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车已在正阳门前堵了好一阵子。
骡马粪尿的腥臊气直往鼻子里钻,臭气混在一起罩得人喘不过气。
可陆云蔚却像是闻不到,一副神游天外的模样。
对面那姑娘没她这定力,捂着帕子连连哀叹:“这味儿忒冲,熏得脑仁儿疼……还不知几时才能挪出去。
”陆云蔚摇头,没敢回话。
她答不上来。
说来荒唐,前一刻她还窝在高铁座椅上打盹儿,下一刻却被这股子骚臭味儿给活生生熏醒了。
脑袋还没转过来,车便突然往前动了一大截,她下意识想去抓扶手,却抓了个空,整个人狠狠撞在车壁上。
脑袋被重重磕了一下,紧接着哗啦啦灌进来一堆陌生的记忆。
她本能地皱了皱眉,觉得这些记忆怎么那么熟悉。
名字、身份、主子是谁、受过多少打骂、怎么一步步熬到现在,所有的一切,都清清楚楚地浮现在脑海里。
她,穿了。
而且穿得很不讲理——穿进了一本古早狗血虐恋文里,名字她早忘了,前阵子被吐槽博主翻出来做成视频解说,在网上小火了一把。
出差路上得晃六七个小时,同事怕无聊非拉着她一起看。
故事离谱得很,虐心和虐身竟然是分开的。
男主嘴上说不忍心让女主受苦,有点阴招全使在女主的丫鬟身上。
丫鬟被逼着跳过崖、落过水、喝过毒酒,还挨过刀,看得弹幕一水的问号。
虐在丫鬟身,痛在小姐心。
正牌女主受的最大苦,就是心疼丫鬟过得太苦,然后红着眼眶掉几滴真情实感的泪。
陆云蔚一边看,一边和同事吐槽,这里面疑似拐带、非法拘禁、故意伤害、杀人未遂……林林总总可太刑了。
什么狗屁情情爱爱,有些人就该逮进去改造改造。
结果,她就这么穿越了,成了那个倒霉丫鬟小云。
按剧情来说,她命不久矣。
到大结局正主破镜重圆,她这丫鬟也就“顺理成章”地被许给男主的侍卫。
可惜前期受尽折磨,身体早就垮了,没多久便撒手人寰。
更魔幻的是,男女主大婚后一直没圆房,直到丫鬟去世,男主安慰女主时顺便安慰到榻上。
恋的明明是别人,虐的却全是你。
原来“虐恋”两个字是这个意思,真是物尽其用工具人的一生。
虽说没将自己带入书中之人,但她心里依旧堵得慌。
她已经知道对面那姑娘的身份,正是女主甄二小姐。
按照原著的情节,这会儿她正陪着甄二小姐逃婚出京,往钱塘投亲。
甄二小姐见她脸色发白,刚要说话,一声突兀的暴喝打断了她。
“你这贼囚根子!驴脸挂的几根鼠须,够填个鸟的有须。
”外头顿时炸了锅,吵嚷声一浪高过一浪。
陆云蔚偏了偏头,顺手挑起车帘一角看去,五六丈外,一个满脸横肉的守卫正拽着个穿短褐的汉子狠狠往地上掼,嘴里还骂咧咧的。
“贩辽参崖蜜往福建漳州府?看你这厮短打麻鞋不似行商,必是假引子,爷们守在这儿专撕你等狗杀才的画皮。
”见周围的守卫大声哄笑起来,那胖守卫更是来劲,直接将人一路拖到了墙根下。
陆云蔚心头一沉,方才听路人嘀咕过,自打开了海禁,南边生意红火,都赶着南下捞油水,将这正阳门守军的胃口养得越发大了。
但凡过关的,雁过拔毛鱼过脱鳞,鹭鸶腿上都得劈点精肉下来,一副刮地三尺的嘴脸。
她们这趟又经不起细查,等下怕是不好过关。
可偏偏轮到她们这辆马车,那些个凶神恶煞的守卫却意外地好说话,挥挥手就放行了。
太顺了。
顺得有点不对劲。
陆云蔚缓缓抬头,目光落在对面的姑娘身上。
甄二小姐被她看得一愣:“阿云?你今日怎的古古怪怪,一点笑模样都没有。
”她略一沉吟,眼珠一转,佯装迷糊试探道:“小姐,我……奴婢刚才睡糊涂了,咱们这是要去哪儿来着?”“自然是钱塘呀!”甄二小姐杏眼发亮,兴冲冲地说“憋闷一路,如今好容易出了城,转水路再行几日就能见着荣清表哥了。
”对上了。
她办案多年,深知孤证不立的道理,哪怕她脑中早有所谓的“剧情”,但为保险起见,还是得从甄二小姐嘴里确认一回。
书里确是这般,甄二小姐为了青梅竹马的表哥逃婚,留下书信出城南下。
这些事在原文里不过寥寥几句带过,可真到了陆云蔚身上,她却总觉得哪儿不对劲。
单说这马车就颇为蹊跷,若是甄府的车架,借下人们十个胆子也不敢帮小姐逃婚。
