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撕碎的梦想
我盯着那张被揉皱的保送通知书,指尖发颤。纸上的字迹还清晰可见——中央美术学院,预录取资格,可它现在被攥在爸爸手里,像一张废纸。
苏念,你是不是疯了他的声音压得很低,像是暴风雨前的闷雷,我花钱让你上重点高中,不是为了让你去当什么艺术家的!
我没说话,只是死死咬着嘴唇,直到尝到铁锈味。画室里的其他同学早就溜了,只剩下我和他。墙上挂着我花了三个月完成的参赛作品,是一幅油画,画的是深夜的星空,每一颗星星都用了不同的蓝色去调。可现在,它被爸爸一把扯下来,画框砸在地上,玻璃碎了一地。
爸!我终于喊出声,声音抖得不像话。
闭嘴!他猛地扬手,我下意识闭眼,但那一巴掌没落下来。睁开眼时,他正用那种看失败品的眼神盯着我,从今天开始,不准再去画室,不准再碰画笔,高考志愿只准填金融或者会计,听懂了吗
我没回答,只是蹲下去捡那些玻璃碎片,手指被划出血也没停。他一把拽起我的胳膊,把我拖出画室。走廊上,班主任张老师正好走过来,看了一眼我的表情,又看了看我爸,欲言又止。
张老师,苏念以后不会再参加任何美术活动。我爸的语气不容反驳,她的目标是985金融系。
张老师张了张嘴,最后只是叹了口气,拍了拍我的肩。
回家的路上,车里安静得可怕。我妈坐在副驾驶,从后视镜里看了我一眼,眼神复杂。我知道她想说什么——她一向是那个唱红脸的人,可这次,她没开口。
到家后,我直接冲进房间反锁了门。书桌上还摊着素描本,里面全是这半年偷偷画的速写。我抓起笔,疯了一样在纸上乱涂,线条又深又重,像是要把所有的不甘都刻进去。可画到一半,笔尖突然断了。
我盯着断掉的铅笔,突然笑了。
——原来连笔都不让我画。
晚上,我妈来敲门,声音放得很轻:念念,吃饭了。
我没动。
她又敲了敲,这次语气急了:你爸已经让步了,他说如果你高考考上金融系,大学期间可以让你继续画画……
骗谁呢我猛地拉开门,声音哑得不像话,他刚才在画室说了什么,你没听见
我妈愣住了,眼眶一下子红了。她伸手想摸我的脸,我躲开了。
念念,我们是为你好……
为我好我打断她,从抽屉里抽出那本被翻烂的美院招生简章,摔在地上,那为什么从来没人问过我,我想要什么
她没说话,只是弯腰捡起那本册子,拍了拍灰,放回我桌上。临走前,她回头看了我一眼,说:你爸联系了补习班,明天开始,每晚加两小时数学。
门关上的瞬间,我抓起素描本狠狠砸向墙壁。纸页散落一地,每一张都是星空、大海、飞鸟——全是我永远够不着的东西。
我蹲在地上,一张一张捡起来,眼泪砸在纸上,晕开了铅笔的痕迹。
2
被囚禁的飞鸟
补习班比我想象的还要窒息。
狭小的教室里挤满了人,空气里飘着劣质打印试卷的油墨味,头顶的白炽灯亮得刺眼。我盯着数学模拟卷上的最后一道大题,数字在眼前扭曲成模糊的黑色小虫,爬满了整张纸。
苏念,发什么呆补习老师敲了敲我的桌子,这套题你错了三道,比上次退步了。
我低头看着被红笔圈出来的错误,喉咙发紧。窗外的夕阳正好斜照进来,在桌角投下一小块橙红色的光斑。我盯着那抹亮色出神,手指无意识地在草稿纸上勾画——那是教学楼外一棵梧桐树的轮廓,枝干舒展,像要挣脱什么似的向上生长。
啪!
补习老师突然抽走我的草稿纸,全班瞬间安静。他抖了抖那张纸,冷笑一声:难怪成绩下滑,上课时间画这些没用的东西
教室里响起几声窃笑。我的脸烧了起来,伸手想抢回那张纸,他却直接把它撕成了两半。碎片飘落在地上的时候,我感觉自己的某部分也跟着被撕碎了。
回家的公交车上,我缩在最后一排的角落。手机震动了一下,是林小夏发来的消息:今天美院教授来画室点评作品,问你怎么没来
我盯着屏幕,手指悬在键盘上方,却不知道该回什么。车窗外的霓虹灯一盏盏亮起来,在玻璃上投下斑驳的光影。我突然想起上周在画室完成的最后一幅画——深蓝色的夜空下,一只鸟被困在金色的笼子里,羽毛沾着血迹。
林小夏又发来一条:教授说你的风格很有灵气,问你要不要考虑报他的研究生工作室。
我猛地锁上屏幕,把脸埋进围巾里。公交车报站的声音响起,我该下车了。
推开家门的时候,饭菜的香味飘过来。我爸坐在沙发上看财经新闻,头也不抬地问:今天补习效果怎么样
还行。我含糊地应了一声,想快点溜回房间。
站住。他放下遥控器,下周一模考,这次数学必须上140分。
我攥紧了书包带子,指甲陷进掌心:我尽力。
不是尽力,是必须。他站起身,影子投在我身上,你知道我托了多少关系才让你能进张老师的补习班吗
我知道。我当然知道。每次补习费比我一个月生活费还贵,每次成绩下滑都会换来更长的补习时间。这些数字像锁链一样缠在我脖子上,越勒越紧。
回到房间,我甩下书包,从床垫底下摸出偷偷藏起来的速写本。这本比之前那本更小,可以轻易藏在口袋里。我翻开最新一页,上面画满了数学公式的涂鸦——在那些冰冷的符号间隙,藏着细小的飞鸟和星星。
手机又震了。是林小夏发来的照片,画室的同学们围在一起吃蛋糕,庆祝谁的作品得了奖。照片角落的墙上,还挂着我没来得及带走的调色板,颜料已经干裂了。
我关上灯,蜷缩在床上。月光从窗帘缝隙漏进来,在地板上画出一道银色的线。我盯着那道光线,想象它是一支画笔,而整个黑夜是一张巨大的画布。
