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英道:“老夫人那边……”
“她如今已经病得不醒人事,无人会去嚼舌根。”
赵英颌首,将信收了起来。
姚姬是由夏人护送回国的,但因为两国关系紧张,一干人只送她到了边境。她生得太过扎眼,只能将脸涂黑,一路摸索着往前,足足半个月才走到赵都前的山坡上,看到了巍峨的城墙。
她衣衫褴褛,狼狈不堪,眼泪不由自主地落了下来。
秋日又来了,天高云淡,阳光已经不再像之前那样炽烈。
今日殷无执心情似乎很好,下了朝便在殿中摆了美酒佳肴,姜悟虽然不爱动,但若是喂他,倒也还是愿意吃的。
他瘫在桌子上看殷无执调试琴弦。
“你还会弹琴。”
“略通皮毛。”
“妖妃都这么谦虚。”
殷无执看他,修白手指从琴弦落下,道:“我是妖妃。”
姜悟的身子还是死气沉沉的瘫着,只有脑袋抬了起来,认真望着他的眼睛里显出几分生气。
“这身世子袍,好看。”
“是袍好看,还是人好看。”
姜悟:“。”
殷无执把琴放在桌上,道:“快说。”
“你好看。”
他发现殷无执很适合红色,去年秋日,殷无执就是穿着这一身世子袍撑伞走过玉阶,来到了他的太极殿。
那时的殷无执冠服端严,看上去干净利落,气质像极了刚开锋的利刃。
但此刻,对方松松挽着三生簪,眼角红痣鲜艳欲滴,有点勾魂夺魄的意思。
粉嫩舌尖擦过唇瓣。
殷无执盯住了他。
姜悟乖乖跟他对视。
“陛下……”殷无执表情古怪:“馋了?”
还舔起嘴唇来了。
姜悟像虫一样扭了一下,自己把自己的上半身挪回一点,换了个姿势趴在桌上看他,道:“你要弹什么曲儿。”
殷无执坐直,拨了一下琴弦。
只一个音,便有了铿锵之声,殷无执说:“落日战行。”
姜悟:“。”
他想听银词浪曲。
姚姬从山坡上跑了下去,一不小心乐极生悲崴到脚,顿时咕噜噜滚了下去,她躺在地上,晕乎乎地喘了喘,想到马上就可以见到家人,又重新撑起了身子,活动了一下疼痛的脚,一步步走向了城门。
琴弦拨动,姜悟慢吞吞取过软垫压在自己下巴下。
暗道难得殷无执有此雅兴,便勉为其难欣赏下吧。
赵都城门大开,一人策马而来,姚姬一眼认出对方身上的盔甲,“贺家军。”
她飞奔过去,惊喜道:“贺家军,你是贺家军,你叫什么。”
贺翔冷漠地望着她:“你是何人。”
“我叫贺秋,我是贺家嫡女,老夫人现在怎么养了,翔儿,凡儿,他们都已经长大成人了吧。”
“我便是贺翔。”
姚姬看了他一阵,一边掉眼泪,一边笑:“你就是翔儿,你下马来,让姑姑看看你,姑姑终于到家了,终于见到你们……”
剑刃出鞘之声。
琴声陡然高扬。
姜悟好像看到了千军万马在眼前奔腾,刀剑相碰,盔甲撞击之声连绵不绝。
无趣,委实无趣。
姚姬感受着脖子上的利刃,笑容从嘴角褪去:“翔儿,你这是何意。”
“我姑姑早已死了,你是什么人,胆敢冒充贺秋。”
“我就是贺秋,我刚从夏国回来……”姚姬顿了顿,道:“当年我离开赵国之时你和凡儿还小,不认识我没关系,老夫人怎么样了,让我见见她。”
“贺大小姐。”一个声音传来,姚姬仔细分辨,认出他是兄长旧部,她立刻道:“黄掌兵……”
“大小姐,今日小将军带来了我们一众旧部,就是为了送你上路的。”
姚姬愣了一下,下意识后退一步,道:“你在胡说什么。”
“你给贺家丢了好大的脸,流落夏国委身敌人,还为敌人诞下孩子,这也罢了,如今太子殿下身陷囹圄,你竟丢下他独自回来,一众使团皆被夏国扣押,生死未卜,皆因为你。”
这不是她认识的贺家军。
她道:“赵英呢,让赵英来见我。”
“皇上已经接到夏帝亲笔来信,提前与将军谈妥,只有杀了你,他们才愿意放太子回国。”
姚姬瞳孔震颤,有几个瞬间,她大脑一片空白。
琴弦狂颤。
殷无执眉梢微扬,意气风发。
姜悟的脸在软垫上滚了一个来回。
看到他嘴角微勾。
从这琴声之中听出了几分肃杀之气。
姚姬眼前天旋地转。
“你胡说,悟儿不会害我,他才不会害我,他知道我一直想回家……”她表情逐渐扭曲:“他是个好孩子,他爱我,敬我,怕我,他才不会害我!!!”
“不必与她多言。”贺翔抬手。
士兵弓弦被尽数拉满。
“悟儿,悟儿最乖了,悟儿不会害我,悟儿说了,他在乎我,赵英不敢动我!!”她容颜狰狞,恶狠狠道:“是赵英,赵英想杀我是不是?他当上了皇帝,就要耍我,赵英,你给我出来――”
姜悟的耳朵里全是那金戈铁马之声,他打了个哈欠,慢慢在软垫上挪动,然后张嘴咬住了盘子里的葡萄,叼,叼――
葡萄压翻了碗盘,当啷一声。
一道箭矢射了出去。
血花飞溅。
琴声戛然而止。
姜悟试图拔掉那颗葡萄,他咬着,往后拖。
慢吞吞,慢吞吞地拖。
忽闻一声朗笑传来,殷无执五指按在琴弦上,目光落在他脸上,温声道:“你怎么跟猫似的。”
姜悟还是没能咬掉那颗葡萄。
直到殷无执走过来,红袍曳地,掐住了他的脸颊:“松嘴。”
更多的箭矢射了出去。
一个又一个血花在空中绽开。
姜悟松开嘴,那颗沾了他口水的葡萄被殷无执捏在指尖,对方剥了皮,才重新填入他嘴里,道:“好吃么?”
