月考很快到来了。
第一门数学考试结束后,林子海彻底放下了疑虑,简直称得上是意气风发。
幸好,裴清沅没有让他失望。
这次的数学卷子很难,在大多数人都不太够用的两个小时考试时间里,裴清沅居然中途交卷了。
当时正在奋笔疾书的林子海看着他离开教室的背影,震惊了好半天,怎么都想不通这是什么操作。
铃声响起时,林子海才堪堪写完最后一道大题,放下笔,揉了揉酸痛的手指。
他听见有靠窗的学生说,裴清沅好像去小卖部买东西吃了。
对待考试的态度真是轻浮。
林子海忍不住翻了个白眼。
有坐在裴清沅附近的学生,好奇地凑过来问他:“林子海,你最后一题写了多少步骤?”
“写了半面吧,这题很难,我也没把握。”林子海谦虚道,“你做出来了吗?”
“当然没有,我连前面都没做完,没空看最后一题。”那个学生连连摇头,解释道,“班长不是提前交卷了嘛?他站起来的时候,我不小心瞄到了试卷,他最后一题写得很少,只有两三行,我还以为很简单呢。”
闻言,林子海毫不犹豫地反驳道:“两三行不可能写完所有步骤,他肯定做错了。”
同时他心里确信,裴清沅是真的成绩不行,索性破罐子破摔,在卷子上胡写一气就交卷了。
想到这里,林子海努力压制住即将浮现的笑容,面露不赞同道:“班长交卷这么快,估计很多题都没有好好做,这种态度太消极了,会给大家造成不良影响的。”
周围听他们闲聊的其他学生便面面相觑。
他们知道林子海一直以来都看不惯裴清沅,但他们也受到了近日来牛角包风暴的影响,所以对裴清沅的观感很微妙。
不过林子海的这句话倒没有说错,身为班长,的确不应该这样。
同学们中间很快传起了班长成绩不行的小道消息。
不知道裴清沅是不是得知了大家私下的议论,在后面的几场考试里,没有再提前交卷离场。
但他基本都是只写半场卷子,剩下的时间就静静地坐着,似乎在发呆。
他脑海里的季桐气势如虹地甩牌:“三J带俩Q!”
裴清沅平静地跟牌:“三K带两个10。”
又被压住了。
季桐沮丧地喊了声没有,然后眼睁睁看着宿主从容不迫地出完了牌。
宿主的记忆力也太好了。
意识空间目前还没有对裴清沅开放,所以两个人并不能真的面对面打牌。
季桐独自坐在草地上,发了三组牌,然后把其中一组牌乱序报给宿主,再老实地清除掉数据里对这组牌的记忆后,拿起另一组牌,和宿主玩起了虚空扑克,用来打发剩余的考试时间。
他以为裴清沅会记不住那么多牌的大小,自己肯定能赢过对方,没想到,宿主不仅记得一清二楚,还打赢了他。
原本轻松的娱乐扑克,居然因此弥漫起智力游戏的恐怖气息。
季桐不禁想起昨天被数学卷子支配的恐惧。
宿主的数学题做得又快又好,而且在一些难题上用了超出高中知识框架的解法,这直接导致季桐回忆起曾经折磨过自己的高数题。
那时候他一打开高数课本就饿,大概是脑袋空空,搞得肚子也空空,整个人由内而外地散发着空荡荡的气息。
裴清沅在听到他肚子的咕噜声之后,直接交卷去了小卖部。
后面不考数学了,季桐就没再饿过,而是以帮宿主锻炼记忆力为由,跟他玩起了扑克。
现在看来,明明是宿主帮他锻炼心理承受能力才对。
不愿再回想的小机器人默默地把扑克纸牌变成了一堆石头。
随着最后一门考试的结束铃声响起,紧张了一周的学生们一个个都瘫在座位上,长长地松了口气。
终于要放假了。
不管假期后会挨怎么样的铁拳,至少每天可以睡一会儿懒觉。
当然,睡懒觉对于裴清沅来说,是不存在的。
他比之前更加早出晚归了,整天待在面包店里帮忙,与那个所谓的家的接触几乎为零。
那天他和罗秀云不欢而散,罗秀云至今还耿耿于怀,却根本找不到与儿子对话的机会。
裴清沅的背后像是长了眼睛似的,总能准确地躲开她。
罗秀云是从家长群里得知高三月考结束的消息,之前裴言成绩很好,每次考完试都会有其他家长来跟她闲聊,打听补习班或是学习方法。
但这次不同,居然有家长状似关心地问她,是不是有些疏于对孩子的管教了?
