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类别:都市言情 作者:茂泡小屋 本章:第一章

    1

    初入学堂

    女子岂能为师

    一声嗤笑从国子监东讲堂门口传来,柳依依执笔的手微微一顿,墨汁在宣纸上晕开一小片阴影。她缓缓抬头,看见一个锦衣少年倚门而立,身后还跟着三四个同样衣着华贵的公子哥儿。

    少年约莫二十出头,一袭湖蓝色锦袍衬得他肤白如玉,腰间悬着的羊脂玉佩随着他漫不经心的动作轻轻晃动。他生得极好,剑眉星目,鼻若悬胆,只是那微微上扬的嘴角带着几分轻佻与不屑。

    慕容公子,您迟到了。柳依依放下毛笔,声音平静得听不出一丝波澜。

    慕容斐——当朝宰相最宠爱的幼子,长安城有名的纨绔公子——挑了挑眉,大摇大摆地走进讲堂,靴子踩在木地板上发出清脆的响声。

    新来的教书先生竟是个女子,我还当是谣传。他在第一排正中位置坐下,毫不避讳地上下打量着柳依依,不知柳先生有何才学,能教导我们这些国子监的学生

    讲堂里顿时响起几声窃笑。柳依依注意到后排几个寒门学子担忧的目光,还有那些贵族子弟幸灾乐祸的表情。

    她今日穿了一袭素色襦裙,发髻简单挽起,除了一支木簪外别无饰物。站在满堂锦衣少年中,朴素得近乎寒酸。但她脊背挺得笔直,目光清亮如秋水。

    《诗经·淇奥》有云:有匪君子,如切如磋,如琢如磨。柳依依缓步走到慕容斐面前,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慕容公子可知其意

    慕容斐懒洋洋地靠在椅背上:不过是形容君子修身如雕琢玉器罢了。

    公子只知其一。柳依依忽然转身,从案几上取来一张新纸,提笔蘸墨,我观公子貌若冠玉,却不知内里如何。

    她笔走龙蛇,片刻间一首七言绝句跃然纸上。有好奇的学生凑过来看,不禁念出声:

    美玉出昆仑,光华耀目新。

    不谙切磋意,空负琢玉人。

    讲堂里霎时安静下来。这首诗明褒实贬,讽刺慕容斐徒有外表而不学无术。

    慕容斐脸上的笑容僵住了。他猛地站起身,比柳依依高了近一个头,居高临下地盯着她。柳依依不闪不避,仰头与他对视。

    出乎所有人意料,慕容斐忽然笑了:好诗。他伸手取过那张纸,小心折好收入袖中,看来柳先生确实有些才学。

    他转身走向自己的座位,却又停住脚步:不过,女子终究应该相夫教子,在这国子监里抛头露面,成何体统

    柳依依不慌不忙回到讲台:孔子曰有教无类,未闻有有教无性之说。若论才学,妾身不才,倒愿意与慕容公子比试一番。

    慕容斐眯起眼睛,讲堂里的气氛骤然紧张起来。就在这时,钟声响起,宣告课程结束。

    柳依依从容整理书卷:今日讲授《诗经》大义,诸位可自行研读《关雎》《淇奥》二篇,明日交上感悟。慕容公子既质疑妾身才学,便请作《君子论》一篇,字数不得少于千言。

    慕容斐脸色一变——他最讨厌写文章。

    学生们陆续离开讲堂,柳依依低头整理教案,忽然感觉到一道目光。抬头看去,慕容斐正站在门口,若有所思地望着她。见她发现,他立刻换上一副玩世不恭的表情,转身离去。

    柳依依轻轻吐出一口气,这才发现手心全是汗水。她听说过慕容斐的名声——宰相幼子,聪颖过人却放荡不羁,是国子监出了名的难缠角色。

    柳先生,您今日得罪了慕容公子,恐怕日后...一个寒门学子担忧地提醒道。

    柳依依笑了笑:无妨。教书育人,本就该一视同仁。

    她不知道的是,慕容斐离开讲堂后并没有如往常一般去酒楼寻欢作乐,而是直接回了宰相府,将自己关在书房里,翻出了尘封已久的《诗经》注疏。

    柳依依...他摩挲着袖中那张诗稿,眼中闪过一丝兴味,有意思。

    2

    针锋相对

    柳依依踏入国子监西讲堂时,晨光刚刚爬上窗棂。她比平日来得早了许多,案几上还残留着昨夜批阅学生作业时滴落的墨迹。

    《君子论》...她从一叠纸卷中抽出一份,字迹潇洒不羁,纸上还有几处酒渍。落款正是慕容斐。

    她本以为这位纨绔公子会直接交白卷,没想到他竟真写了。更让她意外的是,这篇文章虽言辞桀骜,却颇有见地。尤其是对君子不器的解读,竟提出君子当如良器,不拘于一用,而应通晓百家。

    有意思。柳依依嘴角微微上扬,在文末批了个甲等。

    柳先生这么早就在批阅作业看来对我们慕容公子的文章格外上心啊。

    一个阴阳怪气的声音从门口传来。柳依依抬头,看见一个身着绛紫锦袍的青年倚门而立,腰间玉佩叮当作响。她记得这人叫崔元昊,出身清河崔氏,是慕容斐的死党。

    崔公子也来得早。柳依依不动声色地将所有作业收好,不知有何见教

    崔元昊踱步进来,随手拿起案几上一本书翻了翻:听说昨日柳先生当众作诗讽刺慕容兄

    切磋学问而已。柳依依淡淡道。

    呵。崔元昊合上书,眼神轻蔑,柳先生可知,在这长安城里,有些人是你得罪不起的

    柳依依正要回答,讲堂外突然传来一阵骚动。慕容斐大步走了进来,身后跟着几个贵族子弟。他今日换了一身月白色锦袍,发髻用一根玉簪松松挽起,比昨日更添几分风流姿态。

    元昊,你在这儿做什么慕容斐瞥了一眼柳依依,目光在她手中的作业上停留了一瞬。

    正与柳先生...谈心呢。崔元昊意味深长地笑道。

    慕容斐皱了皱眉,走到自己的位置坐下:要上课了。

    崔元昊耸耸肩,朝柳依依投去一个警告的眼神,这才离开。

    钟声响起,学生们陆续到齐。柳依依注意到,今日讲堂比昨日多了不少人,后排甚至站着几个明显不是学生的锦衣青年。看来她与慕容斐的冲突已经传开了。

    今日我们继续讲《诗经》。柳依依清了清嗓子,《卫风·淇奥》中有匪君子,如切如磋,昨日已有探讨。今日我们看下文——

    柳先生。慕容斐突然举手,脸上带着似笑非笑的表情,学生有一疑问。《诗经》三百零五篇,为何独选这首讲给我们听莫非是...意有所指

    讲堂里响起几声轻笑。柳依依面色不变:慕容公子多虑了。选此篇只因其中君子之道,值得深思。

    是吗慕容斐懒洋洋地转着手中的毛笔,那学生想请教,《诗经》中最长最短的篇章分别是哪两首各自多少字

    这问题刁钻至极,明显是要为难她。讲堂里顿时安静下来,所有人都等着看这位女先生如何应对。

    柳依依轻轻放下书卷:最长者为《鲁颂·閟宫》,四百九十二字;最短者为《齐风·十亩之间》,仅三十二字。慕容公子可还满意

    慕容斐挑了挑眉,显然没想到她答得如此干脆。

    那《尚书》中——

    慕容公子。柳依依打断他,若你对经学有如此浓厚兴趣,不如课后单独探讨。现在,请容我继续讲课。

    慕容斐眯了眯眼,却没再出声。

    柳依依刚松了口气,正要继续讲课,讲堂门突然被推开。国子监祭酒李大人带着几位博士走了进来。

    打扰柳先生授课了。李大人年约五旬,面容严肃,老夫听闻国子监首位女先生才学过人,特来一观。

    柳依依心中一紧。国子监祭酒亲自来听她讲课,绝非偶然。她余光瞥见慕容斐嘴角微扬,顿时明白了什么。

    李大人光临,蓬荜生辉。柳依依行了一礼,今日正讲《诗经》,请大人指教。

    接下来的半个时辰,柳依依使出了浑身解数。她引经据典,旁征博引,甚至当几位博士提出质疑时,也能对答如流。讲堂里的气氛从最初的紧张逐渐转为专注,连慕容斐都放下了那副玩世不恭的表情,认真听了起来。

    不错。课程结束时,李大人点了点头,不过女子为师,终究有违常理。这样吧,一个月后国子监将举行公开辩经,若柳先生能通过考验,便可继续任教;若不能...

    他没说完,但意思很明确——通不过就卷铺盖走人。

    学生谨遵大人安排。柳依依深深一揖,心中却如擂鼓。公开辩经是国子监最高级别的学术较量,对手都是成名已久的经学大家,她一个初出茅庐的女子...

    李大人一行离开后,讲堂里顿时炸开了锅。学生们议论纷纷,有人同情,有人幸灾乐祸。

    柳先生不必担忧。慕容斐不知何时走到了讲台前,声音只有她能听见,不过是辩经而已,以先生的才学,想必...不在话下。

    他话虽如此,眼中却闪烁着狡黠的光。柳依依突然明白了——这一切都是他设计的。从昨日的冲突,到今日李大人的突然造访,都是慕容斐在背后推动。

    多谢慕容公子关心。柳依依直视他的眼睛,妾身定不负所望。

    慕容斐愣了一下,似乎没想到她看穿了自己的把戏却不动怒。他嘴唇动了动,似乎想说什么,最终却只是转身离去。

    接下来的日子,柳依依几乎住在了藏书阁。每天天不亮就去,夜深了才回。她要在一个月内重温所有经典,准备可能遇到的任何刁难。

    这日深夜,柳依依抱着一摞竹简在灯下苦读,眼睛酸涩得几乎睁不开。突然,一阵脚步声从书架后传来。

    谁柳依依警觉地抬头。这么晚了,藏书阁应该只有她一人。

    一个熟悉的身影从阴影中走出——慕容斐。他手中捧着几卷竹简,看起来也是来查资料的。

    柳先生这么用功慕容斐在她对面坐下,目光扫过她面前摊开的书籍,《尚书》注疏看来先生对辩经很重视。

    柳依依没有接话,只是继续低头看书。她太累了,没精力再与他周旋。

    出乎意料的是,慕容斐并没有继续嘲讽。他沉默了一会儿,突然推过来一卷竹简:读读这个。颜师古的《尚书正义》,比你现在看的注疏更详尽。

    柳依依惊讶地抬头,正对上慕容斐的眼睛。在昏黄的灯光下,那双平日里充满戏谑的眼睛竟显得格外认真。

    为什么帮我柳依依没有接那卷竹简。

    慕容斐耸耸肩:无聊而已。他站起身,却在离开前又回头道,西边第三个书架最上层有几卷关于西域乐舞的记录,或许对你有用。

    柳依依望着他离去的背影,满心疑惑。等她真的找到那些西域文献时,更加惊讶了——这些冷门典籍明显经常被人翻阅,而借阅记录上最多的名字,正是慕容斐。

    这个发现颠覆了柳依依对慕容斐的印象。原来他并非不学无术,而是对西域文化有着特别的兴趣。

    几日后,柳依依在批改作业时,发现慕容斐的文章里引用了不少西域地理志的内容,见解独到。她忍不住在批注中写了几句关于龟兹乐舞的评论。

    下次课上,慕容斐看她的眼神变得复杂起来。下课后,他故意最后一个离开,在门口停住脚步:柳先生对西域也有研究

    略知一二。柳依依整理着书卷,慕容公子文章中提到的大月氏与匈奴之战,妾身有些不同看法。

    就这样,两人竟开始了一场关于西域历史的讨论。慕容斐眼中闪烁着兴奋的光芒,完全没了平日的轻浮模样。

    没想到...分别时,慕容斐欲言又止。

    没想到一个女子也懂这些柳依依替他说完。

    慕容斐摇摇头:没想到在国子监里,除了我还有人关心这些。他顿了顿,柳先生,关于辩经...

