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帅府浮萍
哟,这不是咱们沈小姐吗
是崔盈。
她那涂着红蔻丹的手指头,快戳到我旗袍开衩的地方了。
这都快开到腰了吧
不知道的,还以为误入了八大胡同呢!
周围哄地一声,传来几声压不住的坏笑。
好些道目光唰地一下全扎我身上了。
有看不起的。
有等着看热闹的。
我端着香槟的手,猛地一抖。
杯子里的酒晃得厉害,差点泼出来。
崔小姐,你这话说的。
我往后退了一小步,旗袍下摆轻轻荡开。
这是上海今年顶时髦的样式。
时兴
崔盈夸张地捂着嘴,眼珠子却往不远处瞟。
那边,周临渊被一群军官围着,众星捧月似的。
我看是勾引人,用了心思吧
笑声更大了。
我感觉脸颊发烫,火辣辣的。
周临渊连眼皮都没抬一下。
他手指修长,慢悠悠转着酒杯。
军装上的金穗子在灯下闪得刺眼。
崔小姐。
我深吸一口气,指甲狠狠掐进掌心。
嘴巴放干净点!
你跟我说干净
崔盈嗓门猛地拔高,跟吵架似的。
更多人看过来了。
你一个靠周家赏饭吃的孤女,也配跟我提干净
手里的香槟杯,咔哒一声,好像裂了。
三个月前那晚的景象,像潮水一样涌上来。
我中了药,衣衫不整地闯进周临渊房里。
他第二天就对外说:沈小姐行为不检点,跟我周某人没半点关系。
这话比打我一耳光还狠。
够了。
我声音不大,但崔盈好像愣了一下。
这是周家的场子,不是你崔小姐撒泼打滚的地方!
崔盈脸唰地白了。
她扬起手,卯足了劲儿就要扇下来。
我下意识闭上眼。
啪!
不是打在我脸上的声音。
是手腕被抓住的声音。
我睁开眼。
一只骨节分明的大手,铁钳似的箍着崔盈的手腕。
周临渊。
他站在我面前,侧脸冷得像冰雕。
下巴绷得死紧。
闹够了没
他声音里没一点温度。
要发疯,滚回你崔家去。
军装上的铜扣硬邦邦地硌着我的胳膊,有点疼。
崔盈眼圈立马红了,委屈得不行。
临渊哥哥,是她先……
闭嘴。
周临渊甩开她的手,那力道,像是甩开什么脏东西。
他眼神扫过我,像看一件碍眼的家具。
都散了。
人群悻悻地散开。
我却清清楚楚看见,他转身前,嘴角那抹嘲讽的笑。
他在笑话我。
笑我自不量力,笑我活该被羞辱。
沈小姐。
管家不知什么时候站到我旁边,声音压得低低的。
夫人请您过去一趟。
我木木地点头。
手里的杯子空了,掌心黏糊糊一片。
走过长长的廊子,身后传来几个姨太太的嘀咕声。
听说了吗就她,自己脱光了爬少帅的床……
可不是嘛,大帅就是看她爹死得早,可怜她……
我脚下更快了。
指甲在掌心里,掐出了四个血月牙。
周夫人的茶室,总飘着一股檀香。
她正慢条斯理地沏茶,动作好看得像画儿。
坐。
她头也没抬。
青瓷茶杯在她手里轻轻碰着,声音脆生生的。
我安安静静坐下。
旗袍开衩的地方,被崔盈扯得脱了线,那线头刺得大腿痒痒的。
韩师长,前儿个来提亲了。
周夫人把一杯茶推到我面前。
水面上飘着两片茶叶,慢慢舒展开。
四十八岁,正师级。
前头那个死了,留了俩娃。
茶水溅到我手背上。
真烫。
我猛地一哆嗦。
夫人,我……
临渊也说挺好。
周夫人打断我,终于抬眼看我了。
你二十二了,老大不小,该找个家了。
我看着茶水里自己模糊的影子。
脸是白的,眼底下有点青。
这三个月,我头一次看清自己有多狼狈。
谢谢夫人……也谢谢少帅……替我操心。
我听见自己的声音,飘忽忽的,像不是自己说出来的。
让我想想……想几天。
周夫人眼神深沉地扫了我一眼。
韩师长下个月初回北平。
这话是告诉我,没几天给我考虑了。
从茶室出来,差点撞上一个人。
崔盈。
她就等在外面。
手里还捏着个信封。
看见我,她故意把声音扬得老高。
临渊哥哥让我帮他收个电报!说是顶重要的军务呢!
她得意洋洋地晃着手里的信。
我面无表情,从她身边走过去。
走到拐角,腿肚子突然一软。
我赶紧扶住廊柱,才没栽倒。
哎哟喂,沈小姐这是怎么了
崔盈扭着腰跟过来了。
高跟鞋踩在地砖上,嗒、嗒、嗒响。
该不会是听说了韩师长那事儿,高兴得腿软了吧
她笑得花枝乱颤。
我猛地转过身。
她没料到,一下子撞到我肩膀上。
手里的信,啪嗒掉在地上。
信封上三个字,像一道闪电,直直劈进我眼睛里——
裴景之。
是景之的信!
崔盈尖叫一声,弯腰就要去捡。
我比她快。
一把抢过信,死死攥在手里。
这是我的信!
你的
崔盈捂着被撞疼的肩膀,冷笑。
谁知道是哪个野男人写来的……
啪!
一声脆响。
特别响亮。
在空荡荡的长廊里回荡。
崔盈捂着脸,眼睛瞪得像铜铃。
你……你敢打我!
打你怎么了
我攥紧了那封信,这三个月憋的屈辱,像找到了一个出口,喷涌而出。
打你难道还要挑黄道吉日吗!
崔盈疯了似的尖叫着扑过来。
我们俩瞬间扭打在一起,滚在冰凉的地砖上。
她的指甲划过我的脖子,火辣辣地疼。
我也没客气,一把薅住她刚烫好的卷毛。
她疼得直抽冷气。
住手!
一个冰冷的声音,从头顶砸下来。
我抬起头。
周临渊站在那儿,居高临下地看着我们。
军靴擦得锃亮,鞋尖离我的手指头就差那么一点点。
崔盈立刻变脸,眼泪说来就来,哗哗的。
临渊哥哥!她偷你的信!她还打我!
我慢慢从地上爬起来。
旗袍蹭了一身灰。
开衩的地方,彻底裂开了一个大口子。
周临渊的目光,在那道口子上停了一秒。
随即,像看到什么脏东西似的,厌恶地移开了。
周家的规矩,自己好好学学。
这话是对我说的。
但他的眼神,却看着哭哭啼啼的崔盈。
都滚。
我捏紧那封被揉皱的信,一瘸一拐地走了。
身后,传来崔盈得意的抽泣声。
还有周临渊冷淡的问话:伤着没
回到那间又小又偏的屋子。
我反锁上门。
手抖得厉害,拆开了裴景之的信。
信纸上,是熟悉的字迹。
云霜如晤:
听说你近况,我很担心。
上海有家书局缺个编辑,一个月六十块大洋,包吃住。
你要是愿意来,三天后,北平站,中午那趟车……
我捂住嘴。
眼泪再也忍不住,像断了线的珠子,滚下来。
六十块!
