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曾听过大海的传说吗深蓝的大海，如同神明深邃的眼睛，藏着许多不为人知的秘密，又能窥探每个人内心深处的呐喊。
这是孙合合在海面上游荡的第三天，她不知道为什么，就像梦一样，自己一直在海面上飘荡着。
她最讨厌大海，因为大海带走了她的哥哥，从那以后，她再也没有在爸爸妈妈的脸上看到真心的笑容。
她还记得那是自己九岁的时候，大自己十岁的哥哥跟着别人的渔船出去干活。
孙合合很幸运，因为她是作为家里最幸运的小公主，满怀着对这个世界的好奇降生了。
她不仅有爸爸妈妈的疼爱，还有哥哥的疼爱，哥哥大她十岁，在她还是襁褓里的婴儿之时，哥哥就已经上小学三年级了，所以自然而然地，懂事的哥哥放学后，就成了照顾孙合合的主力。
妈妈说，孙合合的哥哥是孙顾顾，目的就是为了让孙顾顾在某一天有了弟弟妹妹之后，能够照顾弟弟妹妹一辈子，所以孙顾顾从小就知道，如果有一天，妈妈生了又一个孩子，那就是自己要用一辈子去守护的人。
家里从来没有重男轻女的思想，哥哥迎接妹妹，是作为骑士一般的存在。
早在孙合合刚上学的时候，孙顾顾就不念书了，那个年代的大学生含金量不是一般得高，可是孙顾顾不愿意考了。
孙顾顾说：爸妈，妹妹脑袋灵活聪明，让她没有负担地好好学习，将来一定能考上名牌大学，我就不一样了，现在男孩有力气，干啥不能赚钱呢，妹妹就不一样了，妹妹将来不能跟咱们一样……
孙顾顾顾及了爸爸妈妈的脸面，穷这个字，绕在嘴边，完全吐不出来，最后只能红了红脸，说道：不能像咱们一样苦。
在那个年代，苦就像心字头上的一把刀，钻心得疼，却还是要忍。
尽管孙建国和李凤娟不愿意承认，可是到了儿子适考的年龄，他们拿不出来学费和生活费，是不争的事实，这件事情直到后来，都像是他们生命中挥之不去的阴霾。
孙顾顾不是学习差，只是因为太懂事。
他总说：十年，给我十年的时间，我一定赚够钱，让妹妹毫无顾虑地去上大学，我想让她看遍世界的每一处风景，我想让她在外面的世界大放光彩，我想让她不必为了钱而发愁。
他说的话，也正是孙建国和李凤娟想说的话。
可是他们也多想自己的第一个孩子也如同这样，不必为了钱而发愁，只是，事情已经到了不能挽回的地步，孙顾顾作出了自己人生当中第一个重大的决定，这个决定解决了爸爸妈妈的窘迫，也给了妹妹未来的希望。
在孙合合的记忆里，爸爸妈妈和哥哥都是肤色很奇怪的人，白天的时候，裸露出来的部分，脸，脖子，手，都像是烧红了的煤炭一样，又黑又红，可是炎热的夏天到了，晚上他们回到家，脱了衣服，里面却是比自己还白的皮肤，妈妈还好，尤其是爸爸和哥哥，光着上半身，活脱脱是双色人，像结婚的新娘那样，戴了手套，穿了婚纱。
只不过他们的手套是黑色的，他们的婚纱是洁白的。
年纪小的时候，孙合合就一直在展现自己的白皮肤，她总是拿着妈妈给买面霜跟妈妈说：妈妈，你就不能也擦点雪花膏吗这样你就不会脸和身上不是一个颜色了。
她不知道妈妈以前是什么样子的，不知道妈妈是不是也爱美，只觉得妈妈不像女人，像个汉子一样干活比任何人都卖力。
她现在依稀还记得当时妈妈的回答，妈妈说：合合多擦，妈妈努力赚钱就是为了让合合白白的，合合，你记着，永远也不要把自己晒得这么黑。
孙合合不理解地问道：为什么呀妈妈我也想和你们一样能赚钱……
这是非常普通的话了，如果是别人家的妈妈可能已经被孙合合的话感动得一塌糊涂了，可是李凤娟听完孙合合的话却忽然神色变得异常焦躁和不安，最终随着外面呼啸而过的大风，在家里纸糊的天花板掉下来的一瞬间，妈妈扑过来抱住孙合合，用自己的身体将小小的孙合合护在身下，然后像是爆发了情绪一般，用尽全身力气嘶吼出一句：不行！
不行！
那时候的妈妈已经不算年轻了，可是在孙合合的回忆里听来，却像是更为年轻和稚嫩的声音。
不行！十七岁的李凤娟抱着校长给家长写的信，一副不认输的表情：不行！咱们家四个孩子！我学习是全校第一，我凭什么下学去打工！校长都写信了，说我是考好大学的苗子为什么不让我念书！弟弟们有谁比我厉害，有谁比我学习好吗！
爸爸李大伟猛猛吸了一口旱烟，刚想开口说话，却只见妈妈张志梅疯了一样冲过去，抢下了信，看都没看就把信撕成两半：你上学，那你三个弟弟怎么办！家里的钱都不够供他们三个人读到高中，你作为长姐，还是个姑娘家家的，有个初中学历就行了，读什么高中，读什么大学！
女孩怎么了你一直都只爱弟弟们，家里的鸡鸭鹅狗猪是我喂的，没东西吃了山上的野菜是我采的，我还去捡废铜烂铁卖钱，卖回来的钱都给你了，你除了给我买了一条秋裤，剩下的钱都给弟弟们买糖吃了，我一颗糖都没分到，你以为我不知道吗你凭什么就这样毁了我的人生，凭什么！你是最失败的妈妈，你是最恶毒的妈妈！
啪——
这个渔家小院终于安静了，这一巴掌扇走了李凤娟人生中所有的春天，往后的日子里，有夹杂着汗水的酷暑，有田间丰收的盛秋，有被凌冽风雪冰冻着的寒冬，却始终没有充满希望的春风。
很多个深夜，李凤娟躲在被窝里问老天爷，为什么春风吹不过她的人生，这么漫长、苦涩又艰难的生活啊，为什么春天还不来。
李凤娟背上顶着塌下来的天，紧紧抱着孙合合颤抖着说道：不行，你不能像我们一样，不能，你要上学，你要上学，你要上学。
