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打住进周家,周娘子嘴里虽常骂着那早早走了的死鬼撇下她们孤儿寡母,陆云蔚却看得分明,这是个嘴硬心软的人。
动筷子前,她总要先往亡夫的牌位前摆上一碗。
有回被陆云蔚瞧见了,向来泼辣的周娘子反倒有些腼腆,嗔她一眼:“总不能叫他在地底下做个饿死鬼。
”昨日一早,周娘子便带着女儿去亡夫坟前供了整整一碟不落夹,陆云蔚怕她误了生意,自告奋勇去庙市抢摊位。
难道周大姚没死?奇的是,寺里大大小小的僧众盘查了一遍,不仅没找到周大姚,竟连一个真正认得此人的都没有。
火工房的工头是三年前才来寺里的,算起来那时候周大姚“死”了小半年。
偶有几个年长的僧人含糊提起,似乎记得曾有个姓周的火工,但再问下去,便都是摇头,说不上了。
既然如此,那上月领用灯油的是谁?韩濯陪着陆云蔚一圈一圈打听,问了个遍,竟连个影子都没摸着,此刻少爷脾气上来,揪着库房管事的领子不放:“横竖不能是鬼吧?鬼也用不着点灯。
”那库管脸都涨红了,憋了半天也吐不出个合理解释。
陆云蔚低头又翻了翻账册,只见二月那页白纸黑字写着:“十八日,周大姚,领柴五斤、米两斤、灯油半斤。
”再往前翻,每月竟都有周大姚的领用记录,一年到头从未落下。
她将册子往桌上一搁,怒极反笑,“周大姚过世已有四载,每月却还能来库里领东西,你若说不是你擅改账目假借死者之名贪墨,那这些米柴灯油是被鬼搬走了?”“擅改寺产账目、侵吞柴米,属侵蚀公用之物,按赃数定刑,轻则罚银,重则交僧录司处置。
”昨夜她翻过律例规条,知道纵然是方外之人,也并不能做法外狂徒。
见陆云蔚真要把人押去僧录司,库管连忙讨饶,竹筒倒豆子似的,一股脑全招了出来。
原来寺中每月按人头分发米粮灯油等诸般供给,护国寺地广僧多,清修之人日常所需并不算多,按理说香火钱和佃租足够用度。
偏偏这两年账上越来越吃紧,时不时支不出银子来。
“我也疑心过账目不对劲”库管低着头,“可账是法堂执事管着的,那人一时说年成不好免了租子,一时又说拿出去赈济灾民了,左右就是拿不出钱。
”后来住持便找上他,让他每月虚报些领用,私下再由住持打点人手运出寺外,换些银子贴补亏空。
“账册我看过,没有这回事情。
”知情人死的死、失踪的失踪,陆云蔚疑心这库管没说实话,空口白牙一张嘴,难保不是想把事推得干干净净。
“自然不是庙里的账。
”见陆云蔚不信,库管连忙解释,“是那执事另有一本私账,平日里藏得紧,我是有一回瞧见他在禅房里往柜子深处藏些什么,料想账本定然藏在那里。
”怕是专门偷看的吧,陆云蔚心里腹诽,面上却懒得点破。
“那你认识周大姚吗?”“……并不认识”库管摇了摇头,“名字是住持原先写给我的,我只照着抄上去了,真不知是何人。
小的也不过是听命行事,旁的也不敢多问。
”陆云蔚让他把这几年虚报过的名字一一写出来,多是些年头久远的名字,还有些是原本的小工杂役,早就没人记得,名字却还在册上,最是方便拿来顶数。
再看用量,每月少说也有二三十人份的油米香火,若全都卖了出去,这几年下来住持怕是私下捞了上千两银子。
带着名单,陆云蔚回了趟斋娘巷。
一进门,周娘子就迎了过来,身上围裙都来不及解:“陆妹子可算是回来了!昨个一夜没见人,我心里就跟猫挠似的翻来覆去睡不着。
早知如此,昨日说什么也该等等你的。
”她一气儿说了好些,眼圈也泛了红。
正是早膳的时候,周娘子一听她还饿着,赶忙从锅里舀了碗热粥,又取了两块不落夹,麻利地递过来。
陆云蔚一边接过,一边问她今日怎么还没出摊。
“你是不知道,今儿巷子里都炸开锅了!”周娘子这才道,坊间都传疯了,说住持横死定是犯了什么忌讳,还有人说那庙里不干净有妖气,连铜佛都挡不住。
添油加醋说什么的都有,斋娘巷里不少人家靠着庙市吃饭,这事一闹,哪个还有心思做生意。
她越说越起劲,嗓门也跟着拔高了,陆云蔚熬了一宿,此时听得头晕眼胀。
见周娘子终于歇了口气,赶忙掏出名单念给她听。
周娘子常年做买卖,一听便认出里头有不少都是附近巷子的人,好几个早些年就没了,还有些应是搬走了,几年都没露过面。
念到周大姚,陆云蔚磕绊了下。
周娘子的脸色顿时就不对了,“这是哪门子的册子?”,她只好将护国寺的事简略说了,边说边暗中观察对面人的神色。
