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类别:都市言情 作者:拙笔生花花 本章:第一章

    爱人的白月光上了手术台,点名要我做主刀医生。

    进手术室前,他的好兄弟们也特意赶来,劝我这个嫂子大度。

    手术刀在我手上,定要谨慎再谨慎。

    我同枕七年的好老公黎深,则明晃晃威胁我。

    他要蒋俏安安稳稳下手术台,否则谁都别想活。

    他们各个要我遵医德守妇德。

    好,我成全他们。

    三个小时后,蒋俏的隆鼻修复手术失败。

    倒在手术台上丢了性命的,却是我。

    一

    满目的忙乱。

    蒋俏躺在担架车上,正被推向大门外。

    救护车已经在候着了。

    俏俏,你不会有事的。黎深急匆匆跟着,鞋子竟跑掉了一只。

    我看着他一路跟上救护车。

    背影似乎都老了几岁。

    一旁的路人叹道:能嫁给这样的老公,就算死也值了。

    好人长命,他那么痴情,他老婆一定会没事的。

    我转过身,轻轻踱至手术室。

    有些冷清。

    两个小助手不知所措。

    一个小声呜咽着,用尽全力按着地上那人腹部的伤口。

    鲜血顺着她的指缝肆意蜿蜒。

    像一条小河,也像我掌心中不怎么长的生命线。

    另一个急匆匆对电话吼着:你们再不来潘医生就要死了!

    说着,她也哭出了声。

    我多想去抱抱她,告诉她别害怕,也别着急。

    因为,我已经死了。

    我看向手术室内的时钟,是时鸣放学的时间了。

    今天本该外婆接她回家。

    我给妈妈打电话,始终没人接。

    不知是因为我不在了,电话不可能打通,还是因为其他意外。

    我独自去了学校。

    校门前逐渐冷清,绝大多数孩子都被接走了。

    时鸣只身站在一角。

    小鸣!

    我大声喊着,又失语。

    是啊,我死了,她怎么能听到呢

    可她竟真的看了过来。

    她冲我摆摆手,一头扎进了我的怀抱中。

    妈妈,你今天不是有重要的手术吗怎么会来接我

    我轻轻摸她额前的发:本来是拜托了外婆来接你的,她没来吗

    她摇摇头。

    我放心不下,带她去了妈妈家。

    推门而入,竟看到妈妈一动不动趴在地上,右手紧紧攥着手机。

    妈!

    外婆!

    我慌忙拾起手机,映入眼帘的,是未接来电——正是我在医院打的。

    妈妈,外婆怎么了时鸣急得眉心泛红。

    乖,你现在给爸爸打电话。我将手机塞给她,转念道,不,你直接打120。

    电话很快接通。

    毕竟才七岁,她努力说清了事由和地址,但工作人员出于谨慎,还是再三确认:小朋友,你旁边有大人吗可以让他重复一遍具体地址。

    我忙冲她摇了摇头。

    时鸣只一愣,瞬间像是长大了好几岁,坚定且平静道:阿姨,我身边没有大人,求求你们快点派救护车来。

    放下电话,她看向我:为什么不给爸爸打电话上个月王奶奶去医院,爸爸特意从机场赶回来送她去医院的。

    她说的王奶奶,是蒋俏的邻居。

    那天黎深本要为一个重要项目出差,临时取消了。

    妈妈,我可以给爸爸打电话吗

    看着她倔强的眼神,我不忍点点头。

    第一个电话打过去,黎深秒挂断。

    第二次,通话鸣音多响了两声,再次被挂断。

    就这样,时鸣坚持不懈打了十多次。

    黎深终于接了。

    二

    妈,我和潘素过不下去了,明天就离婚。

    时鸣被吓到了,回过神叫爸爸时,通话已结束。

    我又拨了过去。

    妈,有时间就劝劝她,我已经仁至义尽了。

    是我。

    潘素

    他竟能听到我的声音。

    他改了语气,冷冰冰道:杀人犯,我会告你谋杀的。

    她死了

    潘素!你什么时候变得如此恶毒

    没有正面回答,看来蒋俏还没死。

    妈不行了。

    什么意思

    我已经打了120……

    我话没说完,他忽然怪异冷笑一声。

    你又耍什么伎俩这婚离定了!潘素!我不欠你的!就算欠你什么,这七年也还够了!还够了!