姜悟吞下去,“嗯。”
一声很轻的落地声,她倒在地上。
转动眼珠,可以看到城楼上正站着一个身着明黄龙袍的男人。
赵英。
而他身侧,是一路送她到赵国边境的马夫。
“咕。”鲜血被吞咽下去,又止不住地溢了出来,有些呛入喉咙中,她起伏着胸膛,咳嗽了起来。
血沫飘在眼前。
殷无执绕过桌子,把瘫软的家伙搂在怀里,重新剥了葡萄投喂,道:“长能耐了,都会偷吃了。”
“不是偷。”
“就是偷。”
“不是。”
“就是。”
姜悟揪他头发。
殷无执顺势亲了他一下。
他的眼神温柔极了,姜悟还在说:“不是偷。”
“那就不是吧。”殷无执放弃了与他争辩,拿起葡萄给自己吃了一口,然后,又搂着他,低低地笑了起来。
几日之后,夏国收到了赵国天子的亲笔书信。
陈相抚着胡须,道:“贺秋被射杀于赵都城外,是贺家军在清理门户。”
几个老臣互相传递,定南王唏嘘道:“这个赵英,居然当真舍得。”
“赵澄身在夏国,他若舍不得女人,便只能舍弃儿子。”
“儿子没了还能再生,这发妻……”
陈相轻咳一声,定南王当即凝重道:“发妻理应跟儿子一样重要才是!说起来这赵英倒也是个人物,我们与他周旋须得小心。””
说罢,悄悄瞄了一眼殷无执。
第90章完结章
“定南王说的极是,明日又要与赵国使团见面,殷戍,你准备怎么做?”
殷无执的手放在信上,身侧,姜悟歪头看他。
殷无执语气平静:“杀了赵澄与使团,逼赵国出兵,战。”
御书房一阵哗然,陈相道:“以我国目前的兵力,若战倒也不怕,只是如此一来,边境百姓必然苦不堪言。”
姜悟问:“何人领兵。”
闻太师道:“若战,我推举殷戍与昊清,但此事还需慎重商讨,最好能有两全之法,殷戍,你说说,为何要战。”
“动陛下便是挑衅国威,我大夏英雄无数。”他看了一眼左昊清,后者本来正在犹豫,与他对视顿时挺直腰杆儿,殷无执收回视线,道:“若不教他好歹,我等儿郎如何立足。”
左昊清道:“就是!打他们,杀了赵澄,再杀了国师,让他们知道动我陛下的下场!”
陈子琰显然也支持此事:“臣会尽快确定国库,以及此次战争所需银两数目。”
左昊清道:“那臣来确定马匹和用军。”
殷无执:“臣会给出战后夏国各项储备以及突发情况应对方针。”
秋尚书:“……那臣回去整理一下若主张不战我国应该如何取得更大利益,晚些呈给陛下定夺。”
姜悟:“。”
如果是以前,他还真不知道这种情况到底要不要打。
晚些时候,他被殷无执背回太极殿,问他:“你想杀赵澄,再灭一次赵。”
“嗯。”
“那朕怎么办。”
殷无执顿了顿,道:“臣保证,最多三年,一定把赵国打下来送给陛下。”
“我要赵国干什么。”
“这一次,没有人再说你是昏君了。”
“可是你好好陪在朕身边,治理天下,我也不会被骂昏你才是千古一帝。”
“又不是非要扩建疆土才是千古一帝。”
殷无执没明白他的意思,姜悟环住他脖子的手耷拉下去,丧丧地道:“朕累了。”
殷无执背他回去,放在龙榻上,姜悟丧丧地闭着眼睛,再睁开,发现殷无执一动不动,便问:“为何看朕。”
“先看个够。”
“看得够么。”
“看不够。”
“那就哪里都不要去。”姜悟说:“一直看着我。”
殷无执主战,他又与赵国打过交道,若是开战,他的经验定是最丰富的,为了减少牺牲,他去最为合适。
姜悟相信他能办到许诺自己的事。
只是他不需要。
他不知道怎么告诉殷无执,三年也许不长,可他一分一秒都不想跟殷无执分离。
想到不能再跟殷无执见面,便觉得一阵疲惫袭来,就好像身体里的骨头皆被抽去了。
此前他也是这样的。
但那时,他从来都没有长过骨头,所以一直没有也无所谓。
如今好不容易长出了骨头,他找到了活着的立脚点,突然一下子失去,便觉得有些空落落的。
“殷无执。”他丧丧地说:“一直看着我,好不好。”
殷无执揉了揉他的脑袋,道:“好。”
“你想做什么都没关系,要杀谁也无所谓。”姜悟说:“就是不要离开我。”
殷无执心头震颤,眼睛猝然亮起,他克制地压上来,道:“你是因为不想与我分开。”
“不想。”姜悟扯他头发,力气很小,“不想。不想。不想。”
他在委屈。
殷无执的心脏快要破胸而出。
他有些心疼,又忍不住想笑:“就那么舍不得我。”
“嗯。”姜悟坦然,耷拉着嘴角说:“舍不得。”
殷无执的手虚虚环在他身侧,一时有些不知怎么做才好,他呐呐问:“跟我在一起,比千古流芳还要重要。”
“嗯。”
“真,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