够我活下去了!
宿舍!
我再也不用看人脸色,寄人篱下了!
窗外,传来军号声。
是周临渊的卫队在操练。
我胡乱擦掉眼泪,从床底下拖出那个早就收拾了一半的旧藤箱。
箱子底,压着一条领带。
没送出去。
是去年周临渊过生日,我省吃俭用攒了三个月零花钱,托人从法国带回来的。
现在看着,真他妈是个笑话。
就跟我那些傻了吧唧的念想一样,可笑。
咚咚咚!
沈小姐在吗
管家的敲门声吓了我一跳,差点打翻桌上的油灯。
夫人让您明儿一早过去回话。
我赶紧把信塞进贴身的衣服里。
知道了。
夜深了。
我摸黑去了后院。
裴景之的信,在蜡烛火苗里,一点点变成灰。
那条崭新的领带,也一起。
都烧了。
第二天一早,我换了身最不起眼的素色衣裳,去见周夫人。
想通了
周夫人正摆弄着花瓶里的花。
剪刀咔嚓一声,剪掉了一枝开得正艳的海棠。
承蒙夫人照顾这么多年。
我直挺挺跪下去,额头贴着冰凉的地砖。
云霜想去白云观住几天,给爹妈烧烧香,求求菩萨保佑。
求夫人准了。
周夫人的剪刀顿了一下。
临渊明天动身去保定,五天后回来。
我抬起头,不明白她提这个干什么。
你的事……
周夫人把那枝海棠插进瓶里,端详着。
他说,等他回来再说。
我笑了。
这次是真心的笑。
笑得眼泪都快出来了。
不用麻烦少帅费心了。
我的去处,我自己定了。
走出主楼的时候,正好看见崔盈站在二楼的窗户边。
她正往手腕上套一只镯子。
碧绿的玉镯。
我知道,那是周家传给长媳的信物。
她看到我,冲我露出一个胜利者的微笑。
她不知道。
我已经看见了她够不着的天地。
她的得意,在我眼里,什么都不是。
2
跑!跑得远远的!
周家的门槛,我这辈子不会再迈进来一步!
我站在周公馆那扇朱漆大门外头。
手里紧紧攥着那个小藤箱。
里面就几件旧衣服,几本书,还有我娘留给我的一根银簪子。
别的,什么都没带。
周夫人站在台阶上,手里捏着块绣金丝的帕子,眼神挺复杂的。
云霜啊……
她叹了口气,从袖子里掏出个玉佩。
拿着路上使吧,多少是个傍身的。
我没伸手接。
夫人不用操这份心了。
我往后退了一大步,声音冷得像北平冬天刮的刀子风。
周家的东西,我嫌脏!
她眉头皱了皱,好像没想到我这么不给面子。
要是在外头……碰上过不去的坎儿……
她顿了顿,好像在想怎么说。
就给家里发个电报。
我笑了。
笑得我自己都觉得陌生。
谢谢夫人好意。
我猛地转过身,再没回头看一眼。
我就是饿死在外头,冻死在街上,也绝不会再求周临渊一个字!
身后,传来管家低低的叹气声。
还有几个丫鬟的碎嘴。
哎哟,她还真敢走啊……
这要是让少帅知道了,不得翻天了……
我攥紧藤箱的把手,指甲都快掐进木头里了。
翻天
他周临渊,什么时候拿正眼瞧过我沈云霜
他翻他的天去吧!
沈云霜那丫头呢跑哪儿去了
周临渊的声音,像惊雷一样在大厅里炸开。
我那时候,正在码头那儿排队买船票呢。
听说他是刚下火车,脚都没歇。
军靴踩在大理石地上,咚咚咚的,又响又急。
透着一股子压不住的火气。
少帅您回来了
管家赶紧哈着腰迎上去。
路上还顺当
周临渊理都没理他。
大步走到茶桌边,端起茶杯灌了一口。
眉头立刻拧成了疙瘩。
茶都凉了!
他声音冷得吓人。
换人!
管家吓得一哆嗦,赶紧挥手让丫鬟换热茶。
周临渊的眼神,却直勾勾地射向偏院那边。
那是我以前住的地方。
沈云霜呢
他放下茶杯,语气好像挺随便的,就跟顺口问一句似的。
最近倒是没怎么作妖。
周夫人正拿着剪子修剪花枝。
听见这话,她笑了笑,手里的剪子咔嚓一声,剪断了一枝开得正好的海棠。
哦,云霜啊。
她语气轻快得跟说别人家闲事似的。
她那个南方的老相好来接她了。
说是回上海办喜事去了。
啪!
一声脆响!
周临渊手里的茶杯,应声而碎!
滚烫的茶水溅了他一手,军装袖子上也洇开一大片深色的水渍。
他好像没感觉到烫。
什么时候的事!
他声音低得吓人,像从牙缝里挤出来的。
半个月前吧。
周夫人抬起眼,笑眯眯地看着他,那笑容一点没变。
算算日子,这会儿啊,怕是喜酒都喝完了。
周临渊的脸,一下子阴得能拧出水来。
黑得跟暴风雨前那天空似的。
她敢!
两个字,咬牙切齿。
云霜,快看!那是黄浦江!
裴景之站在船头甲板上,兴奋地指着远处波光闪闪的江面。
他眼睛里亮晶晶的,全是到了新地方的欢喜。
我扶着冰凉的栏杆。
江风吹乱了我的头发,也吹得我眼睛有点涩。
心里那股子憋了好多年的闷气,好像也跟着风散了点。
真好看。
我轻声说。
比北平的天,蓝。
裴景之笑了。
他从口袋里掏出一块用花纸包着的巧克力,递给我。
尝尝,上海这边时兴的玩意儿。
我接过来,剥开纸,咬了一小口。
齁甜齁甜的。
甜得我眼眶一下子就热了。
自由的滋味。
原来是甜的。
到了上海,你先住我家。
裴景之的声音又温柔又踏实。
我已经托了朋友,帮你联系了女子学校,你可以接着念书,或者……
我想做事。
我打断他。
我不想再靠着谁活了。
他愣了一下,随即笑了,露出两排整齐的牙齿。
好!那就去书局!我认识几个老编辑……
他话还没说完。
船身猛地晃了一下!
我站不稳,往前趔趄了一下,差点摔倒。
裴景之眼疾手快,一把扶住了我的肩膀。
就在这时候——
沈云霜。
一个冰冷的声音,像淬了毒的针,从背后扎过来。
我浑身一僵。
血液好像都冻住了。
我慢慢地,一点一点地转过头。
周临渊。
他就站在舷梯口。
一身笔挺的军装,熨帖得没有一丝褶皱。
脸色阴沉得能滴出墨来。
眼神像刀子,死死地盯着我。
他怎么会在这儿!