李凤娟只是重重地重复了三次你要上学，然后就不再说话了。
之后孙建国和儿子孙顾顾出海干活回来的时候，看到的是李凤娟撕破了蒙在身上的纸，抱着女儿一步一步坚定地走出来，她没说天花板塌了，只说了一句：合合必须上大学。
孙建国和孙顾顾只是对视了一眼，然后眼神坚定地点了点头。
从此，这个家里所有人都有了新的信念，合合必须上大学。
转眼孙合合三年级了，她非常争气，成绩永远是全校前十名，奖状拿了不知多少个，她永远都记得哥哥看自己成绩单和奖状时候的表情，他的手明明洗过了，明明不脏，却还是要找来最干净的毛巾再擦擦手才接过孙合合递过来的纸，看了又看，看了又看，然后在手中晃动给爸爸妈妈看，骄傲地说：你们看我说得没错吧哥哥是渔民的姑娘都厉害，我就说我赚钱给妹妹花花得值。
他顶着黑红黑红的脸看着孙合合，眼睛却清澈得如同平静浩瀚的海面，他弯腰盯着孙合合说：合合，我们攒了些钱，过了今年，哥哥和爸爸就不用再去打零工赚钱了，我们准备买十台筏子，再置办个小船，我们要自己养殖，自己做小老板了，哥哥有的是力气，我们养的扇贝一定能赚大钱，到时候哥哥给你买最漂亮的衣服，给你攒更多的上学资金，好不好
孙合合嘿嘿笑了笑，伸出手学着妈妈的样子摸了摸哥哥的头：哥，我不要漂亮衣服，我都穿校服，你给自己买一套好看的衣服，妈妈说了，你得穿得板板正正的，清清姐姐才会喜欢你。
说起王清清，孙顾顾羞红了脸，王清清和孙顾顾是邻居，同岁同一年级，她家条件好一些，这一年出去读大学了。
他们两个青梅竹马，两小无猜，其实早就互相喜欢了，只是一个大学生，一个高中没毕业，门不当，户不对，喜欢也不能当饭吃，以后会如何，只能看命运和时间了。
七月十四日，大风天气。
孙顾顾来到海边，果然有人要出海，看到他之后朝他挥手：孙家老大！来不来！
孙顾顾看着浪起潮涌的海面，喊道：叔！今天大风！别出海了！危险！
那人船上已经好几个人了，只听那老板喊道：风浪大，就加钱！三倍工钱，干不干！不干我们可走啦！
三倍工钱，那几乎是家里半个月的餐钱，孙顾顾朝前走去，大风吹过他的面颊，刮得生疼，他最终上了那条让他回不来的船，为的是家里的生计。
他不知道他美好的生命会在这一天戛然而止，十九岁的盛夏，在死亡面前，变成了寒冬。
孙建国睡了美美的一觉，爬起来准备弄点吃的的时候，发现儿子不在家，李凤娟已经准备好饭菜了，刚坐下来休息，就忽然觉得心脏疼得不行。
她下意识喊道：建国……顾顾……我心脏不舒服……
孙建国闻声从里屋出来，赶紧给李凤娟倒了杯热水：怎么样，好点没你和顾顾这一早上去哪儿了
什么顾顾，我看今天大风，你俩在家，我去山上拾草去了，这么说，顾顾没在家李凤娟脸色有些变了：建国，今儿不是大风停活儿了吗
对呀！孙建国也有些慌了：那顾顾是出去了怎么没跟家里说一声呢
两个人还在茫然的状态下，听到外面有人喊：老孙家三哥三嫂啊！不得了啦！船翻了呀！你家大儿子在上面呐！这可怎么活啊！
世界嗡的一声，悄然崩塌了。
没有尸体，没有遗言，这个人就像凭空消失了一般，好像，从来没有存在过。
李凤娟好像整个人被抽空了一样，由着孙建国搀扶着来到了海边，船没了，人也没了。
一瞬间仿佛岸边所有的家庭都在哭泣，声嘶力竭的呼喊让李凤娟觉得有些刺耳。
好吵啊。
我家顾顾不喜欢吵闹。
孙建国像个永远不倒的长松，就这样屹立在李凤娟的身边，在李凤娟快倒下的时候把她搂在怀里，身旁的人都在哭，只有李凤娟是低声念叨着：把我儿子还给我……把我儿子还给我……把我儿子还给我……
大海回赠的，是更加凶猛的浪潮。
大海赠予岛民无尽的财富，却也掠夺他们最珍贵的东西，它把热爱自己的孙顾顾，从他的妈妈身边夺走，占为己有了。
海边永远有丰收的笑容，但也总有许多人，被大海尖锐的浪花穿透了心脏。
孙建国是小学学历，初中没读完就下学干活儿了，他那时候，甚至只是为了有一套衣服穿，因为别人家再穷，也能穿上遮羞布，而他九岁的时候，还没有裤子穿。
这么多年，他穷怕了，有活儿就拼命干，至少要让自己和家人吃饱穿暖。
失去儿子的痛苦他一直掩埋于心，因为他怕自己倒下了，李凤娟就没有依靠了。
直到第二年的春天，他看到自己和儿子一起买下的船，还有筏子的证件，终于忍不住窝在那小小的养殖船上哭成了泪人，那棵屹立不倒的长松，差点连根拔起了。
失去了哥哥的孙合合更加努力学习了，可是爸爸妈妈看不到她所有的奖状和成绩单，有的时候看到了，也只是看一眼，孙合合也就匆匆收走了。
又是在一个大风天气，李凤娟和孙建国一夜无眠，早上的时候才迷迷糊糊睡着了，再一睁眼，身边的女儿不见了。
两个人到处去找孙合合，最后听邻居说孙合合一个人往海边去了。
他们两个吓坏了，直往海边跑，海边的浪啊，就如同那天的大风大浪一样，无情又可怕，他们在海边找到了孙合合，李凤娟劈头盖脸就骂道：孙合合！你要干什么！我问你要干什么！你知不知道……
你知不知道你哥哥就是在这样的天气……死去的。
她说不下去了，只是站着哭，可是孙建国却发现女儿带着火柴，有些东西，已经烧掉了一多半。
他拿起一小摞还没来得及烧完的奖状，那是孙合合在学校里努力的所有结果，他蹲下来，小心翼翼地问孙合合：合合啊，告诉爸爸，为什么要把它们都烧了你很优秀，这些东西也是爸爸妈妈的骄傲，看到这些，我们不是不开心的，你不用都给烧了。