    他的咆哮转为呜咽。

    真正受了委屈的人,仿佛从不是我。

    虽已身死,可我能清楚感觉到自己的心在一寸一寸下沉。

    灌了铅似的。

    还

    难道不是吗黎深咆哮道,我从没爱过你,你一直都知道的!

    那为什么跟我结婚这几个字,像一把利刃,堵着喉咙,刺血见红。

    我终没问出口。

    或者说,我一直笃定,这种蠢问题,不必说出口。

    七年前——

    黎深,你再考虑一下吧,结婚不是儿戏。

    怎么现在就想甩开我了

    那时的黎深,会忽然打横将我抱起,用力一抛再接住。

    看到没,臂力还可以吧这次能接住你,一辈子都会选择接住你。

    他提出结婚时,对蒋俏余情未了。

    所有人都知道,包括我。

    没错,我赌输了。

    120电话打来了。

    我没再听黎深哭下去。

    挂断电话,将手机交给时鸣。

    很快,母亲被送上救护车。

    医护人员担忧地问时鸣监护人的联系方式。

    她抿紧嘴摇摇头,明明已泪流满面,依旧坚定地说:我一个人可以的,真得可以的。

    小朋友,你先跟着上车吧。

    救护车疾驰。

    我握着时鸣的手,看着妈妈灰白的面容。

    老天啊,我已经死了,请一定要保佑我的妈妈和女儿……

    两小时后,妈妈被送进ICU。

    八小时后,她的情况暂时稳定了下来。

    ICU外,人们奇怪打量着时鸣。

    她困极了。

    手中摊开的作业还没做完。

    小小的身体斜靠在背椅上。

    我轻轻拍了她的背哄睡,起身,正要去拿些食品备用,一阵乱糟糟的脚步声轰然碾来。

    麻烦让一让!

    再熟悉不过的声音。

    医护人员推着担架车,黎深面如土护送着。

    车上躺着的,是蒋俏。

    看样子,她也要在ICU内住上一阵子了。

    他们冲也似而来。

    黎深穿过我的身体时,我看到他脚下一顿,但也只一瞬。

    ICU内接应的工作人员风驰电掣将担架车接了进去。

    出乎我的意料,黎深竟跟进去了。

    显然,他提前疏通了关系。

    角落里,时鸣似乎被吵醒了。

    她迷迷糊糊地看向ICU大门,怔愣两秒,环视,并没有看到我。

    小鸣我冲她摆手。

    她没有反应。

    我有点怕,走到她跟前,细细打量她眉眼,甚至忍不住伸手摸了摸她的发。

    可她依旧毫无反应。

    她,看不到我了。

    三

    我去拿了一些速食食品。

    回到ICU等候区时,看到黎深刚好出来。

    他脸色不太好。

    眼底一闪而过的愤怒我太熟悉了。

    他必是在恨我,咬牙切齿地恨。

    真好,看他这副恨不能杀了我却再无可能做到的样子,我心中第一次感到痛快。

    我看向墙上的挂钟,刚好午夜两点半。

    那个女娃一个人吗在这里好久了,好可怜啊。

    较白日里安静多了的等候区,终于有人开口谈论时鸣。

    黎深却并不关心周遭,他颓然低头,随意蹲下,落魄的样子毫无职场精英的派头。

    他也不在意,就那么蹲着。

    灰头土脸的样子,不如我这只冤死鬼。

    小朋友,你爸爸妈妈呢有人忍不住发问,看时鸣的眼神满是怜惜。

    时鸣指向蹲着的黎深,却不开口。

    那是你爸爸

    她不说话,只死死盯着他。

    概是太累了,不到一分钟的功夫,黎深半仰着脖子打盹。

    好心人冲他大声道:那是不是你女儿哟怎么放她一个人来啊刚被推进去的是你老婆吗

    被人推了一把,黎深力竭而醒,大声惊呼了一人的小名,细密汗珠在毛孔间跳跃。

    我一阵耳鸣,没听到他喊的是什么。

    他终于看向时鸣。

    小鸣你怎么在

    外婆被送进ICU了。

    他眉头一僵,又松,眼神闪躲:妈妈呢

    时鸣不语。

    黎深怒不可当:都什么时候了还在闹脾气,是不是要全世界的人围着她转她才开心!才得意!

