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珑惶然地看着梁椟指缝中溢出的黑血,头脑一片空白,做梦似的从中衣袖口撕下一块干净布料,想要包扎伤口,却又不知该从哪里下手。
梁椟大概是被她举着块布的滑稽样子逗笑了,却没忍住低咳两声,“别慌,箭上应该涂了毒……咳咳……我这不是还没死吗?”陶珑咬紧了后槽牙,意识到自己的手足无措,定了定心神,避开梁椟的伤口,将人半背半扛地拖到一处略干净些的地方,又小心扶着他的背叫他躺下。
“你……怎么样?能拔箭吗?”一边走向只剩匪没有首的尸体,陶珑一边问。
也是她失算,没考虑会有眼下这种情况,身上居然只有金疮药,没半点能清理伤口的东西,而且还不知道那箭上的毒是否致命……此时此刻,她居然只能期望从尸体上找出点能用的东西。
毕竟,作为一支能出来干杀人灭口勾当的队伍,他们身上不至于没点应急用的药品吧?陶珑先是被那摸不着头脑的尸体恶心得干呕两声,而后才有些忐忑地动手上下摸索一番——谢天谢地,她不仅找到了包草木灰,还有两个长相完全一致的小瓷瓶,里面装着辨不分明是毒是药的粉末。
她悬着的心暂时落地,这才猛然发现,梁椟一直没有再说话。
陶珑差点没握紧手里的东西,几步奔上前去,见他胸膛还在起伏,目前还只是昏迷,终于脱了力瘫倒在地。
直到这时,陶珑才觉察梁椟腹部的伤口出血量很不对劲。
发黑的血几乎染透了他半边衣裳,但依旧能看见不断向外层层晕染开的新鲜印迹。
……是毒?陶珑一咬牙,打开两只瓷瓶,各自倒了一点粉末出来,分别喂给劫匪骑来的还没死透的马。
她心里默默计数,算到第五十下时,其中一匹马发出哀鸣,伤口泄洪般喷涌出鲜血。
见此情形,陶珑立刻将另一个瓶子里的药粉倒一些喂给它,这回,数到了一百,马匹才冷静下来,出血量减少,瞧着没有方才那么痛苦——也可能是快死透了。
陶珑其实拿不准这毒药与解药是否对梁椟的症,但事已至此,唯有死马当作活马医,尽力一试。
将解药怼进梁椟嘴里,怕他无法吞咽,陶珑又微微抬起他的上半身,解下自己腰间水壶,将药粉就着水硬冲进了梁椟的喉咙。
好消息是,梁椟被呛得轻微咳嗽起来。
这自然是好事,能有这个反应,说明人还吊着口气,有的救。
陶珑掰开梁椟的嘴,确认解药全部进了他的肚子,这才将人重新放平,开始解他的衣服。
好在他俩曾经是夫妻,这种事没什么可害羞的,尽管如今荒郊野岭光天化日,行此举多少有些过于奔放,但人命关天,陶珑手下毫不留情,三下五除二就将衣服扒了个干净。
看着胸口狰狞的疤痕,还有腰腹处没入了整个箭头的惨相,陶珑心情十分复杂,莫名感觉自己有点喘不上气。
她用力掐了把大腿,强压下此时不该有的任何情绪,用水壶里剩下的水大致擦洗了遍伤口,右手反复屈伸,确定不再手抖后,干脆而果决地动手拔出箭矢。
这种箭的箭头上带着钩子,专为夺命设计,即便中箭后侥幸没死成,拔箭的痛苦也能叫人生不如死。
拔箭时,梁椟的身躯不自觉剧烈颤抖,喉咙间溢出细微的呻吟,显然是痛的。
陶珑力气足够大,将人死死按住,居然一口气就将整支箭拔出。
顾不上擦额头上的汗,她立刻将金疮药和草木灰尽数洒在伤口处,又把从自己衣服上撕扯下的绷带用力缠在梁椟腰间。