裴景之察觉到不对劲,立刻往前一步,把我挡在了身后。
这位先生,您有什么事吗
周临渊的目光,落在裴景之搭在我肩膀上的那只手上。
眼神瞬间冷得像腊月的冰。
滚开。
他声音很轻,却带着一股子不容置疑的狠劲儿。
裴景之没动,反而握紧了我的手。
他的手心很暖。
先生请自重。
这是我的未婚妻。
未婚妻
我心里咯噔一下。
周临渊的瞳孔猛地缩了一下。
随即,他扯了扯嘴角,露出一个极冷的笑。
未婚妻
他往前逼近一步。
军靴重重地踩在甲板上,咚的一声。
周围看热闹的乘客,吓得赶紧往后退,生怕沾上麻烦。
沈云霜。
他死死盯着我的眼睛,一字一顿,像在用刑。
你告诉他。
你到底是谁的人
我深吸一口气,胸口堵得慌。
但我还是抬起头,直视着他那双燃着怒火的眼睛——
我谁的人都不是。
我是我自己的!
周临渊的脸色,瞬间变得极其难看。
像是被人狠狠抽了一耳光。
好。
很好。
他咬着牙,从齿缝里迸出这两个字。
转身就走。
军靴踩得甲板咚咚响。
走到舷梯口,他猛地停住,回头,阴鸷的目光像毒蛇一样缠住我。
丢下一句话——
沈云霜,你以为。
你能逃得掉
3
他要毁了我,我就拉他下地狱!
沈小姐,跟我们走一趟吧。
两个穿军装的,跟门神似的堵在书局门口。
腰里别着的枪套子,扣子都没系,明晃晃地露着。
威胁的意思,再明显不过。
我手里的账本,啪一声掉在地上。
墨水溅得到处都是。
凭什么
我往后退了一步,后背抵着冰凉的书架。
我犯了什么法
领头的那个军官,皮笑肉不笑地扯了扯嘴角。
从上衣口袋里掏出一张叠着的纸,在我眼前晃了晃。
涉嫌通共,扰乱金融秩序。
那上面盖着北方军政府红得刺眼的大印章。
逮捕令。
我盯着那几个字,手指尖一阵阵发冷。
周临渊。
你真够狠的。
裴景之从里屋冲了出来,一把把我拉到他身后。
他脸色发白,但声音还算镇定。
你们有证据吗凭什么随便抓人
那军官不耐烦地皱起眉头。
裴少爷,我劝你一句,别多管闲事。
这是周少帅亲自下的令!
门口围观的人越来越多了。
有人开始小声嘀咕。
这女的谁啊犯啥事了
听说是得罪了北边来的大官……
啧啧,看着挺文静的……
我深吸一口气,指甲掐得掌心生疼。
好。
我跟你们走。
裴景之猛地抓住我的手腕,眼睛里全是焦急。
云霜!
我轻轻摇了摇头,用只有我们俩能听见的声音飞快地说:
去找林主编!按咱们之前说好的办!
周临渊!你是不是疯了!
我站在他的私人办公室里。
这里的一切都透着他的味道,压抑,冰冷。
满桌子都是军政府的文件。
窗外,是北平灰蒙蒙的天。
他背对着我站着,军装笔挺,肩膀的线条锋利得像把刀。
疯
他慢慢转过身,嘴角勾起一抹又冷又嘲讽的笑。
沈云霜,是你先不听话的。
我死死瞪着他,胸口气得一起一伏。
我不听话
我只是想走!想离你远远的!
离开
他猛地朝我逼近一步,那股子压迫感让我喘不过气。
他伸出手,一把捏住我的下巴。
力气大得吓人。
他的手指冰凉,像毒蛇的信子。
谁准你走的
下巴被捏得生疼,骨头都快碎了。
我疼得眼圈都红了,但就是不肯低下头。
周临渊!现在是民国了!你以为还是你们周家说了算的前清吗!
他眼神猛地一暗,里面像是有风暴在酝酿。
但他突然笑了。
笑得我心里发毛。
好。
很好。
他松开手,转身从抽屉里甩出一份文件,砸在我面前的桌子上。
裴家那个小棉纺厂。
这是查封令。
我浑身一僵,血液都凉了。
签了它。
他声音放得很轻,像贴着我耳朵说的,带着毒。
乖乖跟我回北平。
做我的女人。
裴家的生意,我就当没看见。
我盯着那张盖着红印的纸,手指抖得厉害。
他在逼我。
用裴景之的家业,用我在乎的人,逼我低头,逼我回去做他的玩物。
我慢慢抬起头。
脸上挤出一个笑。
好啊。
周临渊眯起眼睛,似乎没想到我答应得这么痛快。
不过,我有个条件。
我声音也放轻了,看着他的眼睛,一字一句。
我要一场风风光光的婚礼。
他怔了一下,随即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冷笑出声。
怎么
现在知道要名分了
晚了!
不是给你周少帅要的。
我迎着他冰冷的目光,扯了扯嘴角。
是给我沈云霜自己。
要个体面。
听说了吗周少帅要娶那个沈小姐!
真的假的不是说最讨厌她吗
谁知道呢,这大人物的心思……
消息像长了翅膀,一夜之间飞遍了整个北平城。
崔盈在太太小姐们的茶会上,气得当场摔了杯子。
那个贱人!她凭什么!
周夫人捏着佛珠,眉头皱得死紧。
临渊,这事儿你太冲动了!
周临渊只是冷笑。
军靴踩在大帅府厚厚的地毯上,发出沉闷的响声。
她跑不了。
没人知道。
我坐在梳妆台前,看着镜子里那个穿着大红嫁衣,面无表情的自己。
手里,紧紧攥着一封刚刚收到的加急密信。
上面只有一行字——
一切妥当,明晚见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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婚礼当天。
北平大饭店,灯火辉煌。
水晶吊灯晃得人头晕。
底下坐满了人,军政要员,商界大亨,各路记者……衣香鬓影,觥筹交错。
周临渊穿着一身黑色西装,胸前别着金色的绶带。
他站在红毯那头,下巴微抬,眼神里全是掩不住的倨傲和得意。
他以为他赢了。
我穿着那身绣满了金线的嫁衣,一步,一步,朝着他走过去。
耳边是司仪拖长了调子,高声念着:
今日良辰美景,周临渊少帅与沈云霜小姐,喜结……
慢着!
一声厉喝,像平地惊雷,炸响在大厅里!
瞬间!全场鸦雀无声!
所有人都惊愕地转过头去。
一个戴眼镜的年轻记者,猛地从座位上站起来,手里高高举着一份报纸!
《申报》今早头条!
他声音因为激动而微微发抖。
‘北方军政府少帅滥用职权,强抢民女,打压民族工商业!’
标题念出来,底下嗡的一声,像炸开了锅!
周临渊的脸,唰地一下就白了!
紧接着!
宴会厅沉重的大门被人猛地推开!
裴景之!
他带着一群穿着便衣,但神情严肃的人大步走了进来!
他手里也举着一份文件!
大总统府手令!
他声音洪亮,盖过了所有的嘈杂!
即日起,彻查周临渊涉嫌走私军火、勾结日商一案!
哐当!
不知道谁手里的杯子掉在了地上。
整个大厅彻底乱了!
什么!走私军火!
勾结日本人这可是杀头的大罪啊!
报纸上都写了!还有总统府的手令!
天哪!周家要完了!