罗秀云这才知道,裴清沅在这次月考里表现得很随便,卷子都是乱写一通交上去的。
她大吃一惊,顿时紧张起来,甚至已经想到了这个孩子愈发堕落的未来,可和裴清沅完全说不上话。
罗秀云不知道该如何是好,便抓着曾经那个最听话的优等生裴言倾诉,裴言耐心地安慰她,还约她出来见面。
这是两人分开后的第一次见面,罗秀云很高兴,特意选了一身看起来最精神的衣服。
可当她来到和裴言约定的地点后,看着眼前气氛静谧音乐悠扬的咖啡厅,霎时觉得束手束脚起来。
以前她从没有和裴言一起去过这样的地方。
仪态优雅的服务生将她领到预订的座位,裴言已经提前到了,他坐在窗边,身上是剪裁得体的衬衫配英伦风毛衣背心,被秋日暖融融的阳光照着,竟像是一张遥远的画报。
在罗秀云陌生的咖啡香气里,这个曾经她无比熟悉的孩子,慢慢转过视线,神情温顺,向她露出分寸恰好的笑容。
“阿姨,你来了。”
===第22章
第二十二章===
当这两个字落进空气的时候,罗秀云像是被针扎了一道,后背猛然泛开涔涔的冷汗。
言言叫她阿姨……
或许是秋日午后的阳光太过眩目了,罗秀云渐渐面色发红,有些不知所措地看着这个与自己相依为命的孩子。
一旁领她过来的服务生并未察觉异样,彬彬有礼道:“女士请这边坐,这是店里的菜单,您需要推荐吗?”
罗秀云茫然地哦了一声,坐下后接过菜单,为了逃避什么似的快速翻了起来。
印刷精美的菜单上,一个个新鲜又拗口的名词从她眼前闪过,幻影般发着光,刺得她头晕目眩。
她从来不吃这些东西,也压根搞不懂CARAMEL
MOCHA和CAPPUO这两串长得差不多的洋文之间有什么区别。
裴言似乎看出了她的无所适从,主动道:“这里的咖啡味道很纯正,你不爱喝太苦的东西,那就试试焦糖玛奇朵?”
他的话语进退有度,关切里隐藏让人很难察觉的不容置喙。
这样的语气,像极了那个生活在裴家的雍容华美的女人。
这个怪异的念头短暂地从罗秀云的脑海里划过。
她仍然不知道焦糖玛奇朵是什么,不过至少听懂了焦糖两个字,连忙点点头,服务生微笑应下,向他们躬身后离开。
言言还记得她不爱喝苦的东西,以前生病的时候,她常常是拧着鼻子往下灌药,惹得言言笑话她,怎么大人还怕吃药。
久远丰盈的回忆被撕开了一个口子,汹涌袭来,罗秀云顿时忘记了那声阿姨和所有微妙的异样,朝裴言急急地绽开一个笑容。
面前的裴言穿着料子很好的衣服,模样乖巧又清秀,一看便过着很优渥的日子,他爸爸妈妈肯定没有亏待他。
但同时,她也从裴言的脸上看出了一丝疲惫,他搁在桌上的右手无意识地攥紧,过去他每次学习累了的时候,都会有类似的小动作。
罗秀云止不住地有点鼻酸。
她小声叮嘱道:“别太累了,要多休息。”
裴言闻言一愣,迟疑了片刻,小幅度地摇摇头:“我不累,不用担心我。”
起初略显尴尬的气氛渐渐松弛下来。
罗秀云尝了一口刚端上来的焦糖玛奇朵,果然不是很苦。
她脸上漾开笑容:“我们言言长大了,学到了好多东西。”
听她这样说,裴言才露出一个不那么标准,却更为真心的笑来:“嗯,外面的世界真大。”
接下来,罗秀云笑吟吟地听他说着最近发生的事,心里充满了难以言喻的慰藉。
直到他提起一个名字。
“……清沅哥哥,他还适应那里的生活吗?”
说到这里,罗秀云便又忧又气,反射般道:“我就从来没见过那么不着家的孩子!天天清早出门,半夜回来,家里都成了他的旅馆,学习态度还那么不端正!”