孙合合抬起哭花了的小脸，很认真地说道：我想哥哥了，我那天来海边想找哥哥，看到清清姐姐把想对哥哥说的话写成信在这儿烧了，她说这样哥哥就能明白她的心意了，我也想让哥哥看到我的努力，哥哥以前最爱看我的成绩单和奖状了，我还把我写的作文烧给他，我想让他知道我想他了……
李凤娟和孙建国呆愣着看着女儿单薄的身体，李凤娟先忍不住蹲下来紧紧抱着女儿，孙建国又把他们两个环在自己的臂弯里，这棵长松，向着栖息在他树下的两株花靠着，要替她们遮风挡雨。
爸，妈，你们抱着我我都冷，哥哥在海里会不会冷啊……呜呜呜……
孙合合放声大哭，成年人和孩子之间的区别应该是这样的，孩子可以大声哭泣，而成年人，需要佯装坚强。
日子在爸爸和妈妈一天又一天的早出晚归中，逐渐好了起来，孙合合高中三年也仍然是全校前十。
高考那天，孙建国和李凤娟穿着红色的衣服送孙合合进考场，在孙合合向考场走去的时候，两个人好像都看到了孙顾顾的身影，他穿着整洁的校服，拿着准考证，一步一步走进考场。
那是作为父母最想看到的……
女儿在考场里奔向未来，而儿子的未来，却定格在大海里。
……
两天的高考，只有第一天上午孙建国和李凤娟去送了孙合合，剩下的几次，孙合合都是自己打爱心送考的车去的，她没有像其他的孩子那样希望自己每考完一科走出考场都有父母来接，因为家里的摩托车，只能坐得下两个人。
从什么时候开始孙合合开始感觉到贫富的差距了呢她想不起来了，只记得小时候爸爸用自己的背接送自己，之后是自行车，再之后是摩托车，然后，当身边的孩子逐渐是被轿车接送的时候，他们家，就已经定格在了摩托车。
孙合合不觉得丢人，只是觉得爸爸妈妈好辛苦。
当考完最后一科的时候，孙合合离开考场，却走得很慢很慢，身边的人都兴冲冲地冲向在等待自己的父母，而孙合合知道，爸爸妈妈不会来的。
当她在人群的最后面，却在那一群相继转身离开的家长群里看到了逆向走向自己的……哥哥。
合合，终于考完了，不管是什么样的大学，你总算是能走出海岛，去上学，去看大千世界了吧
你会坐火车吗还是飞机呀是不是也会生活在堆满高楼大厦的城市里，你会遇到地铁那种东西吗哥哥只是在报纸上看到过。
你会结交到很好的朋友吧，你总是那么懂事那么聪明，你的大学生活一定非常精彩。
你很开心吧我的合合。
孙合合的眼睛被泪水打湿，视线模糊到看不清哥哥的面容，她不敢擦眼泪，因为怕幻觉消失，就再也看不到哥哥的样子了，最让她害怕的是，她已经开始忘了哥哥的具体长相，记忆中，只剩下模糊的轮廓。
可她……怎么能忘记哥哥呢
怎么能忘记……那个为了一家人半个月伙食费而葬身大海的哥哥呢
他把自己化作了船，载着妹妹，护送她离开这座小岛，去向他们渴望改变的不再贫穷的未来。
当孙合合擦掉眼泪，哥哥的位置换了个人，那矮了一大截的身影，略显苍老的面孔，让她有些惊讶。
data-faype=pay_tag>
孙合合跑了过去，嘴里嘟囔道：姥姥，你怎么来了你这是干嘛呀这么大岁数了还学人家来接我。
张志梅个子很矮的，再加上岁月留下的褶皱和斑点，显得整个人小小一坨的，她看到孙合合第一句话并不是考得怎么样呀，而是脱口而出：孩子，累了吧
孙合合瘪了瘪嘴，想哭，但是忍住了：还好吧……不过姥姥，你干嘛来呀我爸我妈都不来的。
张志梅张了张嘴，没说什么，嘴角在皱纹中扯起一抹笑容：孩子，别打车了，路不远，姥姥陪你走走好不好你们现在的孩子啊，体格都不行，只顾学习，不注重劳逸结合，你妈妈以前一边上学一边干活，也……
话说到这里，张志梅止住了，觉得自己说错话了，眼神中竟然闪出一丝懊悔。
干嘛呀姥姥，路挺远的，我倒没事儿，你年纪大了，这腿脚能行吗。孙合合看着姥姥，总觉得姥姥今天特别奇怪。
没事儿，走，陪姥姥走走。张志梅牵起孙合合的手，两个人就这样慢悠悠地往孙合合家的方向走去，路其实很长，张志梅腿脚也确实不好，可是今天她出奇地很能坚持。
一路上，张志梅讲了许多关于李凤娟年轻时候的事情，还包括孙合合三个舅舅的很多故事，这是以前，孙合合从来没听说过的关于上一辈人的事情。
那时候日子比现在还要苦，外面的人好多都饿死了，咱们海岛人守着海，靠海吃海，海里也富裕，什么都有，所以岛上也很少饿死人，可是人的肚子里都没有油水，吃多少都不觉得饱，那时候家里养鸡鸭鹅，每到过年，吃不上饺子，就煮蛋，四个孩子，一人分十个蛋，你大舅舅一顿就吃没了，你二舅舅有心眼儿，都藏起来，留着慢慢吃，谁也找不到，你小舅舅呢，就喜欢你妈妈，他是你妈妈背上长大的小崽子，他就吃两个蛋，剩下的都给你妈妈留着。
那我妈妈的呢我妈妈肯定都吃了，她可喜欢吃鸡蛋了，一顿能吃二十个。
张志梅抿了抿嘴，嗓子里呜咽了一下，声音平稳地说道：你妈妈只吃一个，剩下的，给我和你姥爷一人两个，然后就都给弟弟们分了。
孙合合觉得不公平，又觉得妈妈太软弱，自己的东西都护不好，沉默着也没说什么。
你大舅舅脑袋聪明，数学最好，但是脾气也火爆。
对呀，我大舅舅不允许任何人欺负自己家人，脾气点火就着，不过他有这个资本啊，他画出来的图纸，精准得不得了，别人都画不出来，船厂都抢着要他。孙合合眼神中露出一丝崇拜。
但你不知道吧你大舅舅小时候，把粑粑抠出来抹到别人家的被子上。