“……你……轻点……”动作间,陶珑恍惚听见了梁椟的声音,差点以为是自己太紧张以致于出现了幻觉,直到又听到一声闷哼,她才不可置信地转头看过去。
真的醒了?……痛醒的?陶珑不确定地加重了手上的力道,引得梁椟整张脸扭成一团花卷,哀求道:“……轻点,不然真的要死了……”还好,伤口已经包扎完毕,尽管依旧在往外渗黑血,但比之前要少太多。
何况,梁椟人也醒了,情况应当有所好转。
陶珑不自觉松了口气,将他像包粽子一样用衣服紧紧裹起来,絮絮叨叨地说:“还没死就行。
你现在怎么样?我从那人身上找到了解药,全喂给你了……但还在出血,是不是没用?”梁椟虚弱地抬起手,轻轻搭在她给自己系衣带的手上,“有用,好多了。
”大概是梁椟现在看起来太凄惨,陶珑没有阻止他越界的举动,沉默片刻,蹙眉道:“可是血的颜色……”梁椟咳嗽两声,道:“不是毒,是……说来话长,”他偏过脸望向陶珑,声音温柔得不可思议,“我们就在这干等?”陶珑问:“能动吗?”“不是有你吗?”梁椟显然还是没什么力气,手软绵绵地垂下,却不死心地挂上陶珑的袖口。
“这附近有猎人歇脚的屋子,我们可以过去。
”陶珑小心扶起他,将人挂在自己身上,“路上做好记号,雯芳他们要不了太久就能找来。
”陶珑无比庆幸自己还有个力气大的优点,在这生死关头居然能派得上用场,不然,只怕梁椟今日真要死在那里。
但即便如此,她要背起这个比自己足足高了一个头的男人跋涉,还是有些费劲。
陶珑忍不住抱怨,“你吃什么长这么高?”为了不碰到他的伤口,陶珑只能将人背起,于是梁椟两只脚时不时就会耷拉在地上,留下一道宛如拖尸的痕迹。
陶珑样貌似母亲,体格却完全继承了父亲,身量在女子里算是高挑,长手长脚,甚至比一些男子都高些。
但梁椟偏偏是男子里也格外高壮的类型,比陶珑的父兄还高了一两寸,和他站在一起,陶珑都显得小鸟依人。
梁椟闷声笑着,胸腔起起伏伏,震的陶珑后背有些痒。
“你不就喜欢个儿高的吗?”陶珑觉得他是被那毒把脑子毒坏了,怎么突然这么活泼?气都喘不匀,居然还有心思说笑话?“笑得出来,的确是死不了了。
”陶珑嘴上不饶人,却还是背着梁椟深一脚浅一脚的往山里走。
过了约一刻钟,陶珑终于根据自己时灵时不灵的记忆,找到了那处房屋。
南海大规模推广棉花种植前,百姓农闲时,往往会选择进山打猎,是以,山里常有他们修建的用来临时歇脚补给的小屋,屋里大多会留下些自己身上带着的部分物资,留作后来人使用。
即便不是猎人,进出山中也可在此地小住。
陶珑能知道这地方,还多亏上次来南海时,在驿站碰到了个卖毛皮的猎人。
那人说自己有几十张上好的兔皮,但不在手上,如果陶珑想要,可以和他过去拿。
雯芳当时差点吓死,立刻炸毛要赶人走,但陶珑看他像是真心要做生意,便干脆答应——索性她身边有人,不可能单刀赴会。
事实证明,猎人没有骗她。
猎人带着一行人来到了这座小屋,将自己剥制的兔皮拿出给陶珑看,一手交钱一手交货。
小屋的事,也是那猎人告诉她的。
陶珑运气不错,这屋子不久前才有人歇脚,炉子虽冷,下面的灰却还算新,人大概走了有一两天。
屋里除了不算太新鲜的蔬果外,还有少许调料和一小坛酒。
——无论如何,吃住都有着落了。