如果我能飞就好了。像那只困在笼子里的鸟,哪怕羽毛沾血也要撞开牢笼。
枕头下的手机又震动起来。我没看,但我知道是谁——林小夏说明天市美术馆有个新展览,问我要不要翘课一起去。
我翻身面对墙壁,在黑暗中睁着眼睛。数学补习班的试卷还躺在书包里,爸爸的声音还在耳边回响,而那只想象中的鸟,正在我心中扑腾着翅膀。
3
逃课去美术馆
凌晨四点我就醒了,盯着天花板数着时间一分一秒地走。六点整,我像往常一样起床洗漱,穿上校服,把头发扎成最普通的马尾。妈妈在厨房煎鸡蛋,油烟机的轰鸣声盖过了我的脚步声。
今天这么早她回头看了我一眼,手里的锅铲没停。
嗯,想早点去学校背单词。我低头系鞋带,不敢看她的眼睛。
书包比平时重——里面装着我的速写本和铅笔,还有偷偷攒下的五十块钱。爸爸坐在餐桌前看报纸,头也不抬地说:一模就在下周,别总想着偷懒。
知道了。我抓起桌上的牛奶一饮而尽,喉咙发紧。
走出小区时,晨雾还没散。我沿着往常上学的路走了五分钟,然后突然拐进了一条小巷。心跳快得像是要冲出胸口,我掏出手机给林小夏发消息:我出来了。
她在三分钟后回复:老地方等你。
老地方是学校后门的公交站,平时几乎没人。林小夏穿着我们学校的校服,却把外套系在腰间,露出里面印着梵高《星空》的T恤。她看见我就咧嘴笑了:真没想到你会来。
我也没想到。我攥紧了书包带子,感觉手心全是汗。
去美术馆要坐四十分钟的公交车。一路上我都在东张西望,生怕遇到熟人。林小夏倒是很淡定,从包里掏出两盒牛奶递给我一盒:放心,这个点你爸肯定在开会,你妈在上班,没人会发现的。
牛奶是温的,喝下去让紧绷的神经稍微放松了一点。我看着窗外飞驰而过的街景,突然意识到这是这半年来第一次在上学时间出门却没有去学校。一种奇怪的自由感涌上来,让我既兴奋又害怕。
美术馆比想象中安静。工作日的上午,展厅里只有零星几个老人和带着孩子的妈妈。我们看的是一场当代青年艺术家联展,入口处挂着巨幅海报——《被规训的想象力》。
看这个。林小夏拉着我走到一幅画前。
画布上是密密麻麻的数学公式,但在公式的缝隙里,藏着无数细小的眼睛。有些眼睛闭着,有些半睁,只有极少数是完全睁开的。我盯着那些眼睛,突然觉得呼吸困难——那些公式和我昨晚在速写本上画的一模一样。
这画家肯定也经历过高考。林小夏小声说。
我们一幅一幅看过去。有被试卷淹没的课桌,有用红笔圈出来的成绩单,还有被锁在玻璃柜里的颜料盒。走到最后一个展厅时,我的手机突然震动起来。
来电显示:班主任张老师。
我的血液瞬间凝固。林小夏也看见了屏幕,她的表情一下子变得严肃:别接。
手机响了十几声才停下。紧接着是三条微信提醒,我不用看都知道是什么内容。胃里像是坠了块冰,刚才看画时的激动全都化成了恐惧。
我们回去吧。我的声音在发抖。
林小夏抓住我的手腕:来都来了,至少看完这个。
她指向展厅中央的一件装置作品。那是一个用旧课本搭建的迷宫,迷宫里散落着被撕碎的画作。但在迷宫正中央,有一小块空地,那里放着一支画笔和一张白纸。
知道这是什么意思吗林小夏问。
我摇摇头。
意思是无论被多少教科书包围,总有一块地方可以画画。
回学校的路上,我们谁都没说话。手机又震动了几次,我直接关了静音。林小夏在离学校还有两个路口的地方突然停下:苏念,你想好以后要怎么办了吗
阳光照在她的脸上,睫毛在脸颊投下细小的阴影。我想起美术馆里那些画,想起被撕碎的素描本,想起爸爸说不准再碰画笔时的表情。
我不知道。这是我唯一能给出的答案。
翻墙回学校时,我的裤腿被铁丝网勾破了。林小夏熟练地带着我溜进正在上体育课的班级队伍里,没人发现异常。直到放学铃声响起,我才敢打开手机——十三条未读消息,三个未接来电。最新一条是妈妈发的:张老师说你们今天模考,你考得怎么样
我盯着这条消息看了很久,突然笑了。原来他们连我今天的考试安排都记错了。
回家路上,我在文具店买了一盒新的彩色铅笔。结账时,收银员阿姨随口问:学画画啊
嗯。我把铅笔塞进书包最底层,偷偷学的。
4
裂缝中的光
一模成绩单像块烧红的烙铁,烫得我拿不住。年级排名那一栏的数字刺痛眼睛——比上次退了28名。班主任张老师把成绩单递给我的时候,嘴角抿成一条直线:苏念,你最近状态不对。
我低头盯着鞋尖,没说话。办公室的挂钟滴答响,每一声都像在倒数我的死期。
你爸爸刚才来电话了,张老师推了推眼镜,他说今晚要和你好好谈谈。
最后三个字像三把刀插进胃里。我知道好好谈谈是什么意思——上次月考数学没上130分,我爸砸了我的素描本;上上次英语听力失分太多,他停了我三个月的零花钱。这次一模退步28名,我不知道等待我的是什么。
放学时天空阴沉得厉害,空气里飘着雨前的土腥味。我慢吞吞地收拾书包,恨不得时间就此停止。林小夏靠在门边等我,手里转着支铅笔:要不要去画室躲躲
我摇摇头。躲得过初一躲不过十五,越晚回家死得越惨。
推开家门时,屋里静得可怕。爸爸坐在沙发上,面前茶几上摊着我的成绩单。妈妈在厨房炒菜,锅铲碰撞的声音比平时响三倍——这是我们家特有的危险信号。
解释一下。爸爸用指尖敲了敲成绩单。
我攥紧书包带子:题目太难了...