真的我大舅舅有好奇怪的爱好。孙合合笑了起来。
你二舅舅跟着你姥爷一起学修理自行车的时候，被你姥爷骂得最惨了，但是你二舅舅也不知道怎么了，铁了心地就要学，好了吧，高中毕业也不出去上大学，跟着你姥爷一起开修车铺。
那也挺好啊，是一门手艺，再说了姥姥，现在骑车的人可多了，开修车铺多赚钱呀。
你小舅舅，脑袋聪明，就爱下围棋，本来学习不错，但是天天钻研围棋，他说可以去比赛，可惜后来名额被人顶替了，他一蹶不振了很长时间，现在找了个职员的工作，倒是也还行。
是吗小舅舅怪厉害的，围棋可不是一般人能学会的。
是呀……是呀……张志梅说着说着突然哽咽了起来，但是她强忍着泪水，继续说道：你们的妈妈，在还没有成为你们的妈妈之前，完完全全是姥姥的女儿，是你三个舅舅的长姐，她是家里脑袋最灵光，学习最好的孩子，唉，是姥姥偏心，是姥姥没用，让你妈妈连高中都没读完，就下学工作赚钱补贴家用，你妈妈结婚的时候，找了全村里最穷的你爸爸，姥姥也没帮上太大忙，唉。
孙合合没有说话，因为不知道该说什么，作为第三代的人，她听着姥姥对妈妈的忏悔，不知道这些话，姥姥有没有对妈妈讲过。
但孙合合知道，妈妈总说，很后悔没有继续学业，那个年代的高中生含金量已经很高了，高中毕业的分配工作，现在至少也有份体面的工作，那样，她的孩子就不用跟着一起受穷了。
走到岔路口，再有几百米就到家了，张志梅忽然停下了脚步，孙合合有些诧异地看了看姥姥佝偻的身体：姥姥，你怎么不走了跟我一起回家呗，我妈前些日子还念叨要去看你。
张志梅没说话，微颤的手从挎在胳膊上的买菜兜子里掏出一块手绢包着的鼓鼓囊囊的东西，塞给了孙合合：合合，把这个带回家给你妈妈，就说是她爸爸妈妈给她的。
为啥不说是我姥姥姥爷给的。孙合合接过东西，问张志梅：姥姥，你真不跟我回家呀
张志梅看了看孙合合家冒着烟火气的烟囱，笑着摇了摇头：姥姥等着你妈妈来看姥姥。
说完张志梅就迈着疲乏的脚步回家去了。
孙合合觉得姥姥真是的，一看就是累得不行了，非要逞强走这么远。
她带着姥姥给的东西回到家，做了一桌子好菜的孙建国和李凤娟就迎了过来。
我闺女解放了，再也不用做题磨得手都起茧子喽。孙建国过来接过孙合合的考袋，很小心地放到抽屉里。
而李凤娟则是一眼就认出了孙合合手里包着东西的手绢是自己妈妈的，她看了一眼孙合合：你姥姥来了在哪儿呢怎么不让她进来
孙合合如实说道：我姥姥去接我了，跟我一路走回来的。
李凤娟一听，微微皱眉：这老太太，那么远去接你干嘛再说了，你这孩子，也不带你姥姥打个车，她那腿脚能走这么远。
孙合合有些冤枉，急忙说道：我说要打车了，我姥姥非不肯，跟我讲了好多你们小时候的故事，可有意思了，对了妈，这个是姥姥给你的，说是你的爸爸妈妈给你的。
李凤娟愣了愣，接过手绢，拿着进了里屋。
狭小的卧室里，只有一个柜子，一铺火炕，还有一台不老不新的电视，李凤娟把包得里一层外一层的手绢和破布打开，里面是厚厚的一沓百元大钞，看厚度，得有足足一万块钱。
李凤娟呆呆地看着这么多钱，脑子里浮现的却是父亲李大伟那双因为长期修车而导致关节变粗、皮肤变厚、布满老茧的手，补轮胎三块钱，换轮胎里带外带十块钱，还有张志梅为了赚钱日夜点灯熬油地晒海虹干，手都浮囊起来了，就这样几块、几十的，不知道要攒多长时间……才能凑够这一万块钱。
这沓钱下面，是一张泛黄的用透明胶带粘起来的废纸，不……不是废纸……是那封被撕了的校长写给他们的信。
信的内容模糊了，连带着下面歪歪扭扭写出来的两行字也跟着模糊，李凤娟努力看着，泪水却止不住地往外流。
上面一行是父亲李大伟的字迹，李大伟读过几年书，写字相对规整:爸爸答应不了女儿让她继续上学，但可以答应女儿，让女儿的女儿一直上学。
下面一行是母亲张志梅的字，张志梅没读过书，只上过一段时间的识字班，她的字歪歪扭扭，但写得很认真:我的女儿永远是最优秀的，我的女儿没能考大学，是我一辈子的遗憾，但我希望我的女儿，没有遗憾。
这笔钱是给孙合合上学的钱，可是字里行间，却都是他们对自己女儿的爱。
他们爱孙合合，是因为她是他们女儿的女儿啊。
孙建国看着坐在饭桌上没动筷的女儿，问道:你妈呢
孙合合指了指里屋:在里面哭呢。
孙建国没进里屋，他猜到了，也想要给李凤娟一个空间，让她尽情释放自己的情绪。
那一天，李凤娟的春天，好像回来了，因为春风吹过来，把她心里的裂痕补上了。
……
孙合合在海面上游来游去，她觉得冷，可是没有能让她取暖的地方。
哥……哥哥……孙合合无助地哭了起来:我好像快死了，我好像快死了，我都快死了……为什么还是看不到你……
合合……那个温柔而有力的大男孩的声音响起，孙合合泪崩如雨，回头看到自己的哥哥，站在小小的养殖船上，朝自己招手。
哥……哥哥！孙合合飞奔过去，跳上了船，时隔三十年，她又一次扑进了哥哥的怀里，而这个时候，她也已经变成了小时候的样子，她许久未曾记得的她自己小时候的样子。
她做了太久的大人了，有的时候，都快忘了做孩子是什么滋味儿了。
合合，你过得不开心吗为什么会在这儿呢孙顾顾像以前一样摸了摸孙合合的头:我家合合怎么哭了呢
孙合合在孙顾顾的怀里哭得伤心极了:妈妈……妈妈……妈妈不行了……哥，我觉得我要跟着妈妈一起去了……我接受不了……