    我会准备好的。柳依依打断他,不想接受他的怜悯。

    慕容斐看了她一会儿,突然笑了:我拭目以待。

    那天之后,慕容斐不再在课堂上刁难柳依依。相反,他变得异常专注,甚至会在课后提出一些有深度的问题。这种转变引起了崔元昊的注意。

    慕容兄,你最近怎么了一天下课后,崔元昊拦住慕容斐,该不会真对那个女先生...

    胡说什么。慕容斐皱眉,只是觉得她的课有点意思。

    崔元昊压低声音:别忘了你的身份。你父亲要是知道你跟一个寒门女子走得太近...

    我知道分寸。慕容斐冷声道。

    最近朝中不太平。崔元昊意有所指,有人正盯着你们慕容家呢。这种时候,别给人留下话柄。

    慕容斐没有回答,只是望向远处正在与学生交谈的柳依依。阳光透过树影斑驳地洒在她身上,给她素净的衣裙镀上了一层金边。

    那一刻,他心中突然涌起一种奇怪的感觉,既熟悉又陌生。

    3

    雨中辩经

    柳依依揉了揉酸胀的眼睛,烛火已经燃到了底,在案几上积了一小滩蜡泪。窗外的更鼓声告诉她,已是子时三刻。藏书阁里只剩下她一个人,连守夜的仆役都早已睡去。

    公开辩经的日子越来越近,她几乎将所有时间都花在了准备上。李大人虽然没有明说,但她清楚,这次辩经不仅关系到她能否继续任教,更关系到天下女子能否踏入学术殿堂的大门。

    《尚书·尧典》...她低声念着竹简上的文字,手指轻轻划过那些已经模糊的墨迹。连日熬夜让她的头隐隐作痛,眼前的字迹时而清晰时而模糊。

    这么用功

    一个声音突然在身后响起,柳依依惊得差点打翻烛台。转头看去,慕容斐不知何时站在了她身后,月光透过窗棂,在他轮廓分明的脸上投下斑驳的阴影。

    慕容公子深夜来此,有何贵干柳依依放下竹简,努力让声音保持平稳。

    慕容斐没有回答,只是将一个包袱放在案几上。包袱散开,露出几卷装帧精美的书籍。

    这是...柳依依拿起其中一卷,翻开扉页,顿时瞪大了眼睛,孔颖达亲笔批注的《尚书正义》这...这是孤本啊!

    借你看看而已。慕容斐漫不经心地靠在书架上,别弄脏了。

    柳依依小心翼翼地抚摸着书页,仿佛捧着无价之宝。她抬头看向慕容斐,月光下,他侧脸的线条显得格外清晰。

    为什么要帮我她轻声问。

    慕容斐转过头,黑曜石般的眼睛在月光下闪烁着奇异的光芒:谁说我在帮你我只是想看看,你能做到什么程度。

    说完,他转身离去,脚步声在寂静的藏书阁中渐行渐远。柳依依望着他消失的方向,久久未能回神。

    接下来的日子,柳依依几乎废寝忘食。慕容斐送来的典籍确实珍贵,许多观点和解释都是她在公开刊行的版本中从未见过的。她一边研读一边做笔记,常常一抬头,窗外已是东方既白。

    辩经前三天,一场突如其来的大雨袭击了长安城。柳依依从藏书阁出来时,豆大的雨点已经砸了下来。她站在屋檐下,望着如注的雨幕发愁——她没有带伞,而住处还有很远的距离。

    柳先生。

    熟悉的声音从身后传来。柳依依回头,看见慕容斐撑着一把青竹油纸伞站在那里。他今日穿了一身墨蓝色长袍,在雨雾中显得格外挺拔。

    慕容公子也要回去了柳依依问道,努力掩饰自己的尴尬处境。

    慕容斐看了看天,又看了看她,突然将伞柄塞到她手中:拿着。

    那你...

    我骑马。慕容斐打断她,随即大步走入雨中。雨水很快打湿了他的衣衫,他却浑然不觉,径直走向马厩。

    柳依依握着尚带余温的伞柄,看着慕容斐在雨中渐行渐远的背影,心中泛起一丝异样的感觉。这个平日里傲慢无礼的贵公子,竟也有这样的一面。

    雨滴打在油纸伞上,发出清脆的声响,像是她突然乱了节奏的心跳。

    辩经当日,国子监正堂座无虚席。不仅有国子监的师生,还有不少朝中官员和学界名流。柳依依穿着最正式的一套靛青色长裙,发髻简单挽起,只在鬓边簪了一朵白玉兰。她站在辩席上,手指微微颤抖,只好紧紧攥住衣袖。

    李大人坐在首位,面色严肃:今日辩经,以《五经》为主,旁及诸子。柳先生可有异议

    学生无异议。柳依依深施一礼,声音虽轻却坚定。

    那好。李大人环视四周,今日由太学博士王大人首先发问。

    王博士是个年过半百的瘦高男子,以精通《春秋》闻名。他捋了捋花白的胡须,慢条斯理地问道:《春秋》隐公元年,春王正月,为何不言即位

    这是个经典问题,柳依依早有准备:《公羊传》曰:不言即位,成公意也。谓隐公摄政而不居位,故《春秋》贤其让国之意,特不书即位。

    王博士点点头,又问:然《穀梁传》谓不言即位,正也,何解

    此谓隐公虽实为摄政,然名分上当立,故不言即位亦是正理。柳依依对答如流。

    几个回合下来,王博士竟未能难住她。堂下开始有窃窃私语,不少人露出惊讶的表情。

    接下来几位博士轮番上阵,从《诗经》的比兴手法到《礼记》的典章制度,柳依依一一应对。虽然额头已经渗出细密的汗珠,但她的回答始终条理清晰,引经据典。

    看来柳先生确实有真才实学。李大人终于开口,最后一个问题,由老夫亲自来问。《尚书·吕刑》篇中五过之疵为何

    柳依依心头一紧。《吕刑》是《尚书》中较为冷门的一篇,她虽然读过,但细节已经有些模糊。更糟的是,慕容斐给她的那本《尚书正义》正好缺了这几页。

    五过之疵...是指...她努力回忆,却只能想起零星几点。堂下的议论声越来越大,她的后背已经被冷汗浸透。

    就在这时,一张折得极小的纸条从侧面递了过来。柳依依余光一瞥,看到慕容斐不知何时站在了离辩席最近的位置。他面色如常,仿佛只是路过。

    柳依依借着整理衣袖的机会迅速瞥了一眼纸条,上面用蝇头小楷写着:惟官、惟反、惟内、惟货、惟来。官,威势也;反,报恩怨也;内,女谒也;货,贿赂也;来,请托也。

    她心头一热,立刻朗声答道:五过之疵,惟官、惟反、惟内、惟货、惟来。谓法官之五弊:恃威势、报恩怨、听女谒、受贿赂、纳请托也。

    李大人眼中闪过一丝惊讶,随即满意地点点头:不错。柳先生学识渊博,确实有为人师的资格。从今日起,正式聘为国子监教书先生。

    台下一片哗然,随即响起掌声。柳依依深深鞠躬,眼眶微微发热。当她直起身寻找慕容斐时,却发现他已经不在原地。

    辩经结束后,柳依依在国子监后院的梨树下找到了慕容斐。他正倚在树干上,手里把玩着一片落叶。

    多谢。柳依依走到他面前,轻声道。

    慕容斐抬眼看她,嘴角勾起一抹熟悉的讥诮:谢什么

    谢谢你送来的典籍,谢谢你的纸条。柳依依直视他的眼睛,没有你的帮助,我可能通不过考验。

    慕容斐丢下落叶,拍了拍手:柳先生想多了。我只是觉得,国子监少了你,会少很多乐趣。他顿了顿,又补充道,毕竟,能和我针锋相对的人不多。

    柳依依忍不住笑了:那我是不是该说,能被我讽刺的贵公子也不多

    慕容斐愣了一下,随即大笑起来。阳光透过梨树叶的缝隙洒在两人身上,斑驳陆离。

    不过如此。笑罢,慕容斐故意板起脸,摆出那副惯有的傲慢表情,别以为通过了辩经就了不起了。

    柳依依学着他的样子挑了挑眉:比起某些连《君子论》都要熬夜写的人,我觉得自己确实还不错。

    慕容斐瞪大眼睛:你怎么知道我熬夜...他突然停住,意识到自己说漏了嘴。

    柳依依笑而不答,转身离去。微风吹起她的衣袂,像一只展翅欲飞的青鸟。

    慕容斐望着她的背影,脸上的表情渐渐柔和。他伸手入怀,摸出一张折叠整齐的纸——那是柳依依当初讽刺他的诗。纸张已经有些旧了,边缘处因为经常被摩挲而起了毛边。

    有意思...他低声自语,将诗稿小心地放回怀中。

    4

    诗会风波

    一张烫金请柬静静躺在柳依依的案几上,在简陋的木桌上显得格外突兀。她用手指轻轻抚过上面凸起的花纹,宰相府的印鉴在烛光下泛着微光。

    卢夫人诗会...柳依依喃喃念出请柬上的字句。卢氏是慕容宰相的正室夫人,也就是慕容斐的母亲。这样的贵族聚会,向来与寒门出身的她无缘。

    请柬是今早由一个锦衣小婢送来的,那婢女神色倨傲,放下请柬便走,连句话都不肯多说。柳依依能猜到几分原因——自从公开辩经一役后,她在长安学术圈小有名气,这恐怕才是获得邀请的真正原因。

    窗外春雨绵绵,柳依依望着请柬发呆。去,意味着要面对那些贵族夫人的冷眼;不去,又显得怯懦无礼。她咬了咬下唇,终于下定决心。

    诗会当日,柳依依只穿了一身素净的藕荷色襦裙,发间簪了一支木雕兰花。站在宰相府金碧辉煌的大门前,她感觉自己像一只误入凤凰群的麻雀。

    请出示请柬。门房上下打量着她,眼中带着毫不掩饰的轻蔑。

    柳依依默默递上请柬。门房看到印鉴后明显一愣,态度立刻恭敬了几分:原来是柳先生,这边请。

    穿过几重庭院,她被引入一个精巧的花园。园中假山流水,亭台楼阁,数十位衣着华贵的夫人小姐三三两两聚在一起,珠光宝气晃得人眼花。柳依依的出现引来不少侧目,窃窃私语声如蚊蝇般嗡嗡响起。

    这位就是国子监的女先生怎么穿得这么寒酸...

    听说出身贫寒,靠几分才学混了个教职...

    一个女子抛头露面,成何体统...