放屁!他突然暴喝一声,吓得我浑身一抖,李叔儿子跟你一个班,人家年级前二十!
厨房里的炒菜声停了。妈妈端着菜走出来,眼睛红红的:先吃饭吧,边吃边说。
饭桌上安静得能听见筷子碰碗的声音。爸爸每扒一口饭就瞪我一眼,仿佛我是一道难以下咽的菜。吃到一半,他突然放下碗:从今天开始,手机上交,每天放学直接回家,周末加报物理补习班。
我猛地抬头:那画...
画什么画!他一巴掌拍在桌上,盘子跳起来,就是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害你成绩下滑!
妈妈突然小声说:要不...让孩子周末画一小时放松下...
你闭嘴!爸爸转向妈妈,就是你这态度害的!当年我要是听我爸的话学金融,现在早就是...
又是这套说辞。我盯着碗里的米饭,数着米粒等这场风暴过去。但这次不一样,爸爸突然站起来拽我胳膊:把你房间那些乱七八糟的东西都交出来!
他拖着我进房间,开始翻我的书包。当那盒新买的彩色铅笔被翻出来时,我感觉全身血液都凝固了。
这是什么他声音冷得像冰,啊
我张了张嘴,发不出声音。
啪!
铅笔盒被他狠狠摔在地上,五颜六色的铅笔滚了一地。他踩上去,碾碎了好几支:我让你画!让你画!
妈妈冲进来拉他,被他一把推开。他红着眼睛继续翻我的抽屉,从数学课本下面抽出我的速写本——那本藏在床垫底下的,我最后的秘密。
爸!我终于哭出声,求你别...
太迟了。他撕碎了速写本,一页一页,慢条斯理,像在享受这个过程。那些星空,那些飞鸟,那些藏在数学公式里的眼睛,全部变成了雪花般的碎片。
我瘫坐在地上,看着半年来所有的心血化为乌有。奇怪的是,我哭不出来了,只觉得胸口破了个大洞,呼呼漏风。
爸爸撕完最后一页,喘着粗气说:明天开始,我每天接你放学。再让我发现你画画...他没说完,但眼神说明了一切。
他们走后,我跪在地上捡那些碎片。碎纸边缘锋利,割得手指生疼,但我没停。妈妈悄悄走进来,递给我一个透明胶带。我们谁都没说话,就着台灯的光,一点一点尝试把那些碎片拼回去。
有些拼好了,有些永远拼不回去了。拼到那张笼中鸟时,妈妈突然小声啜泣起来:你画得...真好...
我抬头看她,发现她手里攥着一张我没见过的纸——是从爸爸撕碎的画里飘出来的,上面画着妈妈在厨房做饭的背影,角落里写着一行小字:希望妈妈今天少哭一次。
那天晚上,我做了个梦。梦见自己变成了一只鸟,困在金色的笼子里。我用头拼命撞栏杆,撞得头破血流。突然,笼子裂开一条缝,一束光照进来——那道光里,站着拿着钥匙的妈妈。
凌晨三点我惊醒时,发现妈妈坐在我床边。她轻轻放下一个东西,又悄悄离开。月光下,我看清那是一盒新的彩色铅笔,底下压着一张纸条:藏好。
5
秘密画室
凌晨四点的闹钟响起时,我迅速按掉,生怕吵醒隔壁的父母。窗外还是一片漆黑,只有路灯在秋风中微微摇晃。我摸出枕头下的新铅笔,就着手机屏幕的光,在作业本背面轻轻勾线。
笔尖摩擦纸面的沙沙声让我安心。这一个多月来,凌晨四点到六点成了我唯一的自由时间。爸爸每天准时在校门口接我放学,周末亲自送我去补习班,连上厕所时间长了都要敲门——但他想不到我会早起两小时偷偷画画。
画的是昨晚梦见的场景:一只伤痕累累的鸟用喙啄着笼子的锁,笼子外站着一个小女孩,手里举着钥匙。我画得很小心,每一笔都轻得像羽毛落地,随时准备用数学作业本盖住。
六点整,我准时收好画具,把画藏在物理课本的封皮夹层里。洗漱时,镜子里的人眼圈发青,嘴角却带着一丝笑意——这大概就是做贼心虚的快乐。
今天脸色怎么这么差早饭时爸爸盯着我的脸。
我低头喝粥:昨晚复习到两点。
他满意地点头,把剥好的鸡蛋推到我面前:一模没考好没关系,二模必须冲进前五十。
鸡蛋黄卡在喉咙里,咽不下去。我点点头,突然想起昨天林小夏塞给我的纸条:美术教室后柜,钥匙在门框上。
一整天我都心不在焉。数学课上老师叫我回答问题,我愣了半天才反应过来。课间操时林小夏故意撞了我一下,小声说:放学后等我信号。
下午最后一节课是自习。爸爸的黑色轿车准时出现在校门口,透过窗户就能看见。林小夏突然举手:老师,我肚子疼,想让苏念陪我去医务室。
班主任狐疑地看了我们一眼,还是点了头。一出教室门,林小夏就拽着我飞奔:快!你爸最多等二十分钟!
