活,我等着你,死,我等着你!
这井里有什么?
沈乐扒在井口低头往下看。古井并不深,之前沈乐的师弟师妹们用铅锤测量过,也用扫描仪测量过,得到的答案一模一样:
从地面到井底总共4米,从井口到井底,不过45米。刺桐市靠着海边,地下水丰富,本来也不用打太深的井——
至于井壁上面,自从沈乐的师弟师妹在井底消失,当地派出所下去摸过一遍,马师弟回来以后,自己也带着超声仪下去测过一遍。
答案是,无论是井底还是井壁,都没有任何异常空间,最起码,没有可以容纳一个人的空间。
那点石头和石头之间的缝隙,婴儿都容纳不了,不用说成人了!
沈乐光凭一双眼睛,确实也看不出异常来。他想了想,推出一件新到的设备,跳上房檐架好:
那是一台红外热成像仪。一架起来,整个院子,在屏幕当中就变了模样:
绝大部分地方都呈现青蓝色,只有少数几处,比如沈乐刚刚修复不久的几块地砖,还有那几根冥想世界中颜色焦黑的立柱,颜色略略泛红。
而地砖上的缠枝莲形状,也在热成像仪下呈现出浅蓝色的的花纹。
很显然,哪怕吸收了大量土行之力,也挡不住这股来自冥冥中的力量,执意表达它的存在。
至于那座古井,那个冒着寒雾的井口,在红外热成像的屏幕下面,颜色几乎深黑:
“哇哦,冷成这样了吗?”
沈乐轻轻地赞叹了一声。师弟师妹们翻资料的时候,确实翻到了对应的记载:
“古祠里有寒井,井水冷冽异常,虽在溽暑,触之体颤。然不可饮,亦不可沉李浮瓜,食者辄病,人谓有怨念云。”
不管是不是真的有怨念,这口古井,肯定是有问题的。沈乐操作热成像仪,记录相关图像,也记下了每个位置的温度。
他跳下古井,在井底努力挖掘起来。表面,下方03米深,05米深,1米深……
大地回应了他的要求,井底泥土柔软地分开,贡献出他想要的内容;
甚至,沈乐伸手抽开井壁砖石,在砖石后面挖土,井壁都很给面子地支撑住了,并没有直接塌下来。
他将挖出来的土挨个儿打包,贴标签,带回住处,直接交给师弟师妹:
“帮我看一下,这土里有什么!”
“什么……”
“我也不知道有什么,我就是想知道一下。”沈乐面不改色地说着车轱辘话,返身回去睡觉。留下师弟师妹们面面相觑:
怎么办,甲方有钱,甲方任性,关键是,甲方真的肯给钱。
那还有什么好说的,干活吧!
沈乐饱饱地睡了一觉起来,迎接他的,就是四双熊猫眼。黄初夏师妹迫不及待,
活,我等着你,死,我等着你!
“关于井底下的骨头,你们有什么发现吗?”
“都是人骨!”黄师妹抢着回答:
“我们送去检测过了,几片大的,法医一看就说,肯定是人骨。一些细小的碎片,他们切片放到显微镜底下,观察组织结构,也说确实是人骨!”
“那么……”
“是男是女,到底有几个人,那就不知道了。”黄师妹黯然摇头:
“毕竟年代太远了,骨头也太久了。没有标志性的骨头,比如骨盆什么的,不太好判断。
我们把这些骨头送去别的实验室,希望有经验的考古学老师能给结论,不过,他们说希望不大……”
沈乐无奈摇头。看着这些师弟师妹们站成一排,眼巴巴地看着自己,他只好开口安慰:
“没事儿,我们把井重新砌好,别的就交给我。至少,修好的房子,我肯定不会再让它闹了!”