周临渊猛地转过头,死死地瞪着我!
眼睛里全是震惊和不敢置信!
是你!
是你算计我!
我慢慢地,当着所有人的面,掀开了头上的红盖头。
脸上露出一个冰冷的笑容。
周临渊。
这份新婚大礼。
还喜欢吗
沈云霜!
他像一头被激怒的野兽,发出疯狂的咆哮!
但这声音,很快就被淹没在了巨大的混乱里。
穿着制服的人冲上来要抓他!
记者们疯了一样往前挤,相机闪光灯咔嚓咔嚓闪个不停!
宾客们尖叫着,推搡着,四散奔逃!
裴景之冲到我身边,一把抓住我的手腕!
他的手很稳,很有力。
走!
我们两个人,逆着混乱的人流,冲出了饭店!
外面的夜风很冷,刮在脸上,生疼生疼的。
身后,是渐渐远去的喧嚣。
还有周临渊那夹杂着疯狂和绝望的嘶吼——
沈云霜!
你以为这就完了吗!
你给我等着!
我没有回头。
一步都没有。
这一次。
是我赢了。
赢得彻彻底底。
4
落魄凤凰不如鸡
沈老板,您这旗袍店,开得可真叫一个红火啊!
一个男人,戴着能遮住半张脸的墨镜,斜靠在我的云裳旗袍店门口。
手里把玩着一枚亮闪闪的袁大头,语气油腔滑调的。
我正弯腰整理一匹新到的湖蓝色真丝料子。
听见声音,我直起身,手里还捏着根细细的绣花针。
先生要买旗袍
我声音淡淡的,没什么情绪。
要买就请进。
不买的话,麻烦您让让道,挡着我做生意了。
那男人咧嘴一笑,露出两颗黄澄澄的金牙。
买!怎么不买!
他话音刚落,手就猛地一伸!
一把扯下挂在衣架上,最贵的那件,用苏绣绣着并蒂莲的真丝旗袍——
刺啦!
布料撕裂的声音,尖锐刺耳!
像一把钝刀子,硬生生划破了空气!
店里原本在挑选布料的几个女学生,吓得啊了一声,往后缩了两步。
其他客人也都停下了动作,惊愕地看着这边。
哎呀,不好意思。
男人松开手,那件被撕坏的旗袍软软地滑落在地。
他把手里的袁大头往地上一扔,叮当一声,砸在那堆破布上。
手滑了。
这个,赔你的。
他那样子,嚣张又得意。
我盯着地上那枚银元,还有那件废了的旗袍。
突然笑了。
不够。
男人愣了一下,显然没想到我会这么说。
你说什么
我弯下腰,慢条斯理地捡起地上的银元。
当着他的面,轻轻放进柜台的抽屉里。
然后,从抽屉最底下,摸出一把裁布用的大剪刀——
咔嚓!
咔嚓!
咔嚓!
我对着他刚刚放在柜台上,准备付钱的一沓崭新的钞票,狠狠剪了下去!
纸屑纷飞!
这才叫手滑。
我抬起头,看着他那张因为震惊而扭曲的脸,嘴角噙着一丝冷笑。
您说,是不是这个理儿
男人的脸,瞬间涨成了猪肝色!
是周临渊让你来的吧
一个清冷的声音,从店外传来。
那戴墨镜的男人,身子明显僵了一下。
裴景之走了进来。
他穿着一身笔挺的深色西装,头发梳得一丝不苟。
身后还跟着两个穿着长衫,看着像是商会里管事的人。
裴景之的眼神,像淬了冰,冷冷地扫过那个男人。
裴……裴少爷……
男人结结巴巴的,没了刚才的嚣张气焰,下意识地往后退。
误会……都是误会……
裴景之看都没看他。
径直走到我身边,伸出手,轻轻拂了拂我肩膀上并不存在的灰尘。
声音放柔和了许多。
没事吧
我摇摇头,把那把大剪刀放回抽屉里。
能有什么事
不过是损失了件衣裳。
裴景之这才转过头,看向那个已经快缩到门角的男人。
他语气平静,却带着一股子让人不敢违抗的威严。
滚回去告诉你那个落魄主子。
这里是上海,不是北平。
他的手,再敢伸这么长……
裴景之顿了顿,眼神更冷了。
我就替他剁了!
那男人吓得魂飞魄散,连滚带爬地跑了。
连掉在地上的钱都顾不上捡。
店门口围观的人群,爆发出哄堂大笑。
活该!
什么东西!敢来沈老板店里撒野!
也不看看裴少爷是谁!
一个女学生小声问旁边的同伴:
刚才那人谁啊看着凶神恶煞的。
听说是北方来的,专门找沈老板麻烦的……
真不要脸!看沈老板一个女人家好欺负吗
还好有裴少爷在……
我低下头,默默捡起地上那件被撕坏的旗袍。
手指,控制不住地微微发抖。
不是怕。
是气。
裴景之伸出手,轻轻覆在我的手背上。
他的手很暖,很稳。
别怕。
我抬头看他,挤出一个笑。
怕什么
我就是在想,这料子可惜了,得重新做了。
周少帅,您看……这招好像不太灵啊。
一间昏暗的茶楼包厢里。
一个满脸横肉,穿着绸缎褂子的男人,正搓着手,对着阴影里的人点头哈腰。
周临渊坐在太师椅上。
他没穿军装,换了一身半旧的灰色长衫。
但那脊背,依旧挺得笔直,像一杆不肯弯的枪。
只是脸上,多了几分掩不住的颓唐和阴郁。
废物。
他声音嘶哑,冷冷地吐出两个字。
连个女人都摆不平。
那男人额头上渗出细密的汗珠。
少帅,不是我不尽力啊……
实在是……那个裴景之,他在江浙商会那边势力太大了,连青帮的人都卖他几分面子……
我这……
砰!
周临渊猛地一拍桌子!
桌上的茶杯被震得跳起来,摔在地上,四分五裂!
滚!
那男人吓得一哆嗦,连滚带爬地跑了出去。
包厢的门砰地关上。
周临渊猛地抬手,一拳狠狠砸在硬木桌面上!
咚!
指关节的地方,瞬间渗出了血丝。
他却像是感觉不到疼一样。
号外!号外!
《申报》最新消息!
前北方军政府少帅周临渊,涉嫌贪污巨额军饷,已被停职调查!