    他怒气冲冲拿起手机,输入了我的号码。

    我这才知道,原来,我连一个通讯录的位置都不配有。

    也看到了他通话记录中好多个俏俏,以及几个未接,都是我所在的医院打来的。

    电话居然通了。

    可惜,没人接。

    想来也是,后半夜,值班医生不可能守在我的遗物旁。

    电话也不敢接了!黎深暴怒。

    时鸣看着他,眼睛里的光一寸寸暗了下去。

    小鸣。他紧紧扶住女儿的手臂,你妈妈不能再躲了,天一亮爸爸就送你去学校,你用老师的电话打给她,她一定会接的。

    妈妈不会接的。

    妈妈会接的,她最爱的就是你,但她现在惹了麻烦,大麻烦,我必须和她面对面说清楚以后的安排,包括你。

    你们要离婚

    你不用担心大人之间的矛盾,无论以后如何,爸爸永远是你的爸爸。

    我看到时鸣微微开口,似要喊爸爸,但终没说出口,只道:你知道妈妈在哪里吗

    应该还躲在她们医院吧。黎深低声冷笑,算什么医院整形小作坊罢了,这麻烦她到底要怎么解决难道要用命还吗

    我知道妈妈在哪里。时鸣看黎深的眼神中,已无半寸光。

    你知道快告诉爸爸。

    妈妈在那里。说着,她伸手朝外指向一个方向。

    四

    时鸣的手指,指向了等候区出口。

    那应该是她最后能看到我时,我所在的位置。

    黎深似有瞬间的恍惚,他眼神缓缓移动,直到看向我,竟定住了。

    我好想妈妈。时鸣呢喃,脏兮兮的小脸上满是倦色,爸爸,我好困,让我靠一下好吗睡着了,也许就能看到妈妈了。

    她支撑不住闭上眼。

    在自己亲生女儿面前,黎深竟有些手足无措,双手滞空片刻,才找到合适的姿势将时鸣抱入怀中。

    他抬头,有些迷茫,怔怔盯着我所在的位置。

    渐渐,他眼里没了昨晚的恨和狰狞,甚至眼圈泛红,好像有些想哭。

    他很难过。

    想来也是,爱了十多年的人,被枕边人害到生命垂危,仍在ICU中抢救。

    他一定希望我替蒋俏去死。

    小鸣,你……他忽然打了个冷颤,你刚说外婆也在里面

    时鸣闭着眼点点头。

    那可不行。

    他忽然皱眉,摇醒时鸣,急匆匆起身去按了ICU的门铃。

    门打开了,他急切对医护人员解释着什么。

    我凑上前,就在他身边听着。

    原是他要转院。

    这位病人家属,你可以转院,但要联系病人的主治医生,办妥一切手续后我们会立刻安排。

    谢谢……

    他探着脖子朝里张望,险些被关上的门撞伤。

    我冷冷喊他名字,他微怔,但没有其他反应。

    他听不到了。

    我却听到了他的低语。

    算命的说过,她和俏俏八字相冲,在同一间病房中,太危险了……太危险了……

    虽只剩空荡荡的魂魄,可在听到他这些话时,我还是觉得脚下软绵绵的。

    他嘴里的她,当然是我。

    因为我和蒋俏八字相冲,所以他认为,我的母亲也是戴罪之身。

    蒋俏在他心中永远占据最重要的位置。

    而与我有关的一切,都是原罪。

    我将拿来的速食放在时鸣身边。

    最后一次抱了她。

    明明穿身而过,却痛得让我咬紧了牙关。

    妈妈的手机忽然响了起来。

    我对于那串号码熟稔于心,是医院打来的。

    黎深听到铃声,皱着眉走来,他替时鸣接了电话。

    我是潘素的——丈夫。

    他从牙缝中挤出这两个字。

    我盯着他眉眼,听着依稀从话筒里传来的声音,快意丛生。

    潘医生遭到病人的袭击,腹部中了两刀,具体原因尚在……

    可之后的话也令我自己始料未及。

    我们已经送她去人民医院了,但她情况很危险,请尽快赶去医院和主治医生确认救治方案。

    我还没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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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现在的我是怎么一回事