合合，为什么不回去陪妈妈你知道吗哥哥溺水的时候，很想念很想念合合和爸爸妈妈的，妈妈如果要离开了，那你为什么不回去陪陪她呢她一定很需要你的陪伴，爸爸……也需要你的陪伴。孙顾顾抱着怀里的小姑娘，疼爱地摸着她的头。
孙合合仰起头，看着那个在记忆中无数次模糊又无数次重塑的哥哥，这么多年了，她始终忘不掉他，就像妈妈倒下的那一刻说过，她那早逝的儿子，就像心口一道永远也不会愈合的伤疤，永远在流血，永远在疼痛。
对于孙合合来说，也一样。
哥哥。她叫了一声。
孙顾顾也轻声回应:嗯
原来你当年这么帅的呀，你好年轻啊，你永远十九岁，可我已经三十九岁了，我老了，也累了。孙合合哭着问哥哥:哥，我不能一辈子做小孩子吗
孙顾顾眼眶含泪，在一瞬间，怀里的那个小姑娘，长高了，长大了，脸上也开始出现皱纹了。
哥哥多想你一辈子都做小孩子。孙顾顾哭着摸着妹妹的脸:是哥哥不好，把这个家扔给你一个人担着，这么多年，你辛苦了。
是真的很辛苦呀，一个女孩，承担着一个家庭的希望。
孙合合上大学的第二年，家里发财了，爸爸拼命养殖干活儿，什么重体力活儿都自己上，凌晨三点出海，晚上八九点钟回来，就这样一年又一年，养殖的虾夷扇贝终于卖上了好价钱，那一年，家里净收入达到了六十万。
对于那年之后的孙建国和李凤娟来说，是个不用再艰苦，不用每天都想死的阶段。
而孙合合的生活费也肉眼可见地涨起来了，她一开始以为家里出了什么事儿，可是后来才知道，原来是整个海岛上的养殖业都蓬勃发展起来了。
一直到大学毕业，她的日子都过得十分滋润。
走出了闭塞的海岛，她也见识到了大城市的无限风光，知道了各种品牌，有了更多的爱好，那时候她的身上，穿的都是名牌衣服，手腕上，脖子上，是爸爸妈妈给她买的金首饰。
没有人能够不沉溺在金钱的滋润里，况且她是家里富裕，学历不低，那时候的浙大，已经是整个岛上都为之仰望的高等学府了。
她一直低着的头，也曾高高地昂起过。
毕业后的她，凭着高学历和高能力，在秋招的时候就进入了北京一家上市公司工作，学习汉语言文学的她，在公司里担任的是项目策划。
她是全公司工作最努力的人，因为在她过了实习期之后，就接到了家里的电话，连年来的海上投资，因为扇贝大批量的死亡和降价，最终一直在亏本，家里的底，几乎被掏干净了。
即使在北京工作一年了的孙合合，到如今还是入不敷出，需要家里补贴，也确实没办法再承担她这边的开销了，爸爸妈妈才忍痛告诉了她这个事实。
孙合合一夜没合眼，第二天就开始找房子，租的三环内的一室一厅，变成了四环外的地下室，吃的东西也变成了糊弄的方便面和便宜外卖，在大城市就是如此，她一个月的工资不算太低，但也不算太高，拿着这样的工资，又要承担高消费，几乎就是月月进账月月光。
于是她变成了全公司最努力的员工，为了六百块钱的全勤和加班费，她一个工作日不落地上班，老板劈头盖脸骂她，她也一声不吭。
人啊，只有在自己工作赚钱养活自己，又没有依靠的时候才最无助，也最容易犯错。
孙合合跟着身边人学，开始炒股，她想赚大钱，想要解决家里的困境，也想让自己飞出桎梏，改变命运，她以为电视剧里的逆天改命会在自己身上发生，可是她被套牢了，亏了借，借了亏，最后欠了三十多万的债务。
她不敢告诉爸爸妈妈，开始自责，她终于把自己给自己编织的梦打碎了，她不是天之骄女，不是天选之子，她只是一个，会犯错，有忧愁的普通人。
她开始忧郁，变得怨天尤人，白天正常上班，晚上回家之后不吃不喝，睁着眼睛等待天亮，可是巨大的债务让她喘不过气来，她最终不得不打心底里承认自己就是个废物，什么高材生，什么才女，都是狗屁。
她觉得白天如同黑夜一般，让人看不到希望，看不到光亮，生活也就这样吧，没什么值得期待的。
她悠悠忽忽站在窗边，楼下安静得很，落叶沙沙地划过地面，她觉得自己这样纵身一跃，就没有任何痛苦了。
就在她意识模糊要跳下去的那一刻，手机响了，她抖了抖，看到手机屏幕上显示的妈妈两个字。
要死，也应该和妈妈说句再见吧。
接通了电话，里面是李凤娟响亮的声音:闺女啊，你下班了吧吃饭了没啊
破罐子破摔的孙合合坐到了窗边，有气无力地说道:我没吃，以后也不想吃了，我欠债了，三十多万，我还不上，你们也还不上，就是这样，我不想活了，告诉你一声。
电话那边安静了很久，李凤娟的声音再次响起:你在北京是不是压力太大了要不你回来随便找个职员的工作，咱不给自己太大压力
妈……孙合合的声音颤抖了起来，语气也从死气沉沉变成了大声质问:您为什么要生我呢家里穷就不要生那么多孩子啊！你们过着那么辛苦的日子，让孩子也跟着辛苦，没有后台没有门路，只能一代一代苦下去，一次一次希望变成失望，你们知道这对于孩子来说是多大的负担吗！我不敢犯错，可是我就是犯错了，我欠债了，我还不上了！我过得不开心，我没办法像人家有钱人那样随心自在地生活，我每一天压力都非常大，老板骂我我都要像狗一样低眉顺眼，所以为什么要把我生下来，为什么！
说完孙合合把手机从楼上扔了下去，她第一次做了这么违背道德的事情，高空抛物，可是楼下没有人，甚至手机摔碎了的声音都微弱到她听不清楚。
她就这样把自己关在家里，没有可以和外界联系的方式。