报童清脆的叫卖声,穿过开着的窗户,传了进来。
我放下手里的报纸,看向对面正在慢条斯理泡茶的裴景之。
是你做的
裴景之头也没抬,往白瓷茶杯里加了一小块冰糖。
我可没那么大本事。
不过是……恰好知道点线索,递给了该知道的人罢了。
我看着报纸上那张周临渊模糊的侧脸照片。
突然觉得,这个人好陌生。
那个曾经权势滔天,让我每次听到他军靴的脚步声都会心惊胆战的男人。
现在,不过是报纸角落里一则丑闻的主角。
一个落魄的可怜虫。
云霜
裴景之把泡好的茶推到我面前,热气袅袅。
在想什么呢
我接过温热的茶杯,抿了一小口。
茶水微甜,带着茉莉花的清香。
没什么。
我轻轻说。
就是在想……以前在帅府的时候……
我听到他的脚步声,都会吓得发抖。
裴景之端着茶杯的手,顿了一下。
那现在呢
我看着窗外,上海繁华的街景,车水马龙。
又抿了一口茶,甜里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苦。
现在
现在,我只觉得他……
可悲。
少帅……少帅……
副官站在门口,手里拿着一个黑色的电话听筒,声音都在发颤。
大帅……大帅的电话……
周临渊坐在窗边的椅子上,一动不动。
面前的烟灰缸里,堆满了烟头,像个小坟包。
窗外的霓虹灯光明明灭灭,映在他布满血丝的眼睛里。
说什么
他声音沙哑得厉害。
副官咽了口唾沫,小心翼翼地转述。
大帅……大帅让您……让您立刻回北平去……
说……说别在上海……再给周家丢人了……
周临渊突然低低地笑了起来。
那笑声,嘶哑难听,像砂纸在摩擦。
丢人
他猛地抓起桌角的一张旧报纸。
上面赫然是前几天,裴景之和我一起出席商会晚宴时的合影照片。
照片上的我,笑靥如花。
她本来应该是我的!
他狠狠地把报纸揉成一团,声音里充满了不甘和疯狂。
是我的!
副官吓得大气都不敢出,只能低着头,装作什么都没听见。
窗外,夜上海的繁华喧嚣,与这间屋子里的死寂绝望,形成了巨大的反差。
沈老板!有您的电报!
邮差小哥满头大汗地跑进店里,递给我一封薄薄的电报。
我接过来,拆开。
上面只有一行极其简短的字——
明日抵沪,望一见。
周
裴景之从我身后探过头,看了一眼,眉头立刻就皱紧了。
他还有脸来
我面无表情地拿回电报。
撕拉——
两下就撕成了碎片。
不用理他。
碎纸片像几只白色的死蝴蝶,飘落在光洁的地板上。
裴景之看着我,突然伸出手,轻轻握住了我的手。
云霜。
有件事,我一直想问你。
嗯
如果……
他似乎有些犹豫,但还是问了出来。
如果……他现在什么都没有了,就那么落魄地站在你面前……
你会……
我打断了他的话。
抬起头,看着他清澈的眼睛。
景之,你知道我为什么喜欢做旗袍吗
他摇摇头。
因为,
我拿起旁边针线笸箩里的大剪刀,对着一块多余的布料,咔嚓剪了下去。
因为,从选料、量裁,到一针一线地缝制……
全都在我自己手里掌控着。
就像……
我笑了笑。
就像我现在的人生。
窗外,不知从哪里又传来了报童的叫卖声,这次更响亮了——
号外!号外!
北方军政府大洗牌!周家彻底失势啦!
裴景之看着我,笑了。
我也看着他,笑了。
这一次,是我自己选的结局。
他周临渊,已经翻不起任何风浪了。
5
他是昨日黄花
沈老板!沈老板!快看呐!
我的小助理林兰,像只兴奋的小麻雀,挥舞着一本崭新的《良友》杂志,冲进了我的工作室。
您的‘云裳’旗袍!又上封面啦!
我正低着头,给一个人台模特调整腰间那排翡翠绿的盘扣。
闻言,头也没抬。
知道了,放桌上吧。
哎呀!老板!
林兰跺了跺脚,声音压得低低的,透着一股子神秘和激动。
这次可不一样!
这次是宋夫人!宋夫人亲自穿您设计的旗袍上的封面!
我的手,猛地顿住了。
指尖下的盘扣,凉凉的。
我慢慢抬起头。
目光落在林兰摊开的杂志封面上——
一位气质雍容华贵的夫人,穿着一袭月白色的暗纹旗袍。
旗袍的样式简洁大方,却在领口别出心裁地用了一枚我亲手设计的珍珠母贝扣。
端庄里透着一股子时髦的洋气。
正是那位轻易不露面的宋夫人。
沈老板!
林兰眼睛亮得像有星星在闪。
您这下可真是……整个上海滩独一份儿了!
连宋夫人都穿您的‘云裳’!
我看着杂志上那件被宋夫人穿出万种风情的旗袍。
嘴角,不由自主地微微上扬。
指尖轻轻拂过杂志光滑的封面。
谁能想到呢
几年前,那个在周家大帅府里,连大声喘气都不敢的沈云霜。
如今,连那位轻易不问俗事的宋夫人都成了她的客人。
人生啊,真是……说不清楚。
云霜,好了吗
工作室的门被轻轻推开。
裴景之探进头来。
他今天穿了一身剪裁极好的米白色西装,头发用发蜡梳得整整齐齐。
领带夹,是我去年他生日时送的。
一枚小小的,银质的书签形状。
马上就好。
我取下别在旗袍领口上的针线包。
对了,提醒我一下,今晚到底是什么场合来着
法租界的慈善晚宴。
裴景之走进来,很自然地伸出手,帮我把耳边一缕滑落下来的碎发别到耳后。
指尖温热,带着淡淡的古龙水香味。
你忘了咱们‘云裳’和裴氏商行,联名捐了五十台缝纫机给女子职业学校。
我抬手,轻轻拍开他的手。
别动!
我这头发刚让王师傅给盘好的!
他低低地笑了起来,手指却坏心眼地在我耳垂上轻轻勾了一下。
哟,沈老板现在是大设计师了,架子大了。
碰都不让碰了
我嗔怪地瞪了他一眼,却忍不住也笑了。
窗外,黄浦江上传来轮船悠长的汽笛声。
夕阳的余晖,把整个外滩都染上了一层温暖的金黄色。
真好。
快看快看!那就是‘云裳’的老板沈云霜!
真人比画报上还好看!
听说她做的一件旗袍,抵得上咱们普通人家大半年的嚼用了!
啧啧,真是厉害!
她旁边那位,不就是裴家的少东家,裴景之吗
郎才女貌,真是登对啊……
窃窃私语,像潮水一样,从四面八方涌来。
带着惊叹,带着羡慕,也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嫉妒。
我挽着裴景之的手臂,脊背挺得笔直,微笑着,一步一步,踏进了灯火辉煌的和平饭店水晶大厅。
头顶巨大的水晶吊灯,折射出璀璨的光芒,晃得人有些眼花。
空气里弥漫着香水、雪茄和香槟混合的味道。
满场都是穿着考究的绅士名媛,端着酒杯,言笑晏晏。
沈小姐!沈小姐!