    黎深紧闭嘴唇,点点头,意识到对方看不到时,开口应声。

    好。

    几秒的功夫,他嗓音沙哑,如同狠狠哭过。

    我有点难过。

    虽已心灰意冷,但我以为他得知真相后,至少会醒悟他错怪了我。

    可看上去,他并没有。

    他太平静了。

    我也终于知道了那句还够了的分量。

    五

    黎先生,我们之前给你打了许多电话,但都被挂断了。

    对不起,是我的错。

    他竟然会道歉

    我难以置信看他,忽然发现他鬓角几缕白发。

    什么时候长出来的

    一瞬间的恻隐,令我感到恶心。

    他只是长了些白发罢了,我却丢了命。

    这么多年,我就是蠢在了圣母心,若非此,也不必眼睁睁看着女儿孤苦无依却无能为力。

    被千刀万剐的同时,我自己何尝不是刽子手

    黎深挂断电话,盯着掌心中的手机看了,抬头问时鸣:爸爸先把你送回家

    时鸣摇头:我要在这里陪外婆。

    好。他并未劝说,将手机递给她,蹲下身道,有事随时给爸爸打电话,爸爸现在去处理一件很重要很重要的事。

    是蒋阿姨的事吗爸爸,你真的一点都不担心妈妈吗

    时鸣终于哭出声。

    黎深难得没有不耐批评她,但也没说什么。

    我好奇他要怎么做,一路跟着。

    这里就是人民医院。

    很快,他来到了电梯前。

    电梯门打开,人们蜂拥而入,他却顿足。

    一定是因为洁癖。

    他讨厌拥挤,尤其是在满载病毒的医院里。

    他转向不远处的楼梯通道入口。

    我也跟着。

    出乎我意料的,他并不怎么着急的样子。

    我在世时,和他一起出门的机会并不多,每一次他都很急,生怕和我并排,更别提牵手。

    他说自己不喜欢拉手,当时的我真的信了。

    直到结婚一年后,看到他那些往日的照片——照片中的他,牵着蒋俏的手在林间漫步。

    十指相扣。

    我才知道自己有多蠢。

    回想起这些,我又一阵恶心,盯着他的背影在心中诅咒。

    他忽然停下脚步。

    我也停下,可身后莫名袭来一阵推力,力道不大不小,刚好将我推到他身边。

    我一阵颤栗,有些害怕,如生前一般,害怕他嫌厌的神色和似有若无的咋舌声。

    但这次并没有。

    他微垂的手指在空气中半握。

    我慌忙躲闪。

    明明自己就是空气,还生怕碍了他的事。

    他缓缓抬起脚,走得郑重,一步一步清清楚楚,那情境有些熟悉,可一时之间,我也想不出究竟在哪里见过他这样的步伐。

    终于,黎深在六层楼梯口驻足。

    但他忽然回头,用眼神搜寻四周。

    虽笃定他看不到我,可我依旧紧张得心提到了嗓子眼。

    楼下传来病人家属攀爬而上的声音,黎深也停止了搜索,转出楼道。

    我看到提示牌,怔愣。

    不远处不是普外科的护士站吗

    我那具半死不活的躯体应该就在这里吧

    黎深说的很重要很重要的事,难道是帮我签字

    不可能。

    我小心翼翼跟着,终于听到他开口:请一定要救救我的爱人。

    他声音颤抖,我的心也像同频似得微震。

    我看向对面的护士,心下一惊。

    六

    护士长是蒋俏的闺蜜,曾多次出现在黎深过往的青春合照中。

    他的爱人……呵呵,从头到尾,只蒋俏一人啊……

    我喉咙腥甜,越发讨厌这具空荡荡的魂魄。

    身后却传来振聋发聩的一句话。

    我要潘素活着,哪怕是植物人,我也要她活着,求你了。

    我疑惑转身。

    一定是听错了,一定是出现了诡异的幻觉。

    我看到黎深弯折了腰,深深低下头,像是失去了所有力气,强撑而立,勉勉强强的,随便一个人经过时掠过的风,怕是都能令他的魂魄摇摇欲坠。

    黎深。护士长绷紧了面容,她们医院把她送来的,听说她是给俏俏做手术时出了意外,你现在这副模样,是怕被人骂‘杀妻’吗

    她又压低声音,咬牙问道:那俏俏算什么

    她终于表明了立场,冒着被吊销执业资格的危险。

    黎深深吸一口气:欠俏俏的,我下辈子还。

    可笑。

    护士长鄙视着,因戴着口罩,只一双眼睛灼灼闪光,每寸光都像一把钝刀。

    下辈子俏俏这辈子都被你毁了!不,是被你和你老婆联手毁掉的!