师弟师妹们小声欢呼。沈乐看着他们按照扫描仪给出的图像,把整口古井原样恢复,连井壁砖石都送回原位,立刻把他们赶了出去。
自己在井边盘膝端坐,从太阳当顶,一直坐到月上中天:
“如果你还记得你过去的主人,如果你还记得你过去的经历,那么,就告诉我吧……”
一边对着古井低低细语,一边默然凝聚周围的力量。大地的力量,润物无声,加固所有的砖石,加固所有的石础;
水的力量,呼唤附近的地下水,一点一点凝聚过来,一点一点从井底升起。
最后,当月光照入井底,寒雾再一次从井中升起,沈乐面前,终于换了天地:
还是刺桐市。
还是祠堂。
然而,整个祠堂里人流涌动,每个人脸上都带着惊慌神色。一个中年男子长袍飞扬,衣袖都挽到了手肘上方,不停招呼:
“快点!快点快点!把这个箱子抬走!”
“蠢材!轻点儿!这个青铜簋是唐代传下来的!在祖宗面前供了几百年!”
“先祖保佑……先祖保佑……”
两个少年和他一模一样,也是身穿长衫,头戴纱冠,一副读书人模样。
然而长衫下摆直接撩到腰间,一角压进腰带里面,袖子卷起,站在梯子上干活:
“老祖宗,不孝子孙,不得不惊动灵位,望您恕罪……请您保佑我黄氏……”
一边念叨,一边从搁板最高处请下祖宗画像,小心卷好,往下传递。
祠堂左右两间,也都是忙忙碌碌的人群,打包神位的打包神位,打包族谱的打包族谱,打包祭器的打包祭器……
这是要逃难?
沈乐在祠堂里转了一圈,看到的就是这种兵荒马乱的模样。
转到后门口,对着女祠的后门已经敞开,川流不息的人群扛着箱子,挑着担子,顺着夹道往后走。
一路走到女祠门口,早有一列车队等在那里,车夫接过箱子,快速捆扎上车,装满一辆车,一甩长鞭,赶了就走。
等等,祠堂里的东西要装了走,人呢?
人呢?!
女祠前后大门全部紧闭,仿佛无人。沈乐贴在门上听了听,感觉自己听到了哭声,也可能听到了小小的惊呼?
他纵身一跃,跳到女祠屋顶上,沿着屋脊向前走了几步,低头俯瞰。
果然,一群妇人女子瑟瑟发抖,聚成一团。有的在快速换上破旧布衣,有的把衣裙束紧,有的在往脸上抹灶灰,有的在往裙带上拴裙刀;
还有的……
还有的……
沈乐转过正厅,往楼上走去。记忆中的脚步落地无声,并没有惊动任何人。
楼上的小房间里,几个老妇安定地整理着衣裙,互相梳好发髻,并没有要扮丑、或者要扮贫穷的意思;
但是,沈乐看到她们居住的房间,房梁上已经悬起了长长的布带……
已经,危险到这种程度了吗?
沈乐不忍地闭了一下眼睛,想要向她们伸出手去,却又颓然垂落。他转了一圈,纵身跳出,在祠堂外围慢慢走动:
古宅的记忆送他落在这里,肯定不是白送的。它想让他看到的,到底是什么呢?
那个叫珊珊的姑娘,还有阿瑛,他们在哪里?
在这祠堂附近吗?
刚才在女祠里转了一圈,他没有看见珊珊……
沈乐绕着祠堂走了一圈,又向外走了一圈,还是没有看见人。
街上一片兵荒马乱,乘着车的,赶着驴车的,背着包袱步行的,扶老携幼的人群络绎不绝。
沈乐侧耳倾听,在那些奇怪的当地方言当中,勉强辨认出小声的抱怨:
“怎么忽然打起来了?”
“不是说守得住的吗?”
“听说是蒲家叛了……开城献降,引了鞑子兵进来……”
“嘘……你不要命了!这时候说什么鞑子!给他们听到,当头就是一刀!”
“唉,都是那位张大人,非要收蒲家的船,去和鞑子兵开战……谁家好好的船被收走,没点怨气啊?”
“有怨气也不能叛国啊!哼!非我族类,其心必异!当初就不该让他们留在这里!还让他们做官,还让他们管市舶司!”