是外头雇的?更说不通。
想起方才那些守卫的嘴脸,寻常车马行的伙计哪能这般轻易过关。
那群兵油子可不是什么善茬。
她目光一闪:“方才瞧那车夫眼生得很,小姐从哪儿寻来的?”“是……是一位故交相助。
”甄二小姐语气一滞,像是怕她继续追问,又急忙补了一句“他、他断不会害我们的。
”果然是有人接应。
陆云蔚暗中打量,见甄二小姐虽有些吞吐,神色却并不像在撒谎。
可奇就奇在此处,按说小云自幼被卖入甄家,与甄二小姐名为主仆、情同姐妹,真是故交,自己怎会一点印象都没有?除非,那人是最近才结识的,而且一开始就有意瞒着她。
她正琢磨着,马车忽然猛地一顿,甄二小姐毫无防备,整个人朝前扑去。
陆云蔚才吃过一回亏,此刻眼疾手快,一把扣住她的手腕,将人稳稳拉回座位。
外头传来车夫支支吾吾的声音:“小的内急,去去就回。
”陆云蔚撩开车帘,刚要开口喊人,就见那车夫仓皇钻进了林子,眨眼间没了踪影。
这一去,好比泥牛入海。
任是她们左等右等,始终不见人影。
一个大活人说没就没,陆云蔚有些不祥的预感。
眼见日头不早,再等下去也不是办法,她一咬牙,正要下车察看,胳膊却被一只冰凉的手猛地攥住。
甄二小姐几乎贴到她身上,声音发颤:“阿云,你别下去……别丢下我一个人,我、我害怕。
”陆云蔚见她脸色煞白,泪珠子要掉不掉地在眼眶里打转,心头微微一软,到底还是个小姑娘。
语气不由放轻:“小姐别怕,我就在附近转转,不走远。
”眼下外头还不知道什么情况,她不敢贸然带甄二小姐一起下车。
见劝不动她,甄二小姐咬着唇,隔了会儿才轻轻点了下头,声音低低地:“那你千万小心些。
”话说出口,手也一点点松了。
陆云蔚翻身下车,顺手把帘子压紧了,又贴着边小声叮嘱“别怕,有我在呢,若有事就唤一声,我立马回来。
”说完,她故意将步子踩得重了些,好叫车里的人听见声响,多少安心些。
因担心这是调虎离山的手段,她并不敢走太远,只在马车附近的林子里搜寻。
可转了几圈,连个鬼影子都没有。
唯独车夫钻入的那片林子,落叶层层,表面看着并无异状。
可陆云蔚眼尖,察觉有几片落叶略显凌乱,上面还有点泥印子,像是有人匆匆走过,又草草掩盖一番。
拨拉了几下,果然露出几个脚印,只是方向不太对。
竟不是往东,而是往西头去了。
陆云蔚眉头一挑,她原想着这人是丢下她们回城通风报信的,哪知方向完全不对,不是回城,也不是往南,竟是绕开主路往西边走了。
她又往西探了探,越走越觉得不对劲。
这地方前不着村后不着店,西边更是密林,连个正经路都没有,晾她们在这儿,是想干嘛?车夫失踪怕是另有隐情。
眼下没有纸笔,她顺手折了根树枝,蹲在马车前推演起来。
“逃婚、出城、车夫失踪、荒郊……”接下来会发生什么呢?树枝在地上一顿。
她慢慢写下“意外”二字。
是了。
原剧情她记得,甄二小姐这趟压根就没能顺利到钱塘,中途遇了意外,撞上那个原本千方百计想绕开的未婚夫,并且跟随对方改道荆楚。
接下来就是极为老套的戏码,一路护送暗生情愫,某天真相大白心碎分手,接着狗男人巧取豪夺,最后莫名其妙的大婚滚床单,番外生子合家欢。
陆云蔚拧着眉,努力回忆那个所谓“意外”到底是啥,可书里惜字如金,轻飘飘一句“天意弄人”就交代过去了。
眼下来看,哪有什么天意,分明是“人定胜天”。
一切都太巧了,巧得令人不安。
她抬头往车里一瞥,甄二小姐正扒着帘子,瞪着眼张望,等她看过去,那姑娘才松了口气,勉强挤出个有点呆的笑。
倘若继续留在原地,她有种直觉,甄二小姐大概率会恰好遇见那位劳什子未婚夫。
三十六计,走为上计。
她半点没有破坏主线剧情的心理负担,她不是原书的小云,不是来成全别人情缘的工具人。
穿到这个乱七八糟的世界,她唯一的打算就是好好活着,自由地活着。
打定主意,她钻回车厢,将车夫失踪的事一五一十讲出来,甄二小姐当场便慌了神,陆云蔚没空哄她,只拍拍马脖子挽了挽缰绳,幸好马儿还算温顺,竟缓缓动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