我们穿过整个校园,跑到废弃的美术教室。门框上果然有把锈迹斑斑的钥匙。推开门时,灰尘在夕阳里飞舞,像是金色的雪。
这是...
老张退休前用的画室,林小夏喘着气说,现在只有我偶尔来。
阳光透过脏兮兮的窗户照进来,落在角落的画架上。画架上蒙着布,林小夏一把掀开——是我的那幅《笼中鸟》,被撕碎的那幅。
我偷偷从垃圾桶捡回来拼好的,她得意地笑,颜料和画具都在柜子里,每天放学后这间教室没人。
我摸着画布上粗糙的拼贴痕迹,喉咙发紧。画上的鸟眼睛特别亮,像是含着泪。
你爸六点前不会走,林小夏看了眼手机,我们有一小时。
我抓起调色板的手在发抖。挤出的第一管颜料是血红色,落在画布上像伤口。这一个多月积压的情绪全变成了颜料,我画得又快又狠,把那些被撕碎的夜晚、被没收的速写本、被踩烂的铅笔全都画了进去。
天...林小夏突然小声惊呼。
我这才发现自己在画什么——一个巨大的金色笼子,里面关着无数个小人,有的在哭,有的在笑,全都长着我的脸。笼子外站着一个高大的黑影,手里攥着断裂的钥匙。
五点半,我们匆忙收拾画具。林小夏把画藏进柜子深处:明天再来
我摇摇头:我爸现在查得严...
那就周末,她塞给我一把备用钥匙,就说去图书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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溜出教学楼时,夕阳正好落在爸爸的轿车上,把车身镀成刺眼的金色,活像我画里的笼子。他果然等得不耐烦了:怎么去这么久
医务室排队,我攥着口袋里的钥匙,后来...后来我又去图书馆借了本书。
出乎意料,他没多问。回家的路上,他难得放起了音乐,是首老歌。等红灯时,他突然说:下个月你爷爷七十大寿,记得准备礼物。
我愣了一下:要买什么
买他皱眉,你不会画张画吗你爷爷最喜欢你的画。
车窗外的霓虹灯突然模糊了。我死死咬住嘴唇内侧,直到尝到血腥味。后视镜里,我看见自己的眼睛和画上的鸟一模一样——既想哭,又想笑。
那天晚上,妈妈来我房间送牛奶,看见我正用新铅笔在卡片上画画。她站了很久,突然说:画只寿桃吧,你爷爷爱吃。
我抬头看她,她飞快地眨着眼睛,像是怕眼泪掉下来。等她走后,我翻出藏在床底下的速写本,在新的一页上画了个笼子,但这次,笼门是开着的。
凌晨四点,闹钟又响了。我轻手轻脚爬起来,从窗户爬出去——林小夏说老画室的后窗从来不锁。晨露打湿了鞋面,我跑过空无一人的街道,心跳快得要炸开。
钥匙插进锁孔的声音格外清脆。推开门时,晨光正好照在那幅未完成的画上。我抓起画笔,在笼门外加了个模糊的影子——一个小小的,拿着钥匙的女人轮廓。
6
燃烧的翅膀
爷爷生日宴的前一天,我躲在秘密画室完成了那幅寿桃图。林小夏在旁边调颜料,时不时发出夸张的赞叹:这绝对是你画得最好的一幅!
我没告诉她,这是我第一次光明正大地画画——虽然只是暂时的。爸爸破天荒地同意我用周末下午来准备礼物,甚至开车送我到美术用品店买画框。
别弄太晚,临走前他看了眼手表,六点我来接你。
画室的门刚关上,林小夏就跳起来锁门:快快快!趁现在画你的《破笼》!
我的秘密作品藏在柜子最深处,画布上那只鸟的翅膀已经冲破笼顶。调色板上混着金色和血红色,笔触越来越大胆。画到鸟的眼睛时,我的手突然抖了一下——那眼神太像昨天半夜在镜子里看到的自己了。
你爸最近转性了林小夏叼着画笔问。
我摇摇头。爸爸的转变更像是一种施舍,就像给囚犯放风时间,好让他继续忍受漫长的监禁。但我不在乎,只要能画画,哪怕只有一小时也好。
五点半,我们匆忙收拾画具。林小夏突然指着窗外:那不是你爸吗
我浑身血液瞬间冻结。窗外停车场里,爸爸的黑色轿车静静停着,而他本人就站在画室楼下,仰头望着这个方向。
他...他什么时候来的我的声音变了调。
林小夏脸色惨白:至少半小时了...
画室门被敲响时,我手里的调色板掉在地上,溅起一片血红。门开了,爸爸站在门口,目光从寿桃图移到我沾满颜料的手,最后落在柜子缝隙里露出的《破笼》一角。
时间仿佛静止了。
收拾东西,他的声音异常平静,回家。
车上没人说话。爸爸握着方向盘的手背青筋暴起,车速比平时快了一倍。后视镜里,他的眼睛像两口深井,我看不清里面是愤怒还是失望。
家门口停着一辆陌生的皮卡车。两个戴手套的男人站在院子里,正从车上搬下来什么东西。
进去。爸爸推了我一把。
客厅中央摆着一个铁皮桶,桶边堆着我的所有画具——包括妈妈偷偷给我的那盒铅笔。我这才明白皮卡车是收废品的,而他们要当着我面销毁这一切。
爸!我扑向那堆画具,这是爷爷的生日礼...