“希望他们不要对百姓下手吧……”
“那些宗室逃得倒是最快,已经上船跑掉了,只剩下满城百姓……”
沈乐怔怔地站着。他已经想起来了,当前他置身的历史,到底是哪一段:
蒲寿庚叛宋降元。当时,蒲家联合元军,对刺桐市的宋朝势力进行清洗,城里的宗室,好像是被屠杀殆尽……
不好!
那个阿瑛,好像就是宗室中人!记得元宵夜宴,他为珊珊赢取花灯的时候,清风楼头有人夸奖他,说是龙子凤孙来的!
沈乐整个人一凛。他向外冲了几步,想要去找到这对小儿女,叫他们快走,却又瞬间停了下来:
且不说这儿只是一段记忆,这里的人看不见他、听不见他,他也影响不了任何东西,就算他能干预,他也不知道这两个孩子在哪儿!
好像……上次他们见面,是在祠堂后门不远处,这一次呢?
能不能在原处找到他们?
沈乐左右张望着,努力搜寻记忆中的所在,一边找地方,一边找人。
周围每个街角都有点像,每个街角又都不太像,他找了半天都一无所获。转过一个街角,忽然顿住:
匆忙的人流当中,一对少年男女在拉拉扯扯,不正是珊珊和阿瑛?
“你跟我走!快跟我走!”珊珊已经换下了绫罗绸缎,一身粗布衣服,头发梳成男人的发髻,用一块粗布包裹;
她红扑扑的小脸上满是汗水,一道一道流下来,冲花了脸上涂抹的灰尘。她拽着阿瑛,声音低而急促:
“我们家马上就要出城了!趁着鞑子兵还没有到,我们有一条路可以逃走,逃出去,就不怕了!
听他们说,鞑子兵第一个要杀的,就是大宋宗室,你不跟我走,你会死的!”
“珊珊,你自己走吧。”任凭她怎么拉拽,阿瑛都站着一动不动,只是从发间取下一根金簪,轻轻插进珊珊的发髻:
“我总是大宋宗室,龙子凤孙,我总要为江山出一份力……我的父亲,我的祖父,我的伯父,我的堂兄,都已经出战了,我不能逃!”
“可是……”
“乖,跟你的家人走。”阿瑛仔细地调整好了金簪的位置,解下珊珊发髻上的粗布,把簪头包裹进去:
“如果这一仗还能打赢,或者,如果我还能活下来,我再来找你。如果我没法活下来……忘了我,再觅良人吧……”
他把珊珊往墙边一推,扭头就跑。珊珊拎着裙子跟在后面飞奔,跑了两条街,扑通一声,绊倒在地。
她摔在地上,又拼命爬了起来,再跑出两步,只觉得脚踝、双膝剧痛。只能扶住墙边,大声呼喊:
“我等你!我在祠堂等你!你不回来,我不走!!!活,我等着你,死,我等着你!”
人来人往,川流不息,甚至没有人多看她一眼。珊珊静立了好一会儿,才手扶墙根,一步一挪地往回走去。
沈乐身不由己地跟着她走,走到祠堂附近,被人一把拉住:
“姑娘!你怎么还在这儿!家里人都上路了,留我看着,等你一来就带你赶上去!”
沈乐定睛细看,见那人头发花白,脸上满是皱纹,大概是个守门的老苍头。珊珊退了一步,用力摇头:
“我不走!说好了在这里等,我等到他来!”
她一闪身,三步并作两步,跳进祠堂。女祠里,大队人马也已经出发,只剩下几个年迈老妇,安安静静坐在台阶上晒太阳。
珊珊咬了咬唇,快速把自己打点好,藏在祠堂门房边上,侧耳倾听:
“阿瑛!活下来!活下来!——你可一定要来啊!我等你来接我!”
沈乐不知道那个少年会不会来。他在祠堂院子里转了两圈,又纵身跃上房顶,仰头四望:
整个刺桐城,先是喧嚣,再是沉寂,渐渐陷入紧张。
日夜轮转,第二个夜晚到来的时候,巨大的喧嚣,猛然击破了寂静——
古城东南,临江俯瞰,高挑而美丽的清风楼,燃烧成了一座巨大的火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