    柳依依挺直腰背,装作没有听见。她走向一处人少的亭子,想暂时避开那些刺人的目光。

    柳先生

    一个温柔的女声从身后传来。柳依依转身,看见一位约莫三十出头的贵妇人正向她微笑。妇人穿着绛紫色长裙,发髻上的金步摇随着步伐轻轻晃动,端庄中透着威严。

    妾身卢氏,今日得见柳先生,甚是荣幸。妇人微微颔首。

    柳依依连忙行礼:见过夫人。蒙夫人相邀,不胜惶恐。

    卢夫人——慕容斐的母亲——细细打量着柳依依,目光中带着好奇:斐儿常提起先生,说先生才学过人,今日一见,果然气度不凡。

    柳依依心头一跳。慕容斐会提起她还是在他母亲面前

    慕容公子谬赞了,妾身不过尽本分而已。

    卢夫人正要再说什么,一个尖锐的女声插了进来:姑母,这位就是那位女先生吗看着也不怎么样嘛。

    柳依依转头,看见一个十七八岁的少女站在不远处。少女穿着鲜艳的桃红色襦裙,脸上施了厚厚的脂粉,一双杏眼里满是傲慢。

    清雅,不得无礼。卢夫人轻斥道,随即向柳依依介绍,这是舍侄女卢清雅,从小娇纵惯了,先生勿怪。

    卢清雅撇撇嘴,走到柳依依面前,故意转了一圈,让裙摆飞扬起来:听说先生精通诗词,不如以我这身衣裙为题,即兴作一首如何

    这明显是刁难。周围渐渐聚拢了看热闹的贵女们,有人已经掩嘴轻笑。柳依依深吸一口气,正要回应,一个熟悉的声音突然从人群外传来:

    表妹又在为难人了

    人群自动分开,慕容斐一袭月白色锦袍,手持折扇,悠然走来。他今日束了玉冠,更显得面如冠玉,目若朗星。柳依依注意到,他的目光在扫过她时微微停顿了一下。

    表哥!卢清雅立刻变了脸色,娇嗔道,我哪有为难人,只是想见识一下女先生的才学嘛。

    慕容斐用折扇轻轻敲了下卢清雅的头:柳先生是我请来的客人,不得无礼。他转向柳依依,行了一礼,先生见谅,舍妹年幼无知。

    柳依依惊讶地看着慕容斐。他这是在...为她解围

    无妨。她轻声回道,既然卢小姐想听诗,那妾身便献丑了。

    她略一思索,目光扫过卢清雅鲜艳的衣裙和慕容斐素雅的衣袍,缓缓吟道:

    桃李争春色,不及雪一段。

    浓妆媚俗眼,淡极始知艳。

    诗毕,园中一片寂静。这首诗明着咏桃红与雪色,实则暗讽卢清雅浓妆艳抹不如素雅之美,既回应了挑衅,又不失风度。

    卢清雅脸色变了又变,正要发作,慕容斐却突然笑了起来:好诗!先生果然才思敏捷。他转向卢清雅,表妹,还不谢谢先生赐教

    在慕容斐的注视下,卢清雅不得不勉强行了一礼,随即气呼呼地走了。围观的人群也渐渐散去,只剩下柳依依、慕容斐和卢夫人三人。

    先生好才情。卢夫人微笑道,园中备了茶点,先生请自便。斐儿,好生招待柳先生。

    卢夫人离去后,气氛一时有些尴尬。柳依依不知该说什么,只好低头看着自己的鞋尖。

    没想到你会来。慕容斐打破沉默。

    我也没想到你会帮我。柳依依抬头,直视他的眼睛。

    慕容斐摇开折扇,遮住半边脸,只露出一双含笑的眼:谁让我是主人呢。他顿了顿,其实今日诗会有西域乐师表演,我想着你可能会感兴趣。

    柳依依眼睛一亮:西域乐师

    就知道你会这样。慕容斐得意地笑了,跟我来。

    他带着柳依依穿过花园,来到一处临水的楼阁。阁中已有几位宾客,中央铺着华丽的地毯,几个身着异域服装的乐师正在调音。

    龟兹乐工。慕容斐低声道,父亲从西域带回来的。

    乐声响起,先是琵琶独奏,清越如珠落玉盘;接着筚篥加入,悠远似沙漠驼铃;最后鼓声雷动,令人心魂俱震。柳依依听得入神,手指不自觉地在膝上打着节拍。

    这是《霓裳》的变调。她轻声道。

    慕容斐惊讶地看着她:你懂龟兹乐

    略知一二。家父生前曾与西域商人有往来,教我认过一些曲调。

    慕容斐的眼睛亮了起来:我收藏了几卷龟兹乐谱,有些地方始终看不懂。不知先生可否...

    叫我依依吧。柳依依脱口而出,随即有些后悔自己的冒失,既然不在学堂...

    依依...慕容斐轻声念着这个名字,嘴角微微上扬,那你也该叫我...

    慕容公子。柳依依故意板起脸。

    慕容斐大笑起来,引得周围人纷纷侧目。他连忙压低声音:私下里,叫我子瑜吧。这是我的字,只有亲近的人才知道。

    子瑜——怀瑾握瑜的瑜。柳依依在心中默念这个名字,突然觉得眼前这个贵公子似乎没那么讨厌了。

    诗会结束后,柳依依在国子监的教学发生了变化。最明显的改变是慕容斐——他不再在课堂上捣乱,反而成了最专注的学生之一。每次讲课,他都坐在第一排,认真记笔记,甚至主动回答问题。

    《诗经·郑风》中的青青子衿,悠悠我心,诸位如何理解这日讲《诗经》时,柳依依提出了问题。

    几个学生回答后,慕容斐举手:我以为,此句不只是女子思念情人,更隐喻贤才难得,君主思慕之意。

    柳依依惊讶地看着他。这个解读相当独到,不是一般学生能想到的。

    慕容公子见解精妙。她由衷赞叹,确实,诗歌多有寄托...

    下课后,慕容斐留到最后,递上一卷竹简:上次答应给你的龟兹乐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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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柳依依接过竹简,两人的手指不经意间触碰,又迅速分开。一种奇异的感觉从指尖蔓延到心头,她连忙低头整理书卷以掩饰脸上的热意。

    对了,慕容斐似乎也有些不自在,下月初三是我的冠礼,你会来吗

    柳依依手上一顿:这...不合适吧

    有什么不合适的慕容斐皱眉,你是我...我的老师啊。

    柳依依看着他期待的眼神,鬼使神差地点了点头:好。

    慕容斐顿时眉开眼笑,那笑容明亮得几乎晃花了柳依依的眼。他转身离去时,袖中掉出一卷纸。柳依依叫了他两声,他没听见,已经走远了。

    柳依依弯腰捡起那卷纸,犹豫了一下,还是展开了。纸上是一幅素描,画的是一个人侧脸讲课的样子——分明是她自己。画工精细,连她鬓边散落的一缕发丝都勾勒得栩栩如生。

    柳依依的脸一下子烧了起来。她急忙将画卷重新卷好,心中乱成一团。慕容斐什么时候画的为什么画她他...

    柳先生

    一个声音打断了她的思绪。抬头看去,崔元昊站在门口,目光落在她手中的画卷上,脸色有些阴沉。

    崔公子有事柳依依强自镇定。

    没什么,只是来取落下的书。崔元昊走进来,从最后一排的座位上拿起一本书,那是慕容兄的东西

    柳依依将画卷握紧:是的,我正要还给他。

    崔元昊意味深长地看了她一眼:慕容兄身份尊贵,有些事...先生还是明白些好。

    说完,他也不等柳依依回应,转身离去。

    柳依依站在原地,手中的画卷突然变得烫手起来。崔元昊的话像一盆冷水,浇醒了她。是啊,慕容斐是宰相之子,而她只是个寒门女子,两人之间有着不可逾越的鸿沟。

    她小心地将画卷放在案几上,准备下次课还给慕容斐。转身时,却听见窗外传来一阵低语:

    ...慕容大人与太子走得太近,陛下已经有些不悦...

    嘘,小声点...

    声音渐渐远去,柳依依却感到一阵莫名的不安。朝堂上的风云变幻,似乎正悄然影响着她的世界。

    5

    箭无虚发

    柳依依将最后一缕头发塞进幞头,对着铜镜左右端详。镜中的少年眉清目秀,一双杏眼在刻意加粗的眉毛下显得英气十足。她紧了紧身上的靛青色圆领袍,确保不会露出破绽。

    国子监每年一度的射箭比赛今日举行,虽然规定只有男子学生能参加,但柳依依实在按捺不住。父亲生前曾是边军教头,从小教她骑射,这些年她虽埋首书卷,却从未放下这项技艺。

    大不了被发现后训斥一顿。她自言自语,将弓箭装入布囊,悄悄从后门溜了出去。

    初夏的阳光已经有些灼人,射箭场上人头攒动。参赛的学生们三三两两聚在一起热身,四周站满了围观的人群。柳依依低着头,快步走到报名处。

    姓名哪个学堂的负责登记的博士头也不抬地问道。

    柳...柳一,律学馆。柳依依故意压低声音。

    那博士记下名字,递给她一块木牌:丙组三号,等着叫名。

    柳依依松了口气,正要离开,突然听到一个熟悉的声音:哟,这位小兄弟面生啊。

    她的背脊一僵,缓缓转身。崔元昊正眯着眼打量她,脸上带着似笑非笑的表情。在他身旁,慕容斐一袭劲装,腰间悬着箭囊,英姿勃发。

    新...新来的。柳依依将头垂得更低,声音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

    崔元昊还想说什么,慕容斐却突然插话:元昊,该我们热身了。他漫不经心地扫了柳依依一眼,目光在她耳垂上停留了一瞬——那里有一个小小的痣,柳依依忘记遮掩了。

    柳依依心跳如鼓,赶紧溜到角落里。慕容斐肯定认出她了,他会揭穿她吗

    比赛很快开始,甲组乙组依次比过,终于轮到丙组。柳依依手心全是汗,但当她站到射位上,握住熟悉的弓弦时,一种奇异的平静笼罩了她。

    丙组三号,柳一!

    柳依依深吸一口气,搭箭上弦。弓如满月,箭似流星。

    嗖——正中红心。

    场边响起几声喝彩。第二箭,第三箭,箭箭不落空。三箭过后,她已经成了全场的焦点。

    那小子是谁箭法如此了得!

    没听说过啊,看着文文弱弱的,没想到...

    柳依依充耳不闻,专注地瞄准第四箭。就在这时,她感觉到一道目光。侧头看去,慕容斐站在不远处,嘴角噙着一抹若有若无的笑。见她望来,他眨了眨眼,做了个口型:继续。

    他没揭穿她!柳依依心头一松,第四箭离弦,再次命中靶心。

    最后一轮是骑射,难度最大。参赛者需骑马奔驰中射中三个靶子。柳依依虽然会骑马,但技术并不精湛。她正发愁,忽然看见自己的马被人牵走了。

    你的马前蹄有伤,换这匹。一个熟悉的声音在耳边响起。慕容斐不知何时出现在她身旁,牵着一匹温顺的枣红马,它很听话,不会颠着你。

    柳依依张口结舌,慕容斐却已经走开,仿佛只是普通同学间的帮忙。

    有了这匹良驹,柳依依如虎添翼。她轻松射中前两个靶子,却在冲向第三个靶子时出了意外——马速太快,她的幞头被风吹落,长发如瀑布般倾泻而下。

    场边顿时哗然。

    是个女子!

    谁让她混进来的

    柳依依面红耳赤,却不肯退缩。她咬住一缕头发,挽弓搭箭,在众人的惊呼声中射出了最后一箭——正中靶心!