她小心将梁椟从身上卸下,摊平放在床上,拎起炉边空荡荡的水桶,叮嘱道:“我去打水。
这季节打猎的人不多,但若是有人来了,你就说自己是被山匪伤了,他们肯帮忙的话可以给报酬。
”梁椟安静地躺在床上,许是因为虚弱,整个人看起来格外柔软,抬眼时,更是有几分“我见犹怜”的动人。
他眼里含着笑,温顺道:“知道了,你也一切小心。
”此情此景,饶是陶珑自认心如磐石,也不可避免地动摇了一瞬。
何况,这话从前似乎都是陶珑对他说的,没想到还有两人身份对调的时候。
陶珑闭了闭眼,甩掉心里纷涌而来的妄念,转身快步离去。
直到小屋的门被关上,陶珑的身影彻底消失,梁椟才收回目光,直愣愣望向房梁出神。
那一箭,他真的以为自己会死。
箭上的毒并不致命,大约是什么会让伤口出血不止的药物,但梁椟身上那条蛊虫以气血为食,即便当年捡回一条命,也没法再像从前一样出刀山入火海——如今他气血两亏,不说长时间奔袭身体遭不住,万一受伤,他轻则成为拖累,重则直接命丧当场。
这次,梁椟就觉得自己几乎要命丧当场。
他甚至听到了自己体内鲜血奔涌的声音,而这声音一点点变得微弱,直到盘踞在心口的蛊虫都没力气作乱,他的意识也逐渐模糊。
而后,他看见了陶珑。
这不奇怪,陶珑就在自己身边,他当然看得见。
只是,那似乎是许多年前的陶珑,未及笄的少女原本在和母亲说话,见他过来,登时像是受惊的猫,想努力找个地方藏起来,却又红着耳根悄悄抬眼看他。
昔年的梁椟只看见了陶珑想躲着自己,现在的梁椟却看见,她看自己时分明眉眼含情。
……原来,她也一直是喜欢自己的。
梁椟平静地想。
多奇怪,他分明直到成婚前都疑心陶珑是被迫嫁给自己,此刻得知“真相”,却格外平静。
哦,是了,因为那之后,陶珑毫不吝啬地表现着自己的爱。
新婚夜主动吻上他,在言官讽刺他时毫不犹豫回护他……因为陶珑,梁椟知道,这世上除了母亲,也依旧有个人坚定地爱着自己。
回想起来,梁椟发现,自己在与陶珑相处时,似乎总是“接受”的那一个。
他畏首畏尾地踟蹰在原地,躲在自己画出的一个圈里,不敢迈出去半步。
而陶珑,从远处向他跑来,一脚踩上那个圈,将痕迹全部擦掉,告诉他:别怕,我带你走,梁椟像一个不懂事的孩子,紧紧抓着陶珑的手不放,只想着从她那里汲取爱,却几乎没有回报给她什么。
面前的场景倏然变化,扭曲成不久前,那匪首射出最后一支弩箭时狰狞的脸。
这次,梁椟没能赶上,眼睁睁看着箭矢飞出,正中陶珑心口。
他几乎找不到自己的声音,也控制不住自己的身体,大概是用一个很难看的姿态连滚带爬到了陶珑身边,颤抖着将她半抱在怀里。
苍白的死气在她脸上缓缓绽放,灵动与鲜活随着鲜血一起流出身体,任凭梁椟怎么徒劳去堵,也阻挡不了半分。
陶珑有些费解地问:“为什么?”什么为什么?明明没有开口,陶珑却像读懂了他的意思,一双眼眸里弥漫起哀愁,“为什么……先前都在把我推开,这会儿,又这么难过?”那片哀愁渐渐凝成了水,她嘴唇微动,似乎还想说什么,却无力地合上眼,再没睁开。
梁椟徒劳地紧紧抱住她,不肯放手。
直到尖锐的疼痛把梁椟从噩梦一把抓回来。
原来真的只是幻觉……太好了,太好了。
太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