闭嘴!他一把拽住我胳膊,我让你画寿桃,没让你继续搞这些乱七八糟的!
妈妈从厨房冲出来:老苏!你答应过...
你还有脸说爸爸转向妈妈,声音突然拔高,要不是你惯着她,她能阳奉阴违
收废品的男人尴尬地站着。爸爸甩开我,从口袋里掏出打火机:你们不是喜欢画吗好,我让你们看个够!
火苗窜起来的时候,我听见自己发出一声不像人的尖叫。最先烧起来的是速写本,那些深夜偷偷画的飞鸟在火焰中蜷曲成灰。接着是颜料,塑料管在高温下爆开,发出轻微的啪啪声。
妈妈突然冲上前想抢铁桶,被爸爸一把推开。她跌坐在地上,眼泪无声地流。我跪在桶边,热浪灼着脸颊,却感觉浑身发冷。
最后被扔进火里的是那幅《破笼》。画布燃烧得很慢,笼中的鸟在火光中扭曲变形,像是终于挣脱了枷锁,却付出了焚身的代价。
收废品的人走了。爸爸站在一片灰烬前,胸口剧烈起伏:现在,去把你房间墙上那些画全撕下来。
我抬头看他,突然发现他眼角有泪光。这个发现比火更让我震惊——我从未见过爸爸哭。
房间里,我机械地撕着墙上的素描。撕到最后一幅时,妈妈轻轻按住我的手:这张...留着吧。
那是很小的时候画的全家福,爸爸在笑,妈妈在笑,我举着一幅歪歪扭扭的画,也在笑。
那天晚上,我躺在没有画的房间里,听见隔壁父母压低的争吵声。妈妈的声音带着哭腔:你会把孩子逼死的...
爸爸的回应听不清,但最后传来一声闷响,像是拳头砸在墙上。
凌晨三点,我悄悄爬起来,从书包夹层摸出唯一幸存的东西——秘密画室的钥匙。月光下,金属钥匙闪着冷光,我忽然想起《破笼》里那只鸟的眼神。
明天就是爷爷的生日宴,而我两手空空。但此刻我满脑子都是燃烧的画布,和爸爸眼角的泪光。原来最痛的惩罚不是禁止我画画,而是让我亲眼看着自己的翅膀被烧成灰。
钥匙在我手心勒出深深的红痕。我知道,从明天起,校门口会多一道检查,房间会被定期搜查,所有可能的自由都将被掐灭。
但我也知道,有些东西是烧不掉的——比如那只鸟在火光中最后展开翅膀的姿态,比如妈妈按住我手时的温度,比如深夜里笔尖划过纸面的沙沙声。
7
沉默的反抗
爷爷的生日宴上,我交不出礼物。
酒店包厢里觥筹交错,亲戚们轮流献上名烟好酒、保健品和红包。轮到我时,全桌人的目光都落在我空荡荡的手上。
念念给爷爷准备什么了姑姑笑着问。
爸爸的筷子停在半空,眼神像刀子一样扎过来。我张了张嘴,喉咙干得发不出声音。
孩子学习忙,妈妈突然开口,不过她画了...
她画了张电子贺卡。爸爸打断妈妈,掏出手机点开一张网上下载的寿桃图片,最近在准备二模,没时间手绘。
爷爷笑呵呵地摆手:学习要紧,礼物不重要。
但我知道重要。小时候每次去爷爷家,他都会把我画的向日葵贴在冰箱上,说我们念念以后是要当大画家的。现在那个说会永远支持我的老人,正戴着老花镜看那张根本不是我画的寿桃图,而我不敢说出真相。
回家的车上,爸爸突然拐进一家文具店。我茫然地跟着他走进去,看他拿了一盒最便宜的水彩笔和素描本。
给。结账后他把袋子塞给我,表情复杂,以后要画就画这个,别再去那个画室了。
我抱着袋子,像抱着一颗定时炸弹。这算什么打一巴掌给个甜枣还是说他在为昨天的暴行愧疚
妈妈从后视镜里看我,眼里有隐约的期待。她知道这是个和解的信号,希望我顺台阶下。
但我做不到。
那盒水彩笔在书包里放了三天,包装都没拆。我开始用最极端的方式反抗——沉默。不顶嘴,不辩解,也不妥协。爸爸说加报英语补习班,我点头;妈妈让我早点睡,我关灯;但所有的话都从左耳进右耳出,我的灵魂像被抽离了身体,只剩下一个听话的空壳。
二模前一周的深夜,我正机械地刷题,房门突然被推开。爸爸端着热牛奶进来,这是我小时候考前才有的待遇。
趁热喝。他把杯子放在桌上,目光扫过我工整的数学笔记。
我点头,继续写题,故意不碰那杯牛奶。他在我身后站了很久,突然说:美院毕业的李叔叔你还记得吗他公司最近在招设计...
笔尖在纸上戳出一个黑洞。我慢慢抬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二模如果能进前五十,爸爸的声音很轻,高考后...可以让你报设计专业。
牛奶已经凉了,表面结了一层皱巴巴的膜。我盯着那个旋涡状的纹路,突然想起被烧毁的画布。这是试探是骗局还是他真的让步了
不用了。我听见自己说,我会按您希望的报金融系。
爸爸的表情凝固了。他可能设想过我欣喜若狂的反应,或者怀疑的质问,但绝不是我这种死水般的顺从。
苏念,他第一次用这么无力的语气叫我名字,爸爸是为...
