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完结+番外）
1、
三公主说，她看上了我的准驸马顾明奕，要我让给她。
理由是：我不配。
她拎着一块不知从哪儿寻来的破旧抹布，指着旁边一块光华流动的美玉，问我：你觉得，这两样东西放在一起，合适吗
她手指一松，抹布落进滚沸的汤镬，很快浸湿绵软，如一摊烂泥。
2、
出了坤宁宫，我抢过马夫手里的鞭子，驾着马车在宫中狂奔。
禁军来拦我。
我一言不发，马鞭劈头盖脸地甩过去。
禁军大惊失色，领头的将领脸有怒色，已经打算伸手来夺我鞭子。
顶头一个太监跑过来，尖着嗓子大喊：陛下有旨，陛下严旨，不得拦阻嘉宁公主，万勿伤着嘉宁公主。
禁军只好退下。
我抬起头，远处重楼上，有个高大身影站在飞檐之下，遥遥看着我。
那袭明黄色锦袍在日头下反光，刺得我眼痛。
3、
我人还没到家，皇帝的赏赐已经先到了。
蜀地进贡的百鸟朝凤百褶裙，交趾进贡的蝉翼瑞龙脑，于阗进贡的暖白玉座雕，奇珍异宝，流水一样送进公主府。
紧接着宫里传出消息，皇帝下旨，严斥三公主不敬长姐，大伤友悌，夺三公主食邑百户，加赐嘉宁公主。中宫教养无方，禁足半月，佛前抄经。
阖宫惕然。都说皇帝对先皇后情深似海，先皇后逝世多年，皇帝依然对她唯一爱女爱护宠溺，不容任何人轻侮。
我冷笑一声，看也不看那些奇珍异宝，只命下人们备水，我要立刻沐浴更衣。
4、
没过两日，皇帝宣顾明奕面圣，要他改尚三公主。
这个死心眼儿抗旨不遵，在宣室外跪了两天两夜。
侍女应心劝我：殿下不去为顾小将军求求情吗顾小将军可是为了信守与殿下的婚约，才遭了这样的横罪。
我正拿澡豆搓手，听了她的话，忽而暴怒，一把掀翻洗手盆，让她滚去浣衣房，从今以后不用上来伺候。
5、
最终我还是去了宣室。
皇帝同意放过顾明奕，却要我在殿内服侍他。
好在宣室宏阔，顾明奕跪的地方距离内殿较远，不用担心殿内弄出的声响传进他耳朵。
今日皇帝兴致特别高，足足折腾了我三回。我闭上眼，不去看他那张因为过分欢愉而扭曲的面容。
完事后，我穿衣出去，带走顾明奕。
顾明奕这个笨蛋什么都不知道，因为我没有当场驳回三公主的荒谬提议而跟我生气。
抿紧唇走在前头。
我疲累乏力，跟不上他的脚步，没走两步路，往后一倒，晕了过去。
6、
醒来时，我已经身在公主府。
顾明奕在窗前，坐得笔直，神情专注，不眨眼地守着面前的火炉。
炉子上吊着个小药壶，正咕咕冒着水泡。
春日三月，和风温煦。青年沐于暖阳中，如翠山玉竹，朗朗皎皎，入眼便生辉。
我看了他一小会儿，他似心有所感，睫毛一颤，回头向我望来。
修长的剑眉绞紧，一张俊脸板着。
唔，他还在生气。
有什么好气的嘛，天这么蓝，风这么清。
日子，这么短。
7、
我白他一眼，这会儿一点也不乐意去哄他。叫了下人备水，便要去后室。
脚步仍旧有些虚浮，被他大步走过来，拦腰抱在怀里。
太医说你忧思过度，心力交瘁，需得好好静养。大白天的洗什么澡，伤精神。
我推了一下，他纹丝不动。他看着清瘦，肌肉却紧实有致。
我轻轻移动手掌，最后按在他心口，感受掌心处急促猛烈的心跳，仰脸看他，吐气如兰：那，你帮我洗
顾明奕一下子脸红了，不由自主地瞟了眼我胸部，如同被火烫了，瞬间扭过头去，假装观赏起一边的墙壁来。
墙壁上又没有花。
我扑哧一笑。
这呆头鹅，脸皮薄似灯笼纸。
8、
顾明奕一直等在外间。
我沐浴完出去，他上前一步，拿手里的轻薄狐裘裹住我，抱我去廊下，选了个日头正好处坐着。他另取一方干巾，替我擦头发。
院里有一棵年龄极大的老梨树，据说是前朝人手栽。如今正打了满头的花苞，在半下午的太阳下，吸引蝶儿蜂儿上下飞舞。
下人隔着远远地回话：东宫送来许多东西，太子殿下也亲自来了，在前厅求见。
我仰着头，任发丝上水滴垂落，漫不经心地说：人不见，东西扔出去。
正在头上移动的手一顿。
下人不敢多言，退出去了。
顾明奕低声道：太子毕竟是未来之主，你何苦辱他过甚
太子的来意，我自然知道。他想替他母后和姐姐求情。
皇帝封了他储君之位，却对这个儿子没多少父子情份。他一年到头也见不到几次皇帝的面，更不敢跟皇帝说什么知心话。
所以只能走我的门路。
我岂肯如他的意
我恨不得让他的处境更艰难一点，更岌岌岌可危一点呢。
9、
我侧过头，躲开顾明奕手里的干巾，斜眼睨他：你居然帮太子说话你在东宫做过几年伴读，是不是喜欢上他了
喜欢谁太子顾明奕一脸被雷劈了：嘉宁，太子是男人。
唔。那，分桃断袖与趋炎附势，你选一个。
顾明奕咬紧牙，眼睛冒火地瞪我。
我向来骄横刁钻嘛，他又不是不知道。
顾明奕完败，脸黑得跟墨碳也似，手里巾子一扔，起身就走。
我竖起耳朵听他的脚步声，确认他拐弯一会儿后，立马端起旁边的药碗，往树底下倒。
刚斜起碗，一只铁箍也似的手伸过来，捉住我手腕。
一抬眼就看到顾明奕那张绷得紧紧的俊脸。
他是怎么做到悄无声息绕回来的
可怪，可恼。
10、
药太苦，我理直气壮地要他喂我。
对此顾明奕毫无异议。他舀了一小勺，用嘴碰碰，确认温凉合宜后，小心地递到我唇边。
轻车熟路，十分顺手，因为以前他就是这样喂我喝药的。
可是今天不行。
我不肯开口，拿一根葱白样的手指在他薄唇上碾磨，无声地做口型：
用这里，喂。
顾明奕的耳垂光滑，厚实有肉，红透了的样子活似一颗饱满多肉的樱桃。
他又想走，起身起到一半，又坐回来。
他要是敢走，今天这药，我就敢倒进地里，一滴也不沾。
他又彻彻底底的败了。
他倒是很知道失败的原因。他面红耳赤、咬牙切齿：嘉宁，你就仗着我喜欢你。
是呀，他喜欢我，他爱我若狂。
有朝一日，他知道了我跟皇帝之间的龌龊丑事，还会依旧这么爱我吗
11、
顾明奕知道我不爱喝药，特意用小火收了浓汁，药汤只有小小半碗。
这小半碗，花了他将近一个时辰才喂完，喂得他满面潮红，额头上坠着黄豆大的汗珠。
我那所剩不多的良心替他觉得辛苦，可他却似乎甘之若饴，最后一口药哺入我嘴里时，他反而将我箍得更紧，唇舌攻城掠地，凶狠猛烈。
我整个胸腔都似被他的气息淹没，不得不使劲推开他，无力地趴在他怀里，大口喘息。
真好，他的气息干净清冽。
12、
我原以为，他都这个样子了，我勾一勾手指，岂不是手到擒来
可是他握住我的手，一寸寸摇头。
使不得，他说。
他还说，正确的时候做正确的事。
顾明奕你这个大蠢蛋，榆木头，又古板，又无趣，三公主瞎了眼才会来抢你。
我气得把他赶走，却又在他脚迈出院门那一刻，拉住他小指，勾他回身紧紧抱住我。
我们像两个偷糖吃的小孩，靠在门后，只需拥抱和亲吻，已足以让我们快乐到颤栗。
13、
