住持暴毙、佛像泣血、宝镜失窃。
竟在同一天接连发生。
顺天府的差役们自觉见惯风浪,对这般情形也是闻所未闻,府丞王大人听罢禀报,更觉眉心跳个不停。
今日原是他的休沐日,本与夫人约好去城南赏春,夫人还特地让人备了四层的食盒,放了他爱吃的鹅油糖饼、不落夹、糟鲥鱼、再加上桃花鲊并一壶梨花白。
偏他想起有件案子急需复核,游至一半就匆匆赶回,一路上没少听埋怨。
此刻再听得这般离奇事件,王大人饿着肚子,悔青了肠子,心里念着何苦来哉。
点了推官一人、仵作一人、捕快三人、并八名精干衙役快马赶去。
又因涉及佛门清修之地,即便护国寺不是皇家寺庙,却也是京中香火鼎盛之处,还有御赐的“忠义梵林”匾额,不能等闲对待,遂特意遣人往僧录司通报。
奈何,今日百姓阖家出游的不少,商贩的摊子沿路支得满满当当,硬生生把官道逼窄了半幅,十分难走。
一行人见缝插针,左腾右挪,好不容易出了西直门,但只疾行了半个时辰,过闹市时又遇上不知哪家的马车被人流死死卡在路中间,将路堵得严严实实。
纵有再快的马,嘿,全白费。
孙推官急得额角直冒汗,又不敢无故呵斥百姓,只得命柳捕快带着几个脚程快的衙役弃马步行,先往护国寺方向赶。
柳捕快行事利落,赶到后听了维那的描述,当即将衙役分作三路,一路直奔寮房,翻检剩余香客们的筐篮,同时搜寻宝镜与可疑物品。
另一路则封锁正殿及住持的丈房两处现场。
还有两人,协同柳捕快在法堂里挨个盘问借宿香客的来历行踪。
待孙推官携仵作匆匆赶到法堂,柳捕快已在心中将案情梳理一遍,上前禀报:“大人,寺里的维那称住持是中毒而亡,卑职已命人封锁大殿和丈房”说着又侧身让路,让仵作速去正殿勘验。
孙推官疑道:“如何发现中毒的?”“听说是寺里有位通晓验尸技巧的香客”孙推官闻言很是不悦,什么香客?竟然擅动尸身?维那见势不妙,连忙过来道了声阿弥陀佛:“大人,实不相瞒,当时殿中正值混乱之际。
幸得陆施主见识广博,发现了异常。
”“若非陆施主及时提醒,恐怕寺内局势难以收拾。
”维那赶紧补充,生怕陆云蔚被官府误会,连忙差人去请她过来。
见维那口中见识不凡的陆施主居然是个年轻女子,孙推官眉头微微一挑,显然有些诧异。
陆云蔚这人,向来懒得理会别人的眼光。
当年她初入警队,那些老刑警打量她的眼神,可比眼前这位孙推官锐利得多。
见孙推官问起殿里的情形,陆云蔚条理清晰地抛出线索。
孙推官最初还带着些许审视,渐渐地,神情开始变得越来越专注,双眼越来越亮。
待听她说到“凶手刻意选择浴佛节杀人,又制造佛像泣血的假象,想将住持之死推到所谓的神罚之上,既取人性命,又毁人声誉,这杀人诛心的手法,倒像……”孙推官不由自主地接了下去,“像是有深仇大恨一般。
”说完,似乎突然意识到自己干了什么,脸色顿时有些不自然。
“佛像泣血是假的?”柳捕快像是完全没察觉到上官心中微妙的尴尬,见两人终于停下话头,赶紧插话问道。
陆云蔚意味深长地看了他一眼。
自然是假的。
鎏金铜佛哪里来的血肉,都是些小伎俩,乍看之下有些唬人,她请柳捕快派人架梯子查验,果不其然,在佛眼处刮下不少蜡质。
凶手提前将包着猪血的蜡丸藏在佛眼处,今日法会,殿里燃了不少香烛,烛火使屋内温度上升,蜡丸融化后猪血顺势流下,犹如佛像泣血。
只是,能让蜡丸不早不晚,恰好在住持身亡的刹那彻底化开,并不是一件容易做到的事。