    场上一片寂静,随即爆发出雷鸣般的掌声。柳依依跳下马,正要离开,却被裁判拦住。

    这位...姑娘,虽然你女扮男装违反规定,但箭术确实精湛。按照规则,我们不能给你名次,但这份奖品,请你收下。

    裁判递上一把精美的匕首,鞘上镶嵌着宝石,在阳光下熠熠生辉。柳依依犹豫了一下,还是接了过来。

    谢谢。她低声道,随即快步离开场地,身后跟着无数好奇的目光。

    柳依依刚回到住处,就听见敲门声。她紧张地握紧那把匕首,轻声问:谁

    是我。

    慕容斐的声音。柳依依咬了咬唇,还是开了门。慕容斐站在门外,手里拿着她那顶掉落的幞头。

    忘在赛场了。他将幞头递给她,眼中闪烁着促狭的光芒,柳...公子

    柳依依的脸一下子红了:你是来嘲笑我的

    不,我是来道歉的。慕容斐突然正色道,我不该装作没认出你。

    柳依依一愣:什么

    在赛场,我第一眼就认出你了。慕容斐直视她的眼睛,但我没说出来,因为...我想看你赢。

    阳光透过窗棂,在他轮廓分明的侧脸上投下斑驳的光影。柳依依发现自己的心跳得有些快。

    谢谢你...还有那匹马。她低声道。

    慕容斐笑了,那笑容明亮得晃眼:你的箭法真不错,跟谁学的

    家父。柳依依将匕首放在桌上,他曾经是边军教头。

    难怪。慕容斐走到桌前,拿起那把匕首把玩,这是西域的工艺,上面的宝石来自波斯。

    你懂这个

    略知一二。慕容斐放下匕首,突然眼睛一亮,对了,我最近在编撰一部《西域文化考》,收集了不少关于西域兵器、乐舞的资料,但有些地方不太明白。你既然熟悉西域,不如...一起完成

    柳依依惊讶地看着他:你让我参与你的著作

    为什么不呢慕容斐理所当然地说,你比我更懂西域语言和音乐,我们各取所长。

    柳依依心中一动。合著意味着他们会有更多时间相处...这个念头让她既期待又忐忑。

    好。她听见自己说。

    慕容斐的笑容更灿烂了:明日未时,藏书阁见

    柳依依点点头,目送他离去。关上门后,她靠在门板上,手不自觉地抚上胸口,那里有什么东西在轻轻跳动。

    接下来的日子,柳依依和慕容斐几乎每天都泡在藏书阁。他们一起研究西域文字,讨论乐谱,争论兵器的演变。有时争得面红耳赤,有时又因某个发现而相视一笑。

    柳依依发现慕容斐并非表面那么玩世不恭。他对西域文化的研究深入而系统,收集的资料比她想象的还要丰富。而慕容斐则惊讶于柳依依的语言天赋——她能读懂好几种西域文字的片段。

    这段龟兹文说的是乐器的制作方法。柳依依指着一卷残破的羊皮纸说道,用某种特殊的羊肠做弦...

    慕容斐凑过来看,他的发丝轻轻擦过柳依依的脸颊,带着淡淡的沉香味。柳依依僵住了,一股热流从脸颊蔓延到耳根。

    怎么了慕容斐察觉到她的异样。

    没什么。柳依依慌忙低头,假装研究文字,只是...这字迹太模糊了。

    慕容斐若有所思地看了她一眼,却没有追问。

    他们的合作越来越默契。慕容斐负责绘制插图和整理兵器部分,柳依依则专注于音乐和语言文字。有时工作到深夜,慕容斐会悄悄送来点心和热茶;遇到难解的问题,两人会争论到口干舌燥,然后又为某个突破而欢呼。

    国子监的师生们都注意到了这对奇特组合。崔元昊看柳依依的眼神越来越阴沉,而其他学生则好奇这位曾经刁难女先生的贵公子为何突然转了性。

    慕容兄,你最近怎么总往藏书阁跑一次课后,崔元昊拦住慕容斐问道。

    研究学问啊。慕容斐漫不经心地回答。

    崔元昊冷笑:是为了学问,还是为了某人

    慕容斐脸色一沉:你什么意思

    别装了。崔元昊压低声音,整个国子监都在传你和那个女先生的事。你父亲要是知道了...

    我的事不劳你操心。慕容斐冷冷打断他,还有,柳先生是国子监正式聘请的教书先生,请你放尊重些。

    崔元昊脸色变了变,最终冷哼一声走了。

    慕容斐站在原地,眉头紧锁。他知道崔元昊说得没错——父亲不会同意他与一个寒门女子走得太近。但每当想起柳依依专注研究时发亮的眼睛,或是辩论时不服输的神情,他就无法控制自己想要靠近她的冲动。

    六月的一个雨夜,柳依依在藏书阁工作到很晚。外面电闪雷鸣,暴雨如注。她本想等雨小些再走,却突然感到一阵头晕目眩。

    怎么了对面的慕容斐立刻察觉到她的不适。

    没事,可能太累了。柳依依勉强笑了笑,却感到一阵恶寒袭来,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哆嗦。

    慕容斐伸手摸了摸她的额头,脸色骤变:你发烧了!

    我回去睡一觉就好...柳依依想要站起来,双腿却一软,差点跌倒。

    别动。慕容斐不由分说,脱下外袍裹住她,一把将她抱起,我送你回去。

    柳依依想抗议,却虚弱得说不出话。慕容斐抱着她冲进雨中,冰凉的雨水打在他单薄的衣衫上,他却浑然不觉,只是将柳依依护得更紧。

    到了柳依依的住处,慕容斐一脚踢开门,小心翼翼地将她放在床上。柳依依已经烧得有些迷糊,只感觉有人为她盖好被子,又用湿布敷在她滚烫的额头上。

    我去请大夫。慕容斐的声音似乎从很远的地方传来。

    柳依依想阻止他——请大夫要花不少钱,但她已经没力气说话了。

    不知过了多久,她感觉到一只冰凉的手搭在自己腕上,听见一个苍老的声音说着风寒药方之类的话。然后是一阵忙碌的声音,有人在她床边走来走去。

    苦涩的药汁灌入口中,柳依依皱起眉想躲开,却被一只温暖的手轻轻扶住后颈:再喝一点,就好了...

    那声音温柔得不像慕容斐,却又分明是他。

    柳依依再次醒来时,天已微亮。雨停了,窗外的鸟儿开始啼叫。她感到额头上的湿布被轻轻更换,一只温暖的手拂开她额前的碎发。

    她努力睁开眼,看见慕容斐坐在床边,眼下挂着浓重的阴影,衣衫还是湿的,显然一夜未眠。

    你...一直在这里柳依依声音嘶哑。

    慕容斐见她醒了,明显松了口气:感觉怎么样

    好多了。柳依依试图坐起来,被慕容斐轻轻按回,你...为什么...

    别多想。慕容斐打断她,递上一碗热腾腾的药,先把药喝了。

    柳依依乖乖喝下药,苦得直皱眉。慕容斐变戏法似的从袖中掏出一个小纸包,里面是几颗蜜饯。

    吃了就不苦了。

    柳依依接过蜜饯,指尖不小心碰到他的手,两人都像被烫到似的缩了一下。蜜饯的甜味在口中化开,却比不上心头那股暖意。

    谢谢你。她轻声道。

    慕容斐不自在地别过脸:举手之劳。大夫说你要静养几日,我已经替你向李大人告假了。

    柳依依点点头,突然注意到慕容斐的嘴唇有些发白:你的衣服...还是湿的

    慕容斐低头看了看自己,似乎这才意识到:啊,忘了换。

    你会生病的!柳依依急道,快回去换衣服。

    我没事。慕容斐站起身,你好好休息,我晚些再来看你。

    柳依依想说自己不需要照顾,但看着慕容斐疲惫却关切的眼神,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

    慕容斐离开后,柳依依环顾四周。房间里收拾得整整齐齐,药罐还温在小炉上,桌上放着几包药材和干净的布巾。床头甚至多了一本书,大概是怕她无聊。

    她拿起那本书,发现是慕容斐正在编写的《西域文化考》手稿。翻开来,里面夹着一张纸条:快些好起来,我们的书还等着你完成呢。

    柳依依将纸条贴在胸口,闭上眼睛。一种从未有过的感觉在心头荡漾,既甜蜜又酸涩。

    她不知道的是,此刻的慕容府中,慕容斐正跪在父亲的书房里,面对宰相大人铁青的脸。

    听说你最近和一个女先生走得很近慕容宰相冷冷地问。

    慕容斐心头一跳,却面不改色:只是合作编撰书籍而已。

    是吗宰相将一封信扔在桌上,元昊都告诉我了。你夜不归宿,就为了照顾一个寒门女子

    慕容斐抿紧嘴唇:她生病了,我只是...

    够了!宰相一拍桌子,你是慕容家的儿子,将来要继承家业、光耀门楣的!和一个教书女子纠缠不清,成何体统

    慕容斐抬起头:父亲,柳先生才学过人,品行端正...

    不管她有多好,终究是个寒门女子!宰相厉声打断,从今日起,不许你再与她单独见面,否则我就让李大人辞退她!

    慕容斐脸色煞白,却不敢再争辩。他低下头,拳头在袖中握紧又松开。

    下去吧。宰相挥挥手,记住你的身份。

    慕容斐默默退出书房,心中翻江倒海。他想起柳依依发烧时脆弱的样子,想起她研究西域文字时专注的神情,想起她在射箭场上英姿飒爽的模样...

    他不能连累她被辞退,但他也做不到就此远离她。

    窗外,朝阳初升,将慕容斐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

    6

    心结与阴谋

    柳依依将一摞书稿小心地捆好,这是她和慕容斐合著的《西域文化考》已完成的部分。窗外蝉鸣阵阵,盛夏的阳光透过窗棂,在地板上投下斑驳的光影。

    自从那场病后,慕容斐确实如他父亲所要求的那样,不再与她单独见面。但他们依然通过书信和书稿继续着合作——慕容斐会派人送来他完成的部分,柳依依修改后再托可靠的学生送回。这种默契的地下工作让柳依依既觉得好笑又有些心酸。

    她轻轻抚摸着书稿上慕容斐工整的字迹,想起昨日收到的那张字条:西域乐器部分已完稿,请斧正。近日家父管束甚严,不得亲至,歉甚。字迹有些潦草,似乎写得很匆忙。

    柳依依叹了口气,提笔在回信上写道:稿已阅,甚好。琵琶演变一节略有存疑,待日后商讨...她顿了顿,又补充道:保重。

    笔尖悬在纸上,她还有千言万语想说,却最终只落下这简单的两个字。将信封好,她唤来经常帮他们传递书稿的小童李二,叮嘱他务必亲手交给慕容公子。

    李二刚走,门外就传来一阵脚步声。柳依依抬头,看见国子监祭酒李大人站在门口,面色凝重。

    柳先生,有件事需要与你商议。李大人的语气比平日更加严肃。

    柳依依心头一紧,连忙请李大人入座。

    三日后,太子殿下将驾临国子监视察。李大人开门见山,按惯例,会有一场诗会。殿下雅好诗文,尤其欣赏即兴之作。我想请你当场作诗一首。

    柳依依松了口气:学生自当尽力。

    还有一事...李大人犹豫了一下,近来朝中风波不断,陛下有意为太子选妃。慕容宰相欲举荐其侄女卢清雅。届时卢小姐也会出席诗会,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柳依依的手指无意识地绞紧了衣角。她当然明白——在这场政治联姻的棋局中,她最好安分守己,不要抢了卢清雅的风头。