皇帝第二天急不可待地召我去宣室。他知道我回去之后拼命洗澡，还知道我勾引顾明奕未遂。
两样都戳在他心尖上，他发了狠，用了猛药，来回折腾我。
14、
我曾好奇起居注上都写了什么，那日去那郎官桌边瞄了几眼。
他写的是：嘉宁主艳绝，上见之解颐，爱之日深，常召至身侧，虽见外臣亦不避讳。
我抬眼瞧他。
那官儿倒是好胆色，毫不回避，与我平平直视。
我取笔来，糊去艳绝二字，代之以娇憨。
春秋笔法嘛，谁又不会呢
阅起居注，擅自改史，随便哪一件，都不是我一介公主能干的事。
那官儿动了动嘴唇，却最终沉默不语。
我打量他两眼，笑了起来：你该不会是有两个小本本，归档的是这个，半夜回家，摸出来另一个吧我就奇怪了，坊间那些稗语野史，都是怎么流传下来的
那官儿瞬间变色。
15、
是夜，皇帝派人抄了他的居所，所有未归档的文字付之一炬。
16、
三公主来了。
大约是得了太子的指点，她亲自下厨，做了糕点给我送来，说是不该出言无状，冲撞了我，特地来赔罪。
她垂首低眉的样子，比她那日刻薄张狂的样子更可厌。
我一伸手，打翻她亲自捧着的漆木托盘。
三公主愤然抬起脸，一双哭得红肿的眼睛逼视我。
是我说错话，是我不该觊觎你喜欢的男人，可是你何苦羞辱我弟弟你要我怎么道歉才肯原谅我们就算先皇后在时，也没像你这样折辱过我们，你怎么敢
她说羞辱。
呵，这就算羞辱了三公主委实天真有趣。
不过，我喜欢看她脸上那副生气又不敢发作的表情。
17、
后宫之中，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位置，而所有的位置，都为满足一人而设。如同拱卫太阳的繁星，一切围着那个唯一的，至高无上的男人而存在。
大家各司所职，各安其位，就是皇帝最喜欢看到的其乐融融。
可三公主不甘心啊，她想要竞争我这个最受宠公主的位置。
可惜，这个位置，我坐得实在太牢，谁也抢不走。
18、
皇帝进来，看到她给我送吃的，勃然大怒。
他疑心病重，但凡入口之物，都要宫人多次试毒，方肯进食。
三公主听到他咆哮包藏祸心目无尊卑欲害嫡姐之语，吓得魂飞魄散，跪在地上拼命磕头，语无伦次申辩。
我十分无语。
他知道他在说什么吗三公主亲娘现是正宫皇后，还有个亲弟弟是太子，眼看着未来便是簇新尊贵的谪公主，长公主，大长公主。
我有什么娘死了，爹……不提也罢，唯有一个准驸马是我的，现在也岌岌可危，很可能不会再是我的了。
天地之大，我所有的，不过只是一处院子，上百仆佣。
倒是已经足够皇帝拿捏我了。
我第一次寻死的时候，他发狠说过，我敢死，他就敢做昏君，用上百条人命给我陪葬。
我弯腰捡起三公主做的桂花酥，拍拍上面的灰，慢慢吃起来。
入口酸甜微涩。三公主手艺不错。
她是真的喜欢顾明奕吗
顾明奕呐，顾明奕。
顾家世代将门，从高祖父始，历代男丁多有殁于王事者，换来顾家军威震北疆，四夷慑服。顾明奕少年出征，年十七便因军功封侯，被视为皇朝未来的将种。
他与我不同，家里父母双全。高堂之上，尚有老祖母在世。一大家子四世同堂，兄弟姊妹就有二十来人。
每次去他府上，都被他那群热情豪迈的姊妹闹得头晕。
19、
我猜，我府里的消息当是武德司都指挥使陈宣报知皇帝。
我出去时，陈宣带刀在殿外值守。他垂首与我行礼：殿下，您的鞋子脏了。
我低头看，裙子后下摆撕裂了一块。这一路走出去，可能会被人看出异常。
我叫人传轿子来。
等轿子的时候，我与他并肩站着，漫不经心问道，我府里，谁是武德司的人
不是武德司。他直视前方，是一个叫做应心的丫鬟跑来告密。
我被轿杆挡了一下，他伸手扶我。
目光如蜻蜓点水般落在我脸上，瞬间移开。
正要收回的手微微一顿：公主，你瘦了许多。
20、
应心。那个被我罚去浣洗房的大丫鬟。
她愤怒地说，这处罚让她再也没脸见人，她可不是那等干粗活的粗使婢女。
她还说，别的贵人都能与心腹丫鬟相处融洽，做丫鬟的尽心服侍，做主人的，也大方给体面。
哪像我们府里，大小丫鬟，内外仆佣，无不战战兢兢，生怕什么时候就犯错挨罚。这哪里是贵人大家该有的样子
我顷刻茫然。
我竟然也活成了那个人的模样公主府里，原来也是伴君如伴虎
我真该死。
我也该死。
21、
我没有杀应心，给了笔钱，放她回民间。
然而第二天，就见到她的尸体，冰冷地躺在宣室的雕花青石砖面上。
陈宣避开我的目光。
皇帝教训我，只有死人才会保守秘密。
22、
我一句话也不想说，皇帝大约也知道我的心情，难得开恩，放我回府。
我不想回去，回到那四方院落，面对那一百多条鲜活的人命。
我去了顾府。没让下人通传，径直去了顾明奕书房。
三公主竟然也在那里。
23、
三公主在跟他表白，少女捧着一颗炽热的真心，对他诉说埋藏多年的情意。
原来在顾明奕追逐着我的那些年头里，也有人一直在默默凝望他的背影。
我跟他怄气时，他失魂落魄地站在我府门外，那个送伞的小太监是街那边三公主派来的，还不准提到她的名字。他以为是我，瞬间眉眼生辉。
他翻墙来看我，抱着我在院里赏花，千方百计哄我吃药的时候，三公主在她府上最高处，凭栏眺望，凄然落泪。
他领军出征时，我送他至京城外十里，我们在车里缱绻吻别。三公主却瞒下所有人的耳目，千里尾随，直到目送他的背影出了阳关，方才黯然返京。
一桩桩，一件件，叙说着浓烈的少女心事，如同她这些年为了顾明奕流过的泪，亲手缝制却未能送出的荷包，酸涩笨拙，深沉热烈。
他那时候，眼里心上，全都是我眼波流转，笑语嫣然的模样，又怎会知道，在烛光照不到的角落，有个失落的少女红了眼眶，捏在掌心的绢帕被绞出了深深的印子。
便是冷淡如顾明奕，也不禁动容了。
24、
我没有再听他们接下来说什么，转身快步出去。
走出顾府大门的时候，仿佛听到身后有人在急声唤我。
我没回头，翻身上了马，一路风驰电掣地回去。
明日御史台又该弹劾我大街失仪了。
去他爹的。
他们还说我恃宠生骄，出入宣室，阴窥权位，媚上惑主呢。
25、
我径直去了我独居的小院。
坐在八角凉亭的廊椅上，我抱住腿，缩成一团。
春日和暖，我穿得还比旁人更厚。
可还是好冷。
寒意从骨头缝里钻出来，游丝般细细穿刺每一寸肌肤，每一方血肉。
我把脸埋在膝盖里。
咬住牙关，不让哭声泄出来。
26、
我交代过门人，不准任何人进府，天王老子来了也不行。
其实公主府的后院有一道矮墙，不过人头高。等闲好汉手一撑，就能轻轻松松翻进来。
为了防止无关人等乱入，我特地养了一大群模样吓人的大狗。要是领出来，别说咬人了，狗嘴一张，狺狺低吠，就能叫人吓得瘫软在地。
顾明奕会不会怕狗呢
我没有放狗去守墙。
梨树的影子投在地上，最初是一小截，然后慢慢拉长，爬上墙壁，爬上屋顶，最终散落在无边的夜色中。
