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是全场的目光再度集中到了顾晏身上。
法官抬手示意,顾晏站了起来。
全息屏幕上,那辆被遗弃的银豹GTX3没有被收起来,依然毫无保留地展示给众人,似乎在不断提醒大家:这辆车属于贺拉斯·季,案发当时,它就在现场。
顾晏起身的时候,目光冷静地投注在那几张照片上,略微停留了片刻,然后又稳稳地收了回来。
他看向马修·克劳,礼貌地点了点头算是招呼,然后淡声问道:“你刚才说,你的工作内容就是呆在值班亭内,全天盯着山谷车道对么?”
“对。”
“轮班制?”
“对,我跟另一位同事,两班倒。”
顾晏:“具体换班时间?”
“一般是一个人早上来,值班到傍晚,然后另一个人从傍晚到早上。具体时间其实并不固定,要考虑到很多情况,毕竟那里经常下雨,还时常会有地震。”
“那么案发当天你的值班时间是?”
“下午2点到第二天早上6点。那天预报晚点会有雨,我提前到了。”克劳说。
“值班期间,旁边会有其他人么?”
“没有,就我一个人。”
“你那天的值班时间很长,中途有因为疲劳睡着过么?”顾晏问。
马修·克劳几乎是立刻否认:“没有!”
“夜里也不睡?”
马修·克劳又一次即刻否认:“没有,我没有睡觉。”
顾晏静静看了他片刻,然后收回目光。
“9月19号,到现在已经3个多月了,你能确保那天的记忆完整而清晰么?”他换了个话题,继续问道:“有没有可能记错日子,记错具体时间?或者跟前后的某一天混淆?”
马修·克劳嗤笑了一声,挑起了眉。那双总是没有精神的肿泡眼居然显出了一股咄咄逼人的味道:“律师先生,你对翡翠山谷的情况可能有点误解。那里一年也没多少人经过,两只手就能数过来!”
他语气有些呛人,又有些嘲讽:“试问你每天盯着千篇一律的东西,隔三五十天见一个活人,还有可能记岔日子吗?要是隔了三五年忘了也就算了。这才几个月,我怎么可能记不住呢?还是你认为我的记忆能力有严重问题,转头就忘?”
顾晏被呛了这么一段,没有表现出什么情绪,只是点了点头表示了解。
他依然镇定自若,垂眸翻了一页资料,然后平静地问着下一个问题:“前一位证人戈洛先生,包括你刚才的发言都有提到,案发当天下了雨是么?”
“对。”马修·克劳回答说。
“我也查过当天的天气记录,记录上显示那天有两场雨?”顾晏问。
马修略微愣了一瞬,但很快回答道:“傍晚一场,四点左右就开始下了,一直下到晚上,那辆车离开之后没多久就停了,大概9点20左右?半夜又下了一场。”
“雨势很大?”
“非常大,风也很大,斜着吹,值班亭的窗玻璃被打了整整五个小时,我都担心它会被打坏。”为了表现自己确实记得很清楚,他多描述了几句。
顾晏终于从资料中抬起眼:“那么我有一个问题。”
“什么?”
“你之前异常笃定地说,案发当天目击的那辆车是白色的银豹,甚至型号精准到了GTX3。请告诉我,你是怎么在车辆疾驰而过的几秒钟内,透过暴雨看清型号的?”
马修·克劳愣了片刻,而后提高了嗓门:“我的职责就是看路!我工作了将近60年,60年来天天盯着路过的车,老实说已经不需要靠眼睛看了!只要听着引擎的声音,结合大致的轮廓,我闭着眼也能知道是什么型号的车,我的经验足够做到这一点。”
顾晏听完不置可否。
他只是丢开手里那页资料,看着马修·克劳,说:“那你可能需要再解释一下。”
“解释什么?”克劳几乎被他问急了。
顾晏调出正在同步更新的庭审记录,展示在全息屏上,往上拉了几行,划出其中一句话,“三分钟前,你刚说过,我对翡翠山谷的情况可能有些误解。那里一年也没多少人经过,两只手都能数过来,隔三五十天见一次活人。依照这个频率,恕我直言,在座大多数人见过的车都比你工作60年见过的多。”
“请问,你经验丰富在哪里?”