第二天晚上九点多，她头痛欲裂，心里就像大石头一样堵着喘不过来气，直到有人敲响了她的房门，她拖着疲惫的身体打开门，那一瞬间，眼泪决堤。
孙建国和李凤娟两个人，顶着发白的头发出现在她家的门口，李凤娟也一句话都说不出来，脸上都是疲惫的神情，开口说话的是孙建国，他看了看孙合合住的房间，说道:这个房子这么小，你可怎么住啊。
我之前……呜呜呜……孙合合捂着脸痛哭了起来:我之前住地下室……没有窗户……这个房子虽然小，但是有窗户……
李凤娟的手，不，是浑身都在发抖，她人生中第一次抬手，狠狠给了孙合合一巴掌，这一巴掌打得孙合合都耳鸣了，她觉得自己确实该打。
有窗户……是为了让你看到外面的世界，不是让你用来死的！李凤娟抖着手，紧紧握住女儿的肩膀:你没做过妈妈，你不知道当妈的心情，孙合合，你知不知道现在妈一闭上眼都是你哥的音容笑貌，妈经常听见你哥说他冷，妈一共就你们两个孩子，已经失去一个了，不管遇到什么事情，咱们一起解决，要是你也不在了，还让不让你妈活，你还让不让你妈活！你又让你爸怎么活！
爸爸是一棵屹立不倒的长松，有时候风雨太大，也会让自己的女儿淋到一些雨，可是长松啊，已经承受了太多太多了。
听到女儿出事的那天夜里，孙建国一直没有进里屋，他在外面一直抽烟，当李凤娟简单收拾好去北京的行李之后，从窗户里看到孙建国鼻涕眼泪一块流，这是她第一次看到那么坚强的孙建国哭，他的眼泪，就像是划破树皮流出了血，那是真的绝望。
她看到孙建国狠狠给了自己两个耳光，人生总有起起落落，可没有哪个父亲，不希望能给儿女足够富足的生活，他不怪孙合合炒股失败，只怪自己没能给她更好的生活条件。
妈有钱，咱不死，妈给你钱，把债还上，然后跟妈回家。李凤娟好不容易稳定了情绪，这才说了这番话。
孙合合觉得事情不对，抬头看爸爸妈妈:你们把什么卖了
孙建国和李凤娟没说话。
说话呀！你们把什么卖了！孙合合哭喊道。
房子，你小舅舅还没自己的房呢，我们给他打过电话了，他说他买，还有厂房，也卖了，周围有的是人买，够了，就等你跟我们回去，把钱收一收，手续办一办，就行。孙建国声音沙哑，不知道他们一晚上是怎么熬过来的。
孙合合跌坐在地上，那是她……经历过的人生最昏暗的时刻。
后来孙合合回到了海岛，她有了一份稳定的工作，赚得不多，稳定地穷着。
他们一家三口挤在一个出租屋里，爸爸妈妈每天起早贪黑地出去干活儿，孙合合稳定地上班，大家好像心照不宣地不再提起她的错误，可愧疚让她整夜难眠，她严重的神经衰弱，身体也一日不如一日了。
这个女孩当初有多么意气风发，如今，就有多行尸走肉。
爸爸妈妈的收入不低，可是出的力气也远是常人所不能想象的，可是放眼望去，那岸边，那海上，多的是这样的人，他们像无情地干活儿机器，好像永远不知道疲惫一样，只是为了钱，只是为了一家的生计。
只是为了，活着。
日子一天一天好起来了，因为孙合合稳定许多，李凤娟也到了退休的年纪，家里的经济终于不再那么紧张了，他们一起攒的钱，也够买一套小公寓的了，他们再次拥有自己的小家了。
也是在几年后，孙合合的文学作品获了奖，卖了版权，拥有了相对来说还不错的收入，他们才终于熬过了艰难岁月。
这时候的孙合合，已经三十九岁了，李凤娟和孙建国也已经七十三岁了。
就在冰雪融化的这一年，李凤娟的冬天却来了。
她被确诊胰腺癌晚期，医生的建议是，保守治疗，没有手术的希望了，李凤娟拒绝治疗，只接受临终关怀，她不希望用全家人的钱甚至债务换自己几个月的寿命。
她不希望有一天自己身上插满管子，躺在看不到白天黑夜的重症监护室里，她只希望自己可以体面地离开。
可在妈妈倒下的那一刻，孙合合也倒下了。
……
哥哥，你知道吗，姥姥去世的时候，妈妈说，她没有妈妈了，我当时不太理解那种揪心的痛苦，姥爷去世的时候，妈妈说，妈妈没有娘家了，我有点难受，可是到了今天，我要失去妈妈了，我却不知道该怎么和妈妈告别，她为什么要在我最理解她的这一年离开为什么要在我事业有所起色的这一年离开我才三十九岁，我就要没有妈妈了……孙合合大哭起来:为什么呀……
孙顾顾看着悲痛欲绝的妹妹，也只是眼含热泪地对她说:回去吧，有人在等你。
寒冷的海风消失了，静谧的午后，阳光透过玻璃映在房间里，小小的病房里，有两张病床。
孙合合大梦一场，醒来仍旧是她不愿意接受的现实，因为旁边的病床上，躺着已经快睁不开眼睛的母亲。
忽然，她听到妈妈轻声说着什么，她努力下了床，贴到妈妈的病床边，听到妈妈呜咽着说话，仔细听来，似乎是以前的事情。
我爸爸不是坏人……我爸爸不是坏人……
爸……爸……你的头发怎么白了……
妈……我想念书……
李大伟和张志梅经历过最黑暗的时代，李大伟被冤枉，一夜之间白了头，最终为了老婆和儿女，选择了认罪屈服，从此，这一家人的寒冬久久未散。
爸，妈，他们打我们……说我们是坏人的崽子……
孙合合陪在李凤娟身边，用手轻轻摩擦着她的手:妈，你再也不会挨打了。
晚上的时候，李凤娟忽然睁开了眼睛，她的精神头儿好像回来了，终于能说出完整的话了，她看到孙建国和孙合合就陪在自己身边，不禁摸了摸孙合合的头:好孩子，你去给你舅舅舅妈们打电话，还有叔叔伯伯们，每一个都通知到，让他们来。
孙合合预感到妈妈好像要离开自己了，她一刻也不想离开妈妈，可是只能让妈妈放心，自己出去联系亲人们。