    学生明白。她低声道,只作一首应景诗,不会刻意表现。

    李大人满意地点点头,起身离去前又回头道:对了,你与慕容公子合著的书稿,进展如何

    柳依依心头一跳:已过大半。

    嗯。李大人意味深长地看了她一眼,慕容公子才华横溢,只是...身份特殊。柳先生是聪明人,当知分寸。

    柳依依感到一阵刺痛,却只能点头称是。

    送走李大人后,她站在窗前发呆。远处,几个贵族学生正在树荫下乘凉,笑声随风传来。其中没有慕容斐的身影——自从被父亲警告后,他连国子监都来得少了。

    柳依依摸了摸案几上的书稿,胸口泛起一阵酸涩。她早该知道,像慕容斐这样的贵公子,与她终究是云泥之别。那些共同研究的日子,那些默契的眼神交流,那些若有若无的情愫...不过是一场镜花水月。

    太子驾临当日,国子监张灯结彩,一派喜庆。柳依依穿了一身素雅的藕荷色长裙,发间只簪了一支白玉簪,刻意不引人注目。

    正堂里,太子端坐首位,二十出头的年纪,面容清秀却略显苍白,眼神中带着几分倦怠。李大人和几位博士陪坐两侧,慕容宰相也在场,神情肃穆。卢清雅坐在女眷席位的最前排,一身鲜艳的桃红色衣裙,珠翠满头,在人群中格外显眼。

    柳依依坐在角落,目光不自觉地搜寻着慕容斐的身影。终于,她在太子随从的队伍中看到了他——一袭墨蓝色锦袍,玉冠束发,英挺如松。他似乎也看到了她,眼神交汇的瞬间,柳依依迅速低下头,心跳如鼓。

    诗会开始,几位博士和贵族子弟依次献诗,大多是歌功颂德之作。太子听得兴致缺缺,直到卢清雅出场。

    妾身不才,愿以一首《春日宴》献丑。卢清雅声音娇媚,特意向太子的方向行了一礼。

    她确实有些诗才,一首描写春日宴饮的七言律诗做得中规中矩,用词典雅。太子微微颔首,表示赞许。卢清雅得意地环视四周,目光在扫过柳依依时闪过一丝轻蔑。

    柳先生。李大人突然点名,听闻你擅长即兴赋诗,不如也献上一首

    柳依依暗叹一声,知道躲不过。她起身行礼,正要开口,卢清雅却突然插话:

    柳先生才学过人,想必不会让我们失望。不如...以月下独酌为题,即兴一首如何

    堂内顿时安静下来。月下独酌是个常见诗题,但要即兴作出一首不落俗套的诗并不容易。柳依依感到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她身上,包括慕容斐担忧的眼神。

    她深吸一口气,略作思索,缓缓吟道:

    花间一壶酒,独酌无相亲。

    举杯邀明月,对影成三人。

    月既不解饮,影徒随我身。

    暂伴月将影,行乐须及春。

    我歌月徘徊,我舞影零乱。

    醒时同交欢,醉后各分散。

    永结无情游,相期邈云汉。

    诗毕,满堂寂然。这首诗构思奇绝,意境超脱,将孤独饮酒的情景写得淋漓尽致。片刻后,太子率先鼓掌:好诗!意境深远,不落俗套。柳先生果然名不虚传。

    众人纷纷附和,唯有卢清雅脸色铁青。柳依依松了口气,正要退回座位,却听卢清雅尖声道:

    这首诗...我好像在哪里听过!

    堂内再次安静下来。柳依依愕然转头,只见卢清雅做出一副思考的样子:啊,我想起来了!这是前朝李太白的诗,我曾在家父的藏书里见过!

    什么抄袭堂内顿时议论纷纷。

    柳依依如遭雷击:不可能!这确实是我即兴所作...

    是吗卢清雅冷笑,那请柳先生解释,为何你的诗与李太白的《月下独酌》一字不差

    柳依依脑中一片空白。她确实读过不少李白的诗,但绝对没有抄袭的意思。这首诗...这首诗明明是从她脑海中自然流出的啊!

    我...她张了张嘴,却不知如何辩解。在场众人看她的眼神已经从欣赏变成了鄙夷。

    学术不端,乃国子监大忌。李大人沉下脸,柳先生,你有何解释

    柳依依环顾四周,看到的全是怀疑的目光。只有慕容斐,他站在太子身后,眼中燃烧着愤怒的火焰,双手握拳,似乎随时要冲出来为她辩护。

    不,不能连累他。柳依依咬了咬唇,深深一揖:学生...一时糊涂,甘愿受罚。

    既如此,暂停柳先生教书之职,待查明真相后再作定夺。李大人宣布道,今日诗会到此为止。

    众人散去时,柳依依感到一阵天旋地转。她强撑着走出正堂,在无人的角落终于支撑不住,扶住墙壁才没有倒下。

    依依!

    一个熟悉的声音在身后响起。慕容斐不知何时跟了出来,一把抓住她的手腕:那首诗...你不可能抄袭!

    柳依依挣开他的手:你怎么知道也许我真的...

    不可能!慕容斐斩钉截铁,我读过你所有的诗稿,你的风格与李白截然不同。而且...他压低声音,李白根本没有写过这首诗!

    柳依依猛地抬头:什么

    我自幼熟读诗书,李白的诗集我几乎能倒背如流。慕容斐眼中闪烁着愤怒的光芒,卢清雅在诬陷你!

    柳依依心头一震,随即苦笑:那又如何谁会相信我们她是宰相侄女,未来的太子妃人选;而我...只是个寒门女子。

    我会为你讨回公道。慕容斐坚定地说。

    不!柳依依抓住他的衣袖,你不能出面。你父亲已经警告过你,如果再与我扯上关系...

    我不能眼睁睁看着你受冤枉!

    慕容斐!柳依依直呼其名,声音中带着前所未有的严厉,想想你的家族,你的责任。这件事...我自己会处理。

    慕容斐僵在原地,眼中的怒火渐渐被痛苦取代。他知道柳依依说得对——在父亲和整个慕容氏族的利益面前,他的个人感情微不足道。

    至少让我帮你查清真相。他最终妥协道。

    柳依依摇摇头:谢谢你,但...我们最好保持距离。她转身离去,背影单薄却倔强,书稿我会托李二送回。

    慕容斐站在原地,看着她的身影消失在长廊尽头。他从未感到如此无力——身为宰相之子,享尽荣华,却连心爱的女子受冤枉都无法保护。

    柳依依被暂停教职的消息很快传遍了国子监。有人惋惜,更多人则是幸灾乐祸。寒门出身的女先生,本就招人嫉恨。

    她将自己关在住处,整理着《西域文化考》的书稿。这是她现在唯一能专注的事情。李二每天都会送来慕容斐的信和新的稿子,但她只回复与书稿相关的内容,绝口不提诗会的事。

    这日傍晚,敲门声响起。柳依依以为是李二,开门却看见崔元昊站在门外,脸上带着虚伪的同情。

    柳先生,听闻你近来...不太顺心他假惺惺地问。

    柳依依冷着脸:崔公子有事

    别这么冷淡嘛。崔元昊自顾自地走进屋内,目光扫过桌上摊开的书稿,啊,还在和慕容兄合著书籍真是...执着啊。

    学术研究,不分贵贱。柳依依不动声色地收好书稿。

    崔元昊突然笑了:柳先生,你可知道慕容兄为何对你如此特别

    柳依依心头一跳,却强自镇定:我们只是学术合作。

    是吗崔元昊凑近一步,压低声音,那你可知道,慕容家藏书阁里有一部失传已久的《西域兵书》据说记载了许多奇门兵器的制法,是朝廷明令禁止私藏的禁书。

    柳依依皱眉:我不明白你的意思。

    慕容兄接近你,不过是因为你懂西域文字。崔元昊冷笑道,他需要你帮他翻译那部兵书,好献给太子邀功。如今朝中局势微妙,慕容家需要巩固地位...

    胡说八道!柳依依气得浑身发抖,慕容斐不是这种人!

    不是吗崔元昊耸耸肩,那你问问他,为何从不邀请你去慕容家藏书阁为何你们的合作总是他提供资料,你负责解读

    柳依依想要反驳,却突然想起慕容斐确实从未邀请她去他家的藏书阁,而且他提供的西域资料总是零散的片段...

    不,她不能怀疑慕容斐。那些共同研究的日子,那些深夜的讨论,他关切的眼神,焦急的守护...不可能是假的。

    请你离开。她冷冷地说。

    崔元昊不以为意,走到门口又回头道:对了,诗会那天...卢小姐确实做了手脚。她买通了藏书阁的管事,在你常坐的位置放了一本李白诗集,里面就有那首《月下独酌》。

    柳依依瞪大眼睛:什么

    可惜啊,没人会相信你。崔元昊得意地笑了,除非...慕容兄亲自为你作证。但你觉得,他会为了你,得罪未来的太子妃吗

    说完,他扬长而去,留下柳依依站在原地,心如刀绞。

    她不相信崔元昊关于兵书的说法,但关于卢清雅作伪的部分...很可能是真的。问题是,即使知道真相,她也无力反抗。卢清雅背后是慕容家,甚至是太子;而她,孤身一人。

    窗外,夕阳西下,将整个长安城染成血色。柳依依做了一个决定——离开长安。边陲的敦煌书院一直想聘请她,现在或许是时候接受了。

    她开始收拾行装,只留下一封信给慕容斐,解释《西域文化考》剩余部分的想法。至于她的冤屈...就让它随风而逝吧。有些战争,从一开始就注定了败局。

    与此同时,慕容斐跪在父亲的书房里,面前摊着一份奏折。

    这是你写的慕容宰相冷声问,弹劾卢清雅伪造证据,诬陷良善

    慕容斐抬起头:是。柳先生不可能抄袭,我愿以性命担保。

    糊涂!宰相一掌拍在桌上,卢清雅即将成为太子妃,你为了一个寒门女子,要得罪未来的皇后

    父亲,这是原则问题!慕容斐争辩道,柳先生无辜受冤,我怎能坐视不理

    宰相冷笑一声:我看你是被那女子迷了心窍!从今日起,你不得踏出府门一步,直到太子大婚!

    父亲!

    来人!宰相不理会儿子的抗议,将公子带下去,严加看管!

    慕容斐被家丁带离书房时,眼中满是愤怒与绝望。他知道,柳依依不会等他,她一定会选择离开。而他,甚至无法去送别。

    夜色渐深,慕容斐坐在窗前,望着国子监的方向。他手中握着一枚白玉兰发簪——那是柳依依上次落在他这里的。簪子冰凉,却仿佛还残留着她发丝的香气。

    依依...他轻声呼唤,声音消散在夜色中,无人回应。

    7

    离殇

    天还未亮,柳依依已经收拾好了简单的行囊。案几上放着一封给李大人的辞呈和一卷给慕容斐的书稿。敦煌书院的聘书揣在怀中,薄薄的一张纸,却是她如今唯一的出路。

    她环顾这个住了不到一年的小屋,墙角还堆着未及整理的西域文献,窗台上那盆慕容斐送的兰草依然青翠。手指轻轻抚过书案上深深的墨痕,这里承载了太多回忆——慕容斐冒雨送她回来,发着高烧为她熬药,深夜讨论书稿时烛光下他专注的侧脸...