我知道。我打断他,挤出一个练习过的微笑,我会好好学习的。
他离开后,我打开那盒水彩笔,在草稿纸上涂了一个鲜红的叉。不是打勾,不是画圈,而是一个干脆利落的、鲜血淋漓的叉。
第二天放学,爸爸照例在校门口等我。路过垃圾桶时,我当着他的面把那个画红叉的纸团扔了进去。他的脸一下子变得煞白,因为他认出了那盒水彩笔的颜色。
我们开始了诡异的冷战。他不再提设计专业的事,我也不再提画画。家里安静得像坟墓,只有翻书声和碗筷碰撞声。妈妈成了最煎熬的人,她总是一边切菜一边偷偷抹眼泪。
二模那天早上,我对着镜子整理校服,突然发现锁骨下方有一片淤青——是那天抢画具时爸爸掐的。我用手指按了按,不疼,但青得吓人。
考场上,我望着数学试卷最后一道大题,眼前浮现的是燃烧的画布。笔尖无意识地在草稿纸上移动,等我回过神时,已经画了一只浴火重生的凤凰。
监考老师经过我身边,惊讶地挑眉。我平静地翻过草稿纸,继续答题。但那一刻我知道,有些东西是烧不掉的——比如那只凤凰,比如我骨子里对绘画的渴望,比如沉默背后蓬勃的反抗。
交卷铃响时,我轻轻摸了摸锁骨上的淤青。
8
裂缝中的光
二模成绩出来的那天,下了一场暴雨。
我站在年级大榜前,雨水顺着屋檐砸在肩膀上。榜单第一页没有我的名字,翻到第二页才找到——第87名,比一模还退了11名。
班主任张老师把我叫到走廊,眼镜片上沾着水珠:苏念,你最近怎么回事
我盯着她身后被雨水模糊的窗户,不说话。这一个月来,我的沉默越来越熟练,像一层坚硬的壳。
你爸爸刚才来电话,她叹了口气,说让你放学直接去心理诊所。
心理诊所我差点笑出声。他们终于发现我不对劲了,却以为看医生就能解决。
雨中的城市像被水洗褪色的画。我故意走得很慢,让雨水浸透校服。诊所的玻璃门上贴着青少年心理咨询的贴纸,推开门时,风铃声响得刺耳。
爸爸坐在等候区,手里攥着我的成绩单。他抬头看我浑身滴水的样子,眉头皱得更紧:怎么不打伞
我没回答,只是盯着墙上那幅梵高《星空》的复制品。多讽刺啊,一个割掉自己耳朵的画家,挂在心理诊所的墙上。
咨询师是个温柔的中年女人。她让我画房树人测试,我画了个没有门的房子,一棵被砍断的树,和一个没有脸的人。
苏念,她轻声问,你最近有想伤害自己的念头吗
爸爸在旁边猛地抬头。我转动着手腕上的橡皮筋——这是林小夏教我的,想哭的时候就弹自己一下。现在手腕内侧全是红痕。
没有。我说谎了。
咨询师又问了很多问题,我全都用嗯不是还行应付过去。最后她建议我每周来做两次咨询,爸爸连连点头,像抓住救命稻草。
回家的出租车上,雨刮器发出单调的声响。爸爸突然说:那个...李叔叔公司实习的事...
不用了。我看着窗外,我会按您说的做。
这是我最近最常说的一句话。按您说的报志愿,按您说的选专业,按您说的活着。每说一次,就感觉心里的某个部分死掉一点。
车停在红灯前,路边书店的橱窗里摆着新出版的画册。我下意识转头,正好和爸爸的视线在后视镜里相遇。他迅速移开目光,但我已经看见了他眼里的东西——那是恐惧。
他在害怕。怕我真的变成一具行尸走肉,怕我眼里再也没有光,怕那个曾经举着画纸欢笑的女儿永远消失。
到家时,妈妈做了我最爱的糖醋排骨。她小心翼翼地问咨询情况,爸爸含糊地说医生认为压力太大。
晚饭后,我照例回房间刷题。九点整,妈妈敲门进来,手里拿着一个快递盒。
给你的,她声音很轻,别让你爸看见。
盒子里是一套专业级马克笔,和我被烧掉的那套一模一样。我抬头看妈妈,她眼圈红红的:藏好。
那晚我久违地梦见了画画。不是在纸上,不是在画布上,而是在空中,用光作画。每一笔都亮得刺眼,像流星划过夜空。
凌晨三点醒来时,发现自己在速写本上画满了涂鸦。那些被压抑的线条全跑了出来,扭曲着,呐喊着,在纸上横冲直撞。
第二天早饭时,爸爸破天荒地没提成绩。他清了清嗓子:今天...我送你去学校。
车上放着轻音乐,等红灯时,他突然说:你小时候...最爱画向日葵。
我握紧书包带子,没接话。
其实...他声音越来越低,设计专业也不是完全...