第207章
摇头翁案(六)
马修·克劳的脸顿时涨得通红,他嘴唇蠕动了两下,似乎想辩解几句,但最终一个字都没能憋出来。
没办法,这时候辩解什么都有种无力感,很难再硬气回来。
在他哑口无言的时候,控方律师冈特再次站了出来,“容我替克劳先生解释一句,经验的形成讲究太多东西了,除了积累的资历,也跟天赋有关。”
当然,他这话不是真的说给顾晏听的,而是说给陪审团。为了不让那群人被顾晏的话带走,集体倒冈特律师压住了音调,不急不缓的沉稳声线在说服人的时候效果最好:“我想不论是法官大人,还是陪审团的诸位,包括在座的所有听审者可能都有过这样的体验,有些人在某个领域就是别具天赋。也许克劳先生天生就对车很敏感,又刚好做了这样的工作。诚如被告人的辩护律师所说,他见过的车不如我们之中的一部分人多,但他或许就是能够通过引擎声音和轮廓,判断出经过的是什么车呢?”
冈特又把目光转向顾晏,说:“至少……我们不能斩钉截铁地否认这种事,你认为呢顾律师?”
顾晏看了他一眼,没有要揪住这一点不放的意思,而是颇有风度地点了点头,“确实如此。”
冈特可能没想到他这么好说话,愣了片刻挑起了眉。
而愣在证人席上的马修·克劳也肉眼可见地松了口气,胀满脸的血色慢慢退了下去。
以至于有那么一瞬间,他对这位辩护律师甚至是感激的,感激对方没让他太过难堪。
而这一幕,同样被所有听审者收入眼底。
一级律师席位区,憋了半天没说话的帕尔文再次对燕绥之耳语:“很厉害嘛,这个点到即止的心态,太容易博得好感了,会显得非常绅士。”
燕绥之依然支着下巴,闻言笑了一下:“什么叫显得?”
“好,本质就很绅士。”帕尔文啧了一声,“不愧是你的学生,这么年轻,行事风格却很会拿捏那个度。”
在燕绥之所坚持的理念里,法庭上的对抗并不是真正意味上的仇敌。
你可以揭露任何破绽,指出任何瑕疵,可以让人哑口无言,满堂寂静。但永远不要在没有充分证据的前提下,给原告、给证人乃至给对方律师钉上罪名。
就像当初天琴星乔治·曼森的案子里,那位没日没夜给被告人陈章录口供的警员。在当时的问询环境下,燕绥之只需要再多加一句,就能给对方钉上“刑讯逼供”的帽子,但他没有。
因为你其实很难确认,那些做错事说错话的人,是不是真的怀揣那么深的恶性。
可以攻击证据,但不要肆意攻击人。
这是燕绥之的一条隐性准则。
这条准则无关情绪拿捏,无关心理和节奏,无关任何庭审技巧,只是在公堂之上保留一丝善意而已。
这种主观性的东西,燕绥之其实从没有跟学生提起过,更谈不上教导或传授。却没想到,从不曾学过这点的顾晏依然会跟他拐上同一条路。
这或许也算是一种心照不宣的默契吧。
于是,帕尔文感叹完又过了片刻,燕绥之才平静地说:“顾晏的行事风格其实无关于他是谁的学生,只因为他是他自己而已。”
帕尔文想想,又啧了一声。
不过这种风度并不是所有人都能理解的。
在火药味浓重的法庭上,总有那么些见鬼的人,会把这种风度当成理亏和退让。
比如冈特。
这位律师先生在替马修·克劳说完话后,并没有就此坐下,而是挑着眉状似礼貌地追问了顾晏一句:“既然顾律师同意我刚才的话,那么对于证人克劳先生的问询是不是就到此为止了?那请容许我向法官及陪审团总结一句:克劳先生的证言原则上没有谬误。”
他还要继续发表一番煽动人心的言论,但是刚说完这一句,顾晏就淡定地掐断了他的话头说:“不急,还有最后几个问题。”
“……”
冈特刚吸进去一口气,顿时就吐不出来了。
你不急我他妈急!