    该走了。柳依依喃喃自语,将一缕碎发别到耳后。她不能等天亮,否则被国子监的学生们看见,徒增尴尬。

    推开门的瞬间,一阵冷风扑面而来。初秋的长安,晨风已带着丝丝凉意。柳依依紧了紧身上的斗篷,悄然融入了黎明前的黑暗中。

    东城门刚开,几个农夫推着蔬菜车吱呀呀地进城。柳依依低着头,跟着出城的人流缓缓移动。守城的士兵打着哈欠,看都没看她一眼。

    柳先生!

    一个熟悉的声音让柳依依浑身一僵。她回头,看见李二气喘吁吁地追来,小脸上满是汗水。

    李二你怎么...

    慕容公子让我来的!李二压低声音,从怀里掏出一个锦囊,他说无论如何都要交到您手上。

    柳依依接过锦囊,入手沉甸甸的。打开一看,里面是一块温润的白玉佩和一张字条。字条上只有寥寥数字:清者自清,等我。

    她鼻头一酸,差点落下泪来。那块玉佩她认得,是慕容斐常挂在腰间的那块,价值不菲。

    他还说了什么柳依依轻声问。

    李二摇摇头:慕容公子被关在家里了,我是趁送菜的时候溜进去见到他的。他...看起来很着急。

    柳依依握紧玉佩。慕容斐被软禁了是因为要为她辩护吗

    告诉他...谢谢。她最终只说出这三个字,将玉佩小心地藏入怀中,还有,保重。

    李二欲言又止,最终只是点点头,转身跑回了城里。柳依依望着他瘦小的背影消失在晨雾中,深吸一口气,迈出了长安城门。

    慕容斐一拳砸在墙上,指关节渗出血丝。他已经三天没能踏出房门一步,窗外日夜有家丁把守。父亲这次是铁了心要关他到太子大婚。

    公子,用早膳了。一个小婢女推门进来,放下食盒。

    慕容斐看都没看一眼:拿走。

    公子...小婢女犹豫了一下,低声道,李二回来了,说东西已经送到。

    慕容斐猛地抬头:她...说了什么

    只说谢谢和保重。小婢女如实回答,随即匆匆退下,生怕被人发现她多嘴。

    慕容斐走到窗前,望着国子监的方向。柳依依一定已经离开了,带着委屈和不甘,独自前往边陲。而他,堂堂宰相之子,却连送别都做不到。

    他摸出袖中的那张纸——是崔元昊写给卢清雅的密信副本,详细记录了如何设计陷害柳依依的计划。这封信是他花重金从卢清雅的贴身婢女那里买来的,本想作为证据为柳依依平反,却还没来得及送出就被父亲软禁。

    崔元昊...慕容斐咬牙切齿地念着这个名字。曾经的好友,如今看来不过是个趋炎附势的小人。更让他心惊的是,信中提到了太子殿下知晓并默许此事。

    太子为何要针对一个寒门女先生除非...这不是针对柳依依,而是针对他,或者整个慕容家。

    慕容斐突然想起前几日偶然听到父亲与一位神秘客人的对话。当时他路过书房,隐约听到太子兵符等字眼,还有父亲低沉的笑声。当时没在意,现在想来,莫非父亲卷入了什么政治阴谋

    一阵急促的敲门声打断了他的思绪。

    谁慕容斐警觉地问。

    公子,是我。是老管家忠叔的声音,老爷命我告诉您,卢小姐今日来访,请您准备一下。

    慕容斐冷笑:告诉她,我病了,不见客。

    这...忠叔为难地说,老爷说您必须见,事关...柳先生。

    慕容斐心头一跳,猛地拉开门:什么意思

    忠叔四下看了看,压低声音:老奴也不清楚,只听说柳先生出城后遇到了山贼...

    慕容斐如遭雷击,一把抓住忠叔的肩膀:什么山贼她怎么样了

    老奴不知详情。忠叔摇摇头,只听说卢小姐似乎知道些什么,特意来告知。

    慕容斐松开手,脑中一片空白。山贼长安城外哪来的山贼除非...是有人假扮的。柳依依一个弱女子,带着行李独自赶路...

    我要见父亲!现在!慕容斐声音嘶哑,眼中燃烧着怒火。

    忠叔叹了口气:老爷一早就入宫了,说是太子急召。

    太子山贼柳依依慕容斐脑中飞速将这些信息串联起来。如果太子真的参与陷害柳依依,如今又假借山贼之名...他不敢再想下去。

    忠叔,慕容斐突然抓住老管家的手,我待你如何

    忠叔一愣:公子待老奴恩重如山。

    那帮我一个忙。慕容斐从怀中掏出那封密信,将这封信送到御史大夫杜大人手上,就说...事关太子清誉,请他务必亲自过目。

    忠叔脸色大变:公子,这...

    柳先生无辜受冤,如今可能还有生命危险。慕容斐声音低沉,忠叔,就当救一条人命。

    老管家犹豫良久,终于接过信藏入袖中:老奴尽力而为。

    慕容斐稍稍松了口气。杜大人是朝中少有的正直之臣,又与父亲不和。如果他出面,至少能保柳依依平安。

    至于他自己...慕容斐看向窗外高高的围墙,心中已有了决断。无论如何,他必须逃出去,找到柳依依。

    柳依依坐在摇晃的马车里,望着窗外渐行渐远的长安城轮廓。她雇的这辆马车只到岐州,从那里再换乘去敦煌的商队。车夫是个老实巴交的中年汉子,一路上除了必要的交流外几乎不说话。

    正午时分,马车在一处茶寮停下歇脚。柳依依要了碗热汤和两个馍馍,独自坐在角落小口吃着。茶寮里人不多,几个行商在谈论最近的生意,还有个穿着考究的青年独自饮茶,看起来像是富贵人家的公子。

    听说长安城外最近不太平。一个行商压低声音,前几日有商队遇到山贼,货都被抢了。

    可不是,另一个接话,官府说是流民作乱,可我听说那些山贼训练有素,像是...

    嘘,慎言。第三个行商打断他,警惕地看了看四周。

    柳依依心头一紧。她孤身一人,若是遇到山贼...手指不自觉地摸向怀中的玉佩,那是慕容斐给她的,也是她现在唯一的贵重物品。

    这位姑娘也是去岐州一个声音突然在耳边响起。柳依依抬头,看见那个衣着考究的青年不知何时站在了她面前,脸上带着和善的微笑。

    是的。柳依依简短地回答,不想多谈。

    巧了,在下也是。青年自来熟地坐下,姑娘独自一人路上不太平,不如结伴同行

    柳依依警惕地看了他一眼:不必了,我有车夫。

    青年不以为忤,反而凑近了些:姑娘看着面熟,可是长安人士

    柳依依心头警铃大作,起身就要离开,却见青年突然变了脸色,一把抓住她的手腕:柳先生这么急着走

    你...认识我柳依依试图挣脱,却发现对方力气大得惊人。

    青年冷笑一声:国子监女先生,谁人不识特别是...得罪了卢小姐的女先生。

    柳依依脸色煞白。这不是巧合,是陷阱!她猛地将热汤泼向对方,趁他松手之际冲出茶寮。

    车夫!快走!她边跑边喊,却发现车夫早已不见踪影。而茶寮周围,不知何时出现了几个手持兵刃的壮汉,缓缓向她逼近。

    你们...是卢清雅派来的柳依依后退着,直到背靠一棵大树,无路可退。

    青年慢条斯理地走过来,擦着脸上的汤渍:柳先生果然聪明。可惜,聪明人往往活不长。

    杀了我,你们就不怕官府追查柳依依强作镇定,手悄悄摸向包袱中的那把匕首——射箭比赛赢得的奖品。

    山贼杀人,再平常不过。青年狞笑,何况...谁会为一个寒门女子的死大动干戈

    柳依依知道今日难以善了。她握紧匕首,突然想起慕容斐给她的玉佩——若她死了,这块玉佩会不会被人发现会不会连累到他

    动手。青年一挥手,几个壮汉扑了上来。

    柳依依拔出匕首,刺向最先冲来的人。那人没想到一个弱女子会反抗,猝不及防被划伤了手臂,怒吼一声,挥刀砍来。

    柳依依勉强躲过,却摔倒在地。眼看刀光就要落下,突然一支箭破空而来,正中那壮汉的肩膀。

    啊!壮汉惨叫一声,刀掉在地上。

    什么人青年厉声喝道。

    回答他的是又一箭,直接射穿了他的发髻,吓得他瘫坐在地。柳依依趁机爬起来,看到茶寮后的山坡上,一个熟悉的身影策马而来,手中长弓还未放下。

    那人一袭黑衣,面戴黑巾,但那双眼睛,那挺拔的身姿...

    慕容斐柳依依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黑衣人没有回答,只是连续放箭,逼退了那些山贼。他策马冲到柳依依面前,一把将她拉上马背。

    抓紧!熟悉的声音在耳边响起。柳依依紧紧抱住他的腰,马儿如离弦之箭冲了出去。

    身后传来怒骂声和马蹄声,那些人显然不会轻易放弃。慕容斐催马加速,转入一条山间小路。山路崎岖,马儿跑得跌跌撞撞,柳依依只能死死抱住慕容斐,生怕掉下去。

    你怎么...会在这里风声呼啸中,她勉强问道。

    李二告诉我你今早出城。慕容斐简短回答,我猜到会有麻烦。

    可你不是被...

    翻墙出来的。慕容斐居然轻笑了一声,父亲会气死的。

    柳依依不知该说什么,只能更紧地抱住他。慕容斐身上熟悉的沉香味混合着汗水和尘土的气息,却让她感到前所未有的安心。

    身后的追兵似乎被甩开了一段距离,但危险远未结束。天色渐暗,乌云密布,山雨欲来。

    前面有个猎户小屋,慕容斐说,我们先躲一晚,明天再想办法。

    柳依依点点头,随即意识到他看不见,便凑近他耳边道:好。

    慕容斐明显僵了一下,马儿也跟着偏了偏方向,差点撞上树。他稳住马,轻咳一声:别...别靠那么近说话。

    柳依依这才意识到自己的嘴唇几乎贴上了他的耳朵,连忙拉开一点距离,脸上烧了起来。

    小屋很快出现在视野中,简陋但结实。慕容斐勒马停下,先警惕地巡视了一圈,确认安全后才扶柳依依下马。

    就在他们刚踏入小屋的瞬间,天空一声炸雷,倾盆大雨轰然而下。

    看来要变天了。慕容斐望着黑沉沉的天空,眉头紧锁。

    柳依依顺着他的目光看去,远处山峦已被雨幕遮蔽,而更远处,一道闪电划破天际,照亮了崎岖的山路和隐约可见的几个骑马人影。

    追兵还没放弃,而暴风雨,才刚刚开始。

    8

    雪中誓言

    雨水拍打着猎户小屋的茅草屋顶,发出密集的噼啪声。柳依依蜷缩在墙角,听着屋外的风雨声和隐约的马蹄声。慕容斐堵在门后,手持一把短刀,眼睛一瞬不瞬地盯着那扇摇摇欲坠的木门。

    他们找到这里了。柳依依压低声音说,手指不自觉地攥紧了衣角。

    慕容斐点点头,示意她保持安静。外面的脚步声越来越近,伴随着粗鲁的叫骂声。

    那小娘们跑不远!

    分头找,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柳依依屏住呼吸。一道闪电划过,透过门缝,她清楚地看到外面至少有三个持刀的身影。慕容斐悄悄退到她身边,嘴唇几乎贴着她的耳朵:后窗。

    他的呼吸烫得惊人,柳依依这才注意到慕容斐的脸色异常潮红。她伸手摸了摸他的额头,立刻缩回手——他在发高烧!