顾明奕没有来。
27、
死顾明奕，猪头顾明奕，忘恩负义顾明奕。
28、
夜里睡得不踏实。
做了个梦，梦见好久不见的阿娘，她穿着云霞一样的衣服，含着久未见过的笑容，坐着八头大马拉着的马车，来这乏味的尘世接我了。
她摩挲着我的额头，轻声说：都怪娘走得早，我的嘉宁受委屈了。
一语未落，阿娘泪如泉涌。
我恍惚记起来，小时候的我飞扬跋扈，在一众皇子公主中最是霸道。只要玩过家家，我一定得是女帝，得是将军，他们所有人都只能当我的臣子部下。
对了，我还曾逼着太子穿胡姬服饰跳舞呢，那小子一包泪哭唧唧的样子笑死我了。
哼，谁让他们那个娘天天给我娘亲添堵的
我娘就点我的额头，笑着叹气：哎，嘉宁啊，你脾气这么大，性子如此胡闹，将来若是我先走了，或是你父皇不宠着你了，你受了委屈，可找谁去撑腰呢
29、
阿娘，你不知道，没娘的孩子像根草。
没爹的孩子……哎，算了，不提也罢。
我情愿没爹。
阿娘，你看见了吗院子里的梨花快要开了呢。
到时候云蒸霞蔚，白白的一树，定然像极了坤宁宫的雪人。
30、
夜来失寝，受了风寒。
皇帝得了消息，下了早朝就来探我。
太医把过脉，沉吟半晌，说我忧思过重，气血虚弱，若不好好调养，只怕这病得有好一番啰嗦。
他不敢说得太重，脸上的表情却着实微妙。
若我看得没错，那其实就是我觉得公主这病吧，棘手，难治的意思。
31、
皇帝发了好大一通火，咆哮声音估计能传到三公主的后院里去。
太医连滚带爬地回去会诊了。
皇帝却不肯走，非要在我这狭小的公主府里表演一场恶心巴拉的父慈女孝。
一会儿背着手四处转，说我这个府邸太小了，比不过街对面三公主的。要把周围那十几户人家迁走，让营造司替我扩建。
一会儿坐在我床前，拉着我的手抚弄，说我太瘦了，见天儿地不吃饭。他为这件事，天天跟御膳房的人打饥荒，负责替我掌勺的伙头师傅不知道换了多少茬，我横竖就是不赏脸。
他身后跟着新换的起居注官儿，找了个能放纸张的地方，掏出纸笔，奋笔疾书。
大约是在写经上关心爱女，亲临视疾，过问起居，不厌其烦。
我垂低眼皮，掩去眸中一片冰凉恨意。
32、
府邸是我娘在时，特意为我选定的。地方虽小，胜在人事简单，不用费心。周围十几户人家，无论是当官的，还是做生意的，全都暗地里得过我娘莫大的恩惠，是我手里最后的牌。
至于饮食。
只有他自己知道，我吃下的饮食里，到底加过多少形形色色的虎狼之药。
他不止于满足玩弄我的身体，到了后来，他更想从精神上彻底占有我，摧毁我的意志，让我臣服于他的全面控制之下，在我的灵魂上狠狠烙刻他的印记。
甚至我的日渐消瘦，也成为他折辱我的工具。
那日，在午后慵懒的日光中，他冰凉手指如恶魔一般抚过我肌肤，声音喑哑凶狠：你以为你瘦了，朕就会放过你吗别说你瘦了，就是你毁容了，残废了，断手断脚，成了人彘，朕依然会临幸你，只临幸你。就算你死了，朕也不会放过你的身体。
他伏低身子，在我耳边呢喃：我见过你最美的样子，嘉宁，我永远也不会让你从我身边溜走。
33、
我不想去猜，他说我最美的样子是在什么时候。
左右不过是些变着花样凌辱我的言语。
34、
皇帝在我的公主府吃过晚饭，仍然没有要离开的意思。
他让内监搬了奏折过来，就在我床头架了个案几，低头不停批改。
烛光摇曳，满室光影幢幢。我吃了药，似睡非睡。
仿佛回到很小的时候，大热的夏天里，我也是这样发烧昏沉。
我不舒服就会发脾气，不准生人靠近。母后只好抱着我，轻声唱歌，又让父皇替我们摇扇。
母后唱的是吴语，我不太听得懂，只觉反反复复，宛转动听。
父皇偷懒，摇两下就停一下。看我生气地瞪他，他又抓起团扇连摇几下。如是者三番，我眨眨眼，挥舞手臂，咯叽笑了起来。
父皇赶紧指一指母后，做了个嘘的动作。
今夕何夕
今夕何夕
我从半梦中哭出来，嘶哑着声音，奋力撕打：你滚，你给我滚啊，我要我的阿娘，我要我的阿爹，你把我的爹娘还给我——
侍女们忙上来按住我。
你们都退下。皇帝握住我的手，低头看我，嘉宁打小就有这样脾气，一生病就不喜欢外人碰她。
他声音甚至带着笑：今夜朕亲自照顾她。
如同一盆冷水从头淋下，我猛然清醒。
35、
好在这时候，门外响起一道清朗的声音。
微臣奉旨，求见陛下。
——是顾明奕。
36、
听顾明奕的话，他是皇帝特地召来的。如今已是掌灯时分，能有什么急得不行的军国大事，需要他把顾明奕找到公主府来商议
皇帝仍旧看着我，问我：你想让他进来吗
那一刻，我彻骨冰寒。
他眼睛里住着毒蛇。
37、
宣室殿宏阔雄伟，他在里头再怎么折腾，声响也传不出四面墙壁。
我这公主府自然是相形见绌许多。
偶尔我晨起高卧，懒怠梳妆，拥着被子，能听见院子里头丫鬟们剪花洒扫，喁喁私语，大燕子在檐下穿进穿出，蜜蜂一窝蜂地往窗纱上扑。
顾明奕就在室外，十步之隔。
他若是弄出什么声响，顾明奕再是个榆木疙瘩，再是心怀忠义，都免不得要生疑了。
38、
皇帝看出我的恐惧，他意义不明地笑了一声，伸手将我揽在怀里，低头亲亲我，悄声说，别闹，朕找他来，是有事要问他。
他问：顾明奕，朕听说，三公主今日去找了你
是。
那你想必也知道三公主对你的心意了，你怎么说
39、
他怎么说
他会怎么说
我想起白日见到的景象，美丽的少女含泪诉说深情，俊美青年看她的眼神颇为动容，那里头有怜惜，有愧疚，还有什么
如今皇帝悠然自得地找了他来，当了我的面亲自问他，自然是因为，他的回答，想必让皇帝十分满意了。
他定然是感伤又怜爱地回答，感谢三殿下厚爱，下官惭愧。下官早与嘉宁殿下有婚约，三殿下厚爱，下官无以为报，唯有期以来生。
呵，好一出还君明珠双泪垂，恨不相逢未嫁时。
顾明奕他要离开我了，他变心了。
我如同一根浮木身处无边暗海，恐慌无措。起身抓起一边的烛台，奋力往外头扔去。
顾明奕，你给我滚。
40、
烛台砸到地面，发出轰然响声。
皇帝笑吟吟地攫住我的手，不让我再度发狂。
他对外头说：朕细想了想，嘉宁的性子，被朕与先皇后宠坏了，天不怕地不怕，三天两头被御史台那帮嘴碎家伙追着弹劾。若是嫁去你家，只怕给你们家惹祸。你父母怕也受不了她的脾气，虽说她是君，你们是臣，到底终须一家人和睦，才算是好事。若是给你们家送一头母老虎去，朕也怕你们背地里怨朕。
外头悄无声息。
顾明奕没有说话。
皇帝十分满意，半是警告半是愉悦地看了我一眼，再度开口：既是三公主与你有这样的缘法，朕做主，你与嘉宁这头亲事从此作罢。明日朕亲下圣旨，让钦天监替你们选个好日子，你把三公主娶回家去，给朕多生几个外孙子女，人和家兴，此后好好为朝廷效力吧。
41、
顾明奕开口说的话很奇怪，他问：微臣斗胆，敢问陛下，打算如何安置嘉宁殿下