一个穿着时髦洋装,脖子上挂着相机的女记者,好不容易挤了过来。
她举着话筒,脸上带着职业性的热情笑容。
我是《新闻报》的记者!请问您作为上海滩顶尖的旗袍设计师,对今年秋冬的旗袍流行趋势有什么看法吗
我刚要开口,准备说几句早就准备好的场面话。
眼角的余光,却不经意间瞥到了大厅最角落的一个阴影里——
一个男人。
穿着一身洗得发白,却依然熨帖的黑色长衫。
背脊挺得像一杆标枪。
手里捏着一杯酒,但杯子里的酒液,似乎一口都没动过。
他就那么静静地站在那里,与这满场的繁华喧嚣格格不入。
周临渊。
我的呼吸,有那么一瞬间的停滞。
心脏像是被人用力攥了一下。
裴景之立刻察觉到了我的异样。
他手臂微微用力,把我往他身边揽了揽。
手指在我手背上,轻轻按了一下。
低声问:要不要我去处理一下
我轻轻摇了摇头。
深吸一口气,脸上重新挂上得体的微笑,转向那位女记者。
声音清晰而平静:
今年的潮流
我觉得,是‘自由’。
女性有自由选择自己喜欢的样式,穿出自己的风格,这就是最美的潮流。
云霜……
酒过三巡,我觉得大厅里有些闷,就一个人来到外面的露台上透透气。
晚风带着黄浦江水的潮气,吹在脸上,凉飕飕的,很舒服。
身后,突然传来一个沙哑的,带着浓重酒气的呼唤。
我没有回头。
但搭在冰凉石栏杆上的手指,却在无意识间,用力掐紧了。
周先生。
我声音平静得像一湖不起波澜的死水。
有事吗
脚步声在我身后停下。
一股浓烈的烟酒味,混合着某种落魄的气息,飘了过来。
周临渊站到了我的身边。
他没看我,只是望着远处外滩璀璨的灯火。
你……过得好吗
他声音干涩,像是很久没有好好说过话了。
我这才慢慢转过头,看向他。
露台朦胧的灯光下,我能看清他的脸。
他瘦了很多,眼窝深陷,眼角的细纹比我记忆中多了不少。
下巴上冒出了青色的胡茬。
鬓角,竟然……有了一两根刺眼的白头发。
那身长衫的领口,磨得有些发白。
袖口的地方,还有一道不太明显的,被什么东西勾破的裂痕。
他再也不是那个高高在上,意气风发的周少帅了。
岁月和落魄,终究还是在他身上留下了痕迹。
我过得很好。
我微微一笑,笑容里没有得意,也没有怜悯,只有平静。
就像您现在看到的一样。
他的喉结上下滚动了一下。
目光,落在我左手无名指上那枚闪亮的钻戒上。
眼神黯淡了下去。
你要……结婚了
嗯,下个月。
我抬起手,轻轻摩挲着那枚戒指。
那是裴景之亲自设计的,样式简洁,却很别致。
是裴家老太太亲自去庙里求的日子,说是个好日子。
他放在栏杆上的手,猛地攥紧了!
手背上青筋暴起!
下一秒,他突然伸出手,一把抓住了我的手腕!
力气大得惊人!
他的掌心滚烫,带着常年握枪留下的薄茧。
那触感,熟悉得……让我心头发慌。
云霜!
他声音急促,带着浓浓的悔意和痛苦。
对不起……
当年……当年都是我不好!是我瞎了眼!是我混蛋!
是我……
周临渊。
我轻轻挣脱了他的手。
往后退了一小步,拉开了距离。
你喝多了。
他僵在原地,那只抓过我的手还保持着伸出的姿势,悬在半空中。
空荡荡的。
显得那么可笑,又可悲。
你知道吗
我低头,整理着被他抓皱的旗袍袖口。
声音很轻,像是在自言自语。
我以前……偶尔也会想……
如果当年……在帅府的时候……
你能像现在这样……哪怕就一次……
好好看我一眼……
他的眼睛,猛地亮了一下!
里面瞬间燃起了某种……希望的火苗。
但很快,
我抬起头,对他露出了一个极淡的笑容。
那笑容里,带着一丝释然,也带着一丝残忍。
我就发现。
我现在,连这种‘如果’……
都懒得去想了。
沈小姐!沈小姐!
一个穿着酒店侍应生制服的年轻人,慌慌张张地跑了过来。
裴先生正找您呢!说是宋夫人想跟您聊几句……
我点了点头。
知道了,我这就过去。
转身,正要离开露台。
云霜!
周临渊在我身后,用尽全身力气似的喊了一声!
声音嘶哑,带着绝望的乞求。
至少……至少让我补偿你……
让我做点什么……
我停下脚步。
没有回头。
背对着他,轻轻说:
周临渊。
你知道,对我来说,最好的补偿是什么吗
身后,一片死寂。
只有风声,呜咽着吹过。
是消失。
我推开露台通往大厅的玻璃门,声音清晰地传入他耳中。
从我的世界里,彻彻底底地消失。
永远。
怎么了
一回到大厅,裴景之立刻迎了上来。
他眉头微微皱着,显然是看到了刚才露台上的一幕。
脸色不太好。
没事。
我接过他递来的一杯香槟,轻轻摇了摇头。
就是有点闷。
宋夫人呢
在那边贵宾区。
裴景之指了指方向,却没有立刻带我过去。
他的目光,越过我的肩膀,看向我身后的露台方向。
眼神有些冷。
他……纠缠你了
我摇摇头,突然觉得有些疲惫。
不想再谈论那个已经无关紧要的人了。
景之。
我们……能不能早点回去
裴景之什么都没问。
只是伸出手臂,轻轻揽住我的肩膀。
好。
我们回家。
我们穿过舞池。
乐队正在演奏一支缠绵悱恻的《夜来香》。
衣着华丽的男男女女,相拥着翩翩起舞。
经过露台门口的时候,我像是被什么牵引着,无意识地回头看了一眼。
只一眼。
周临渊还站在那里。
一个人,孤零零地站在露台的阴影里。
背影佝偻,像一只被大雨淋湿了翅膀,再也飞不起来的乌鸦。
与这满室的繁华,格格不入。
少帅……时候不早了,咱们……该回去了。
副官站在周临渊身后,小心翼翼地劝道。
周临渊像是没听见。
手里,死死捏着一张不知道从哪里翻出来的,已经皱巴巴的旧报纸。
报纸上,是半年前《申报》对云裳旗袍店开业的报道。
配图里,我站在崭新的店门口,笑得眉眼弯弯,明亮又自信。
她以前……
周临渊盯着那张照片,声音干涩地问。
像是在问副官,又像是在问自己。
她以前……也会这样笑吗
副官低着头,大气都不敢出。
这个问题,他答不上来。
也没人能答上来。
周临渊突然抬手,把那张揉皱的报纸,紧紧按在自己的胸口。
那里,他的长衫里面,衬衣的口袋上,别着一枚已经生了锈的,款式老旧的领带夹——
法国货。
很贵。
他从来没戴过。
也早就忘了,是谁送的了。
沈老板,这是刚才门口那位先生,托我交给您的。
我们正准备离开饭店的时候,门口的门童快步跑过来,递给我一个没有署名的信封。
我有些疑惑地接过来,拆开。
里面,掉出来一张已经微微泛黄的黑白照片。
照片上——
是十八岁的我。
穿着一身半旧的蓝布学生裙,站在周家后院那棵开得正盛的海棠花树下。
低着头,双手捧着一件刚刚做好的男式长衫。
脸上带着羞涩而期盼的笑容。
照片的背面,用铅笔写着一行已经有些褪色的小字:
给临渊,生辰快乐。
云霜。
我盯着那行字,看了很久很久。
久到裴景之都忍不住伸出手,在我眼前晃了晃。
怎么了谁寄来的
没什么。
我回过神,把那张照片重新塞回信封里。
然后,随手递给了旁边的门童。
麻烦你,帮我扔了吧。
门童愣了一下,但还是接了过去。
走出饭店旋转门,外面的夜风迎面吹来,带着上海夜晚特有的湿润气息。
裴景之突然开口说:
云霜,下个星期,我们抽空去一趟巴黎吧。
嗯
我有些意外地看向他。
去巴黎做什么
你不是一直想去看看那边的时装展,学学人家法式的刺绣工艺吗
他笑着,伸手捏了捏我的手。
顺便……
他凑近我的耳边,温热的气息拂过我的耳垂,声音里带着一丝狡黠的笑意。
顺便……把你手上这枚戒指换了。
我愣住了。
为什么
这枚不是挺好的吗
因为……
他的声音更低了,带着一种蛊惑人心的温柔。
因为,我想看你戴上……我亲手为你设计的婚戒。
黄浦江的汽笛声,又一次悠长地响起。
穿透夜空,明亮而清晰。
像一声崭新的号角。
而身后,和平饭店那璀璨如星河的灯火,在我们身后渐行渐远。
最终,彻底消失在了浓稠的夜色里。
就像那些,我再也不会回头的过去。
6
良辰吉日
沈小姐,时间差不多了,该换婚纱了。
我的专属化妆师王姐,手里小心翼翼地捧着那件缀满了细小珍珠和蕾丝的白色婚纱,站在我身后,声音里带着一股子比我还兴奋的劲儿。
我放下手中那对珍珠耳环,抬眼望向镜子里的人。
头发被挽成一个精致的法式发髻,几缕碎发俏皮地垂在耳边。
妆容很淡,只在唇上点了一抹温柔的豆沙色。
镜子里的人,眉眼温婉,眼神清澈,嘴角带着浅浅的笑意。
这是我吗
好像是,又好像不是。
那个曾经在周家,连走路都要低着头,生怕惹了谁不快的沈云霜,好像已经是很久很久以前的另一个人了。
叩叩叩。
云霜!