    没时间多想了。柳依依迅速收拾好随身包袱,跟着慕容斐挪到小屋后侧。那里有个不到两尺见方的小窗,用茅草帘子遮着。

    慕容斐轻轻掀起帘子,雨水立刻泼了进来。他先探头出去看了看,然后示意柳依依跟上。柳依依勉强挤过小窗,冰冷的雨水瞬间浸透了她的衣衫。慕容斐紧随其后,落地时却踉跄了一下,差点摔倒。

    你没事吧柳依依扶住他,感觉到他全身都在发抖。

    没事。慕容斐咬紧牙关,往山上走,马不能骑了,太显眼。

    两人深一脚浅一脚地向山上爬去。雨越下越大,山路很快变成了泥浆河。柳依依的裙子被泥水浸透,沉重得像铅块。慕容斐情况更糟,他脸色惨白,嘴唇发青,却固执地走在前面开路。

    停下!柳依依突然拉住他,你这样会死的!

    慕容斐转过头,雨水顺着他的脸颊流下,眼睛却亮得吓人:停下来更危险。

    至少找个地方避一避。柳依依坚持道,指着不远处一块突出的岩石,那里!

    岩石下有个浅洞,勉强能容两人蹲坐。他们挤进去,暂时躲开了暴雨的袭击。柳依依立刻解开包袱,幸好里面的油布包着的火石和干粮还没湿透。

    把外衣脱了。她命令道。

    慕容斐愣了一下:什么

    你发烧了,湿衣服只会让情况更糟。柳依依不由分说地帮他脱下外袍,然后从包袱里拿出一件自己的干衣服,先穿这个。

    慕容斐看着那件明显小了很多的女装,哭笑不得:这...

    总比没有强。柳依依背过身去,快换上,我不看。

    身后传来窸窸窣窣的换衣声,然后是慕容斐的闷哼。柳依依转身,看见他正艰难地试图把那件衣服套在身上——袖子短了一大截,前襟也系不上,露出大片胸膛。这景象本应滑稽,却让柳依依心头一颤。

    别笑了。慕容斐虚弱地抗议,我知道很可笑。

    我没笑。柳依依确实没笑,她正忙着用油布和干草生火,帮我挡着风。

    小小的火苗终于窜了起来,带来一丝暖意。柳依依翻出干粮——几块硬馍馍和一条肉干,掰碎了泡在水囊里做成简易的粥。

    喝点。她递给慕容斐。

    慕容斐接过去,手抖得几乎拿不住碗。柳依依不得不帮他扶着,看着他小口啜饮。火光下,他的睫毛在脸上投下长长的阴影,湿发贴在额前,看起来脆弱得不像那个骄傲的贵公子。

    为什么要来柳依依突然问,你本可以安安稳稳地做你的宰相公子。

    慕容斐抬起眼,黑曜石般的眸子直视着她:因为我不能失去你。

    简单的一句话,却让柳依依的心脏漏跳了一拍。她别过脸,假装整理火堆:别说傻话。我们...我们根本不是一个世界的人。

    是吗慕容斐苦笑,那为什么和你在一起的时候,我才感觉真正活着

    柳依依不知如何回应,只能沉默。外面的雨声渐小,取而代之的是某种细微的噼啪声。她探头出去,惊讶地发现雨已经变成了雪——才初秋,居然下雪了!

    下雪了。她回头告诉慕容斐,却发现他已经闭上了眼睛,呼吸急促。

    慕容斐柳依依惊慌地推了推他,别睡!

    慕容斐勉强睁开眼:就...休息一会儿...

    不行!柳依依声音尖锐起来,你发着高烧,睡着就可能醒不来了!

    她翻遍包袱,找出一小包草药——这是她随身携带的常备药,有退热功效。用石头粗略研磨后,混在水里给慕容斐灌了下去。药很苦,他皱着脸全部咽下。

    我们得继续走。柳依依判断道,那些人肯定会循着火光找来。

    慕容斐虚弱地点点头,挣扎着要站起来,却两腿一软又坐了回去。柳依依咬咬牙,蹲下身把他的手臂架在自己肩上:靠着我。

    两人踉踉跄跄地走入雪中。雪越下越大,很快在地上积了薄薄一层,每一步都留下清晰的脚印。柳依依心急如焚——这样下去,追兵轻易就能找到他们。

    分开走。慕容斐突然说,你一个人更快...

    闭嘴!柳依依厉声打断,再提分开我就把你打晕拖走!

    慕容斐居然笑了:凶起来...真好看...

    柳依依又气又急,顾不上搭理他的胡话。风雪中,她辨认出一片松林的轮廓。松树茂密,可以遮挡风雪,也能掩盖行踪。

    去那里。她指了指。

    两人艰难地向松林移动。慕容斐的情况越来越糟,几乎整个人都挂在柳依依身上。小个子女子咬牙支撑着比自己高大许多的男子,每一步都像踩在刀尖上。

    终于进入松林,雪小了些。柳依依找到一棵特别茂盛的大松树,树下有个天然形成的凹坑。她用松枝铺了个简易的床铺,扶着慕容斐躺下。

    我去找些柴火。她说着要起身,却被慕容斐一把抓住手腕。

    别...走...他眼神涣散,却固执地不肯松手。

    柳依依叹了口气:好吧,但这样我们都会冻死的。

    她脱下自己的外衣盖在慕容斐身上,只穿着单薄的中衣。寒冷立刻侵入骨髓,她咬紧牙关不让自己发抖。慕容斐似乎察觉到了,挣扎着要把衣服还给她。

    别动!柳依依按住他,我是健康的,你是病人,听话!

    慕容斐安静下来,眼睛却一直盯着她。柳依依开始收集周围掉落的松枝,在不远处堆成一个小垛。她用火石点燃,微弱的火光给这个小小的避难所带来一丝温暖。

    依依...慕容斐突然轻声唤道。

    嗯

    如果...我这次真的不行了...

    胡说!柳依依厉声打断,你一定会好的!

    慕容斐笑了笑,继续道:听我说完...我书房左边第三个暗格里...有我收集的所有你的诗稿...还有...我们的书稿...都留给你...

    柳依依鼻子一酸:你自己留着吧,我才不要。

    还有...慕容斐艰难地从怀中掏出一个小布包,这个...一直想送你的...

    柳依依接过布包,打开一看,是一支精美的白玉簪,簪头雕成兰花的形状,花蕊处嵌着一颗小小的红宝石,在火光下熠熠生辉。

    这...柳依依说不出话来。

    本来...想等你生日...慕容斐的声音越来越弱,依依...我...

    话未说完,他的手突然垂下,眼睛也闭上了。

    慕容斐!柳依依惊恐地扑上去,探他的鼻息——还有呼吸,只是昏迷了。

    她手忙脚乱地往火堆里加柴,把火烧得更旺。然后解开慕容斐的衣襟,用雪擦拭他滚烫的胸口。这是父亲教她的土办法,高热时可以用来降温。

    别死...求你别死...柳依依一边擦拭一边喃喃自语,泪水模糊了视线,你这个傻瓜...贵公子装什么英雄...

    风雪呼啸,小小的火堆几次差点被吹灭。柳依依用自己的身体为慕容斐挡风,同时不断用雪为他降温。夜深了,她的手臂酸痛不已,却不敢停下。

    冷...慕容斐突然呻吟道。

    柳依依摸了摸他的额头——温度确实降了些,但现在又开始发冷。她毫不犹豫地躺下来,紧紧抱住他,用自己的体温为他取暖。

    小时候...母亲也是这样...抱着我...慕容斐在半梦半醒间呢喃,依依...你好像我娘...

    柳依依哭笑不得:闭嘴吧,谁是你娘。

    慕容斐又昏睡过去。柳依依抱着他,听着外面风雪的声音,第一次感到如此无助。如果慕容斐真的...她不敢想下去。

    你要活着...她贴着他的耳朵轻声说,只要你活着,我什么都答应你...

    不知过了多久,柳依依也迷迷糊糊地睡着了。梦中,她看见慕容斐站在远处向她微笑,她想追上去,却怎么也跑不动。

    依依...依依...

    有人在叫她。柳依依猛地惊醒,发现天已微亮,雪停了。慕容斐正睁着眼睛看她,脸色依然苍白,但眼神清明了许多。

    你醒了!柳依依惊喜地坐起来,感觉怎么样

    好多了。慕容斐虚弱地说,然后注意到两人的姿势——柳依依整个人都蜷缩在他怀里。他耳根一红,我们...就这样...睡了一夜

    柳依依这才意识到不妥,连忙起身,却因为保持一个姿势太久而腿麻,又跌了回去,正好压在慕容斐身上。

    哎哟!慕容斐痛呼一声,却带着笑意,投怀送抱

    闭嘴!柳依依羞恼地爬起来,检查他的状况,烧退了,算你命大。

    慕容斐慢慢坐起来,环顾四周:追兵呢

    不知道,可能被雪困住了。柳依依站起身,拍掉身上的松针,我们得趁现在下山。

    慕容斐点点头,尝试站起来,却还是腿软。柳依依扶着他,两人慢慢向山下挪去。雪后的山林银装素裹,美得惊人,却也掩盖了所有路径,每一步都要小心翼翼。

    走了一段,慕容斐突然停下:等等。

    怎么了柳依依紧张地问,以为他发现了追兵。

    慕容斐却指向远处:看。

    柳依依顺着他的手指看去——在群山之间,一轮红日正冉冉升起,金色的阳光洒在雪地上,整个世界仿佛被镀上了一层金边。

    真美。她不由自主地感叹。

    慕容斐没有看日出,而是看着她被朝阳染红的脸庞:是啊,真美。

    柳依依转头对上他的目光,两人四目相对,一时无言。慕容斐慢慢抬起手,轻轻拂去她发间的雪花。这个简单的动作,却让柳依依的心脏狂跳起来。

    依依,我...

    嘘!柳依依突然捂住他的嘴,有声音!

    远处传来马蹄声和人声,正在向他们这个方向靠近。慕容斐立刻警觉起来,拉着柳依依躲到一块大石头后面。

    分头找!活要见人死要见尸!一个粗犷的声音传来。

    柳依依和慕容斐屏住呼吸,紧贴着石头。脚步声越来越近,柳依依能感觉到慕容斐的手臂绷紧了,随时准备冲出去保护她。

    就在这时,另一个方向突然传来喊声:在这里!发现他们的踪迹了!

    脚步声立刻转向,渐渐远去。柳依依松了口气,却见慕容斐皱起眉头:不对...那不是我们走过的方向...

    可能是动物痕迹被误认了。柳依依说,趁现在快走。

    两人继续向山下移动,终于看到了官道的轮廓。就在这时,柳依依脚下一滑,整个人向下摔去。慕容斐想拉住她,却因为体力不支一起滚了下去。

    当他们终于停下来时,已经躺在官道中央了。柳依依浑身疼痛,却顾不上自己,立刻去看慕容斐:你没事吧

    慕容斐摇摇头,刚要说话,突然脸色大变。柳依依顺着他的目光看去——官道上,十几个全副武装的骑兵正朝他们奔来,为首的赫然是崔元昊!