皇帝不意他会是这么个反应，愣了一下，低头看我。
嘉宁他沉吟着，倒不似回答顾明奕，更像是给自己找一个答案，嘉宁身子骨弱，性子又娇，恐难承担替人主持中馈、生儿育女的重任。这个女儿，将来朕自己养着好了。横竖大周朝缺不了她的花销，大不了，在禁中替她起一座道观，好好将养着，不求她别的，只要能长长久久地，在朕眼前承欢便好。
他像是找到了满意的解决方案，高兴得很，将我搂在怀里，低头亲我。
我目光掠过他，落在绿纸窗纱上。
陡然间浑身血液冲往脑门，手脚僵直，连呼吸都停止了。
桐油刷过的窗纸硬挺展平，清楚地倒映出烛光下相拥交首的影子。
42、
我只一味地防着声音，却忘了，世人除了长了耳朵，还长了一双眼睛。
43、
顾明奕他一定看见了。
44、
那一霎那，我心跳快得要从喉咙口跑出来，羞耻与愤怒奔涌而至，在我脑子里撕裂怒吼，争先恐后抢夺控制权。
当皇帝再度开口，垂询顾明奕关于婚事的意见时，我不等他回答，尖锐地叫出来。
好亲事，圣上英明。
三公主那个痴肥蠢婢，自然就该配顾明奕这种阴险狡诈的恶人。
让他们成亲以后，滚到边疆去，我这辈子都不想再见到他们。
45、
皇帝被我吓了一跳，愕然看着我。我拼命挣扎，从他身上跳下去，怒冲冲走到门口，抬手掀开门帘。
我要亲口告诉他，我要看着他的眼睛，狠戾地对他说。
你有什么了不起你这个说话不算数的混球，你这个只敢逃跑的软蛋，你滚，你带着你的三公主滚得远远的，再也不要来碍我的眼。我这辈子就算是死，也不会再多看你一眼。
原本我是想成全三公主和他的，我发誓我真的有这么想过。
尽管我不舍得，我没说出口，我在心里反复斟酌。
可我真的有替他想过，他三世同堂，他家人朋友无数，他有功名事业要追求，他还有未来几十年的大好人生。
而我，开到荼靡，花事将尽。
我想过放手的。
可是他万万不该，不该在我放手之前，先放弃我，更不该就这么坦荡地走来，站在房门外，站在灯光下，直面我的耻辱与罪恶。
让我无所遁形。
46、
我今年特别畏冷，虽然早已换季，门帘却没更换，依旧是厚重的羊毛毡子。
甩起门帘之后，我力竭，差点被门槛绊倒。
一双紧实有力的手臂飞快地伸过来。
我跌入一个熟悉而温暖的怀抱。
47、
仰脸看到那个阴险狡诈的恶人时，我忽然觉得十二万分的委屈，从内而外的酸痛淹没了我，我咬住唇，倔强地不肯落泪。
48、
我原本以为，我这一生，再也见不到那双暖星一样的眸子，再也看不到那样缱绻情深的凝视。
49、
但我很快意识到我们的处境。
房门口，皇帝已经追了出来，他看到顾明奕抱着我时，顿住脚步，站在背光的阴影里，负手而立。
顾明奕抱着我的手臂紧了紧。
他说：谢陛下金口准婚，微臣回去一定加紧备办，早日迎娶嘉宁殿下过府。
50
皇帝没有说话。
我紧张起来。
我熟悉他，他浑身绷得极紧，那是他暴怒之前的样子。
像一只择人而啮的豹子。
51
书上讲，天子一怒，伏尸百万，流血千里。
顾明奕他疯了非要当面这么挑衅他
44
顾明奕仿佛感知到我的紧张，他低头对我笑笑。
他眼眸深邃，里头闪着小小的火苗。
亮而暖。
下一刹那，四周忽然响起此起彼伏的喊叫声、狗吠声、跑动声：有刺客，有刺客！保护圣上，保护公主！
皇帝的贴身太监跌跌撞撞地冲进来：陛下，外头乱糟糟地，都在说看到有人拿着刀剑四处乱砍，呼一下上了房顶又不见了，现下正四处搜查。陛下安危要紧，还请赶紧回宫吧。
52
对于皇帝而言，刺客这种职业，约莫就是天敌一样的存在。
比什么敌国酋首，叛军头目，好使多了。
皇帝今日是微服出宫，身边没带人，我只好抽了十来个公主府的侍卫，临时去三公主府上拉了些壮丁，统共凑够三十人之数，他才敢上马回宫。
临行前，他让我跟他一起回去。
我往顾明奕怀里缩了缩，娇气地咳了几声，抹抹眼睛：臣女病重，不胜驱驰，不能追随陛下，还请陛下万勿以臣女为念，早早还宫，以定大局。
他深深地看我一眼，又眯起眼，与顾明奕对视半晌，方才冷哼一声，拨转马头，疾驰而去。
53
我当然不是傻瓜。
刺客来得这样巧，要说不是顾明奕捣鬼，鬼都不信。
皇帝也不会信，顾明奕不过是赌他不敢冒险而已。
但是人在马车上，马车在城外时，我还是震惊了。
顾明奕这个满脑子古板教条的家伙，居然把我偷出了皇城。
54
顾明奕对我的形容十分不满，他说他要是满脑子古板教条，怎么可能在西北战场上无往不利，让敌人望风而逃
可他明明就是嘛。我都那样勾引他了，他还一脸正气，跟我说什么使不得。
嘁，小古板。
顾明奕抿唇不语，只拿那双好看的凤眼狠狠瞪我。
我白他一眼，窝在他怀里，跟他细细算总账：你为什么要听三公主废话一句话就能打发的事情，啰里吧嗦说那么多，你是不是很心疼她，很怜惜她她多可怜啊，那么喜欢你，为你做那么多不为人知的事……
皇帝的事情，是三公主告诉我的。
我闭嘴了。
过一会儿，还是忍不住叽歪两句：她肯定说是我不要脸，乱勾引男人……
顾明奕没反驳，他低头吻我额头，又吻我的唇，双手围拢，把我抱得更紧一些。
他整个人都在颤抖。
55
我做了个晃悠悠的梦。
八岁的时候，我趁宫人不注意，跳上宫城后门做载客生意的油壁太平车，偷偷溜出宫去。
车上已经有一个比我大两三岁的小小少年，小脸已经有初初成型的清俊轮廓。他板着脸，一丝不苟地坐在座位上，身边直直立着一杆一人高的红缨标枪。
我摇摇摆摆地上车以后，左右看看，在他对面坐下。
这个决定令我捶胸顿足，足足后悔了三年。
那个标枪少年只偷瞟了我三眼，就根据我的服饰、仪态、上车地点，准确地判断出，我是个落跑公主。
甚至猜出我就是那个声名在外的混世魔王嘉宁。
我都没有坐满三站路，就被闻讯而来的武德司给捉回去了。
顾明奕——我深刻记住了那个讨厌鬼的名字。
56
一睁眼，看到一双深黑色的眼眸，双眼皮褶子又宽又深，鸦羽纤毫可数，中间一对瞳仁，清透明亮。
我就在那两颗瞳仁里，小小一只，垂着长发，睡眼迷离，笑靥如花。
在他眼睛里，我可真好看。
顾明奕看我笑，薄薄的唇角也跟着翘起。
他唇形薄而优雅，不笑时似寒刃，一笑如入三春。
可他眼眸还是那么黑，看上去好悲伤，我不喜欢。
我搂住他脖子，嘟起唇，乖乖等他覆上来。
57、
这个吻漫长而热烈。
结束的时候，我分开两腿，跪坐在他腿上，趁他忍耐喘息的间歇，在他耳边哑声低语。
让我快乐，顾明奕。
58、
我发誓，他要是再敢说一声使不得，我一定一脚把他踹下去，这辈子多看他一眼都算我输。
59
雨后山林弥漫着木叶清香，帷帘在颠簸中飘起，不知名的花絮飞进来，沾在他汗湿的发丝间。
他俯下的时候，我抬起头，吻上他发红的眼尾。
他停下来，垂眸看着我，过一会儿，手指轻抚我眉间。