他心里这么想,但嘴上还得维持基本的礼貌,挤出一句回答:“那么,请继续。”
冈特说完这句就要坐下,结果又听顾晏说:“稍等,有几个问题克劳先生回答不了,也许还需要向你请教。”
“……”
于是冈特屁股还没沾到椅子,就又默默站了起来。
马修·克劳不自觉地收腹立正,有些忐忑地等着顾晏张口。
“案发当天的个别细节,还需要再跟你确认一下。”顾晏说。
克劳点头:“你问。”
“你刚才说,第一场暴雨从4点持续下到了晚上9点20分左右?”
“对。”
“雨是倾斜的,风势很大,在你值班亭的窗面上拍了整整五个小时?”
“是的。”
顾晏在全息屏幕上放出一张值班亭以及013山道的照片,问:“照片中可以看到,你工作的那间值班亭一共有三面窗户,暴雨过程中三面都被雨水拍打过?”
马修·克劳摇了摇头,他伸手指了一正中的那扇窗:“我一般面对这扇窗户,面前是办公桌,我记得非常清楚,那天伏在办公桌上,雨就迎面拍在我正对的窗玻璃上。”
“那五个小时中,雨势有过变化么?”
克劳摇头,“没有,一直拍,根本没停过,也没变小。非要说的话,甚至还越来越大,最后几乎是戛然而止的,不过这也是我们这一带暴雨的特色了。”
“那么,那五个小时中,还有其他车辆往仓库方向行驶么?”
“也没有。”
“确定?”
“也许临近半夜的时候,我有点犯困,所以你说两场暴雨的时候我有点愣神,因为第二场我其实记不太清了。”马修·克劳终于还是承认了一句,“但我发誓,这五个小时里我非常清醒!就这一辆车,没别人。”
顾晏点了点头,又把那辆银豹GTX3的狼狈照片调出来,转而问冈特:“这是我的当事人贺拉斯·季在案发当天使用的车对么?”
冈特律师没好气说:“对,车内的一切痕迹都能作证,车外的斑斑泥迹也能作证。”
“有任何证据显示,他在案发期间使用过别的车么?”
冈特斩钉截铁地说:“没有,就是这辆。”
顾晏:“好。”
不知道为什么,一听顾晏说“好”,冈特莫名涌上来一阵心慌。
他看见顾晏手指轻描淡写地拨了一下播放键,屏幕上的银豹GTX3放大一倍,那些已经干掉的泥迹就这么以区域特写的方式,呈现在所有人眼前。
不止在场的听审者看得一清二楚,全联盟观看直播的人同样一清二楚。
那些泥迹全部呈现出被车轮甩出的趋势,朝前倾斜,黏在车轮四周围。
顾晏沉声说:“根据证人马修·克劳先生的证言,下午四点起,翡翠山一带开始下暴雨,风力极大,雨势倾斜。5点15分,一辆银豹GTX3驶进013山道,冒雨到达7号现场。夜里9点10分,同一辆银豹GTX3冒雨原路返回。十分钟后,也就是9点20分左右,暴雨暂停。这期间,风向雨势都没有过变化。”
“在上述证言没有任何问题的前提下,疑似犯罪者驾驶的银豹GTX3这块区域泥点应该有两种,一种是来路上的,一种是返回路上的,有顺风和逆风之差,两者飞溅的方向必定不一致。”
顾晏握着一只电子笔,顺手在全息屏上勾了两个箭头,然后把笔一丢,撩起眼皮看向冈特律师:“那么请问,我的当事人贺拉斯·季先生驾驶的这辆银豹GTX3,这片区域的泥迹为什么只有一种?”
冈特大脑有一瞬间的空白。
但他立刻反应过来,下意识反驳道:“可以擦,也许被告人在抵达仓库后,擦掉了来时的泥迹呢?这样也只剩一种!”
顾晏:“确实可以擦,按照当天暴雨风向和013山道的走向,那辆作为案犯工具的银豹GTX3来时的泥点应该前倾,返回的泥点偏后倾。依你所说,擦掉前一种,留下的应该是后倾的泥迹。”
他曲起手指,不轻不重地敲了敲面前的电子纸页,全息屏上投放的车辆照片应声微晃。
“不妨请诸位告诉我,我的当事人贺拉斯·季遗弃的这辆车,泥迹是哪个方向?”
前倾。
截然相反。
冈特哑口无言。
现场再度陷入死寂。
第208章
摇头翁案(七)
马修·克劳可能真的没睡醒,又或者是被这种法庭氛围捂懵了,居然下意识又接了一句:“那就反一下,也许被告人跳过了来时溅上的泥,只擦了回去时溅上的那些呢?”