到了。我打断他,指向校门口。
他欲言又止,最后只是点点头。下车时,我听见他小声说:晚上想吃什么爸爸给你做。
这是示弱,是妥协,是裂缝中透进来的第一缕光。但我不确定自己还能不能相信,也不确定被烧光的梦想能不能重生。
课间操时,林小夏塞给我一张纸条:老画室后窗的爬山虎枯了。这是我们的暗号——画室没人了。
我攥着纸条,突然想起咨询室那幅《星空》。梵高在精神病院里画下它时,是不是也像我一样,既绝望又渴望
放学时,爸爸果然等在校门口。但这次,他手里拿着什么东西——是我小时候用的那个旧画板,边角都磨白了。
想着...他局促地递过来,你可能需要。
画板上有道焦痕,是上次没烧干净的。我摸着那道痕迹,突然哭了。
9
灰烬里的花
我抱着旧画板,眼泪砸在焦痕上,晕开一片深色的圆斑。爸爸手足无措地站着,最后只是僵硬地拍了拍我的肩膀,像在安抚一只受伤的动物。
上车吧。他声音哑得厉害。
回家的路上,车窗开了一条缝,初夏的风灌进来,带着槐花的甜味。我偷偷看爸爸的侧脸,发现他眼角多了几道皱纹,鬓角的白发在阳光下特别刺眼。
妈妈看见画板时,手里的锅铲咣当掉在地上。她飞快地抹了下眼睛,转身去炒菜,油锅噼里啪啦响得格外欢快。
晚饭后,爸爸破天荒地没催我学习。他坐在沙发上,欲言又止了半天,最后指着画板说:那个...要不要试试还能不能用
我点点头,从书包里掏出那套马克笔。爸爸看见笔的时候明显怔了一下,但什么也没说。
第一次在他们面前画画,我的手抖得厉害。笔尖悬在纸上半天落不下去,汗把纸面都浸湿了。爸爸突然起身去了阳台,妈妈小声说:别紧张,画你喜欢的。
我画了一朵从灰烬里长出来的花。花瓣是火焰的形状,花蕊却是明亮的黄色,像小小的太阳。
爸爸回来时,画已经完成了。他站在我身后看了很久,突然说:比小时候画得好。
这句简单的评价让我鼻子发酸。小时候他总把我的画贴在办公室,逢人就炫耀。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呢初中高中那些夸赞渐渐变成了别画了,去做题。
晚上躺在床上,我摸着画板上的焦痕,突然想起心理咨询师的话:你爸爸也在成长,只是比你慢半拍。
第二天是周六,我破天荒地睡到自然醒。阳光透过窗帘缝照在床头,空气中飘着煎蛋的香味。推开房门时,我愣在了原地——餐桌上摆着崭新的画架,旁边是整套油画颜料。
妈妈端着牛奶从厨房出来,笑着说:你爸天没亮就去美术用品店了,说是要买就买专业的。
我站在原地不敢动,生怕这是场梦。爸爸从卫生间出来,胡子刮了一半,脸上还沾着泡沫:怎么不喜欢
他的语气故作轻松,但手指紧张地搓着裤缝。我突然发现,原来他也会害怕——怕我拒绝他的和解,怕我永远走不出那个沉默的壳。
喜欢。我听见自己说。声音很小,但足够让他的眼睛亮起来。
油画颜料的味道弥漫在客厅里,像某种久违的魔法。我画了整整一天,爸爸就坐在旁边看,偶尔递水递水果。他手机响了三次,全是工作电话,但他一个都没接。
傍晚时分,门铃突然响了。来的是林小夏,抱着一个沾满颜料的纸箱:张老师说你要是在家闲着,不如...
她的话戛然而止,瞪大眼睛看着我的画架,又看看沙发上喝茶的爸爸。
进来吧。爸爸起身招呼,念念在画画。
他说画画这个词时有点别扭,但很认真,像是在练习一门新语言。
林小夏的箱子里全是我的旧画具——被抢救出来的调色板、半干的颜料管、还有那幅没烧完的《破笼》。画布边缘焦黑,但中心的鸟还在,羽毛残缺却眼神明亮。
我偷偷藏起来的,林小夏凑在我耳边说,就知道有一天能用上。
爸爸看见那幅画时,表情变得很奇怪。他伸手摸了摸烧焦的边缘,突然说:对不起。
这三个字太重了,砸得我眼眶发热。妈妈在旁边悄悄抹眼泪,林小夏识相地溜去了厨房。
那天晚上,我们一家三口围在餐桌前修改志愿表。爸爸的茶杯在金融系三个字上留下一个圆形水渍,他犹豫了很久,最后说:其实...央美的设计系也不错。
妈妈惊喜地抬头,我则死死攥着铅笔,怕自己哭出声。
但是!爸爸突然严肃起来,文化课不能落下。如果高考分数不够,咱们还是得现实点...
嗯!我用力点头,眼泪终于掉下来,在志愿表上晕开一小片蓝——是马克笔的颜色。
睡前我翻出那本被撕碎又粘好的速写本,在新的一页上画了三只手:爸爸粗糙的大手,妈妈有薄茧的手,和我沾满颜料的手,共同握着一支画笔。
画完才发现爸爸站在门口,手里端着热牛奶。他看见画时明显怔住了,牛奶晃出来洒在拖鞋上。
爸,我鼓起勇气问,我能去楼顶画会儿星星吗
他沉默了一会儿,转身去衣柜里拿出我的外套:穿上,晚上凉。
楼顶的风很大,星空却格外清晰。我支起画架时,爸爸就坐在旁边的旧沙发上,安静得像尊雕塑。画到一半,他突然指着天边:那颗特别亮的叫什么星
是天狼星。我小声回答。
哦...他点点头,又问,你画星空用什么蓝
这个问题太专业了,不像他会问的。我转头看他,发现他手里拿着手机,屏幕上显示着星空画法教程。
钴蓝加一点群青,我鼻子发酸,再混点白。
他认真记在手机备忘录里,像个好学的学生。夜风掀起他额前的白发,我突然发现,原来我强大的、固执的、不可战胜的爸爸,也会老,也会妥协,也会为了学习理解女儿的世界而熬夜查资料。
画完成时已经凌晨一点。爸爸小心地帮我拿着画架下楼,在楼梯转角突然说:下周...要不要去看看美院的开放日
10
画布上的未来
高考最后一科结束的铃声响起时,我画下了考场上最后一幅小画——在草稿纸角落,用2B铅笔勾勒的太阳,光芒是放射状的,像极了小时候画的第一幅蜡笔画。
走出考场时,盛夏的阳光烫得人睁不开眼。校门口挤满了家长,我一眼就看见了爸爸。他穿着那件洗得发白的蓝衬衫,手里举着冰镇酸梅汤,在人群里踮着脚张望。
念念!这里!他挥手的样子笨拙又急切,像个第一次参加家长会的小学生。
我挤过人群,接过酸梅汤时发现瓶身凝结的水珠已经打湿了他的袖口。他浑然不觉,只是紧张地盯着我的表情:最后那道大题...