指腹上有长期握枪形成的薄茧，摩挲起来十分舒服。
手指慢慢滑落，在我眼尾停留，替我抹去眼角滑落的一滴泪。
我没有问他为什么伤心，他也没有问我为什么哭。
60、
顾明奕没有赶去见我的这两天，显然分秒必争地做了许多安排。
他把我安置在山中一处庭院，据说是某个富商的避暑别墅。
这么短的时间，他居然找来十来个护院和两个丫鬟，三个婆子。
据他说，都是可以拿性命交托的人。
他的命可真多。
唔，以后记得告诉他，他的命是我的，我可不喜欢跟别人分享。
以后。
真美好的两个字。
我分开手指，迎接树叶间洒落的阳光。
58
顾明奕送我过来之后，亲亲我的额头，看了我好一会儿，转身就要走。
我拉住他。
他就又回身，紧紧抱住我，火热的温度令我心安。隔一会儿，他干脆抱着我去后院廊下坐着，低声跟我解释了许多。
什么中枢牵制啊，什么边境战局啊，什么史笔如刀啊，什么君臣协议啊，什么什么的。
总而言之一句话，他要回城去跟皇帝斗心机眼儿。
我有一句没一句地听着。
总算明白他为什么会选这一处院子了。
七八步开外，有一株两人围的梨树，满枝桠挂着嫩白的花苞。
一眼望去，恍似公主府的后院。
61
顾明奕最终没有走成。
我就被他抱在身上嘛，勾引他很方便的。马车上不过一两次，怎么够
他一下子僵硬，近似干渴地呢喃了一声嘉宁，长臂一伸，把我从他身上薅下来，打横抱起，跌跌撞撞往室内走去。
我懵了一下下，回过神来，脸埋进他肩膀，笑得胸腔闷痛。
哎，顾明奕呐，有些事，真的不是一定要在床上才能做的。
还说你不是个小古板
62
最开始，是我缠着他，不让他走。
然而顾明奕也是极聪明的人，他很快便回过意来。
大约在第四次做的间隙，他定定地望着我，眼眸中情欲消退，只剩一片野火烧尽的荒芜。
他怎么也不肯放过你，对吗
我刚从一场盛大的欢愉中松懈下来，口渴得紧，推了推他。
他按住我，不让我动，自己侧过身子，取了案几上的茶水来，一点一点地喂我。
就着他手里喝了几口后，我摇摇头，推开他手臂。
顾明奕放好茶盏，回头看着我。
呐，他可真是固执。
我无奈，舒臂揽住他脖子，叽叽咕咕地跟他讲：他是个疯子。这个秘密，我只告诉你，你可别告诉别人，否则中枢定然治你泄密之罪。
如我所愿，他嘴角一动，似是笑了笑。
可他的眼睛为什么那么浓黑，云雾翻腾，盛满我读不懂的情绪
当他再次进入我时，低声说了句什么，我没有听清，巨大的快感攫住我，将我抛入云霄。
依稀听到两个字，好像是……
弑君。
63
入夜之后，顾明奕终于沉沉睡去。
……他体力可真好。
他要是坚持再来一次，我可就要先他一步昏睡过去了。
好在这两年我被皇帝折磨得久了，耐性比小时长进许多。
有时候心里实在煎熬得慌，也曾通宵在院里疾走，或是瞪着眼睛数灯花。压制不住想要自残的欲望时，拣佛豆，读佛经的事情也曾经硬干过。
今日便派上用场，终于熬到顾明奕睡着。
我蹑手蹑脚起身，一个腿软，差点又跌倒回去。
索性伏在顾明奕身边再缓一缓。
他气息短促，剑眉紧蹙，梦中似也不安稳。
我流连不舍，程颐痴痴瞧他半晌。
64
哎，顾明奕，弑君的事，不用脏了你的手。
我自己的仇，我自己报。
你尚有家人，尚有余生。
没有我牵绊你的脚步，你会成长为真正的帝国雄鹰，叱咤于瀚海莽原，写就北疆一代传奇。
等你功成名就，老于红尘时，别忘了今日这番抵死缠绵。别忘了，皇城之中，曾有个嚣张霸道，管你叫小古板的嘉宁公主。
三公主这人，蠢是蠢了点，好在对你还算是真心，你要是不嫌弃，就从了她也行。她毕竟有个太子弟弟，你将来做了皇帝的大舅子，行军打仗，看谁敢克扣你的粮饷
65
我慢悠悠走出院子，看到一个意料之外，情理之中的人。
他穿一袭紧身长袍，笔直地立在前院中间，看我衣冠不整，大喇喇披着顾明奕的外袍走出来，眉头倏然皱紧，目光中似掠过一丝痛楚。
院子里空空荡荡，顾明奕安排下的人手全都不见踪影。
夜来本就风寒，山中更添湿冷。
我裹紧身上的袍子，不怎么客气地跟他商量。
陈指挥，你要找的人是我，我跟你走。但这院里的其他人，一个也不准带走。
他看我良久，微微躬身。
诚如公主所愿。
66
回城的路上，我难得心情好，逗了陈宣几句。
你喜欢我，陈指挥。
他答得一板一眼：殿下皎若夜月，灿若云霞，宫中何人不喜殿下
我打了个寒颤。
这马屁又冷又硬，搁谁身上都得哆嗦。
宫里不喜欢我的多了去了，譬如中宫那一窝子。
我再接再厉：你够不够胆，跟我私奔
陈宣霍然回头，眼中精光暴射，良久方才熄灭。
殿下说笑。他顿了顿，终于忍不住刺了我一句：卑职以为，这句话，殿下当对顾小将军讲。
我耸耸肩：他有家人亲戚，我总不能害他满门抄斩吧
陈宣脸色苍白，掉过头去，一言不发，只顾催马。
我嘟哝了一会儿，忽然大发现：呀，忘了问你，你可也有家人亲戚什么的
他不理我。
啧，无趣。
我迎着夜风，独自笑了许久。
67
回城之后，车队径直入了宫室。我不由得叹了口气。
我的衣服首饰什么的，都还在公主府呢。皇帝这是要我去跟后宫诸位娘娘讨衣服穿
一路颠簸，我身体早已疲乏不堪，全靠亢奋精神撑着。进了宫门之后，我再也支持不住，缩在车上，裹紧外袍，在熟悉而安心的气味中阖眼睡去。
马车停了，有人掀开车帘，有人把我从车上抱下去。
有人粗暴地扯走我身上的袍子。
无所谓了。
那人的手一顿，大约是看到外袍下的我，并没有穿着什么正经衣服。
我在迷糊中噗嗤一笑。
那人怒极，重重扬起手，似要给我一巴掌。
我胸中忽起一阵剧痛，一张口，喷出一大口温热的液体，喉头腥甜。
勉强睁开眼，冲那人笑了下。
没事，你继续呀。
等了半天，那个巴掌也没有落下。我无聊极了，一偏头，继续睡觉。
68
我是被饿醒的，睁开眼，满目熟悉。
依然是宣室内殿，依然是暖香龙榻。
对面椅子上坐着一个人，居然不是皇帝，而是三公主。
她看我醒来，不自然地笑了笑：你醒了父皇让我拿衣服来给你穿。
我低头看了看，身上已经穿得严严整整。
我又看看三公主，颇有些玩味。
皇帝生怕别人知道他干下的逆伦之事，不敢找宫人，只好找已经知道真情的三公主来给我更衣。
三公主可也是他女儿，他就不觉得神明有愧，良心难安，面子挂不住吗
大约我的眼神让三公主觉得被冒犯了，她面部肌肉抖动，压低声音，愤恨道：你做下这等肮脏龌龊的事体，为什么还能一副恬不知耻的样子
我漫不经心地理了理云鬓，柔声问：那你说我应该怎么做
你该去寻死，既能保全父皇名声，又能落个来去干净。
她回答得毫不迟疑。
三公主蠢笨，一时半会儿不该想得这般周全。所以这只可能是中宫的意思。
我眼波流转，温声道：我想你误会了，我这个样子，其实都赖顾明奕。我跟他要了七八回，他很温柔很用力地满足我。我们俩很快乐。