    完了...柳依依绝望地低语。

    骑兵迅速包围了他们。崔元昊骑在马上,居高临下地看着这对狼狈的落难者,脸上带着胜利的微笑:慕容兄,柳先生,真是...巧遇啊。

    9

    凤凰于飞

    柳依依下意识地抓紧了慕容斐的手臂。崔元昊骑在高头大马上,嘴角噙着冷笑,目光如毒蛇般在他们身上逡巡。十几个全副武装的骑兵将她和慕容斐团团围住,刀剑出鞘,寒光凛凛。

    崔元昊!慕容斐强撑着站起来,将柳依依护在身后,你想干什么

    崔元昊轻抚马鞭:慕容兄,这话该我问你才对。你父亲急得团团转,你却在这里...与佳人赏雪

    柳依依感到慕容斐的身体绷紧了。他伤势未愈,站都站不稳,却仍挡在她前面:我的事不劳你费心。让开,我们要回长安。

    回长安崔元昊大笑,就凭你们现在这副模样他忽然沉下脸,慕容斐,你知不知道,为了找你,宰相大人派出了所有家丁太子殿下甚至调用了禁军!

    太子柳依依心头一跳。为什么太子会参与搜寻一个逃家的贵公子

    慕容斐显然也察觉到了异常:太子为何...

    因为有人告发了你父亲。崔元昊压低声音,说他私通西域,意图不轨。而你...带着西域研究的书稿潜逃,不是正好坐实了这罪名

    柳依依倒吸一口冷气。她看向慕容斐,后者脸色煞白:胡说!我们的《西域文化考》纯粹是学术研究!

    是吗崔元昊意味深长地看向柳依依,那为何偏偏与这位懂西域文字的柳先生合作巧合

    柳依依突然明白了——这是一个精心设计的陷阱。从卢清雅诬陷她抄袭,到慕容斐被软禁,再到所谓的山贼袭击,一切都是为了构陷慕容家!

    崔元昊,她强忍怒气,你到底站在哪一边

    崔元昊没有回答,只是挥了挥手:把他们带回去。慕容公子送回宰相府,柳先生...押入大牢候审。

    几个骑兵翻身下马,向柳依依走来。慕容斐猛地推开他们:谁敢动她!

    慕容兄,别做无谓的挣扎了。崔元昊叹了口气,你父亲已经同意让卢清雅嫁给太子,这是保全慕容家的唯一办法。至于柳先生...他意味深长地顿了顿,恐怕凶多吉少。

    柳依依浑身发冷。她不怕死,但想到慕容斐会因为她的缘故家破人亡,心如刀绞。

    慕容斐,她低声道,别管我了,回去吧。

    不可能!慕容斐斩钉截铁。他突然从怀中掏出一块令牌——纯金打造,上面刻着龙纹,见此令如见圣上,退下!

    所有人都愣住了。崔元昊瞪大眼睛:这...这是...

    御赐金令,我祖父立下大功时先帝所赐。慕容斐高举令牌,现在,我要带柳先生回长安面圣,谁敢阻拦

    骑兵们面面相觑,纷纷后退。崔元昊脸色阴晴不定,最终咬牙道:慕容斐,你会后悔的!说完,调转马头扬长而去,骑兵们紧随其后。

    待马蹄声远去,慕容斐突然踉跄了一下,令牌脱手落地。柳依依连忙扶住他:你怎么样

    没事...慕容斐虚弱地笑笑,就是...有点晕...

    柳依依捡起令牌,入手沉甸甸的:这真是御赐金令

    嗯。慕容斐点头,祖父留给我的...说关键时刻能保命...没想到真用上了。

    柳依依小心地将令牌还给他:我们现在怎么办真的去长安面圣

    当然。慕容斐眼中闪烁着坚定的光芒,是时候结束这一切了。

    长安城,皇宫。

    柳依依跪在大殿中央,额头贴着冰冷的地砖。她能感觉到周围众多大臣的目光,有好奇的,有轻蔑的,更多的是审视。在她身旁,慕容斐同样跪着,但背脊挺得笔直。

    平身。一个威严的声音从上方传来。

    柳依依小心翼翼地站起来,终于看清了当今天子的模样——四十出头,面容清瘦,眼神锐利如鹰。他穿着常服,却自有一股不怒自威的气势。

    你就是国子监那位女先生皇帝问道,声音听不出喜怒。

    回陛下,正是民女。柳依依声音微微发颤。

    斐儿,你为了这位柳先生,闹得满城风雨啊。皇帝转向慕容斐,连朕赐婚的圣旨都敢违抗

    柳依依心头一震。赐婚慕容斐从未提起过!

    慕容斐深深一揖:陛下明鉴,臣与卢小姐并无情谊,强扭的瓜不甜。况且...他抬起头,臣心中已有所属。

    大殿里顿时一片哗然。柳依依脸颊发烫,不敢抬头。

    哦皇帝似乎来了兴趣,是谁家千金这么有福气

    慕容斐转向柳依依,目光灼灼:正是柳依依,柳先生。

    胡闹!一个洪亮的声音突然响起。柳依依转头,看见一位紫袍玉带的中年男子大步走出队列——慕容宰相,慕容斐的父亲。他脸色铁青,陛下,犬子年少无知,被这女子迷惑,请陛下明鉴!

    皇帝摆摆手:慕容爱卿稍安勿躁。他看向柳依依,柳先生,朕听闻你才学过人,却也有人告你抄袭李白诗作,可有此事

    柳依依深吸一口气:回陛下,民女冤枉。那首诗确是民女即兴所作,若有半句虚言,甘受欺君之罪。

    是吗皇帝挑眉,那朕考考你。就以边塞为题,即兴作诗一首如何

    大殿里鸦雀无声。柳依依知道,这是生死攸关的时刻。她闭目片刻,然后朗声吟道:

    黄河远上白云间,一片孤城万仞山。

    羌笛何须怨杨柳,春风不度玉门关。

    诗毕,满堂寂然。皇帝眼中闪过惊讶:好诗!意境雄浑,不输盛唐名家。他转向一旁的翰林学士,李爱卿,你可曾听过此诗

    老学士摇头:回陛下,臣从未听闻。若柳先生抄袭,臣必能认出。

    皇帝点点头,又问柳依依:朕还听说你精通西域文字

    略知一二。柳依依谦虚道。

    那正好。皇帝拍了拍手,西域使节前日进贡了一批文书,说是诗歌,却无人能解。你来试试。

    侍从捧上一卷羊皮纸,上面写满了奇特的文字。柳依依接过一看,是龟兹文,她与慕容斐研究时接触过。她仔细,然后流畅地翻译出来:

    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

    驼铃催客泪,胡马恋乡关。

    妙!皇帝赞叹,果然是诗!柳先生果然名不虚传。他顿了顿,那么,关于你与慕容斐...

    陛下!慕容宰相急忙上前,这女子虽有才学,但出身寒微,如何配得上犬子请陛下三思!

    皇帝沉吟片刻:慕容爱卿,令郎与柳先生合著的《西域文化考》,你可读过

    慕容宰相一愣:这...未曾。

    朕倒想一观。皇帝看向慕容斐,带来了吗

    慕容斐从怀中掏出一卷手稿——正是他们在逃亡途中仍坚持完善的那部分:请陛下过目。

    皇帝仔细翻阅,不时点头。突然,他停下目光,指着一段文字:这里提到西域兵器与中原的不同...你们研究这个做什么

    柳依依心头一紧。这正是崔元昊诬陷他们的证据!

    慕容斐却不慌不忙:回陛下,纯粹是学术兴趣。臣与柳先生研究西域文化方方面面,兵器只是其中一小部分。若陛下不信,可查看全书目录。

    皇帝翻到目录,果然看到兵器只占极小篇幅,大部分是音乐、文字、风俗等内容。他脸色缓和下来:看来是有人小题大做了。

    陛下!慕容宰相还想说什么,皇帝却抬手制止。

    慕容爱卿,朕知道你担心什么。皇帝意味深长地说,但你可曾想过,为何太子突然对你家如此关心

    慕容宰相愣住了:陛下的意思是...

    朕近日收到御史密报,太子与某些人勾结,意图构陷忠良。皇帝冷冷地说,而你家侄女卢清雅,似乎牵涉其中。

    慕容宰相脸色大变,跪倒在地:臣...臣不知情啊!

    皇帝摆摆手:起来吧。朕知道你是清白的,否则也不会在这里说这些。他转向柳依依和慕容斐,至于你们两个...倒是让朕想起了年轻时的自己。

    大殿里的气氛突然轻松了许多。柳依依偷偷看向慕容斐,发现他也正看着自己,眼中满是欣喜。

    慕容斐。皇帝突然正色道。

    臣在。

    朕若准许你娶柳依依为妻,你可愿意

    慕容斐毫不犹豫:臣求之不得!

    柳依依。皇帝又看向她,朕若恢复你国子监教职,并破例允许你与慕容斐成婚,你可愿意

    柳依依眼眶湿润,深深一拜:民女...感激不尽!

    好!皇帝大笑,那朕就做这个媒人!慕容爱卿,你可有异议

    慕容宰相看了看儿子坚定的眼神,又看了看柳依依,长叹一声:臣...遵旨。

    三个月后,慕容府张灯结彩,喜气洋洋。

    柳依依穿着大红嫁衣,端坐在新房里。这三个月发生了太多事——太子被废,卢清雅和崔元昊因参与阴谋被流放,而她不仅恢复了教职,还被特许在国子监开设西域文化课程。

    门被轻轻推开,慕容斐走了进来,身上还带着酒气,眼睛却亮如星辰。他在柳依依身边坐下,轻轻握住她的手:夫人。

    这个称呼让柳依依耳根发热。她低头看着两人交握的手,想起这几个月来的种种——从最初的针锋相对,到后来的惺惺相惜,再到生死与共...

    在想什么慕容斐轻声问。

    想我们第一次见面。柳依依微笑,你说女子岂能为师。

    慕容斐尴尬地摸摸鼻子:那时候我年少无知...

    还有你给我的那首诗批了个甲等。

    你知道了慕容斐惊讶道。

    李二告诉我的。柳依依笑道,他说你为了批那个甲字,练了整整一晚上。

    慕容斐耳根红了:那个多嘴的小子...

    柳依依突然正色:慕容斐,你真的不后悔吗娶一个寒门女子,放弃与贵族联姻的机会...

    慕容斐用手指轻轻封住她的唇:我唯一后悔的,是没有早点认识你。他从怀中掏出一张纸,看,这是我收集的第一首你的诗。

    柳依依展开一看,是她刚来国子监时随手写的一首小诗,连她自己都忘了。

    你...一直收集我的诗

    不止诗。慕容斐起身,从书架上取下一个精致的木盒,还有你用过的毛笔,批改过的作业,掉落的发簪...他打开盒子,里面整整齐齐地摆放着各种小物件,每一个都承载着回忆。

    柳依依眼眶湿润了。这个曾经傲慢的贵公子,竟如此细心地珍藏与她有关的一切。

    我也有东西给你。她起身从嫁妆箱底取出一个布包,这是我们合著的《西域文化考》完整稿,我偷偷装订好了。

    慕容斐接过,翻开扉页,上面写着:赠子瑜:愿携手共探学问之海。依依。

    还有...柳依依有些羞涩地补充,我想用我们的聘礼和嫁妆,办一个女子书院,专门教导寒门女子读书识字...

    慕容斐眼睛一亮:太巧了,我也正有此意!他激动地握住她的手,我们可以把西域文化和中原经典结合起来,开创全新的...

    他的话没能说完,因为柳依依突然凑上前,亲住了他的唇。慕容斐愣了一下,随即热烈地回应。

    红烛高烧,映照着这对新人的身影。窗外,一轮明月高悬,清辉洒满长安。

    凤凰于飞,翙翙其羽。才子佳人,终成眷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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