做出来了。我喝了一口酸梅汤,冰得牙根发酸,用您教我的那种解法。
他眼睛一下子亮了,想说什么又咽回去,最后只是搓了搓手:走,回家吃饭,你妈炖了排骨。
回家的公交车上,我靠着窗户昏昏欲睡。一个月的高强度冲刺,每天凌晨画一小时画成了唯一的放松。爸爸突然碰了碰我胳膊:看那边。
车窗外闪过美院的招牌,阳光下熠熠生辉。我心头一跳,偷瞄爸爸的表情,他却只是笑了笑:下周出分,咱们先去看看校园环境。
这句话轻飘飘的,却在我心里炸开一朵烟花。自从那个画星空的夜晚后,我们达成了一个默契:如果高考分数够,就报美院设计系;如果不够,就选综合大学的艺术专业——总之,不再是金融。
成绩出来那天,全家围在电脑前刷新页面。妈妈紧张得把围裙带子揪成了麻花,爸爸的额头抵在显示器前,鼻尖几乎要碰到屏幕。
加载圈转了整整三分钟,然后——
过线了!爸爸突然大吼一声,吓得邻居家的狗汪汪叫,超了美院分数线12分!
妈妈哭着抱住我,爸爸则直接抄起电话,挨个给亲戚报喜。听着他洪亮的声音说着对,设计系!孩子喜欢这个,我突然想起被烧毁的画具,想起撕碎的速写本,想起那些凌晨四点的秘密作画。
所有的疼痛都有了意义。
暑假里,爸爸变成了最积极的艺术生家长。他陪我去买画材,扛着画架跑上跑下;帮我联系美院学长咨询课程;甚至偷偷在我的素描本上临摹简笔画,虽然画得歪歪扭扭。
八月的某个傍晚,我在阳台上画夕阳,爸爸凑过来看了一会儿,突然说:其实...你爷爷年轻时也想学画。
我笔尖一顿,颜料滴在调色板上。
那时候家里穷,他只能去工厂当学徒。爸爸望着远方的晚霞,所以他特别支持你画画...是我太固执了。
风把他的话吹散在暮色里,轻得几乎听不见。我放下画笔,第一次认真打量这个男人:他的鬓角全白了,眼角皱纹深得像刀刻,但眼神柔软,像融化的琥珀。
爸,我指着画布,这里缺个人物,您当我的模特好不好
他愣了一下,手忙脚乱地整理衣领:现在要不要换件正式点的衣服
最后他端坐在夕阳里,姿势僵硬得像小学生拍证件照。我画得很慢,铅笔勾勒出他眼角的皱纹,炭笔描摹他鬓角的白发,水彩晕染他被岁月晒黑的皮肤。画着画着,我发现这个曾经让我惧怕的男人,原来这么瘦小,这么普通,这么...
画好了吗他小声问,一动不敢动。
再坚持五分钟。我憋着笑,在画角添上一行小字:我亲爱的爸爸。
美院报到那天,爸妈坚持要送我去宿舍。爸爸扛着行李爬六楼不带喘,妈妈则忙着给室友分自制的小饼干。铺床时,我发现枕头底下塞了个信封,里面是一沓现金和一张字条:买颜料用。爸爸。
字迹歪歪扭扭,像小学生的笔迹。我抬头看向窗外,爸爸正在楼下和宿管阿姨比划着说什么,手里挥舞着我的课程表。阳光透过梧桐树叶,在他身上投下斑驳的光影。
妈妈悄悄告诉我,他最近在学用艺术类APP,还加入了美院家长群。天天在群里炫耀你的画,她笑着说,手机相册全是你的作品照片。
开学第一周的设计基础课上,教授让我们以家为主题创作。我画了一幅混合媒材作品:底层是被烧焦的画布碎片,中间是拼贴的试卷和习题册,最上层则是崭新的油画颜料——一支画笔正从灰烬中开出花来。
作品展出时,好多同学围着看。有个女孩红着眼睛说:这让我想起我爸...
晚上视频通话时,我把这事告诉了爸爸。屏幕那头的他沉默了很久,最后只说了一句:好好画。但我知道,这三个字里包含了他所有的歉意、骄傲和爱。
挂断前,他突然凑近镜头:对了,你爷爷下个月八十大寿,记得准备礼物。
这次要画什么我笑着问。
画张全家福吧,他的声音有点抖,就画...现在这样的我们。
我翻开速写本,在新的一页上打了个草稿:爸爸举着手机笨拙地视频,妈妈在旁边削水果,而我坐在大学宿舍里,画架上是被夕阳染红的画布——画里有他们,他们眼里有我。
这才是真正的全家福。
画到一半,手机突然弹出爸爸的消息,是一张照片:我空荡荡的卧室墙上,钉着那幅被烧过的《破笼》,旁边挂着我的美院录取通知书。
你房间的布置,他写道,等你放假回家看。
我放下画笔,望向窗外。初秋的夜空繁星点点,像极了那个和爸爸一起画星空的夜晚。这一次,笼门大开着,而鸟儿终于找到了属于自己的天空。
(全文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