她对裴清沅的不满已不是一天两天,光是裴言就听到过许多次。
裴言听着她冗长重复的抱怨,忽然想起了什么:“上次搬家,我还有一些旧书没有拿走,很占地方吧,你可以卖掉的。”
“那些小人书啊?”罗秀云回忆了一下,毫不在意道,“就放那吧,不碍事,万一你以后用得着呢。”
“还放在那里吗?”反倒是裴言面露诧异,“清……他的书柜够用吗?”
“够吧,他也没跟我说呀。”罗秀云不假思索,“要是不够用,他自己收拾掉呗,又不是什么大事,我都给了他一个纸箱备用了。”
在她轻描淡写的语气里,裴言怔了好一会儿。
他终于清晰地意识到,罗秀云几乎一点都不关心那个失散多年的亲生儿子。
裴言知道自己不该为此觉得庆幸的,但人性好像就是这样卑劣,被偏爱永远是一件会令人暗自窃喜的事。
何况,连他自己都在为另一个人可能的偏爱而感到忧心不已。
裴言垂下眼眸,转移了话题:“爷爷从国外回来了,前几天我第一次跟他见面。”
“啊,才回来啊?”罗秀云立刻紧张地追问,“你爷爷他脾气好吗?喜不喜欢你?”
“爷爷很亲切,脾气也很温和,跟我爸一点都不像,听说他们总是吵架。”
裴怀山和裴言想象中严肃深沉的富豪完全不同,更像是个会天天赶早去市场买菜的普通老人。
“那是件好事啊。”罗秀云松了口气,“你爸看着不好亲近,总是板着张脸,你多跟爷爷相处,你这么乖,他一定会喜欢你的。”
爷爷喜欢他吗?
裴言觉得应该是喜欢的,初次见到流落在外十多年的亲孙子时,裴怀山感慨良多地摸了摸他的头,问了好多他的生活细节,过去有没有人欺负他,现在适不适应家里的生活,有没有什么想要的礼物……
这些问题连叶岚庭都没有问过他。
可是和再也没提起过另一个儿子的爸妈不同,爷爷却还念着裴清沅,甚至因为他的离开,对母亲颇有微词。
这让裴言的心底仿佛有千万只蚂蚁在啃噬。
因为有一个词总在他脑海里反复盘旋。
唯一。
至少在爷爷那里,他不是唯一被爱的那个孙子。
裴言的眼下映出淡淡的阴影,他已经好几天没有充足的睡眠时间,要么是在看书,要么就是失眠。
这一刻,在眼前这个女人毫无保留的偏爱里,裴言终于忍不住将无处可诉的心里话和盘托出。
“我怕爷爷更喜欢他……”裴言的右手越攥越紧,“我知道我没有他聪明,连家教老师都这么说,可是我已经很努力了。”
“这些天我总做一个噩梦,”他语气愈发低落,“我梦见在我的生日上,爷爷推开门,把他领了进来,说要为我们一起庆祝生日,然后我们肩并肩站在那里,接受大家的祝福。”
“可是接下来,没有一个人再看向我,每个人都在对他微笑。”
“我被所有人忘记了,最后连一块蛋糕都没有分到。”
裴言没有再提及那个名字,只用略显瑟缩的他来代替。
罗秀云听得心疼不已,索性起身坐到他身边,想要试着安慰。
可在这种深深的忧惧面前,语言似乎毫无意义。
她轻抚着曾经这个儿子稍显单薄的脊背,玻璃窗外秋叶静谧,街上的行人亲密地牵着孩子的手缓缓走过,时光仿佛重回过去。
在这股绵密怅惘的情绪里,罗秀云眼角微湿,脱口而出道:“我去给你过生日,好不好?”
盛大的黄昏在天边轰然倾泻下来,斑斓色彩如覆水难收。
季桐透过电视看向今天格外绚丽的晚霞,语气很是兴奋:“软软,再坐一次过山车好不好?”
裴清沅坐在游乐园里的长凳上,面色微微泛红,闻言立刻摇摇头,斩钉截铁道:“不去。”
季桐还不死心:“那就坐海盗船!”
“不坐。”裴清沅头也不回往游乐园大门外走去,“回店里。”
季桐挽留失败,只好遗憾地看着宿主骑上来时的单车,像逃离魔窟一般骑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