鸾刀忽然抬起头,蓬乱发间眼睛亮如电:“绝非!我从未效从竖子。我跟随殿下时,殿下是要嫁章华郡守,我也跳入云泽,义无反顾。只因我忠诚的另一个人,就是殿下的外祖母,端懿皇太后!”
朱晏亭眉心忽蹙,眼底惊恸之色一掠而过,似被闪电击中了,面色惨然。
难怪,鸾刀总是对着她看另外一个人,难怪她总是有意无意提起,她和她母亲不一样。那和谁一样?此时方明了。因她说:“殿下应当像你外祖母一样。”
鸾刀重新抬起头,容色苍白,眼波残絮似的一缕,黑眸中那一点明色,随时会消散。
“殿下一定要把权力牢牢握在自己手里,否则到身死族灭那一日,悔之晚矣。从前张氏何辜,为何会灭门?你去看看玉台山上的青烟荒冢,多少王子皇孙万户侯……事已至此,奴婢今日固然只求一死。但殿下既然已经掌控未央宫,奴婢冒死进谏,必须让陛下薨,太子即位。否则,以他的帝王之心,冷厉权术,以殿下曾犯下的罪行,未央宫里,你……你无片砖可以立身。”
她一言三叹,眼作两眼泉,清泪淌落,因面上皱纹,泪水微横,荡起无尽烟波。
朱晏亭默不作声,事实上,她听到端懿皇太后故事后就歪着头,抿紧了唇,鬓上步摇如晚春海棠微颓,叫疾雨打过,红露幽凝,花枝倾坠。
在她几乎以为她要哭出来时,步摇影中,一个小小的笑涡如风吹柔云,云朵浅陷。
殿里门窗紧闭,垂落的幔帐挡着光,实在太暗了,她疑是看错。
那绝非是苦笑,亦非冷笑。
而是发自心底的笑,因她眉眼里玉解冰消,柔情似水。
朱晏亭起身走到她身前,玉指如盏,将她下颌托就,观在掌中苍老的痕迹,脖下浅纹鬓发银丝,有唏嘘之意。
“我不会杀你的,你立了大功,我岂会杀你。”那只手柔柔的,停在她脖颈之间。她神情专注至极,半点也不似在玩笑,她轻言细语,馥郁含芳,如细细春风涤荡耳际,小声道:“是,我手底下未见得干净。若非你引狼入室,我还不知选谁来替我担这些脏水……既然我那舅舅如此有心,我又何妨,借他和他儿子人头,为我铺路。”
鸾刀一震,只觉遍体生寒,凉气嗖嗖的从喉咙往里灌,不可抑制地战栗起来。
朱晏亭放开了她,朝外行两三步,又止步。
廊窗明朗,她华影萧瑟。
“你这一出诛心之计,使得很好。但我告诉你,就算是我真的指使你去刺杀齐凌,也没什么大不了。本来,端懿皇太后外孙女是我,章华长公主女儿是我,诸侯王遗孤是我,刺客主人是我,逆臣故主也是我。”
“天子妻是我,太子母是我,皇后是我,天下臣民之母是我。”
柴薪尽了,火势消减,窗外火光越来越淡,渐渐的隐入盛大天光里。
她昂着头,静观一窗明光,喃喃道。
“弑帝自立,可以做;扶子登基,也不是不行,成王败寇,我都受得起。但我很早很早,早在丹鸾台上让我习琴时,我就告诉你们了,你们需要我做的所有事,都必须得我愿意。”
“否则,天来也不行。”
*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在2022-09-04
21:54:01~2022-09-10
15:57:51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手榴弹的小天使:则盈
1个;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小之之、可乐一瓶、迪歪、grinnerr、慕里酥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塔塔
130瓶;十九棣
80瓶;Sevenqi
40瓶;乱哄哄
30瓶;grinnerr、咕咕咕
20瓶;毓桔
12瓶;诗玦、攸宁、九玖
10瓶;啻
6瓶;慕里酥
4瓶;3瓶;湘君
2瓶;tttt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137章
永昌(十八)
太阳已升到正中。
昇光门前,
残旗拂荡,两军不动,
箭滞弦哑。
两军的统帅正在不动声色静默对峙。
一人于玉阶之上昂然玉立,
大氅烈烈甲色鲜亮,身影岿然如山,英挺眉宇压得阴郁,
鹰视狼顾,毫不掩饰面上腾腾杀气。
一人已是强弩之末,站在衰旗残军之前,
面颊染着血污,
甲败衣垂。
当问出那句“你猜她是让我来杀你,
还是迎你”以后,回答李弈的只有风声。
李弈了然,偏偏要宣之于口:“我是最不该来问这句话的人。”
齐凌闻言满腔五味杂陈,胸间血气翻腾,腥甜袭上喉口,声音哑似在砂纸上磨过:“且下军令,无需赘言。”
“这倒不急,
死生存亡之地,不可不察。”李弈郁郁看着他,
却有隐隐一丝笑意浮于唇畔:“第一次见你,
你想杀我,最后一次见你,你也想杀我。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生杀予夺惯了,
你可曾也预想过,
生死会落在随时随地都可碾死的区区芥子掌中?”