裴景之的声音在门外响起,带着掩饰不住的笑意和一丝紧张。
我能进来看看吗
屋子里的化妆师和伴娘们立刻笑着起哄:
哎呀!新郎官等不及啦!
还没到吉时呢!不准看!
就是就是!等会儿在教堂看个够嘛!
我听见他在门外低低地咳嗽了一声,声音放软了,带着点央求的意味。
就看一眼……一分钟就好……
我忍不住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行了行了,让他进来吧。
门被轻轻推开。
裴景之穿着一身纯白色的西装,站在门口。
胸前口袋里插着一朵娇艳的红玫瑰。
领结……好像系得有点歪。
他看着我,整个人像是被定住了一样,就那么站在那里,一动不动。
眼睛里,闪烁着我从未见过的光芒。
怎么了
我被他看得有点不好意思,下意识地低头看了看自己。
是不是哪里没弄好
他摇摇头,喉结上下滑动了一下,才找回自己的声音,轻轻地说:
没有……
就是……
就是,你今天……太美了。
化妆师和伴娘们捂着嘴偷笑,交换了一个我懂的眼神,然后悄悄地退了出去,还贴心地帮我们关上了门。
裴景之这才走过来。
他从胸前口袋里拿出那朵红玫瑰,小心翼翼地别在我耳边的发髻上。
花瓣上还带着清晨的露珠。
紧张吗
他低声问,眼神温柔得能滴出水来。
我摇摇头,伸出手,帮他把那个歪掉的领结扶正。
那你呢
我
他老老实实地承认,握住我的手。
我紧张得……手心都在冒汗。
怕你……怕你临时改变主意,不嫁给我了。
我看着他那双因为紧张而显得格外真诚的眼睛,感受着他掌心传来的湿热温度。
心里某个地方,一下子就软了。
突然想起很多年前,那个下着雨的夜晚。
他撑着一把黑色的油布伞,站在书局门口等我。
昏黄的路灯下,他的身影显得格外可靠。
他对我说出的第一句话就是——
云霜,跟我走吧。
而现在。
他真的带着我,走到了这里。
走到了属于我们的,崭新的开始。
新娘来了!
随着一声喜悦的呼喊,教堂厚重的木门缓缓打开。
庄严的管风琴声,如同温暖的潮水般涌来,瞬间充满了整个空间。
我挽着裴伯父的手臂,穿着洁白的长纱,一步一步,沿着铺着红毯的走道,走向站在圣坛前等待着我的裴景之。
阳光透过高高的彩绘玻璃窗洒下来,在他挺拔的肩头,落下了一片五彩斑斓的光晕。
他看着我,眼睛亮得惊人,嘴角带着温柔而幸福的笑容。
宾客席上,传来一阵阵压低了声音的惊叹——
天哪!这婚纱也太美了吧……
听说是沈小姐自己亲手设计的呢!
难怪这么别致……
裴少爷真是好福气啊……
我目不斜视,脸上保持着得体的微笑。
走到靠近圣坛的第三排座位时,眼角的余光,却不经意间瞥见了一个熟悉的身影。
周夫人。
她一个人静静地坐在角落里,穿着一身素雅的深色旗袍,手里捏着一串乌木佛珠。
她也正看着我。
我们的视线在空中短暂地交汇了一下。
她对我,极其轻微地,点了点头。
眼神里,似乎有歉意,有感慨,还有一丝……祝福
我微微颔首回应。
心里,一片平静。
没有周临渊。
他果然,没有来。
也好。
裴景之从裴伯父手中接过我的手。
他的手心,依然有些微汗。
他凑近我耳边,用只有我们两人能听见的声音,小声问:
刚才在看什么
没什么。
我握紧他的手,抬头对他笑了笑。
就是觉得……真好。
牧师翻开了圣经,开始用庄严的语调宣读誓词。
裴景之的眼睛,一直没有离开过我的脸。
那眼神,专注而深情,仿佛整个世界,只剩下我一个人。
……你是否愿意娶这位女士成为你的妻子,按照圣经的教训与她同住,在神面前和她结为一体,爱她、安慰她、尊重她、保护她,像你爱自己一样。不论她生病或是健康、富有或贫穷,始终忠于她,直到离开世界
我愿意!
裴景之回答得又快又响亮,甚至带着一丝迫不及待。
惹得底下观礼的宾客们都善意地笑了起来。
牧师也笑了笑,然后转向我。
沈云霜女士,你是否愿意嫁给这位男士……
轮到我了。
我深吸一口气,望着裴景之那双充满期待的眼睛。
正要开口说出那三个字——
砰!
一声巨响!
教堂那扇沉重的橡木大门,像是被人用巨大的力量从外面狠狠撞开了!
所有人都被这突如其来的巨响惊得猛地回过头去!
门口。
逆着光,站着一个男人。
衣衫褴褛,头发蓬乱,浑身脏兮兮的,像个刚从垃圾堆里爬出来的乞丐。
他摇摇晃晃地站在那里,仿佛随时都会倒下。
云……霜……
他张开干裂的嘴唇,发出嘶哑得几乎不成调的声音。
我的血液,在那一瞬间,仿佛凝固了。
周临渊。
他怎么会……变成这副样子!