她一下子站起来，连椅子都带翻了。面皮紫胀，嘴唇哆嗦，表情像是想要发狂尖叫。
我恶劣地哈哈大笑。
她厌恶我，却依旧上赶着讨好另一个更肮脏更罪恶的灵魂。
这让我觉得，我其实并不比她更值得羞愧。
69
三公主很快去而复返，这次还带着她娘和两个冷面嬷嬷。
她们把我按在地上，给我灌加了鹤顶红的热水。
等皇帝匆匆赶到时，我已经喝下去差不多大半碗。
耳边响着皇帝怒不可遏的咆哮，皇后和三公主痛哭流涕的哀求，我心中想的是，哎，中宫可真不愧是三公主的娘，如出一辙的蠢。
太子可千万别跟他娘一样死脑筋啊。
70
我在宣室殿住下，皇帝没顾得上去找顾家的麻烦，也没顾得上计较我与顾明奕私奔的过错。
因为我开始日复一日地呕血，似乎要把五脏六腑的血都吐干净。
一整座太医院都搬来了宣室殿，日常四五个太医守在我身边，不停地把脉，不停地争论，不停地调整方子。
我靠在床头，静静听他们来去匆匆。
皇帝连罢数日早朝，所有军国要事都搬来宣室殿处理。
万寿宫进献丹药越来越频繁，从数日一丸改为一日数丸。太医们的眉头皱得越来越紧，却没人敢开口劝谏。
在仙丹的作用下，皇帝除了时常上火流鼻血外，精神头倒是越来越旺盛。
71
太医说，我本就忧思过重，心力劳损，如今又饮下大半碗砒霜，虽用了鸡毛及时催吐，但余毒已入肺腑，如今只是勉强吊着一口气罢了。
皇帝不肯信，赤红着眼睛咆哮，要杀光太医院这帮只拿俸禄不干人事的混账东西。
被我拦了。
他又要大赦天下，让天下人为我祈福。
我不由得失笑，赦的是罪人，他们要是祈福有用，又怎么会蹲牢房被砍头
总之疯疯癫癫的，越来越不像个正常人。
许是丹药吃多了
万寿宫那炼丹的老道士是我引荐的，那些丹药也是他为了床笫之间助兴，卖命去吃的。
唔，罪过。
他看我笑，也不知道是哪根筋搭得不对，忽然发狠，不顾我病在垂危，不顾太医还在旁边围着，合身压上来，就来撕扯我的衣裳，非要实践他当初讲过的昏话。
他说过，哪怕我死了，他也不会放过我。
太医吓得面无人色，纷纷闭上眼睛，不敢多看。
我咳出一大口血，也懒得去擦了，就着沾血的唇角，懒懒轻笑：父皇，替我报仇的事，你说是找你，还是找顾明奕
72
这声父皇让他失神良久。
自从他强了我以后，我再没开口叫过这两个字。
他低下头，发狂一般亲我的唇角，染得满嘴殷红。我移开目光，胃里直翻腾。
他含糊不清地叫我的名字：嘉宁，嘉宁，你好起来，你给朕好起来，你想要做什么，朕都允你。皇后暴虐不慈，朕明日就下诏，废了她的后位。让她去给你娘守陵赔罪。嘉宁，你说好不好你喜不喜欢
我微微一笑，轻声说：我很喜欢。
73、
他没等到明天。
当天晚上，他在宣室殿也呕血了。
他似是被吓了一大跳，当皇帝的职业病第一时间发作，扭头就质问我：你给朕下了药
他那个久经斗争的龙脑，第一时间以为是我给他下了毒。要不然，怎么会我呕血，他也呕血
亏他白天还为了表达宠爱，要替我报仇，废了皇后呢。
这就是皇帝的宠爱，多么不值一提。
74、
只是呕血吗不对呀，我偏着头，好奇地问，不应该头痛欲裂，心烦欲呕吗
他看我笑，狰狞着扑上来，两手紧紧卡住我脖子。
你想弑君嘉宁，你犯蠢。朕在一日，能护你一日。朕一旦驾崩，最高兴的是太子。你能得到什么赐你三尺白绫都是天恩浩荡。
我喘不过气，肺里一片火辣辣地灼痛。
伸手指着他身后：太……太子……
75、
脖子上的梏桎突然松开，一大团空气涌进来。
我拼命咳嗽，有人冲过来，把我紧紧抱在怀里。
他不停地吻我，好了，嘉宁。没事了，嘉宁。
他声音都是抖的，沙哑嘲哳，好难听哦。
我勉强睁开眼，亲了亲他颤抖的唇角。
越过他，看到一个穿淡黄色常服的少年，手里握着一柄长剑，正茫然地看着自己的手，又抬眼看看顾明奕，似乎不相信自己做了什么。
皇帝扑倒在地，后心窝汨出殷红的粘稠液体。
76
太子总算不是太蠢。
废后诏书一下，他这个原本就不受宠的太子，位置还能稳吗
77、
山陵崩，新帝继位，举国服丧。
我没有参加任何丧仪庆典，以病重为由，拒见一应外客。
只有陈宣来的时候，我见了他。
他一身行装，似要远行。
我听说新帝原本有意让他留任，他固辞不就，自请离京，为先帝守陵。
他来看我，却什么也没跟我说。我请他在后院赏花饮酒，他便沉默地对着梨花，沉默地举杯，沉默地一饮而尽，沉默地侧头凝视我，在目光中与我诀别。
其实我知道的，在生死一线的刹那，顾明奕冲进来之前，先帝钳制我的手已经莫名松开。
有人先于太子动了手。
——陈宣。
78、
皇后——哦，现在该叫太后了，原本想为难我，让我这个先帝最心爱的女儿殉葬。幸好新帝拦住了她，没让她干出这等有损天和、有损令名的勾当。
气得三公主在宫中摔东西大哭，想不通为什么她亲弟弟当了皇帝，她还是得受我的气。
那可不是咋的某种意义上，我、太子和顾明奕，那都是一条线上的蚂蚱。
那个晚上的烛影摇红，我们是沉默的共谋。
如果我不谦虚的话，大约还能领一个幕后主谋的名头。
哦，对了，顾明奕。
顾明奕拒绝了新帝尚三公主的提议，干脆搬到公主府住下。我们耳鬓厮磨，享受独属于两个人的朝夕晨昏。
我身体羸弱一日胜过一日，便连起身也乏力。他日日抱着我，片刻也不舍放手。气息缠绵，在我耳鼻唇齿间流连不舍。
梨花开了，一树雪白。
原本想等到看过这一季梨花的，看样子是不行了。
我窝在他怀里，细细嘱咐他：我才不要陪葬皇陵。他下去见了我娘，我娘自然会替我报仇。可我去了，算什么呢我没脸见我娘。
我指着院子里花开得正繁盛的梨树：把我烧成灰，围着树根，细细地面进泥土。日后你从边疆回来，若还记得我，就来这里看一眼梨花，吃一口梨子，就算我们始终在一起了。
顾明奕伏在我脖子上，半晌没有动弹。
肩头衣裳湿了一大块。
他抬起头，眼角猩红，却依旧板着脸说教我：一天到晚，就知道胡说八道。我为什么要去边疆为什么要看什么花吃什么果子
他抿紧唇角，固执地说：我说在一起，就是真真切切地在一起，其他的我都不认。你做什么事，从来恣意妄为，不曾问过我意见。我要做什么，自然也不用你管，不用你劝。
我跟他彼此互瞪一会儿。我噗嗤一笑，嘟起唇，等他细细切切地吻上来。
哎，顾明奕，你知道吗，我其实也不是多么真心地劝你有你陪我，我不至于害怕得孤单迷路。我很欢喜。
嘉宁我，从来都是一个很自私的人呢。
一阵倦意席卷全身，我打个哈欠，窝在顾明奕怀里，慢慢阖上眼皮。
其时日头高，风又暖，梨花如雪，正宜好眠。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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番外更新中