齐凌手压刀柄巍然卓立,
一双黑凛凛眸子从血污里仰着,身处低处,也未堕帝王之威,面挂冷笑:“今日自以为可以掌控我生死的人很多。你既不是第一个,也不会是最后一个”
李弈信手拨开身前的遮蔽围挡,走到阵前——
“兵临死地,为万箭所指,安敢狂言?”
“我破三重门,碎骨敢来,便知此处不是死地。”
“是吗?你竟为求生而来?”
“是,我从不涉足死地。”
……
李弈怔住了。
来不及细想这句话何等耳熟至此。
他深深吸了一口气,才将心中翻腾火气压下去。
血已往脑中冲灌,额间筋涨,突突跳个不住。他将手握成拳,攥得指间咔嚓作响,方忍住立时抬手下绝杀之令的念想。
对一个走马黄沙征战十几年的将军,战志杀意很容易隐藏,但李弈毫无遮掩的意图,便也走漏了忍耐的痕迹。
杀伐决断一念之间的三军主帅为何要忍耐?
只有一个原因,他的意图与军令不符。
于是放肆明亮的笑意浮现在天子面上,他竟不知觉昂起头,因那黑眸里慑人的冷意尚未褪去,看起来挑衅之意十足。
“既然是来迎我的,便让道。”
李弈抬起头。
青黑面上,一丝表情也没有。
不作停顿,偏头向传令官说了一句话,而后,廊桥玉栏间忽起整齐划一的响动,伏兵弓弦拉满。
在场众人,心弦都紧紧绷了瞬。
赵睿曾与他共征伐,熟悉他的军阵,匆忙上前,急要将齐凌挡在身后去。
电光火石间,想起武库中射程最远的弩机可至数百丈,只来得及喊出一声。
“盾!”
刹那间,盾牌重挫,尘沙盖地,重重叠叠黑盾,纷繁前置堆撂,却没有迎来预想之中箭弩飞驰划破的尖啸。
盾上什么动静都没有。
心鼓都停止的赵睿,挪开一隙,只见对面甲士还如林密布,弩|箭也还在弦上。只甲林自破,大戟错让,刃展刀门,清光照白壁,让出一条狭径来。
李弈环着手臂,嘴角一抹嘲弄的笑,幽幽视线像一条吐信的蛇,越过盾,钻入隙,投向盾影中被护卫扯掼遮蔽得模样有些狼狈的齐凌。
挑起眉:“末将奉命前来迎接,但……只能你一个人和我走。”
此言一出,阵前静默了瞬,而后,炸开了锅。在场人都道不妥。
卫尉忙前趋几步,小声道:“陛下,万万不可,我等拼死,尚有一战之力。倘若陛下只身前去,恐怕凶多吉少。”
赵睿也道:“倘若真心奉迎,定会同迎羽林军,事有反常即为妖。李弈谋逆戴罪之身,反复无常之徒,定然包藏祸心,陛下三思。”
谢谊、以及羽林军未战死的将领亦多作此想。
齐凌下意识想回头看顾,头扭到一半,闻得丝丝血烟之味,不再回转。他心里十分清楚,羽林军所有的战力已被半日鏖战熬尽了,十剩其四,还多伤残,再没有一战之力。
而且他亲手烧了朱雀二重门,便意味着,还剩下的一千多人已经无路可退。
李弈居心不良,来者不善。
三军阵前他不敢公然违抗军令,弑君犯上,但若独处,他有太多的方法。
他眼睛看李弈,也看他背后耸入云霄的宝殿宫阙,慢慢握紧了手中的佩刀。
“岂有人回到家门口,还徘徊不敢进的道理?”