裴景之反应极快,立刻往前一步,把我完完全全挡在了他的身后。
他脸色阴沉得可怕,对着教堂门口的方向,厉声喝道:
保安!保安在哪里!
周临渊像是没听见,踉踉跄跄地往前走了两步。
走出了门口的阴影,走到了光亮处。
我终于看清了他的脸——
胡子拉碴,眼窝深陷得吓人,脸上布满了憔悴和绝望。
那双曾经锐利如鹰隼的眼睛,此刻却布满了红血丝,眼神涣散,像是失去了所有的光彩。
他身上穿着一件皱巴巴的,不知道多久没洗过的长衫,上面沾满了污渍。
哪里还有半分当年那个不可一世的周少帅的影子
我……我就想……跟你说句话……
他喘着粗气,眼神茫然地在人群中寻找着我。
宾客席上顿时骚动起来。
有人认出了他,发出了不敢置信的惊呼。
天哪!那……那不是……北方那个周少帅吗
他怎么……怎么变成这样了
真是……造孽啊……
快!快把他弄出去!别让他搅了婚礼!
裴家的几个远亲已经站了起来,怒斥着。
两个穿着保安制服的人匆匆跑了过来,一左一右架住了周临渊的胳膊,想把他拖出去。
他开始剧烈地挣扎起来,嘴里发出意义不明的嘶吼。
混乱中,他突然像是想起了什么,猛地从自己肮脏的怀里掏出了一个东西——
一个早就褪了色,看起来灰扑扑的旧香囊。
你……你当年……落在帅府的……
他用尽最后一丝力气,把那个香囊朝我的方向扔了过来!
香囊在空中划过一道短短的弧线,啪嗒一声,掉在了地上。
滚了几圈,正好停在了我的白色婚鞋边。
我低下头。
看着那个针脚歪歪扭扭,绣着一朵不成形的海棠花的香囊。
里面,好像还隐约能闻到一丝干枯了的草药味。
那是……十八岁的沈云霜,偷偷熬了三个通宵,手指头都扎破了好几次,才绣好的。
里面装的是安神助眠的草药。
因为听说……他晚上睡不好觉。
真是……傻得可怜。
扔出去。
裴景之的声音冰冷,不带一丝感情。
两个保安加大了力气,拖着还在徒劳挣扎的周临渊,快步往外走。
沈云霜!
他突然用尽全身的力气,发出了一声绝望的嘶吼!
你看看我!你看看我现在——!
声音戛然而止。
教堂的大门,被重重地关上了。
将他和他的绝望,彻底隔绝在了外面。
教堂里,陷入了一片诡异的死寂。
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了我的身上。
我弯下腰,捡起了地上那个沾了灰尘的旧香囊。
轻轻拍了拍上面的灰。
然后,把它递给了站在我身旁,同样一脸错愕的伴娘。
麻烦,帮我扔了吧。
伴娘愣愣地接了过去。
牧师清了清嗓子,试图缓和这尴尬的气氛。
呃……那么……我们……继续
裴景之转过头,担忧地看着我,握着我的手又紧了紧。
云霜……你……
我对他摇了摇头,示意自己没事。
重新挽住他的手臂,抬起头,脸上露出了一个平静而温柔的微笑。
牧师先生,不好意思,刚才被打断了。
请问……我刚才说到哪儿了
牧师善意地提醒道:您正要说‘我愿意’。
我转过头,深深地望进裴景之那双盛满了担忧和爱意的眼睛里。
一字一句,清晰而坚定地说:
我愿意。
号外!号外!
原北方军政府少帅周临渊,昨夜于十六铺码头与人斗殴,伤重不治身亡!
报童尖锐的叫卖声,从楼下敞开的窗户传了进来。
我正坐在梳妆台前,给我三岁的女儿小满梳理她那头柔软的头发。
裴景之坐在沙发上看着报纸,闻声皱了皱眉头。
要把窗户关上吗
我摇摇头,拿起一根粉红色的缎带,
deftly地在女儿乌黑的辫子末梢系上一个漂亮的蝴蝶结。
不用。
小满仰起胖乎乎的小脸,好奇地问:
妈妈,报纸上说谁死了呀
一个不重要的人。
我低下头,在她光洁饱满的额头上亲了一下。
好了,小辫子梳好了,我们的小公主真漂亮!快去找张妈要点心吃吧。
女儿得了夸奖,又想到有好吃的,立刻欢呼一声,像只快乐的小蝴蝶一样,蹦蹦跳跳地跑出了房间。
阳光暖暖地照在她鹅黄色的小裙子上,一闪一闪的。
裴景之放下报纸,走了过来,从背后轻轻环住了我的腰。
下巴抵在我的发顶。
真的……没事
我摇摇头,靠在他温暖的胸膛里,望着窗外——
院子里的梧桐树,叶子已经开始微微泛黄,阳光透过枝叶的缝隙,在地板上投下斑驳的光影。
远处,黄浦江上传来轮船的汽笛声,悠长而宁和。
码头上,工人们正忙碌地装卸着货物,充满了生活的气息。
刚才那个叫卖的报童,已经跑远了,声音也听不见了。
一切都那么平常。
一切都那么美好。
对了,
裴景之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
下个月,巴黎那边有个国际时装展,很多大牌都会去。
你想不想去看看
我转过身,面对着他,伸手帮他整理了一下略微有些歪掉的领带。
去巴黎
嗯。
带上小满
当然。
裴景之笑了起来,眼睛弯成了好看的月牙。
他低头,轻轻吻了吻我的手指。
我们一家人,一起去。
阳光透过轻薄的纱帘,柔和地洒落在房间里,在地板上投下一片温暖明亮的光斑。
那个早就被扔掉的,褪了色的旧香囊。
那个在教堂里,嘶哑绝望的嘶吼。
那些在周家大帅府里,胆战心惊,如履薄冰的日日夜夜……
都像是上辈子发生的故事了。
遥远,模糊,而且……再也伤不到我了。
7
尾声
妈妈!妈妈!爸爸又偷吃我的巧克力!
女儿像个小炮弹一样冲进了我的工作室,气鼓鼓地举着手里只剩下半块的巧克力,向我告状。
裴景之跟在她身后,摸着鼻子,一脸无辜地狡辩:
我就是……就是替小满尝尝味道……
我放下手中的设计图纸,故意板起脸:
裴景之,你都多大的人了还跟女儿抢吃的
他几步走过来,趁我不备,飞快地在我唇上偷了个香。
然后嬉皮笑脸地说:
不管多大,永远比云霜你小一岁。
女儿在一旁捂住眼睛,从指缝里偷看我们,奶声奶气地叫着:
哎呀!爸爸妈妈羞羞!
窗外,夕阳正缓缓沉入鳞次栉比的楼房后面,给天空染上了一片绚烂的橘红色。
华灯初上。
远处隐隐传来悠扬的爵士乐声,和着黄浦江上轮船的汽笛,温柔地飘散在上海的夜色里。
有风吹过,带着桂花的甜香。
新的故事,总在不断发生。
而属于我们的故事……
正温柔地,继续着。