冈特律师低头抹了把脸。
顾晏默然看了马修·克劳两秒,面容冷淡地说:“你跳一下试试。”
“……”
听审席隐约响起嗡嗡议论和零落的轻笑声,因为这根本做不到。
马修·克劳愣了一下,终于反应过来自己说了一句多瞎的话,刚褪色的脸和脖子又涨红了。只不过这次真的是他自找的。
如果此刻有人敢开法庭大门,他扭头就能跑,这个证人席他一分钟都呆不下去了。
顾晏等了几秒,见马修·克劳再没有要发言的意思,终于收回目光。
他垂眸敛目,从海量的资料里挑出几个页面来,依次排到全息屏幕上,让全场所有人都足以看明白。
而后手握电子笔,在那几页上逐一划出重点来。
“控方出示的03号证据:现场及受害者创口微生物检验结果表明,7号现场的侵害行为发生时间为9月19号晚6点至7点。”
“马修·克劳的证言:除了013山道之外,不存在其他能够通往7号现场的道路,而在当天夜晚5点15分至9点10分这个时间段内,进出013山道的车有且只有一辆。从车身泥迹可以判断,该项证言中的这辆车,跟我的当事人遗弃在树林中的并非同一辆,唯一的相同点只有型号。”
“同时,控方律师冈特先生在五分钟前明确表示,没有其他相关证据可以证明,我的当事人贺拉斯·季在案发当天驾驶过其他车辆。”
“所以,容我冒昧提醒一句。控方目前陈列的所有证据,只能证明我的当事人在侵害已经发生之后的某个时刻踏足过现场。而关于侵害发生期间的在场证明——”
顾晏把全息屏上的页面划到最后,抬眼看向法官和陪审团:“目前为零。”
法官依然神情严肃,没有表现出过多的情绪,只是点了点头。
陪审席上的众人却已经轻声交谈起来,有些眉心深深地皱着,其中有一两位扫了一眼顾晏,便把目光投向了控方的冈特律师。
任谁在这种时候被陪审团成员盯着,都会倍感压力,冈特也不例外。
开庭前,他认为自己占据天然优势,这种优势某种程度上甚至可以弥补一些细微的证言瑕疵,速战速决。
谦虚点说,那时候他觉得自己胜诉的概率能有98%。
但是现在,78%都有点危险。
他面上没动声色,目光却忍不住朝听审席瞄了一眼。
在他视线扫过的区域里,布鲁尔和米罗·曼森正沉着脸坐在那里。
相较于哥哥布鲁尔,米罗·曼森要更嚣张一些,情绪也更加外露。他薄薄的嘴唇微动了一下,从牙缝里挤出一句谩骂:“操……废物。”
布鲁尔依然抱着胳膊,闻言只动了一下眉毛。
“最近是怎么了,为什么总碰到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东西!”米罗用气声骂道,“上回花园酒店就是,蠢货擅作主张轻举妄动。这回庭审又他妈——”
布鲁尔眯起了眼,示意他闭嘴小心说话。
同样的问题,坐得远一些的尤妮斯也在嘀咕。
只不过,她带着看戏和讥嘲的语气。
德沃·埃韦思同样用手指在嘴唇边抵了一下,浅淡而绅士的笑从他眼角和嘴边的细纹里漾开几分,低声说:“再正常不过了。威逼利诱得到的同伴,总会有那么一些不太聪明又不太省心的。这是每一群豺狼鼠蚁在垮塌崩盘之前,都摆脱不掉的问题。”
庭上庭下都暗潮汹涌的时候,其他地方也并不平静。
本奇和赫西发布的报道不出所料,引起了轩然大波,再加上其他媒体恰到好处地共同引导着节奏,这二十多年来发生的事情一点一点展开在公众面前。
有些观察仔细的人已经从大量的报道和照片中找到了关键信息,发现了“清道夫”这个起到串联作用的人。
公众自发的探究和议论如同骤然掀起的巨大海潮,一道推着一道,谁都摁不住。
于是,在摇头翁案庭审全联盟直播的同时,关于“清道夫”的话题也铺天盖地。
甚至有人根据现有的猜测,整理出了清道夫改换过的身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