周娘子先是愣住了,旋即拍桌而起:“天杀的东西!我男人是我亲手埋的,还能月月跑出来领东西?要是他真能出来,这些年怎么连个梦都没托回来?”“这帮人当年眼睁睁看着我们娘俩锅都揭不开,连个屁都不肯放一个,如今倒拿着死人做筏子!”当年周大姚得了痨病,家里银钱为了治病早花得一干二净,周娘子红着眼讲起旧事,说那时她实在没法子,托人求到护国寺门上去,想着不求银子,哪怕给口水米也成,谁知竟被拒绝了,只说是与寺里无关。
如今听闻丈夫人都走了还不得安宁,周娘子气不打一处来。
陆云蔚默默将这事在心头过了一遍,又请周娘子指认了一年内过世或离开的人名。
两人正说着,还未出门,便听见院外小桃枝咯咯直笑。
“这屁孩子,成日就知道在巷子里疯玩。
”陆云蔚知晓周娘子此时心绪不宁,平日里她可舍不得骂小桃枝。
巷子里今日空荡荡的,大人们都没了出摊的心思,倒是孩子们不晓事,一窝蜂聚在一块儿,比平日里更闹腾。
笑声一阵阵地,陆云蔚听着,也不自觉轻松了几分。
她带着点不自知的笑意刚跨出门槛。
忽然一愣。
韩濯蹲在巷口,身边围了群小不点闹哄哄地玩骑马打仗。
肩上还架着个五六岁的娃娃,咧着嘴笑得正欢。
见她出来,他拍了拍那孩子的头将人放回地上,抬头冲她一笑:“你可算出来啦。
”陆云蔚心里忍不住叹了口气,果然是近来太松懈了,竟叫人跟在后头一路都没察觉。
她不吭声,韩濯立刻慌了神,忙不迭解释:“这两天乱得紧,那凶手指不定就在附近,你一个人出来我有些不放心,才偷偷跟上来了。
”话是说得理直气壮,韩濯心里却明白,自己多少有点心虚。
陆云蔚倒不是个不讲理的,听他这么说,也不愿再多计较,淡淡应了声谢,又叮嘱一句:“下回别这样,危不危险的,我心里有数。
”真要遇见凶手,她和韩濯指不定谁更危险,到时她还得分神去救韩濯。
知道他对这案子也上心,她便没藏着掖着,把方才的线索低声讲了给他听。
她猜,多半是有人撞破了住持背地里的勾当,或者说不准也像周娘子那样受过类似的委屈。
所以不光要泄恨,更想让那人身败名裂。
“为什么只查这一年内出事的人?”陆云蔚一时间不知该怎么解释。
快意恩仇,那是话本里编出来给人解气的。
有些事当时横在心头喘不过气来,可年一过,再回头看,居然也就那样过去了。
那口气也不是一下子散的,是一天天哭着、忍着、咬牙咽回肚里头,最后连自己都不知什么时候熬没了。
周娘子心里就没怨吗?怎会没有。
可她还有个小桃枝,要吃要穿,要长大。
不是她不想报,而是光活着就耗费了全部力气。
仇恨对于穷人来说,是极奢侈的。
这些话,韩濯这个锦衣玉食长大的公子哥,大概是听得懂,却未必真能体会,陆云蔚便没有说出口。
只道是凶手报仇心切,且一年内的也好追查,若是找不着再往大里查。
回到寺里,陆云蔚将自己的推测细细说与孙推官听。
孙推官闻言眼神一震,当即指派人手分头查访,一户户排查下去。
寻到就行。
可银子呢?那么大一笔,难道凭空消失了?陆云蔚从执事屋翻出来的是真账册,这人居然在衣橱里弄了个隔板,表面看着没什么不对,还是她发现板子声音不对,才找到了藏匿的地方。
至于丈室,孙推官也派人仔细搜过,里头分文没有,也没见银票。
再说,度牒后来改为绢本,按理说这种东西很难仿制,那住持到底是怎么弄到的?见孙推官似乎刻意避开这些话题,提都不愿多提一句,陆云蔚自然也不好再追问。
左右无事,她正打算走人,却被孙推官连声叫住。
竟是问她想不想去顺天府当捕快。
陆云蔚也是来了之后才发现,虽说这是本古早虐文,但女子也可为官,开国初期便试行女吏试,允许通文墨、晓律法的女子通过考核入职六部或地方衙门。
可说到顺天府这地方,饷银少、案子多,还得常年在外头跑,风吹日晒不说,指不定还得搏命,即便有女吏想来,多半也会被家里人拦住。
本就人手极为短缺,皇后又下诏凡涉宗室女眷案件,必须有女吏在场,这可愁坏了府丞大人,隔三岔五跑去吏部和刑部要人,但也没个结果。
陆云蔚明白了,这是钱少事多不好招人。
不过她原也琢磨着找个营生,此时专业对口,便痛快答应了。
考试下月初便有一场,只是报名需要作保的人,一时半刻她也没找到合适的。
一旁的韩濯眼看机会来了,立马凑上来:“我来!我替你作保!”陆云蔚无奈地瞥了他一眼,心想这人哪儿来的这么大热情,“保人牵扯太多,韩公子与我不过初识,怎好作保?若我做得不好,岂不是连累了你?”韩濯却像听不懂她的拒绝,毫不犹豫道:“我替你作保,我都不怕,你还怕什么?”孙推官闻言呵呵一笑,“哪里还需要韩公子出面?老朽自能作保,陆姑娘的本事有目共睹,不输那些积年的老捕头,若真能入我顺天府,也算是一桩幸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