拒不纳谏,笑意也轻,声音却字字如铁,沉沉落地。
“朕随他去,你等不必再多言,在此结阵,以侯听传。”
……
当朝宫室壮丽横肆,倨占山陵,未央前殿盘踞龙首山,周遭廊桥来复,飞鸟游掠,其上青霄冥冥,云在轩顶。
自昇光门去往未央前殿,有两条通道,一条绕到端门内,登前殿台阶,一条要从宣明殿过、在走复道廊桥。他们走的是后一条,往前这通道宿卫森严,十步一哨,如今人都撤去了,阶道上只有两道足音,愈显得宫宇空寂,长街寥落。
这一路,李弈也未携卫兵,只一个人,他走在前,齐凌走在后。起先尚快,逐渐越来越慢。
远处弩兵和羽林残军已都抛作了点点黑影。
越往高处,风声越急。
满灌廊间,吹衣袍烈烈。
层层金檐流光溢彩,近处生光远如影,廊桥穿插来复去,若蛟龙登九天,依稀盘绕云雾中。李弈在未央前殿的廊桥前停住脚步,回头看时,齐凌在他一丈之隔,眼睛一直盯在他背后,手里提着刀。
“是臣失礼了。”他让开一步,侧立道畔:“陛下先请。”
齐凌浑身紧绷,沉默着,驻足好一会儿。李弈也不急,朝廊桥外眺,临风赏景,怡然旷态。
“站得高也有好处,譬如,若今日我在此观战,就不会让你有机会靠近朱雀门。”
未央前殿地势极高,廊桥上俯瞰,诸殿都在足底,弥漫在战火里的长安城也尽收眼底。
齐凌脚步一深一浅,踏落木纹层叠如云的桥面,也随他目光看出去,但毫无停留之意,擦着他身要过,李弈却蓦地伸出一只手,紧紧握住了他的肩膀。
手底下是坚甲,坚甲下的开裂的伤口。
齐凌眉心紧锁,面颊抽动,硬将一口冷气生生咬在牙间。
李弈冷冷目光锁住他露出痛苦之色的侧颊,如鹰隼定睛,似猛兽衔颈,目中森然杀机,若能有形,已化作刀刃杀到生机流动的脖颈边。
“上一次见陛下,是在角抵场。”
齐凌此时旧伤未愈,征战半日又负新伤,血迹尚未干,此时业已力竭,登阶都数度撑扶栏杆,更遑论使力挣开他。
只得受他所制,一动不动,任他逆眸端弑,悲风拂颈。
“那次,你输给了我。”
他扯着嘴角,皮笑肉不笑:“未尽全力,让你一回。”
李弈哑声笑着,笑声悲苦,像呜咽在喉咙里翻腾,忽猛地一使劲,握肩把臂,将他掷抵在廊柱上。
轰然一声,整座虹桥都在震。
高处风疾,呼啸着,争先恐后灌进,向甲缝里灌,底下便是百丈高楼。
纵有铁甲护身,齐凌脑中也撞得懵然一瞬,背里闷窒痛楚袭来,气血直涌喉口,又被他咽下。
李弈忽道:“我从章华带来了三十一人,现在,只剩下我一个。”
齐凌脊背微僵,面庞阴云骤起,郁郁积于眸。
李弈喉头不住滚动:“其他人都死在诏狱里。”
“我知道。”
那只手猛地收紧,像铁钳,硬如山,几要捏变肩甲上的狰面龙首:“你也知道我蒙冤。”
齐凌垂下眼睛:“比你更清楚。”
他眼圈微微泛红:“究竟……为何?”
齐凌转头看着他,嗓音低哑:“保皇后,保太子。”说着,嘲意从眸中流出来:“啊,自然……我想不到我的皇后拼死,也要保你。早知如此,我自会另择一法应对。只是那时,牺牲你实在最方便。”
李弈握着他的手不住地发着颤,额头也鼓起道道青筋。似乎随时,都能将他从这高入云霄的廊桥上推下去。
他心潮起伏,喘息重得几乎难以说出完整一句话:“你不杀伯仁,伯仁因你而死。他们受你驱驰,为你征战,你舍他们如敝履,你为天下之主,对错是非……清浊……都不辨……”
“你为贼军所用,为夺北辰门,挝杀无辜,孰是孰非?你不为贼军所用,替我攻城,生灵涂炭,又孰是孰非?你今日杀我,主幼国疑,天下丧乱,谁清谁浊?你今日不杀我,部下枉死,含冤莫白,又孰为清,孰为浊?”
齐凌厉声问罢,见他面色变幻,一时答不出,冷笑道:“人无一日不负人,谁活世上又不为人负,我既登此位,便一早就注定,此生所负之人千千万,便也为千千万人所负,皆是寻常。”
李弈呆住了,张开口,嘴唇颤抖着,一时搜罗不出词,只觉一句冷血寡情不足以尽道他为人,又竟无法反驳这些话。
“难道……人命如草芥?”
“非如草芥,就是草芥。”
李弈浑身战栗,遍体冰凉,仿佛落入深渊,又好像被一双始终照摄他命运的冷眼攫住了呼吸,沉溺深水之中喘不过气,不止手腕,握在他甲上的每一根手指头都在颤抖。
齐凌还是看着他,生死系他一念,却浑然未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