屋子里就剩下孙建国和李凤娟了，李凤娟朝孙建国招招手，孙建国坐近了一些，两个人的手就这样紧紧地攥在了一起。
建国啊，没想到这一辈子，一眨眼就过去了，咱们两个人呐，连个结婚照都没有，这不也把这一辈子过完了吗我走后啊，你也收收心，别干这干那的，好好歇一歇，咱俩这辈子太累了，下辈子，说什么也不当人了。李凤娟说着说着，给自己说笑了。
她在笑，孙建国这棵松树却哭得不成样子，他就这样一边哭，一边盯着李凤娟的脸，她似乎变得年轻了，就像当年他们刚处对象的样子，她长得不太漂亮，可是笑起来，他觉得自己整个世界都亮起来了。
他不太会说话，可是她话很多，他觉得把她娶回家，叽叽喳喳的，整个阴沉的家里就仿佛是飞来了一只百灵鸟，每一处都鲜活起来了。
建国啊，合合长大了，她能撑起这个家了，你也是时候把家里的大权交给合合了，别逼她结婚，也别逼她处对象，找一个好的男人，比找一堆烂人都要重要，如果找不到，那就宁可没有。
那我……那我算好男人吗……孙建国抽泣着问李凤娟。
李凤娟望着孙建国，哧哧笑了:她想找她爸爸这样的男人啊，现在可是打着灯笼都找不到呦。
孙建国笑了，两个人从年轻时就相伴而行，走到今天不容易，那时候的爱情，总能用一辈子来丈量。
妈妈临终前，变成了一朵奇花，舅舅们哭着喊姐姐，叔叔伯伯们哭着喊弟媳和嫂子，和我平辈的人安慰着痛哭的我，而爸爸，依旧像护着花朵的长松，屹立在妈妈身边，两只手紧紧握着，他们没有约定下辈子，因为这辈子，两个人已经足够幸福；妈妈这朵奇花被我们用泪水浇灌着，在生命的尽头，生出了无比灿烂的花瓣，爱能让人生出血肉，却留不住我那鲜活的妈妈。
孙合合在自己的随笔里这样写着。
孙合合作为小有名气的作家，如今已经可以不用上班，只靠自己的文笔赚钱养家了，虽然没能让她大富大贵，可至少日子过得不再像以前那样苦了。
妈妈～
哎。孙合合合上电脑，一个乖巧的小男孩走近她，怯生生地问道:妈妈，福利院的老师跟我说，您领养我没有提任何要求，可是妈妈，谢谢您给了我一个家，您想让我学什么我都会好好学，等我上学了我会好好学习，一定不给您丢人。
孙合合看着这个只不过五岁的小奶团子，也不知道经历了什么，这么小的年纪就这么懂事听话。
不用这么有压力地生活，妈妈的能力可以让你无忧无虑地过前半生，知道吗孙合合摸了摸孩子的头:孙小顾，你只要答应妈妈，不管什么时候，都不能嫌弃自己的名字，也不要改名字，其他的，妈妈没什么要求。
孙小顾想了想，说道:妈妈，人家都说真的爱自己的孩子都是希望自己的孩子优秀的，您不爱我吗
孙合合皱了皱眉:听谁说的，我的孩子，我不要求你什么都会，什么都优秀，我只要你健康快乐就好。
孩子，你不知道，做一个优秀的人，有多累。
这一年，孙建国七十九岁了，孙合合四十五岁，孙小顾十岁。
妈妈妈妈！姥爷臭了！孙小顾放学回来，第一件事就是像往常一样跑去找姥爷，孙合合在书房写作，听到孙小顾的声音，立即冲出来，去了孙建国的卧室，一股恶臭袭来，她看到孙建国光着屁股，把屎尿往墙上抹。
生活的点点滴滴被忙碌的她忽略掉了，她不记得从什么时候开始，爸爸开始糊涂了，起初，爱做饭的他忘了各种调味料应该怎么放，然后是很多事情都记不得了，再然后，他找不到回家的路了，直到今天，爱干净的孙建国，把屎尿拉在床上，然后抹在墙上。
每个人都想要体面一生，可是总有人，总有人啊，没办法面对自己痴傻的晚年。
小顾，不许嫌弃姥爷，去打一盆水过来给妈妈。孙合合戴上了橡胶手套，开始给孙建国清洗，孙建国把臭了的手抹在孙合合的脸上，很恶心吧，可是孙合合不在乎，她只是一直哭，责怪自己为什么没发现，原来父亲的阿尔兹海默症已经这么严重了。
在浴室里，孙合合给自己冲洗干净，然后让孙建国坐在浴缸里，她给他洗香香。
就像小的时候，爸爸给她洗澡一样。
孙建国忽然清醒，他看着自己，又看着孙合合，还有那一堆没来得及清洗的床单被套，他懊恼极了，无神的眼睛盯着自己从小疼到大的女儿，缓缓开口:我给你添麻烦了，是不是
才没有呢。孙合合弹了一下爸爸的鼻子:孙建国同志，你是我见过最好最好的人，好人是不会给好人添麻烦的。
是吗孙建国笑了笑，神情逐渐呆滞了起来:你是女的，怎么能给我洗澡呢
孙合合一边笑一边说道:我是女的，也是你女儿啊。
孙建国茫然地看着孙合合:你怎么能是我女儿呢你不是我女儿。
孙合合给孙建国搓澡的动作一僵，整个人滞住了，半晌，她才问道:你就是我爸爸呀，我就是你女儿呀。
你瞎说，我女儿才多大呀，我女儿才这么高。孙建国用手比量了一下:她才一米二吧，你都多大了，你都是老太太了，怎么能是我女儿，你是我家保姆。
孙合合想过会有这么一天，可是这一天到来的时候，她还是很伤心很难过，疼了她一辈子的爸爸，就在这一天，彻底不认识自己了。
俗话说，久病床前无孝子，照顾一个阿尔兹海默症的病人，还要赚钱养家教育孩子，孙合合有时候真的会累到崩溃，有的时候孙建国还会打她，因为他完全不认识她了。
孙合合有的时候很生气，很想打回去，可是那是她的爸爸啊，她怎么能对爸爸动手呢
长期的情绪压抑，就在那一天爆发了。
孙建国打破了人家童装店的展示柜，只为了偷那一件淡粉色的蓬蓬连衣裙，为了防止他走丢，孙合合给他身上挂了项链，项链上有她的联系方式，她赶到童装店的时候，店里一片狼藉，她买下了孙建国死也不撒手的裙子，又给人家包赔了七千块钱才算了事。