陈宣番外
1、
我叫陈宣，曾经出任武德司都指挥使，职责是戍卫宫城，保卫皇帝和内命妇们的安全。
世人以为，干我们这一行的，一定知道许多皇室秘辛。
昨日便有个年轻人特来找我请教。
他自称是国史馆新晋编修，在整理本朝先前的原始籍册时，因着多处文字抵牾，生出些疑惑来。
他说，不知何故，有位前辈的文字竟被人随意篡改。
国朝向来注重历史，史官下笔若有千钧。凡有改动，必用钤印，以示郑重。
但此处改动却来得蹊跷，既没用印，又非原官笔墨。看其字迹，娟秀俊逸，倒似是女子手笔。
内容倒也稀松平常，不过是涉及父女舐犊之情罢了。可怪的是，照文字来看，这位赐号嘉宁的公主当是文宗朝炙手可热的人物。然我遍阅籍册，竟没见过有关这位公主的记载。
年轻人替我倒了一杯热茶，双手奉上：陈指挥其时正在禁中任职，或能与小子解惑
2、
嘉宁殿下啊……
我有多少年没有听到这个名字了
2、
我老了，近年来已经少于出门。
文宗陵墓就在京城近郊，然而除开我们这些奉旨守陵的老弱兵丁，一年到头也见不到几个活人。
我也十分心安，并不以老弱为念。
去岁三公主八十大寿，如今在位的皇帝算起来是她孙子辈了，非常尊敬这位长寿的姑祖母，特命皇城内外官员致礼贺寿。
我也勉强随了一份土礼并手信。
没想到三公主专程写了回信。
信中絮絮叨叨，似是随意闲笔，竟忽而提到那位已作古数十年的故人。
三公主是有福气的人，二十二岁那年初降新科状元，夫妻举案齐眉，一生顺遂安康。
我原以为，她早已忘却当年那些事，那些人。
以及那片曾在她青春岁月里，遮去她所有光芒的乌云。
3、
人老了，记性会变得奇怪。
昨夜风雪大作，压塌了房顶一角。我明明唠叨着，今日要去村子里，找冯泥匠来修补。然今晨醒来，便已浑然不觉。
却越来越清晰地记起，许多年前的月光下，春山中，那位美得不似凡人的殿下，曾满怀恶意地问我：你可够胆，与我私奔
4、
没有人知道，那一刻，我心跳收紧，呼吸停滞。
穿林夜风静默，亘古山川沸腾。
5、
初见嘉宁公主，是初初任职武德司的时候。
前任领着我在宫城中熟悉地形，观察布防。走至坤宁宫附近的小山坡，骤然听闻刀枪碰撞，并一片喊打喊杀之声。
我大吃一惊，正要上马拔剑。前任却镇定自若，摇头笑叹：那位殿下又在胡闹了。
看我疑惑，他笑着说了两个字。
嘉宁。
仿佛只需要说这两个字，我就应该立刻明白眼下这一切。
6、
俄顷，一位骑着小红马的小小女郎从树林后冲出来，手持长剑，身披大红披风。
那双宝石般的眼眸只瞧了我一眼，如蜻蜓点水，一闪而没。
便扭过头去，对身后高声笑道：顾明奕，你的人全进了我的包围圈，你服是不服
我听过顾明奕的名头。他刚满十七岁，却已经扬威西北。曾亲率部曲，孤军深入，收复河西故地三千里。皇帝与中枢大喜，特授一等威武侯。
及至见到真人，不由得心中喝一声彩：好个剑眉星目的俊朗少年郎。
顾明奕弯腰从树林里出来，拍拍身上的树叶，看着少女得意，剑眉一挑。
嘉宁殿下，请问我的人全都进了你的包围圈吗
当然……咦你是说那几个踢毽子的小宫女她们能干什么事
她话音未落，几个总角丫头便一脸兴奋地跑了过来，手里拿着一枚青铜令箭使劲飞舞：小顾将军，小顾将军，我们拿到虎符了。
嘉宁公主瞪大了眼。
你们怎么拿到的我不是跟太子千叮咛万嘱咐，谁来也不准给吗
小丫头叽叽喳喳，都笑太子手无缚鸡之力，被两个人一人抱着个胳膊，就再也动弹不得，急得只知道哭，被第三个人抢了虎符。
嘉宁公主捏着鞭子就往回跑，要去教训害她输阵的太子。
被顾明奕拦住。
殿下认输了吗
不认。小女郎梗着脖子，头上的素馨珠花一摇一点，煞是可爱，都怪太子无能，与我何干
你让太子守虎符，本就抱了取巧之心，以为不敢有人去冒犯太子之威。战阵之上，多一点侥幸，便少一分胜算。殿下既是统帅，自当担三军之责。
我忍不住多看了这位顾小将军一眼。
他在教训公主
嘉宁公主显然极少被人教训，小脸都白了一圈，杏核眼瞪圆，跟一只小豹子似的。
姓顾的，你别以为你上过战场你就了不起。
你了解战场，可你了解后宫吗你知道这三个小丫头胆敢冒犯太子，该当何罪吗
我帮你把事情揽下来，保她三个安然无恙。这一局，咱们算平手。
顾明奕站在原地，看着她扬长而去的背影。
我一错眼，看到他微微低头，唇角飞快掠过一丝微笑。等我再看时，他已然恢复面无表情的样子。
7、
听说，顾明奕是受内阁所托，入东宫为太子讲兵事。
没想到被嘉宁公主截了胡，她振振有词地说，兵事兵事，只讲不练，那不成了赵括
于是讲兵变成了演武。
统帅变成嘉宁公主，太子和其余公主统统成了她的部属。分派给顾明奕的，却都是些小宫女小黄门。
8、
我原本以为，顾明奕这种尸山血海里厮杀过来的将军，对跟小孩子玩过家家会没有耐性。
然而他玩得很认真。
过于认真。
每次都把骄傲自负的嘉宁公主打到全军覆没，半分情面也不留。
我亲眼目睹，他那匹高头大马将嘉宁公主的红棕色小矮马别在墙角死地，标枪一横，身子前倾，沉着声音，一字一句问：你服是不服
偏生嘉宁公主是死不认输的性子，咬着唇拍马就上，哪怕最后狼狈地滚到地上吃土，也绝不肯吐口认一个输字。
9
输得多了，嘉宁公主阵营开始学会动脑筋。
太子冥思苦想，想出个馊主意：咱们用美人计。
几位公主闻听，不约而同，露出娇羞之色。
最后被送去当美人的是太子。
嘉宁公主亲自给他点了眉心痣，放下朱砂笔左右瞧瞧，拍手笑弯了腰。
出征吧，肉包子！
10、
肉包子被顾明奕原封不动送回来。
友情附送两句话：舍不得美人的统帅不是好统帅。还有，包子馅不对，狗不会理。
11、
年轻人停了笔，疑惑地问：这位顾小将军，未免太也不长心眼。他是做大事业的人，何必与这些金枝玉叶们较真适当时候放放水，哄贵人们开心不好么
我抬手捶了几下毡帘，窗缝里透进来的北风总算小了一点，油灯的火苗不再摇晃。
这才裹紧皮袄，重又在桌子对面坐下。
不好。
嘉宁殿下不喜欢别人不认真。
11、
嘉宁殿下不喜欢别人不认真。
这句话是顾小将军说的。
12、
顾明奕也不是没输过。
有一次，他明明已经占据有利局面，嘉宁公主和几个皇子皇女被逼到金明池边，无路可走，眼看着只能缴械投降。
也不知是哪位手滑，推了嘉宁公主一把。
嘉宁公主落水的地方颇有些危险，是一溜水草丛生的深水区。
顾明奕脸色大变，几乎是不顾一切地冲过去，从不离手的标枪扔在地上，直直跳入水中。
他还穿着甲胄，入水跟个秤砣似的，他一边费力地解开绳扣，一边毫不迟疑地朝嘉宁公主游过去。
等到我们齐心协力，把嘉宁公主救回来时，嘉宁公主倒还好，被他护在怀里，只是呛了几口水，受了惊吓。他却脸色惨白，手脚发抖。