但凡出点差错,过早或过晚融化,都会立刻打乱整个杀人计划。
时间算得分毫不差。
凶手一定非常了解护国寺。
陆云蔚脑海里一闪而过什么念头,可没等抓住,就被柳捕快打断:“今日参加法会的香客俱已登记在册,寺里的人并留宿的几位也盘问过,未找到宝镜的下落,还请大人示下。
”大殿右侧那位,闻言身体微不可察地一僵,人也随之站直了些。
陆云蔚瞥了他一眼,唇角微勾,眼中闪过一丝戏谑,朗声道:“大人莫急,宝镜此刻就在法堂之中。
”满堂皆静。
那南京的商贾李茂,三两步冲到陆云蔚面前“好!好!这可是你亲口认下的,大伙都听到了。
”转头又对衙役嚷道“镜子是她偷的,该放我们大家走了吧。
”说着竟要强行离开。
门口的衙役眼疾手快,水火棍交叉一拦,李茂来不及收势,圆滚滚的身子撞到棍上,踉跄着往后退了好几步,又不慎踩到衣摆,“哎哟”一声跌坐在地上。
见自己丢了好大一个丑,李茂竟也不着急起身,他顺势趴在地上,撒泼打滚骂顺天府欺压良民。
一时怨自己是男儿身,比不得陆云蔚能得人庇护,一时又说商贾贱业,遭人白眼,倘若他有一日得势,定要让这些小人付出代价。
可怜他的老母亲,臊得满面通红,直呼冤孽。
孙推官使个眼色,左右即堵了李茂的嘴拽至条凳上按住,他如今已信服了陆云蔚,知其言必有据,便问起缘由。
陆云蔚手指往右侧一点:“这件事,旁人未必知道,韩公子却不该不知。
”见逃不过,少年往前走了几步,总算露出真容,一双顾盼生辉的桃花眼,鼻梁虽挺,却被右颊那个若隐若现的梨涡衬得毫无攻击性。
虽长了副邻家弟弟的乖巧样貌,但难掩一股骄矜之气。
韩公子?孙推官见到来人,突然面色大变:“韩三郎?”韩濯这个混世魔星怎会出现在佛寺里。
按理说,韩濯的事,早该有人告诉孙推官。
偏偏能在京畿衙门混的人,个个都是人精,既然你不说,那我也不说,唯一的老实头子柳捕快,手上事务繁杂,一时竟也忘了。
韩濯虽然是个纨绔,平日里架鹰走马,斗鸡赌狗的,但要说他杀人放火,大伙是万万不信的,更何况,即便韩濯真的犯案,也轮不上顺天府审理。
这帮衙役都是积年的老油子,见韩濯板着张脸,一个个都装起糊涂,假装看不见他,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哪个愿意上去触霉头。
这中间的关窍,孙推官立时就猜到了,好好好,真是群好下属,给了他好大一个惊喜。
咬着后槽牙堆出点笑意,正欲说话,却听韩濯开口了。
“要赌吗?”韩濯一双眼像淬了星子似的,直直望过来。
“你要是能找到那面镜子,我就认输!”韩濯说着,慢悠悠转着手里的泥金折扇,忽地“啪”的一声往掌心一叩,像是忽然想起什么好玩的——“赌注就押我,小爷往后随你差遣,怎么样?”孙推官闻言一愣,目光不由落到韩濯身上。
这韩三郎是肃国公的幼子,当朝皇后嫡亲的侄儿,什么珍宝奇玩没见过,莫说一面宝镜,便是内府库里那斗大的夜明珠,这位小爷都拿来当弹珠打,为何偏要盗这佛门之物,实在叫人想不透。
陆云蔚听不到孙推官心底的嘀咕。
她只是抬眸望向韩濯,嘴角噙着一抹胜券在握的笑容。
那笑意极浅,一闪而过。
却让韩濯耳尖猛地一热,一颗心不受控地乱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