    栾西,你气不过可以骂我,别骂潘素,这件事跟她没关。

    手术刀在她手上,你说跟她没关

    中刀的是素素!生命垂危的也是她!但俏俏还有救!这件事当然跟素素没关!

    你说得轻巧,你老婆的命怎么能跟俏俏的比

    栾西,你再这么过分我要投诉你了!

    黎深竟举起手指,颤巍巍指着对方。

    好啊,我愿意在交待材料中把前因后果写清楚,也欢迎大家都来看看你这个渣男是如何脚踩两条船的。

    你怎么诋毁我都没关系,但别牵扯素素,她中刀的事我也会追究,谁都别想赖。

    你什么意思你污蔑俏俏杀人

    我没这么说,但素素总不会自己捅自己吧!

    二人脸色一个比一个难看。

    终是黎深先妥协一步。

    栾西,我现在就签字,请你带我去见一下主刀医生,素素耽误不起了。

    她死不了,外伤已经缝合完毕,养着就是,她最大的问题是心衰。

    黎深像是挨了一个闷棍:心衰

    嗯,你现在处处护着她,不知道她心衰

    很难界定栾西的表情是讥讽还是扬眉吐气。

    黎深却并没有受到影响,只冷冰冰道:栾西,我没时间开玩笑。

    我更没有。栾西嗤笑,你老婆有非常严重的心衰,如果知道她这个状况,我一定劝俏俏别找她做手术,可那傻丫头偏说要缓和你老婆的关系,不想嫁给你后让你背负骂名,她可是冒着生命危险啊,可现在呢你听听你刚才都说了些什么你还是人吗

    等一等……黎深脸色铁青,你说手术是蒋俏要潘素执刀的

    对啊,你又装上不知情了也是,正常人谁会把自己的命交给情敌呢也就俏俏傻,她真是识人不清。

    栾西冷眼看她,收回了签过字的知情书,又骂了句渣男才离开。

    黎深留在原地,失魂落魄。

    我又痛快了。

    原来蒋俏骗他手术是我执意做的。

    所以他对我的记恨才那么主观、武断、且低智。

    她胆子真大啊,这种谎都敢说出口。

    必然是因为恃宠而骄吧。

    正痛快着,我心口一阵剧痛。

    刚离开的栾西急匆匆折返,恍惚中我仿佛看到她齿缝中飘出的字,在医院走廊流动的微浊空气中绘成一幅画。

    定睛看去,呵,是我的人生。

    张主任,16号病床病人突发情况需抢救……

    16号病床上躺着的,正是我的躯体。

    我松了一口气。

    一切,如我所愿。

    七

    三年前被诊断出心衰时,我脑海中第一个念头就是——我要死了。

    但没想到,竟撑了三年之久。

    我提前办好了停薪留职,黎深并未发觉。

    其间偶尔我也会迟疑,这样放任自己的生命流失,真得对吗

    可一年前蒋俏回国,打碎了我最后的幻想。

    很好。

    我缺的正是响亮的耳光。

    来自情敌更好,尤其是百般看不上我的情敌。

    蒋俏回国后的第一个月,黎深从没在家里出现过。

    我打过几次电话,但都被挂断了。

    第二个月,我在一家高档餐厅撞见了他们。

    他、蒋俏,以及双方父母。

    六人的家庭聚餐,羡煞旁人。

    再没有比这更登对的结合了。

    第三个月,时鸣感染了病毒,上吐下泻,我不巧也病着,抱着她每走一步都冒虚汗。

    这一次电话终于拨通了。

    可接电话的人是蒋俏。

    阿深在洗澡,你别急,我这就去喊他。

    不用了。

    十分钟后,我接到黎深的回电,还未开口,就迎来劈头盖脸的斥骂。

    潘素,你是不是诚心让我难你这么大的人了有什么急事要不停打电话

    我没……

    我疑惑。

    只打了一个而已,但这还是重点吗

    潘素,我警告你,只要不是死了人,就别找我!我受够了!