我有经验，一眼便知，这是使脱了力。校场练兵之时，常有新兵不会惜力，一上场就恨不得把吃奶的劲儿都使出来，一场训练下来，趴下数十来人都是常事。
顾明奕将门世家，从小习武，没想到也会犯这样低级的错误。
嘉宁公主趁机指挥众皇子公主反扑，反败为胜。
十三岁的小女孩被湖水从头到尾打湿，长发贴着头皮，春衫贴在初长成的纤细玲珑的身体上，湿漉漉的水滴不停流下来，一只鞋掉在水里，袜子也不见了，一只足赤着，挂着深绿色的水藻。
她狼狈得像刚被打捞出来的水鬼，却毫不在乎，裹着宫人披过去的鹤氅，指着顾明奕得意大笑。
笑声清透动人，尚在滴水的脸在阳光下明亮得晃眼。
那是我第一次意识到这位公主有多美。
那也是顾明奕输得最惨的一次。
13
后宫不缺美人。
有人清丽，就有人豪放。有人雍容，就有人妖媚。
可是没有人，从来没有人，如嘉宁公主这般。
她美得惊心动魄。
14、
日子就这么哗啦啦地过去。
直到那个被诅咒的下午，带着雪地、松林、胡萝卜雪人、延绵起伏的重檐，姗姗来临。
15、
文宗皇帝曾与我闲谈过数次，许是我言行得了他的欢心，将我调去他身边做近卫。
那日我随他去坤宁宫，正巧撞见顾明奕与嘉宁公主一起堆雪人。
说是一起堆，有些不够准确。事实上，是嘉宁公主揣着手站在一边，娇声娇气地指挥着顾明奕替她堆。
她只负责动嘴。
过一会儿，叫一声哎，顾明奕，你过来，我手冷了。
顾明奕就板着脸走过去，先握一把雪，把自己的手使劲搓热，再低下头，包裹住她那双玉包子一样的小手。
少女又娇又横的声音和着雪沫子打旋。
我刚涂了香喷喷的手脂，这下全便宜了你，你还敢摆脸色给我看顾明奕你可真狗，咬我这吕洞宾。
我下意识看了下自己的手。武人习练，四季不掇。到了这个时节，干裂起口，多是寻常事。
顾明奕便侧头看她一眼，随即移开目光。
他轻轻嗯了一声。
少女不依不饶。
你嗯什么嗯是不是在肚子里腹诽我哼，我知道啦，许丞相本想请你去家里赏梅花，你被我叫了来，就见不着他们家那位知书识礼的二小姐了，你生我的气，在肚子里骂我嘉宁是个讨厌鬼，专门克你的姻缘，对不——
她没说完。
顾明奕低下头，将她手心凑到自己唇边，轻轻一吻。
正使劲儿吵嚷的少女呆住了。
我也倏然止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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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心绪乱了，竟然没注意到，原本缓缓走在我身前的文宗皇帝也停下了脚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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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北战场传言，顾小将军比他老子爷爷更难缠，狡如狐，狠如狼，诡计多端，用兵如神，纵横三千里，罕逢敌手。
可是在嘉宁公主心中，顾明奕只是一只古板的呆头鹅。
亲了一下她手心，立马满脸通红，退开一步，略显慌张。
殿……殿下，雪人的眼睛用什么比较好
少女眯起狡黠的眼。
她站在雪地里，裹着大红色的狐裘，洁白绒毛围着她光洁莹白的面庞，菱唇微微嘟起，如一枚丰盈饱满的樱桃。
她说：我的唇脂也涂多了哦。
少女眼波如春水，潋着滟滟的光。
在她面前，漫天细雪都失了风姿，远山重楼，一一隐入不可知的烟尘。
天地之间，只剩下一个嘟着唇的少女，在娇气地使坏，她假作无辜的姿态太笨拙，而自鸣得意的光芒太耀眼。
好似一个将军，勒马在高高的山峰上，低头俯视即将获得全胜的战场，志得意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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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多年过后，我细细回想往事，其实很难确定，公主与将军之间，究竟是谁先动了心，谁先布了局，谁在扮猪吃老虎，又是谁甘心情愿，她喜欢，他便陪她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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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个下午，少年终究没有吻上少女的唇角，尝到她说的甜甜的脂膏。
文宗皇帝咳了一声，从廊柱后走出去。
少女回头看到他，欢笑着迎上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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听说坤宁宫夜宴的时候，皇后当着众人的面，问嘉宁公主意欲下嫁谁家。
公主的回答很快传遍京城。
世间男儿皆俗器，配我唯有顾家郎。
如斯骄傲，如斯热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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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来的一两年间，发生了许多事。
先皇后病逝，原来的贤妃因生育太子故，受封为继后。
文宗皇帝从民间遴选了许多妃嫔，都是十四五岁光景，眉眼与先皇后有几分类似。
人人都说皇帝心系先皇后，用情至深。
我的心中，却生出越来越多的寒意。
那些新晋的贵人，与其说像先皇后，倒不如说，像那年站立在雪地里，让天地失色的嘉宁公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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贤妃成了皇后，三公主水涨船高，也成了嫡出的公主。
有一日我在坤宁宫外值守，看到三公主带人堵住来请安的嘉宁公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