回家的路上，孙合合情绪爆发，把车停在路边，狠狠地打了几下方向盘，把后座的孙建国吓坏了。
你下去，我不要你了。孙合合气得整个人发抖:爸，我的钱是大风刮来的吗你为什么要到处惹事儿，我已经压力很大了，你为什么三天两头闹事！你下去，我不要你了，我不养你了！
孙建国不在乎这个陌生女人的话，不要就不要，反正那不是他的女儿，他下了车，死死抱着那件粉色蓬蓬连衣裙，走得很慢很慢。
孙合合在车上看着孙建国的背影，她的长松，终于弯下了腰，不再是她能依靠的大树了，他在枯萎，她知道，他在枯萎。
孙合合抹去眼泪，振作精神，下了车，要去把爸爸接回来，她那都是气话，他养她小，护了她一辈子，她怎么可能不要他了
爸……爸……孙合合跑到孙建国身边，只听到孙建国一边走一边对旁边的空气说道:顾顾，爸爸干了一辈子的好事，就做这一件坏事不会怎么样的吧你说合合穿这件裙子肯定好看，我也这么觉得，可是太贵了，要四十块钱，那个售货员太可恨了，说咱们俩是穷鬼别沾边，你不是说，咱俩偷偷攒钱，攒够了钱就给合合买这件裙子吗你看，爸抢到了，这就回去给合合穿上。
孙合合愣住了，往昔穷苦日子里的爸爸和哥哥竟然还有这样的约定，几十年前没能给女儿买到的裙子，竟然成了爸爸心里唯一的执念。
爸，咱们回家吧。孙合合忍不住哭出了声。
孙建国停下脚步，看了看孙合合:姑娘，你怎么哭了呢是不是有人欺负你了你告诉叔叔，叔叔帮你去讨个公道。
爸爸……
爸爸可不能随便叫啊。孙建国抱着裙子，像看傻子一样看着孙合合……
孙建国在八十二岁这年去世，去世前，他终于认出了自己的女儿，他摸着孙合合有些老去的容颜，问她:这几年，辛苦你了，哎呦，我那可爱优秀的女儿，怎么都长这么大了。
孙合合哭着笑了:爸爸，我是不是老了，不好看了
才不是呢，我闺女什么时候都是最好看的，是爸不好，爸拖累你了。孙建国笑着摸了摸孙合合的脸颊，替她擦去脸上的眼泪:哎呦哎呦，哭得像个小花猫，小闺女就是爱哭，你看爸爸，这辈子没掉过几次眼泪。
孙合合转身跑进了卧室，过了一会儿，她穿着一件淡粉色的蓬蓬裙走了出来:爸爸，你看我，好不好看
孙建国愣了愣，布满皱纹的眼角散开了，眼泪顺着脸颊流下来:好看，我闺女真好看呀。
那当然。孙合合俯下身，靠在爸爸的怀里:爸爸，这裙子可是我爸爸和我哥哥给我买的，当然好看了。
这个世界太嘈杂了，我只有在爸爸的怀里，才能感受到真正的爱，可我那屹立不倒的长松枯萎了，我用泪水浇灌，它也不会再生出新芽，我爸爸很少提起我的爷爷奶奶，因为他们的早逝，我对他们的印象不深，爸爸很少表达自己的思念之情，可是当他最后抱住我的时候，他却说，曾经他也有自己的大树，在吃不饱穿不暖的年代里，为他挡去了风雨，后来，他的大树枯萎了，他从小树苗的时候就开始学会如何去做一棵大树，所以从那之后，他再也没有怀抱可以依靠，他是所有人的大树，他的背承担了太多的风霜雨雪和烈日酷暑，却很久很久，没有人是他的依靠了，那是我一辈子的遗憾，我没能让爸爸有归属感。可是当爸爸的丧事结束之后，我回到家中，想喝冰水，开冰箱门之后，发现里面躺着一张纸条，带着凉气，我看到纸条上写的是，‘我很失败，我本该把我的女儿养成一朵花的，可偏偏让她成了可以让我依靠的大树。’
这是孙建国去世之后，孙合合写下的随笔。
孙合合觉得，哪怕只有几年，哪怕只有几天，她能成为父亲的大树，长松之上的长松，她都觉得很值得。
……
合上奶奶的随笔，我不知不觉已经泪流满面。
孙若薇，看什么呢这么入迷赶紧洗手吃饭。客厅里传来妈妈的声音。
这就来了。我放下奶奶已经出版了的随笔，这本书当时很畅销的，只可惜我当初读书的时候只喜欢看无脑言情。
爸爸下班回来了，我们一家三口坐在餐厅里吃饭，我随口提起了奶奶的随笔:爸，我挺奇怪的，奶奶的随笔为什么叫一颗心的重量，后面还要加上大海的故事呀
爸爸夹菜的手停了一下，问我:你看你奶奶的随笔了
嗯，太感人了，我都哭了。我有些遗憾地垂了垂头:只可惜，我没见过奶奶。
爸爸嗯了一声，继续吃饭:你没印象，你奶奶抱过你。
是吗她怎么说，说我可爱吗我满怀期待地看着爸爸。
……
孙合合和她妈妈一样是癌症去世，她去世时，孙小顾的孩子孙若薇刚出生，他把孩子抱给孙合合看，孙合合说了句:她怎么这么丑，皱皱巴巴的。
孙小顾把孩子放进孙合合怀里:妈，这辈子没生个自己的孩子，后悔了吧。
孙合合逗弄着怀里的孩子，抬头看着孙小顾，伸手轻拍了一下孙小顾的脸:你就是妈的孩子，有你在，妈不后悔。
……
孙小顾想起了以前的事情，然后长舒了口气，笑了一下:你奶奶说你真可爱。
孙若薇得意洋洋地说道:那必须的，我这么优秀，这么漂亮。
我的孩子，只要健康快乐就好。孙小顾说道。
……
人生总是潮起与潮落相伴，大海总是馈赠和掠夺并存，这世界上的花总会盛开，也总会衰败，而后，又会有新的花骨朵等待着绽放，大树总会有枯萎的时候，但又总会有新的小树苗成长为大树，在一代又一代的向上生长中，一颗颗赤诚之心的重量足矣支撑这个海岛上的人们世世代代地活着，而大海的故事，还将继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