    电话挂断时,我似乎能听到蒋俏在笑。

    心里在笑。

    她一定很得意。

    一个小谎言,就能让黎深对我深恶痛绝。

    痛打落水狗也不过如此。

    蒋俏回国后的第四个月,他们亲密的照片和视频已在社交媒体上满天飞。

    大数据对于旁人是杀熟,对我,则是诛心。

    点赞很多,评论也很多,所有人都在羡慕和祝福。

    随后的一个月,离婚协议终于摆在了我眼前。

    现在离婚需要一个月冷静期,你签了,财产方面我不会亏待你。

    这么着急

    再过一个月俏俏生日,我想光明正大地站在她身边。

    他说得郑重而谨慎,我险些笑出泪花。

    他也知道自己见不得人

    事已至此,他还想要怎样的光明正大

    我轻轻点头,笔尖落下前却悔棋:再等等吧,我得好好想想财产分配的事。

    黎深眉头紧皱,用打量反派角色的刻板目光扫视我,一遍又一遍。

    看我咬紧不松口,只得作罢。

    随后的我,一拖再拖,终于拖到蒋俏急不可耐地下手。

    手术前,我看了她的体检报告。

    感冒两周。

    这种情况根本不具备做修复手术的条件。

    但她急,那我就顺着她好了,就像这么多年的黎深一样——百般顺从。

    躺到手术台上,她盯着我,端详许久,忽看出什么似的,满眼惊慌。

    先别打麻药。

    蒋小姐,麻醉师已准备就绪,这是手术,你要听我的。

    最后三字,我说得很轻,也很重。

    蒋俏周身震颤。

    虽还未麻醉,可她的身体却像已经不能动了似得,只眼球移动,死死盯住我。

    别担心,很快你会更漂亮。

    我面无表情说出安慰的话,看向麻醉师。

    麻醉师点头,口中念着操作规范,开始实施神经阻滞麻醉。

    一切都很顺利。

    蒋俏似乎也终于安心。

    直到手术结束部分,她突然说:疼。

    八

    给我补一针麻醉吧。

    闭着眼,蒋俏用一贯对黎深的命令口吻说道。

    再坚持一下,很快就会结束了。

    半分钟后。

    太疼了。她眼角眉梢全是急躁不耐,潘素,如果我有什么意外,阿深会亲手杀了你。

    我手下微顿,只一瞬。

    哦。

    我轻应声。

    又几分钟后,她忽然陷入昏迷。

    潘医生,要停止手术了,怎么会这样

    怎么会这样

    她呼吸道感染病程已至少两周还未痊愈,若在手术中不小心感染致病菌,大概率会引发一种疾病。

    败血症。

    但即便不适,也不该昏迷得如此之快。

    除非她还隐瞒了其他在术前体检中没被检查出来的病情。

    正思索,她忽然睁开了眼。

    蒋俏恶狠狠盯着我。

    只一秒。

    在她疯了一般强行起身从托盘中胡乱拿起手术刀刺向我时。

    我的心,我的思绪,诡异得平静了下来。

    真可惜。

    我原本计划,是在手术成功后,让她看看我的勋章的。

    时鸣是顺转剖生出来的。

    几乎所有人都以为我当初是用孩子胁迫黎深结婚。

    其实不然。

    我和黎深的亲密接触确实不多,但怀上时鸣,确实是婚后的事。

    虽有剖腹产疤痕,但我丝毫不介意。

    而这,并非我唯一的勋章。

    我右耳上有一个极其微小的伤疤。

    我最信任的师兄曾帮我取出过耳软骨。

    而那块小小的软骨,已在蒋俏身体里了。

    但她突然发疯,现在还在ICU,也不知会不会有人告诉她这个事实。

    现在的我,意识模糊,隐约中看到一圈人围着我的躯体,而我的灵魂也越发轻飘飘,整个世界,像是从来都不存在似的。

    空荡荡……

    三天后,我在茫白一片的虚无中睁开了眼。

    耳畔会传来断续哭声。

    我能分辨出一些声音来自时鸣。

    哭最惨的竟是黎深。

    我急切想亲眼看一看,他何时演技如此精湛的真真闻所未闻。

    但我被困在了这里。

    看不到任何有形的事物。

    突一阵嘈杂忙乱,尖叫、争吵、撕扯,不绝于耳。

    最后一句,好像是黎深的妈妈在怒吼:儿子你不能这么糊涂啊!

    我的追思会上,他,自戕

    又过了两天,我再次苏醒。

    四周依旧茫然,声音却更清晰。

    还好送来得及时,综合各方面的权衡我们只能选择这种做法,潘女士生前曾签署过遗体捐赠协议,算是不幸中的万幸。

    很快,有人很小声很小声地低念:带着亡妻的肾继续生活下去,巧合像是原本就注定了的。

    那声音我不认得。

    但他的话,令不存在的我一阵战栗,继而发笑。

    黎深,你这是做什么

    感动中国吗

    你真可笑。

    五年前,你曾在梦中近似哭着低语:再坚持五年,陪她七年,再大的恩情也还够了……

    那些同眠共枕的梦里,类似如此的话重复了好多好多次。

    既然如此,我成全你。

    我要你带着我身体的一部分,永远地活下去。

    蒋俏没你不行。

    你可千万不能死。

    你要好好照顾她的后半生。

    黎深,你真得以为我爱你吗

    九

    又两日。

    茫白中,我的灵魂再现。

    想来是头七,我也幸得苟活片刻。

    七日不见,时鸣长大了许多。

    我想多看她几眼,可看到她消瘦的模样,实不忍心。

    可转过身,更是难过。

    只能看着她陪在外婆病床前,乖巧得令人心疼。

    我原来就职的医院派人来探望。

    听他们聊起,我才知道蒋俏隐瞒了自己患有精神疾病的事实。

    她在国外几年,一直都按时就诊服药,所以可以控制病情。

    回国后的前半年,也并没什么大碍。

    变故出现在那之后。

    我稍一回想,大约就是在我开始拖延离婚的时候。

    原来如此。

    转身离开时,我忽然听到一声妈妈。

    是时鸣的声音。

    我像是定住了似的,动弹不得。

    我感受到一个小小的身影缓缓靠近。

    她,抱住了我。

    我无形,但我知道,确定,相信,她抱住了我。

    十

    三个月后,整座城都笼罩在腾腾热气的酷暑中。

    蒋俏仍在医院。

    因为隆鼻修复手术用了我的软骨,极大可能产生排异反应,再度修复,意料之中。

    病情复杂,身心俱疲,但她可一定要活着。

    刚飘至病房前,我就听到了蒋俏歇斯底里的咒骂。

    潘素就是个毒妇!如果不是她,我怎么会这副半死不活的样子!我的后半生都被她给毁了!

    紧跟着,传来的是黎深的声音。

    冷静得近乎冷漠,甚至带几分威胁。

    蒋俏,素素已经不在人世了,我替她赔罪,你还有什么不满的

    哈哈哈!蒋俏癫狂地笑,失尽白月光该有的体面与高傲,赔罪你连娶我都不肯娶,你在赔罪用什么赔用嘴吗黎深!你是个男人!你不用守妇道不用立贞节牌坊!而且你根本不贞洁你就是个人渣!

    黎深面容平静,像是挨骂的根本不是他。

    素素离世时是我的妻子,只要我还活着,她就是我的亡妻,从头至尾,我的妻子都只有她一个人。

    哈哈哈,黎深,你在我面前演深情你,真虚伪。

    每说出一个字,蒋俏脖颈处的青筋都跟着抖动一下。

    我仿佛能看到她的愤怒她的悲伤她的一切情绪,在剧烈挣扎着。

    求生不能,求死不得。

    肝胆欲裂。

    就像是曾经的我。

    黎深抬头,目色冰冷。

    你说得没错,我是虚伪,这么多年我自我感觉良好,在潘素面前装够了。

    蒋俏,我自以为是得爱了你十多年,你习惯了高高在上,根本不了解我。

    我这种禽兽不如的败类,就该用最毒的刀,千刀万剐。

    最了解的我,从头到尾,都只有潘素一个人,那把刀她早就磨好了,等着我躬身下跪呢……真好,我这样的败类啊,就该死在她的手里,也只能死在她的手里。

    说着,他忽然转身看向病房门口。

    定睛看着,缓缓挪步。

    我忽然想起,意外发生那天,医院楼道里的他,曾郑重迈步,将自己每一步都走得清清楚楚。

    当时我觉得有几分熟悉,又想不起在哪里见过。

    现在,我知道了。

    是婚礼当天,他挽着我的手,走向香槟塔时。

    七月中。

    我的灵魂最后能出现的时刻了。

    这一次,他接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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